劉大瑋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紡織考古學科是伴隨現(xiàn)代考古學的發(fā)展而逐漸產(chǎn)生一門新興學科，是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重要組成部分。紡織考古主要以出土紡織品為主要對象，以傳統(tǒng)物理保護手段為主，輔以現(xiàn)代科學技術，對考古發(fā)掘過程中新發(fā)現(xiàn)的紡織品、紡織工具等進行清理、保護、研究，結合同時期相關的文字及圖像，從物質文化的角度解析古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方面，揭示了服飾制度演變，探討了古代社會生產(chǎn)方式變遷、服飾文化傳播等學術問題。對于紡織科學技術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實物樣本。根據(jù)其保護手段與技術發(fā)展脈絡，可將其分為如下四個階段。

一、金石學與紡織品保護

紡織考古學的建立與金石學有著密切的關系。金石學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主要針對青銅、石鼓銘文研究，并不涉及紡織。至隋唐時期，文人對古物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出現(xiàn)熱潮，紡織品作為重要的門類，成為這一時期文人收藏和研究的對象。

唐人陸龜蒙在《紀錦裙》中提到“友人家中藏有三百年之久的古錦裙”①，該文對所收藏的古錦裙的來歷、尺寸、款式、圖案、工藝做了詳實的描述。此外，韋端符在《衛(wèi)公故物記》中也提到“李靖后人藏有黃、緋綾袍、素錦半袖等”②。這些服裝從唐太宗（公元598年－公元649年）至唐穆宗（公元820年－公元824年），至少已收藏兩百年。

由此可見，唐人收藏的紡織品主要以傳世實物為主。一方面因為絲、麻織物在中原的地下環(huán)境中很難保存。另一方面受當時禮儀約束，主動的文物發(fā)掘幾乎不可能的。由于金石學研究主要采用拓印、描摹等方法，結合文字描述進行記錄，但這顯然難以適用于紡織文物，僅靠單純的文字記錄，很難對紡織品的結構、工藝等技術特征進行記述，加之“重道輕器”的固有思想，文人不屑去向工匠了解工藝技術，故而一些紡織服飾相關資料未能及時記錄、留存。

直到唐朝末年，隨著裝潢③技術的興起，在書畫修復的過程中，一套專門用于紡織文物保護修復的方案初步形成，但針對對象并非服飾樣本，就技術特點而言，唐人張彥遠撰寫的《歷代名畫記·論裝背裱軸》有詳細記錄：

“古畫必有積年塵埃，須用皂莢清水數(shù)宿漬之，平案扦去其塵垢，畫復鮮明，色亦不落。補綴抬策，油絹襯之，直其邊際，密其隙縫，端其經(jīng)緯，就其形制，拾其遺脫，厚薄均調，潤潔平穩(wěn)”④。

從技術上看主要特點是“洗”、“補”、“襯”、“端”，其核心是“加固”，而非改變原有織物組織結構，使織物樣本得以留存，現(xiàn)代紡織品文物保護則在此項技術基礎上發(fā)展而來。至明、清時期，裝潢技術日漸完備，明人周嘉胄在唐人基礎上，將修復工藝細分為“審”、“洗”、“揭”、“補”、“襯”、“托”、“全”、“囊”等步驟⑤，并強調了氣候對器物的影響，這使得綾、絹、緞等織物得到了很好地保護。

二、西方探險家與出土紡織品文物

至19世紀末，隨著東方學的興起，西方各國紛紛派出考察團，開展以塔里木盆地為中心的探險活動，期間發(fā)掘、搜集大量古代文物。這些探險隊分別來自英、法、俄、德、日、美等國家。其中最有影響的有瑞典的斯文·赫定（Sven Hedin）⑥、英國的斯坦因（A.Stein）⑦、法國的伯希和（Pelliot）⑧、俄國的科茲洛夫（Pyotr Kuzmich Kozlov）⑨、德國的馮·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⑩、日本的大谷光瑞11等。他們深入新疆、西藏、青海、甘肅、內蒙古等地，盜掘古代遺址，如樓蘭古城遺址、尼雅遺址、阿斯塔納遺址、敦煌莫高窟遺址、高昌古城遺址、黑水城遺址等（表一）。其中多數(shù)文物已流往海外，現(xiàn)藏于英國大英博物館、法國吉美博物館、俄羅斯圣彼得堡亞洲民族研究所等博物館、科研院所、高校。

