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亮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近代關注中國森林問題,尤其是中國北方地區(qū)毀林引起土壤侵蝕、河流淤塞以及水旱災的西方人士數不勝數,又以美國的關注最為持久。從國家元首、聯(lián)邦政府相關部門到外交官、傳教士、科學家、工程師以及大眾,美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形成了對中國上述問題的認識。以往學界對諸如博物學家、植物采集者、林學家、工程師、地質學家等人群的記述關注較多,而對社會學家的觀察則明顯忽視。本文基于對近代最具影響力的多位美國社會學家及其著作的考察,試圖為近代西方人士關注中國森林問題的圖景補充一塊新的拼圖。
中國為世界自然科學和工程研究提供了絕佳的舞臺,這一認知獲得了近代以來中外著名人士的普遍共鳴。如晚清新政的參與者,同期著名的外交官、作家陳季同(Tcheng Ki-tong, 1851—1907 年)曾引用一位西方人士的觀點,“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比這片廣袤的土地在自然地理、物產和博物學方面呈現更大的多樣性,不論是平原、沙漠、山脈、谷地、大河,還是擁有文明化市民的城市、要塞和森林等。它的邊疆屏障——長城以及運河,無論從規(guī)模還是古老程度來說,都被視作世界奇跡”[1]。當時的美國工程師在論及美國需要學習世界各國水利經驗時曾指出,“在世界上更古老的灌溉區(qū),我們找到關于河流管理明智做法的一些典范。中國和印度能夠教會我們很多方法”[2]。來華的美國美以美會傳教士柏賜福 (J. W. Bashford, 1849—1919 年)曾說,“美國人將污水排入河流和湖泊,被中國人視為是不可思議的愚蠢做法,不是基于它會污染飲用水,而是因為這種做法浪費了可以作為肥料的物質。無論從衛(wèi)生還是節(jié)約方面,現代科學都正在接近中國人對我們目前做法的評價”[3]。而曾參與中國洪水控制研究并作為大運河整治工程中國政府顧問的美國土木工程師弗里曼(J. R. Freeman, 1855—1932 年)對中國的贊美更是溢于言表,他直言“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能比中國利用水利工程科學和技術為人類做出更多貢獻。如何調節(jié)和引導中國的大江大河達到洪水控制和航運的目的,給我們帶來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一些水利工程問題。世界上沒有任何地區(qū)能夠提供巨大的機遇,使得我們能夠通過工程技術措施以及向中國政府的大量建設貸款,開展關乎上百萬災民的賑災活動”[4]。因參與1920年華北大饑荒后由美國主導的防災研究計劃而來華工作的美國林學家、土壤保持研究者羅德民(W. C. Lowdermilk, 1888—1974年)在黃河流域考察后興奮地說道,“沒有比研究人類活動對土地的改變以及由此給人類帶來的影響更吸引人的工作了。華北地區(qū)可能為此研究提供了最佳空間,因為它位于中華文明之花綻放的肥沃沖積平原上。正是在這里,這朵文明之花隨著山區(qū)森林植被的利用和破壞而經歷了興衰。覆蓋黃河流域的黃土層形成了可以上溯五千年的文明。昔日人口的遺跡、山區(qū)的剝蝕、大尺度的侵蝕、河床的淤積、洪水及饑荒的記錄,為研究人類和自然關系提供了充分的證據”[5]。
而關于中國為社會學研究同樣提供了豐富素材的觀點也有不少①德國地質學家、地理學家李?;舴以谄涞谄叽沃袊疾旌蟮膱蟾嬷?,談及川西時曾說,這一廣闊的地區(qū)“比全球其他任何地區(qū)都擁有巨大科學研究潛力,吸引了地理學家、地質學家以及博物學家,而對于民族學家和語言學家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低”。。在中國居住多年的英國著名商人、旅行家、皇家地理學會成員立德(A. J. Little,1838—1908年)在其記述中國的書中直言,“不僅自然問題,而且在其他領域如社會、政治和倫理方面,都因這一廣袤土地的狀況和歷史被深入研究而得到呈現。這些研究,由客觀的研究者開展,無疑將會產生改變上述領域很多既定觀點的結果。