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譚瀟
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是一項法律概念,其提出與國家社會“共同關切”這一法律概念的提出相關,前者被認為是與后者相關的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是國家主體在國際社會中的一項責任。這項法律概念源于司法實踐,自1970年以來,多次在國際法院的判決中被提及,并被原告國和被告國作為起訴的依據(jù)及辯論中的援引,同時并被應用在多項國際法律文件中。這是一項廣受爭議的法律概念,國際法院在審判中對此概念的使用受到熱切的關注和討論,被認為具有重要的意義,國際法院在審判中對于這一概念的適用往往推動其理論的發(fā)展。因此,對于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的探討,應當對于其在國際法院的司法實踐進行階段性的梳理,從而實現(xiàn)對此概念的把握。
國際法院對于“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態(tài)度分為幾個不同的階段。
早在1949年的“科孚海峽案”中,國際法院在判決中稱,關于通告的國際義務系基于“普遍的、廣為承認的原則即人道主義的考慮,海上交通自由原則和國家不得故意允許其領土被用來從事違背其他國家的權利的行為”[1]。這里將一項國家義務建立于“人道主義考慮”而非具體的條約與法律文件,體現(xiàn)出“對國際社會整體義務”的價值內(nèi)涵。其對象并非具體某一個國家因條約而建立的利益,而是所有國家共同具有的利益。這一階段,其還并沒有成為一個明確具體的法律概念,而是在國際法院的文書的論述中被闡述,即認為存在一種出于人道主義和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考慮,而國家對于國際社會承擔義務,對于其行為有所限制。
1970年的“巴塞羅那電力公司案”是國際法院首次對于“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進行了直接論述,在國際社會中引起巨大的反響。在本案中,比利時作為原告方要求西班牙政府對于外國投資者的利益損失提供經(jīng)濟賠償,主張其負有“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國際法院駁回了這一主張,判決中表明履行“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是一種屬于整個國際社會的共同關切,是產(chǎn)生于關于人的基本權利和基本價值的原則,并且已經(jīng)在國際法律文件中被賦予受到保護,成為國際法的一部分權利。此后,關于這一概念作為依據(jù)進行起訴的案件增多。在1995年葡萄牙訴澳大利亞“東帝汶案”中,原被告雙方對于自身的出庭權進行了論證與反駁的辯論,國際法院對于這一概念的適用回避,而未能進行進一步分析探討。
國際法院雖然在1970年對此概念進行論述,但因顧慮敏感性和對于國際間國家關系的重大影響等原因,對此項概念的直接適用是非常謹慎的,表現(xiàn)出較為保守的態(tài)度。
2001年,“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被編寫進國際法委員會編纂的《國家對國際不法行為的責任》條款草案中,這體現(xiàn)出國際法中這一概念在立法領域的推進[3]。2019年,岡比亞在國際法院起訴緬甸,指控該政府的行為違反了《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請求法院裁判并宣告緬甸違反《滅種公約》的義務。該案成為國際法院歷史上首次由一國在自身利益未受侵害或特別影響的情況下,確立自身訴權,通過訴諸“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概念援引他國國家責任的案件。這是國際法庭的司法實踐中,對這一概念具體適用的重大突破。
伴隨國際責任法的不斷發(fā)展,以及在國際環(huán)境保護領域的國際矛盾持續(xù)增多,對這一概念的適用所涉及的范圍,從最初的保護基本人權有關公約,進一步在物種保護和環(huán)境保護領域有所涉及,如2010年的“南極捕鯨案”是澳大利亞依據(jù)了《國際捕鯨管制條約》在國際法院向日本提起訴訟,日本最終被判敗訴。2014年“停止核軍備競賽和實行核裁軍的談判義務案”是基于《不擴撒核武器條約》。2019年原告訴權建立于“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成立,體現(xiàn)出這一概念的進一步成熟與明確,同時也凸顯了其適用規(guī)則和適用條件須明晰的問題。
在前文對于國際法院適用“對國家社會整體的義務”不同階段的梳理,揭示出目前主要有如下問題。