表一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方探險隊考察活動匯總表

這些被盜掘的文物，其中包含不少紡織品。這些紡織品得以留存原因有兩點，首先，紡織品出土地點在沙漠、戈壁，干燥的氣候環(huán)境，使得紡織品中的水分快速蒸發(fā)，減緩了微生物得繁殖速度，埋藏的有機質文物信息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其次，攝影技術的發(fā)明，使記錄變得多樣，不僅僅依靠手繪、描摹與文字，照片逐漸成為詳實記錄紡織品出土的過程的重要手段。同時，顯微鏡在古代紡織品研究中的應用，使得纖維材質、織物結構分析變得更加準確、高效。

測量方法、采集手段的革新，促使發(fā)掘資料被更多記錄，織物出土信息得以最大限度被還原，逐漸引起西方學者的關注，從絲綢之路出土紡織品入手，開展對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的探討。

紡織品研究成為這一時期的研究熱點。田野出土紡織品作為研究樣本被放置于環(huán)境更為穩(wěn)定的實驗室，空氣調節(jié)器的出現(xiàn)減緩了出土織物的劣化過程，紡織品得以長效貯存，這些留存的織物受到了不同研究背景的學者的關注，越來越多的科技手段應用于紡織文物保護，實驗室內的精細化清理成為田野紡織考古之延伸。其中，以瑞典的維維·錫爾萬（Vivi Sylwan）為代表，她于20世紀20年代末，開展了對我國西北地區(qū)出土紡織品的清理、保護，根據(jù)其文物材質、污染狀態(tài)的不同，分別展開具有針對性的保護工作12，吸塵器、清洗網(wǎng)的使用，減緩污染對紡織品的侵害，最大程度保護了現(xiàn)存實物的原始狀態(tài)和歷史信息。這些實踐、研究逐漸引起了中國學者對出土紡織品保護的興趣、關注。

三、紡織考古與近代考古學

中國學者對于出土紡織品的研究，伴隨著近代考古學的興起。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西學東漸”，地質學、古生物學及考古學的田野工作逐漸開展，早期工作或由受聘的外國人主持，或屬于與外國團體合作，大多是在外國學者的指導和示范下進行的，中國的文物發(fā)掘尚無獨立能力，對于紡織品的現(xiàn)場發(fā)掘及保護亦無經(jīng)驗。

1926年，李濟、袁復禮等人對山西夏縣西陰村仰韶文化遺址（公元前5000－公元前3000年）進行發(fā)掘13，該遺址的發(fā)掘是第一次由中國人主持的科學考古發(fā)掘，亦是中國近代考古學開始的標志。其出土的半個人工切割的蠶繭標本，盡管存在爭議，卻是紡織品文物研究被考古界所重視的發(fā)端，揭開紡織考古百年序幕。

1928年，全國性的最高學術機構—中央研究院成立，所屬歷史語言研究所設立了考古學組，中國自此有了獨立進行科學發(fā)掘的學術機關。在國家的鼓勵支持下，上自史語所下至地方學術機關，均積極進行了文物的科學采掘工作。并在國內率先成立技術室，有針對性地開展文物保護工作。

1930年，馬衡在河北懷安縣任事，正值舊縣政府對漢五鹿充墓發(fā)掘14，該墓葬“棺中衣衾皆未毀壞，惜一經(jīng)手觸悉化灰塵”，“縣府中人以為無法保存”，馬衡向其“乞得一包”，見出土織物“已片片化作蝴蝶舞”，后經(jīng)整理，采用玻璃夾持的辦法將該墓葬出土的絲織品保存，使其織物壽命得以延存，在出土紡織品方面開啟了有益的嘗試。