比如,在對中國進行深入研究后,關于秩序、公平和文明的高級階段僅為基督教國家所獨有這一觀點將不再站得住腳……中國內地18省,每省的人口、面積都和一個歐洲國家相仿。在知識領域,無論是自然科學各個學科,還是歷史學、倫理學、民族志學和語言學,都為探險者提供了空間”[6]。1890年,英國傳教士莫里斯(T. M. Morris, 1830—1904 年)奉命來華調查英國浸禮會在晉魯兩省的傳教情況。他在中國內陸9省旅行近5個月后所寫的工作報告中坦言,“在中國時,我們每一個轉身都會遇到最吸引人的問題。社會學家、地質學家、歷史學家、比較宗教學研究者、政治家、基督徒,所有人都發(fā)現那里是一塊充滿樂趣的土地”[7]。近代《泰晤士報》駐遠東特派記者柯樂洪(A. R. Colquhoun, 1848—1914 年)曾說,“中國人的生活方式、習俗以及社會特征,吸引了很多學者,并將在未來數世紀里繼續(xù)為社會學、宗教學、哲學和文化等學科的研究者提供不會枯竭的素材”[8]。1900年,美國礦業(yè)工程師和金相學奠基人加里森(F.L. Garrison, 1862—1951 年)在中國工作一段時間后發(fā)出這樣的慨嘆,“目前可能沒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提供了如此眾多而有趣的社會問題。對這一領域的研究者來說,民族的發(fā)展和特征主要受周邊自然環(huán)境狀況影響并得到塑造。很難相信這些基礎問題能夠比通過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研究而得到更好解釋”[9]。而20世紀上半葉美國著名旅行作家弗蘭克(Harry A. Franck,1881—1962 年)在中國內陸地區(qū)的甘肅省進行了長時間的旅行,用171幅不常見的照片以及一本游記詳細記錄了該省自然和社會的方方面面。他認為盡可能多地了解外國鄰居是重要的,尤其考慮到當時在美國有大量關于中國的錯誤觀念[10]。這也道出了何以那么多美國社會學家關注和研究中國,消除誤解是他們研究的動力之一。上述人群背景非常多樣,而且都有多年在中國乃至世界其他地區(qū)工作和生活的經歷,他們的觀點是相當具有說服力的。英國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和教育家,被譽為“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的斯賓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年)在其三卷本社會學著作The Principles of Sociology一書中就以中國為例論述自己的觀點[11]。無獨有偶,作為本文重點論述對象之一的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羅斯(E. A. Ross, 1866—1951年)在與其同名的社會學經典著作中也以中國為例,用不小的篇幅論述造成中國文明和社會衰落的外部原因[12],足以說明前述眾多人士所言不虛。
本文選取明恩溥(Arthur H. Smith, 1845—1932年)、柏賜福、倭訥(E.T.C.Werner, 1864—1954年)、羅斯與甘博(S. D. Gamble, 1890—1968 年)這5位通過社會學視角觀察中國森林問題的社會學家,首先基于他們在西方社會的深遠影響,同時也是由于他們對中國森林問題的觀察在中外產生了巨大的反響。
明恩溥是美國公理會傳教士。1872年來華,先后在天津和山東傳教,并兼任上?!蹲至治鲌蟆吠ㄓ崋T。1905年辭宣教職,留居北京通州,致力于寫作,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返美。他著有關于中國和中國人的很多社會學著作,如Chinese Civilization、Chinese Characteristics、Village Life in China、Rex Christus: an Outline Study of China,The Uplift of China,China and America Today等[13]??聵泛樵f,那個時代的西方公眾對中國的了解主要得益于兩位美國傳教士作家盧公明(Justus Doolittle, 1824—1880 年)①美國公理會教士。1850年來華傳教,大部分時間在福州活動,1878年返美。著有《中國人的社會生活》《英華萃林韻府》等書。和明恩溥[8]。英國倫敦會傳教士楊格非(Griffith John, 1831—1912 年)在為明恩溥The Uplift of China一書所作序言中,稱贊后者為那個時代“最卓越和最流暢的作家”,認為“那些渴望對舊中國和新中國有總體了解的人,沒有比瀏覽這本書更好的辦法了”,“沒有任何其他有關中國的書能夠在如此小的篇幅里匯聚了如此多有價值的信息,以如此具有可讀性和吸引人的形式呈現給讀者”[14]。1890年出版的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一書最初是明恩溥為上海的英文報紙North China Daily News準備的,其中的一些話題當時不但在中國,而且在英國、美國、加拿大均引起廣泛興趣,甚至在1892年售罄后,讀者不斷要求再版,這也使得該書分別于1894、1900年先后4次再版[15],后被譯為多種文字,在當時介紹中國的書籍中擁有最廣泛的讀者。1925年,在一項面向在華外國人“對了解中國最有幫助的英文書籍”的問卷調查中,得票最多的5本書中前兩本正是明恩溥的著作[16]。1906年他向時任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1858—1919 年)提出將庚子賠款退還中國并用于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教育經費的建議獲得采納[17]。而他關于“只見過報紙記者和環(huán)球旅行者自信地宣稱他們了解中國”的說法則先后得到衛(wèi)理公會女傳教士裴來時(Mary Ninde Gamewell,1858—1947 年)[18]、南浸信傳道會教士山德士(J. R.Saunders,1873—?)[19]的認可。
柏賜福,1904年來北京,1913—1919年任上海美以美會會督,著有China:an Interpretation、China andMethodism、TheAwakeningofChina、China Centennial Documents等著作[13]。他于 1904 年以55歲高齡辭去衛(wèi)理公會洛杉磯主教身份前往中國擔任美以美會駐區(qū)會督,1904年還曾擔任福州華南女子學院第一任校長。他在中國的15年促進了基督教各教派分工合作的聯(lián)合辦學模式,為燕京大學的誕生及中國近代基督教會大學水平的提升做出了貢獻[20-21]。
倭訥,英國外交官、漢學家,生于新西蘭,1884年來華為英國領事館的譯員。1889年任使館助理,先后在廣州、天津、澳門、杭州、海南島瓊州及九江等地工作。1911年成為英國駐福州總領事,1914年退休后回到北京,專心研究漢學。他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規(guī)劃委員會成員、北京大學講師及皇家亞洲文會成員。著有Descriptive Sociology——Chinese②倭訥在China of the Chinese前言中說該書是自己第一本著作。該書是作為前文提及的斯賓塞主編的叢書Descriptive Sociology or Groups of Sociological Facts第 9 號出現的。、Chinaof theChinese、Myths andLegends of China、ChineseDitties、ChineseWeapons、ADictionaryof ChineseMythology、AHistoryofChinese Civilization[13]。
羅斯,美國著名社會學家、經濟學家,先后在印第安納大學、康奈爾大學、斯坦福大學、內布拉斯加大學及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任經濟學或社會學教授。其代表性著作有Social Control、Foundations of Sociology、The Changing Chinese、The Principles of Sociology等[13]。1910 年夏初,他以威斯康星大學社會學教授身份和時任美國駐廈門領事安立得(Julian H. Arnold, 1875—1946 年),從山西省太原出發(fā)向西南經陜西、四川,穿行1 200英里到達成都,后經重慶到湖北宜昌,花6個月時間深入觀察、研究中國和中國人,而后在The Changing Chinese一書中詳細記述了此次行程的所見所聞[22,2]。