1949年以后，國家把工作中心轉移至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建設，田野考古和文物普查工作隨之有序展開，從新石器時期（距今約從一萬至兩千多年間）到明清時期（1368年－1912年），均有紡織品出土，但總體來說是發(fā)掘零散，研究有限。較為重要的是史前、先秦時期考古，由于這一時期的紡織品由于年代久遠，很不容易保存?？脊殴ぷ髡咴谶@些古代遺址和墓葬的考古發(fā)掘中，往往只能獲得粘附于器物上的紡織物遺痕或織物殘片，雖然它們殘存面積極小，卻為研究中國紡織科學技術的起源和發(fā)展，提供了可靠的實物史料。

20世紀50年代，越來越多紡織品文物的出土，應對復雜條件下出土紡織文物的保護手段逐漸增多。研究人員根據(jù)墓葬出土環(huán)境，對紡織品保護做了諸多探索。主要方法有兩種，一種為樹脂噴涂法，首先應用于明代定陵出土紡織品，為了增加絲織物強度，在其表面噴涂霧狀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噴涂后使織物硬化，發(fā)脆，失去原有彈性與光澤15。

另一種為裝裱法，由傳統(tǒng)書畫裝潢補綴技術發(fā)展而來。1956年，故宮博物院著手對一批遼代出土紡織品進行保護16，并成立了專門研究小組，“討論研究后加以修整”。從評估分類到文物清洗，再到拼對、整理、加固，乃至貯藏，初步構建了較為完整的修復流程，為長沙楚墓、新疆吐魯番唐代墓地等多處出土紡織保護提供了重要實踐經(jīng)驗17，使出土殘片得以長時間保存，紡織品種類不斷豐富。

豐富的出土紡織品材料，促進了紡織科學技術史方面的研究。1956年，國家文化部、教育部要求在文科大學中開設服飾史這課程。1961年，全國高等院校教材編寫會議正式將《中國古代服飾史》18教材列入編寫書目。同時，圍繞考古新發(fā)現(xiàn)開始有了一些個案研究。如：夏鼐曾根據(jù)尼雅遺址和吐魯番附近的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絲織品，對其織造技術進行分析19；史樹青結合考古資料，系統(tǒng)分析了漢代織物的分布及結構特征20；沈從文則從常識的角度，以文物單體為專題，采用史料與史實相互引證的方式分析古代服飾，并于1963年，開始編著《中國歷代服飾研究》21一書。這些研究奠定了古代服飾研究基礎。

四、多學科視角下的紡織考古

20世紀70年代以后，紡織考古進入快速發(fā)展時期，化學方法與紡織技術的介入，使紡織品保護和研究水平有了一個飛躍。1971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承接了阿爾巴尼亞羊皮書修復項目，在項目修復過程中，王?發(fā)明了桑蠶單絲網(wǎng)&聚乙烯縮丁醛（PVB）加固技術22，高效地解決了古書加固問題。此后該技術被廣泛應用于紡織品、皮革、紙張文物的修復中，完整的衣衾、帷幔被保存。

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的發(fā)掘是紡織考古學科的重要轉折點，多學科合作，讓出土紡織品保護更加科學、嚴謹23。制定了細致的絲織物保護修復計劃24，采用了大量新技術，如紅外光譜、X光射線、DNA分析、碳十四測年等25，全面、翔實、準確地記錄和提取相關信息。在織物成分和工藝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果。

此后，伴隨著湖北荊州江陵馬山一號楚墓、陜西法門寺唐塔地宮、河南省三門峽虢國墓、黑龍江阿城金代齊國王墓、江西德安周氏墓、新疆山普拉墓地、青海都蘭熱水墓葬群、福建福州黃昇墓、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內蒙古赤峰耶律羽之墓、遼寧省葉茂臺遼墓等墓葬紡織品文物的出土，清理保護工作隨之開展，逐漸形成了較為完整的中國歷代服飾文物實物鏈，為中國古代服飾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佐證。