甘博,美國社會學家,生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是寶潔公司創(chuàng)始人詹姆斯·甘布爾(James Gabmble)之孫。1908年隨父母首次來華旅行。1912年甘博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獲文學學士學位。此后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習勞動經濟學與工業(yè)經濟學。1917—1919年間作為基督教青年會干事來到北京。他在中國進行了許多社會調查,并在后來成為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的美國基督教青年會傳教士步濟時 (John Stewart Burgess, 1883—1949 年)協(xié)助下出版了Peking: a Social Survey。1924—1927年他再次來到中國,期間調查了283戶家庭,并于1933 年出版How Chinese Families Live in Peiping。此后,由于他對中國平民教育和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創(chuàng)始人晏陽初(1890—1990年)的定縣實驗很感興趣,于1931—1932年間第四次來到中國進行社會調查。回到美國后,撰寫了Ting Hsien: a North China RuralCommunity、NorthChinaVillages:Social,Political and Economic Activities before 1933等書[13]。他先后四次來華,期間拍攝過大量有關中國的珍貴照片,而其編寫的《定縣秧歌選》則是在他去世后的1970年才得以出版[23]。
有當代西方學者曾經指出,對近代早期來華后在沿海地區(qū)活動的人來說,居住時間長短是其觀點是否值得被注意的重要標準,而后隨著特派記者和旅行家的蜂擁而至,以活動范圍的廣度而不是體驗的深度表明程度顯得更為重要。繼之以西方人士在華活動地域從沿海口岸城市向內陸地區(qū)擴展,一個問題隨之凸顯,即此前西方人對中國和中國人的敘述大多存在以偏概全的傾向[24]。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在港口城鎮(zhèn)的旅行者和定居者雖然寫了大量關于中國的內容,但是這些內容非但沒有向西方人充分展示中國,反而讓中國在西方人心目中變得更加難以理解[19]??梢哉f,在活動地域得到極大擴展之后,較之在城市生活并接觸上層社會和市民階層,居住在鄉(xiāng)村并體驗農民生活就成為更客觀、更全面觀察和認識中國的重要途徑,而這正是社會學家的優(yōu)勢所在。與博物學家、植物采集者、林學家等群體的影響局限于科學界迥異,本文所述幾位社會學家在政界、外交界影響巨大,而且其采用不同的研究方式,深入到鄉(xiāng)村和社會大眾中去,接觸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勞作,觀察中國的視野更加開闊,接觸和影響的人群也更加多元化和廣泛。正如明恩溥所說的那樣,就當時美國與中國交往所處的階段,了解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主要通過學習中國的小說、詩歌和戲劇等。但是另外一個渠道比所有這些加起來還要更有價值,那就是在中國人家里研究他們的家庭生活?!熬拖裨卩l(xiāng)村比在城市能更好了解一個地區(qū)的地貌一樣,了解中國人的特征也是如此。一個外國人可能在一個中國城市生活十年,并不會獲得比他在一個中國村莊生活12個月所獲得的人們的家庭生活情況還要多的內容。家庭之外,我們必須以村莊作為中國社會生活的單元,因此這些內容是從一個中國村莊的角度來寫作的。”[15]上述五位人士中有三位在中國工作、調查或游歷的時間都長達數十年,如明恩溥在華54年,柏賜福在華15年,倭訥在華超過65年①在華工作時間長短是近代早期來華西方人士標榜其對華了解程度的重要指標。這一觀點在《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一書中也有涉及。但早期西方人士在華工作能持續(xù)十數年已屬難得,與后來紀好弼、倪維斯在華40年,赫德在華44年,李提摩太、狄考文在華45年,立德夫人、吳板橋、司徒雷登、慕雅德、波乃耶在華50年,明恩溥在華54年相比,實在不值一提。。甘博雖然在華的時間不長,但是先后四次來華,參與多項鄉(xiāng)村生活調查和研究活動。他們在近代眾多來華西方人中,對中國的觀察和研究遠比其他人更加深刻和細致。從對以上五位社會學家的生平、在華活動及在中外社會影響的介紹中也不難看出這一點。
上述社會學家無一例外從中國人的性格、生活及生產方式對環(huán)境的適應方面,觀察和分析了中國因缺少森林和木材對農民生活帶來的全面影響。為了更清晰地展示這些觀察,以下將從共通的內容(包括用語一致和觀點相似兩方面)和特有的觀察兩方面來分析。
1. 對主要典型場景的反復描繪
這五位社會學家對這些經典場景的描述見表1。眾多社會學家以及來華傳教士對這些場景的描述,不但在核心詞匯上高度一致,甚至連語句都接近雷同,這是近代游記創(chuàng)作中刻板印象的典型表現。筆者認為,近代西方人形成的對中國刻板印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些來華人士在其著述中不斷照抄前人記述,反復書寫、強調和加深這些現象造成的[3,14-15, 22, 25-26]。
表1 主要場景及關鍵詞的出處、出現頻次①為了把本文五位社會學家和其他有同樣記述的人群進行區(qū)分,表中對每一個關鍵詞出處進行統(tǒng)計時,都把這五位社會學家放在最前面。
英國外交官、作家、地理學家、語言學家、馬戛爾尼使團成員巴羅(John Barrow, 1764—1848 年)描寫華北平原對旅行者來說毫無吸引力,因為樹很少[27];英國外交官、漢學家、以漢文正使身份隨阿美士德使團來華的德庇時(J. F. Davis,1795—1890 年)用了相似的口吻描述直隸省,“平坦、多沙和貧瘠的省份,北京就位于其中,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方面。廣闊的平原完全被伐掉樹木,(木材)只能從韃靼的山區(qū)獲得”[28]。而曾任英國駐廣州領事館牧師的格雷(John Henry Gray, 1823—1890 年)在與上文提及的晚清外交家陳季同合著的書中近乎一字不差地照抄了這段文字,且并未標記此段內容為引用自他人[1]。莫里斯與美國工程師魏禮森(J. H. Wilson, 1837—1925年)對華北平原的描述也是高度雷同;而柏賜福關于中國人在使用燃料方面極其節(jié)儉的表述和明恩溥的觀點如出一轍[3,15]。考慮到后者表達類似觀點的著作要比前者早26年出版(明恩溥的ChineseCharacteristics初版于 1890 年,柏賜福的China: an Interpretation于1916年出版),那么柏賜福受明恩溥影響也就不言自明了。事實上,在前者的書中,還有不少內容引自后者。而柏賜福在分析中國人缺乏準確性等內容時則大量引用了倭訥在Descriptive Sociology-Chinese這本書中的觀點和分析[3]。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不斷沿襲前人的觀點和說法、反復使用同一個詞匯或以非引用的方式照抄某些內容,在近代西人關于中國的各種文字中甚至是一種常見現象。意識到這一點,再回看表1中關于“不計后果地加以斧斤”一詞在英文游記中反復出現的現象,也就不難理解何以1908年美國時任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在其國情咨文中,對中國毀林連用了三個“reckless” (reckless deforestation, reckless cutting of timber, reckless and uncontrolled grazing)[29]。這正是上述這種通過反復沿用前人語言表述強化歷史書寫,不斷加深西方人腦海中關于中國人的若干場景及其印象和歷史認知的結果。
2. 對生產、生活方式的描寫
明恩溥認為中國人的民族特征有生殖力、適應性、持續(xù)的天賦、麻木、勤儉、知足、組織的天賦、忍耐等[14];柏賜福認為中國的六大自然特點及九大人文因素共同塑造了整個國家以及它的文明[3];倭訥聲稱,一個國家的歷史主要由組成它的人民的性格以及周圍的自然決定[26]。無論是九大人文因素還是人民的性格或者是民族特征,關于中國森林問題,他們都提到了中國人的節(jié)儉和適應性。