80年代末，一批專業(yè)性紡織、服飾博物館開始籌建，如蘇州絲綢博物館，中國絲綢博物館。部分高校、研究所開設紡織史、技術史方向專業(yè)，如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東華大學、北京服裝學院、浙江理工大學等。博物館的興建與高校專業(yè)的開設，為紡織考古學科提供了良好的人才基礎和物質保障。

進入21世紀，紡織考古學科的社會關注和投入正持續(xù)加大，科研人員的構成背景更為多元，研究內容日趨豐富和細分，重點圍繞紡織技術探源、紡織品清洗與加固方法、紡織材料科學檢測等方面展開，研究方法逐漸拓展和創(chuàng)新。免疫學分析、同位素研究等方法的應用，使得早期遺址中絲、毛織物殘留被發(fā)現(xiàn)，推進紡織技術探源研究26。生物技術的應用豐富了復雜條件下紡織品文物的保護手段27。與此同時，越來越多人投身紡織品文物保護與研究，紡織考古學科日益壯大。

注 釋

①李之檀：《中國服飾文化參考文獻目錄》，中國紡織出版社，2001年。

②朱啟鈐：《絲繡筆記·下卷》，廣文書局有限公司，1948年。

③裝潢：“裝”原本是裝飾、裝束的意思，“潢”則指的是染紙。在歷史上還曾使用過裝治、潢治、裝池、裝褫、裝褙、裱褙等名稱。裝潢的解釋可見王以坤的《書畫裝潢沿革考》。

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

⑤周嘉胄：《裝潢志圖說》，山東畫報出版社，2020年。

⑥Vivi Sylwan：Woolen Textiles From Lou-Lan-Sven Hedin,Reports from the scientific expedition to the northwestern provinces of China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Dr.Sven Неdin,Stоckhоm:Statеn Еtnоgrafiska Мusеum,1941。

⑦斯坦因：《斯坦因西域考古記》.向達譯.上海書店，1987年。

⑧伯希和：《伯希和西域探險記》，人民出版社，2011年。

⑨莫潤先：《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2年。

⑩馮·勒柯克：《新疆地下文化寶藏》，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

11 大谷光瑞：《絲路探險記》，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

12 Vivi Sylwan：Investigation from Edsen-Gol and Lop-Nor ,Reports from the scientific expedition to the northwestern provinces of China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Dr.Sven Неdin,Stоckhоm:Statеn Еtnоgrafiska Мusеum,1941。

13 李濟：《西陰村史前的遺存》，清華研究院叢書，1927年。

14 馬衡：《漢代五鹿充墓出土的刺繡殘片》，《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

15 王巖：《定陵地宮——明代的絲織寶庫》，《絲綢》1993年第8期。

16 張耀選：《修整織繡的一點經(jīng)驗》，《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

17 故宮博物院修復廠裱畫組：《書畫的裝裱與修復》，文物出版社，1980年。

18 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

19 夏鼐：《新疆新發(fā)現(xiàn)的古代絲織品——綺、錦和刺繡》，《考古學報》1963年第1期。

20 史樹青：《漫談新疆發(fā)現(xiàn)的漢代絲綢，《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9期。

21 沈從文：《中國歷代服飾研究》，商務出版社，1981年。

22 王?：《王?與紡織考古》，藝紗堂，2001年。

23 夏鼐：《夏鼐日記·卷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24 侯良：《絲綢文物保護的楷?！罚督z綢》1995年第3期。

25 湖南省博物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fā)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73年。

26 周旸，《尋找絲綢起源》,《人民日報》2019年12月28日第5版。

27 閆麗等，《紅茶菌發(fā)酵液清洗絲織文物表面結晶鹽的應用研究》，《文物保護與考古科技》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