1)節(jié)儉(economy)。拾糞,并不限于人畜糞便,而是包括一切廢棄泥土在內;拾柴,并不限于柴草,而是包括各種植物的一切部位在內;因交通運輸費用昂貴導致對周邊開采的煤炭也放棄使用;鍋具盡可能薄,以節(jié)約燃料;烹煮食物的燃料由樹枝、嫩枝和樹葉等組成;灶臺和炕共用煙道,以節(jié)約燃料;房屋頂部主要用高粱或者蘆葦稈建造,墻體主要用泥磚;幾乎沒有什么木質家具;冬天主要靠穿很多層的衣物御寒[3, 14-15, 22, 25-26, 30]。
2)適應性(adaptability,adaptiveness)。明恩溥曾稱中國人在適應環(huán)境方面具有現象級的能力。他以中國人數千年來土地施肥、山地梯田和坡地耕作的實踐系統(tǒng),普遍的灌溉、輪作,以豆科作物作為食物以及土地休耕、蠶桑飼養(yǎng)和紡織等還可以繼續(xù)羅列的清單證實這一能力[15]。而柏賜福認為中國人的適應性不僅包括互相之間的適應,還包括對外國人以及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如山坡被梯田化以增加耕地[3]。羅斯注意到了因巖石覆蓋、土層太薄的山區(qū)土地無法改造成水平田,人們就將小麥和玉米沿著自然的斜坡耕種;而在西部山區(qū),人們從河谷到山頂,在不同的高度種植不同的作物。他認為這是所能找到的人和環(huán)境作斗爭的最精彩實例[22]。
3. 與昔日自然環(huán)境的比較
通過對過去曾經繁榮①與昔日的繁榮作對比幾乎是所有持中國北方毀林引起氣候和環(huán)境變化、水旱災與饑荒頻繁、人口減少、古老水利設施廢棄觀點的西方人所采用的觀察角度和論證方式,但是按照部分學者的觀點,這些地區(qū)的氣候、水旱災發(fā)生頻率等從古代到近代并沒有發(fā)生顯著變化,僅因為古代王朝建都位置變化、古籍記載的詳略造成了某種誤解。因此與歷史時期作比較既成為支持毀林引起氣候變化觀點者的證據,同時也是反對這一觀點者進行駁斥的切入點。的遺跡和觀察者當時所見情形進行對比,是來華西方人士證明中國因為森林破壞而引起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生產發(fā)生重大變化的論證方法之一。羅斯以山西省汾河流域為例,通過對他所見到的山溪匯入汾河處河床及附近城門、石拱橋、河流等發(fā)生的變化,論述中國歷史上不計后果的砍伐造成洪流對地表的改變[12,22]。明恩溥、柏賜福和倭訥宣稱早期中國覆蓋著茂密的森林,大量野生動物生活在其中,但是現在都已經消失[3,15,26]。堅持認為早期中國存在廣袤而繁盛的森林,后來遭到破壞,引起氣候、河流、山地發(fā)生變化乃至水旱災頻繁,是后來包括羅德民在內的眾多土壤侵蝕研究者以及歷史氣候研究者共同的觀點。
4. 對中國科學化農業(yè)和工業(yè)化前景的設想
針對當時中國存在的各種問題,明恩溥、柏賜福、羅斯都先后開出了“處方”[31],明恩溥稱不久會建成“一個新的物質上的中國”和“新的氣候”,乃至于“一個真正的新中國”(a really new China)[32-33]。他們對中國科學化農業(yè)和工業(yè)化作出了全面的規(guī)劃,尤其對農林事業(yè)給出了詳細的發(fā)展舉措[3,14,22]:科學化農業(yè),包括土壤和作物改良、引進新作物品種、發(fā)展畜牧業(yè)等,應用科學生產食物;大規(guī)模造林以保護土壤、調節(jié)氣候;通過修建水庫、灌溉工程等控制洪水;發(fā)展鐵路、電力等。
他們認為中國將在國際關系中扮演主導角色,并掌握太平洋地區(qū)的貿易和政治?;乜春髞硪欢螘r間內包括農林事業(yè)在內的我國經濟、社會發(fā)展軌跡以及中美間不斷加強的密切合作,就會驚嘆于他們三人提出的這一系列舉措以及對當時中國未來前途的預判是何等準確!他們的先見之明一如1868年大清重臣曾國藩(Marquis Szeng, 1811—1872 年)[34]、時任大清全權使節(jié)的美國政治家蒲安臣(A. Burlingame,1820—1870年)[35]以及長期在華傳教的美國北長老會教士倪維斯 (John Livingstone Nevius, 1829—1893年)[36],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預見到了中美利益和命運會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很多方面應該互相學習并且中國會為科學研究提供足夠豐富的內容。
上述社會學家對當時中國森林問題的研究除了一些共同描述的現象和觀點外,還有個人一些獨到的觀察。明恩溥提到,在中國,自然崇拜極其普遍的一個表現就是對樹木的崇敬。這種現象在一些地方如河南西北部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一個人穿過成百上千各種大小的樹木,它們每一棵上面都懸掛著作為某種精神寄托的靈符。或者當你看到一棵很好的古樹矗立在破敗的小屋前時,肯定是樹木的主人考慮到其內涵的神圣而不敢砍掉它[15]。美國作家湯姆森(J. Stuart Thomson, 1869—1950 年)也在其著述中提到了在河南有一個宗教派別,其成員的職責就是保護森林[37]。而在明恩溥和湯姆森之前,早在1879 年,英國外交官禧在明 (W. C. Hiller, 1849—1927年)即對西方人一貫持有的中國民眾破壞樹木的刻板印象提出了質疑。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講述在河南很多村莊,樹木覆蓋的程度超出他的預料。在山西很多地方,人們也有保護古樹的習慣[38]。
當時英、德、日分別在所占領的中國土地上造林并取得顯著成效,這種現象被幾位社會學家反復強調,其他人士如湯姆森等也不斷以此為例(見表 2)[37, 39]。
此外,湯姆森認為羅斯及其在威斯康星大學的同事 ,同時也是學家的金(F. H. King, 1848—1911年)均在有關中國農業(yè)這一主題方面的研究“窮盡了內容”[39],從中也可見羅斯作品影響之大。羅斯強調有許多外部原因造成社會衰落,其中一個是氣候惡化。在一些巨大歷史悲劇的背后,能夠看到土壤耗竭產生的影響[12]。可見用土壤侵蝕理論解釋古代文明衰落并非羅德民首創(chuàng),很可能受到了羅斯的直接影響。事實上,本文所述幾位社會學家有關中國森林問題最大的影響正在于他們的文字在西方漢學界、社會學界等領域被奉為經典,表1、2所列用語、觀點和邏輯不斷被引用、重復和書寫。他們的觀察和觀點乃至給出的解決辦法和舉措成為美國林學家、工程師、地質學家等群體開展研究的重要材料,并與他們的研究結果一起,成為美國政府制定對華農業(yè)援助政策的基礎。同時,這些觀點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工業(yè)化和近代化的推動者們。從孫中山(1866—1925年)的《三民主義·民生》和《實業(yè)計劃》中也能窺見上述觀點的影子[40-41]。
表2 關于英、德、日在華造林成效的近代英文記述
社會學家主要從中國人的性格、生產及生活方式對環(huán)境的適應方面,考察在缺少森林和木材背景下,民眾尤其是農民如何通過調整生產生活方式和適應環(huán)境而營生;而一般的博物學家、林學家、地質學家等科學家群體主要從砍伐森林,然后幼樹、灌叢甚至草根都被剝掉,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等方面論述中國毀林的現象。與前者主要從社會學、人類學視角觀察和分析問題不同,后者更多是從農林、土壤等自然科學研究的角度,分析山地毀林并耕種—土壤侵蝕—泥流沖下—耕地毀壞、河道淤塞、河床抬高、礫石和泥沙覆蓋在耕地表面、河流水量急劇萎縮、水利設施淤廢這一過程的機理。上述社會學家認為中國因缺乏木材,農民家里幾乎沒有家具;而其他人士又認為中國人的家具和日常器具大多用木頭制成,消耗了很多木材,這正好說明因為西方來華人士接觸中國社會的不同階層而產生了截然不同的認識。
法國博物學家、傳教士譚微道(Père Amand David,1826—1900 年),英國博物學家普拉特(A. E. Pratt,1852—1924年)認為中國人對森林的清除并非出自獲取燃料,而是出于對野獸的恐懼及對其遮蔽物的移除[42-43]。立德認為這是出于農耕者對阻礙其種植的一切事物的清理[44]。
德國林學家芬次爾(G. Fenzel, 1896—1936 年)與美國林學家佘佛西(W. F. Sherfesee, 1882—1971年)都有在中國工作的經歷。前者同樣認為早期中國存在茂密的森林,隨著文明區(qū)域的擴展森林不斷減少甚至消失[45]。后者提出發(fā)展中國林業(yè),通過造林達到防止河流泛濫的目的[46]。
德國地理學家、地質學家李?;舴遥‵. von Richthofen, 1833—1905年)在對中國進行7次考察后提出,不利的氣候變化以及其他因素共同導致了中國北方的衰落。他所描述的山地植被破壞引起土壤侵蝕、河流急漲急落的過程成為后來很多人士一直沿用的說法[47]。而美國地質學家維理士(Bailey Willis, 1857—1949年)根據自己的實地考察研究了山西、河北等地森林遭到破壞后山地土壤侵蝕加劇的狀況[48],后成為美國總統(tǒng)國情咨文中相關內容的一部分。
與一般意義上的林學家不同,羅德民和史密斯(Joseph Russell Smith, 1874—1966 年)這兩位土壤侵蝕研究者在其工作中更注意吸收和采納各個領域科學家、工程師、歷史學家、農民等背景人群的研究材料、方法以及本土知識如中國傳統(tǒng)地方志的記載等,其觀點和結論是對上述所有人群的綜合和集成[49]。他們首先認為不需要用氣候變化的理論來解釋一系列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并以中國各處寺廟林地的良好狀況作為否認發(fā)生不利氣候變化的證據;然后一方面注重對昔日眾多古代文明地區(qū)遺跡、遺存的考察,注意搜集博物學家、旅行家和探險家地理游記的記述,同時又借助儀器對植被狀況與土壤侵蝕的關系進行定量實驗,從而實現了從定性描述和主觀判斷向定量研究的成功轉型。值得注意的是,羅德民觀察古代文明地區(qū)遺跡也是以山西省汾河流域為例[50-51]。
在社會學家和科學家之間,對中國森林問題也有一些相同的認識,如中國昔日有廣袤而繁盛的森林、寺廟和墓地周圍樹木得到保護、森林破壞引起氣候變化、水旱災頻繁等。像羅德民這樣研究土壤侵蝕的林學家在其工作中吸收了之前各個背景人群的記述與研究方法、觀點等,當然也包括了社會學家的觀察。尤其是關于之前多位西方人士提及的寺廟和墓地是僅有的保護樹木的場所及羅斯提出的土壤侵蝕在很多文明毀滅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等觀點,均對羅德民早期開展的土壤侵蝕與人類文明的關系研究提供了直接的素材[52]。從這個意義上講,社會學家的觀察為科學家開展土壤侵蝕研究作了理論和思維方式方面的準備。
與博物學家、地質學家、林學家等群體單純從森林植被破壞引起山區(qū)河流、氣候和土壤變化不同,社會學家主要從鄉(xiāng)村民眾日常生產、生活著眼,重點關注了他們在適應當地燃料不足和土壤易被雨水沖刷難以保存方面作出的生存努力和適應,如將山坡梯田化、缺乏木料因此用高粱或蘆葦作為建筑材料、幾乎沒有什么家具等。與其他職業(yè)人群相比,社會學家關注中國森林問題存在以下顯著特點:首先是角度不同,林學家、博物學家從森林-氣候-河流關系的科學角度,而社會學家更多看到了背后的社會生產、生活和文化習俗因素;其次,社會學家與普通中國民眾尤其是鄉(xiāng)村地區(qū)的農民等社會不同階層有廣泛的接觸,甚至長時間在鄉(xiāng)村生活,對鄉(xiāng)民的生活細節(jié)了如指掌,這顯然是其他群體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另外,社會學家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研究以及經歷使得他們具有很強的社會影響力和話語權,其本人及其作品在西方漢學界、政界乃至整個社會的影響廣泛而深遠,比如明恩溥、羅斯的著述及觀點就在當時中西方主流英文媒體上得到傳播[31-33],直接作用于近代西方中國觀的塑造和形成。
而正是美國社會學家與傳教士等群體對中國農業(yè)生產和民眾生活的觀察和記述引起了美國政府的重視并獲得認可,堅定了美國通過農林教育幫助當時的中國改進農業(yè)、救災防災進而擴大美國對華影響力的決心,不斷派出美國農林、水利工程專家來華參與農林教育、研究及造林、防災等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一個群體,社會學家們對中國森林問題的觀察主要集中于20世紀前,早于美國林學家來華,而且他們很早就給出了關于在中國進行科學化農業(yè)和造林的建議,這為民國以后開展防災、土壤保持工作開了先聲,也為林學家與工程師對造林可行性、造林與水利工程的關系等問題產生爭論埋下了伏筆。最后,林學家、博物學家、地質學家等自然科學家群體對中國森林問題的觀察一直受到當代學界的注意,而社會學家的觀點往往被忽視,這正是本文詳細論述他們對中國森林問題的觀察和評論的立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