“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是否可以構成其訴權的法律基礎,仍然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在這一方面,2012年的“比利時訴塞內(nèi)加爾案”具有參考性。在該案中,塞內(nèi)加爾質疑比利時的酷刑訴權資格制度是否成立,比利時指出依據(jù)《禁止酷刑公約》,所有的該公約締約國都擁有要求其他締約國履行公約條文規(guī)定之義務的權利。對此,國際法院在判決中,從公約中條款體現(xiàn)了國際社會“共同利益”這一目的與宗旨層面進行適用。但其分析的是訴權問題這一程序性事項,并非《禁止酷刑公約》所使用的對象。在這里國家法院的論述體現(xiàn)出對于條約的實質內(nèi)容與法律程序問題不加區(qū)分使用的問題,而其法律依據(jù)似乎只有《草案》第48條第1款中的內(nèi)容,但并未被國際法院在判決中直接援引。
國際法院的司法實踐中,一方向來自他國的損失或者受到其他國家利益損害而提出賠償請求,訴至國際上的司法部門,是任何一國在本國享有的主權和合法性體現(xiàn)。然而,對于未受到直接侵犯的第三國,是否有權利就任何一國對其違反“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直接向其提起國際法上的訴訟,國際社會的爭議比較大。依據(jù)傳統(tǒng)的國家法理論,只有那些權益受到直接損害的當事國才有相應訴權進行起訴。
對此,國際法委員會主張,違反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并不僅僅損害了直接受害者的利益,還同時侵害了國際社會中其他國家成員的利益,因此每一個國際社會中的法律主體主張要求行為國應對其國際不法行為負責仍然具有正義性,應當?shù)玫絿H法的支持。然而,雖然這樣的行為具有正義性,對于其實施性的解決方面,仍有較大的空白。
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義務的概念,也與國際法其他鄰域,如國家責任法、國際強行法等緊密關聯(lián),相關的配套規(guī)則并不健全,考慮到國際社會的反響與不同態(tài)度以及可能對相關實踐造成的影響,國際法院對此概念在審判中的具體適用往往采取審慎和回避態(tài)度[4],使得這一規(guī)則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遲滯的特點,使得其在司法中適用受限。
國家違反“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將會造成的法律后果,在目前國際法院的所有文書中,未得到具體規(guī)范和進一步明確,這樣的缺失不但有可能造成解決爭端中程序冗雜、訴訟成本增高,而且會增加爭端解決的難度,在國際環(huán)境中加劇國家間的矛盾與懷疑,無助于國家間法律分歧的解決。
國際法院在適用這一概念對國家不法行為進行判決時,對于其后果應當依據(jù)法律文件明確規(guī)定,正確發(fā)揮國家法院作為適用法律機關的作用,對于目標國家采取反制措施,必須要進行嚴格的限制。
在協(xié)調國際法訴權資格理論的基礎上,為更好地使“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能夠被善用,其法益能夠得到實現(xiàn),避免規(guī)則被濫用,應當明確非直接受害國與直接受害國、利益受特別影響的國家這幾個不同主體在援引他國國家責任時的順序問題,在直接受害國由于管轄權等程序性原因無法直接就自身利益受損進行起訴時,非直接受害國能夠依據(jù)相關條約確立起訴資格進行起訴。而當直接受害國能夠進行起訴對于自身權益進行主張時,非直接受害國越過直接受害國先行援引“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在國際法院進行起訴的行為則應當受到限制。
通過前文對國際法院實踐的分析可以看到,在對于“國家對國際社會整體的義務”的適用上,國際法院的相關法理以及回應的態(tài)度,都經(jīng)歷著一定的歷史發(fā)展與變化。以“滅絕種族罪公約保留咨詢意見案”和“巴塞羅那公司案”為基礎起點,國際法院明確了國家對于國際社會承擔一定義務,在2019年“岡比亞訴緬甸案”中,對于基于這一義務的訴請作出了積極回應,雖然其對于訴訟程序的探究仍然是不充分的,但這些司法實踐將會對國家法的發(fā)展帶來重要的影響,為實踐《國家責任法條款草案》第48條提供更多案例,推動并豐富國際法體系的發(fā)展。另一方面,對于國際社會中的干涉在司法領域鋪開路徑,不同國家對此更是有不同的態(tài)度,甚至存在分歧,對這一規(guī)則的濫用將會為霸權主義提供工具,而對這一國際法理念的細化及規(guī)則完善,能夠在更多重大國際問題的調節(jié)上提供新思路,是國際法發(fā)展中重要的機遇,也面臨更多的挑戰(zhàn)。
注釋
①該草案第48條規(guī)定了受害國以外的國家也有權在規(guī)定的情況下援引他國不法行為的國家責任,其中包括:(1)被違背的義務是對包括該國在內(nèi)的國家集團承擔的、為保護該集團的集體利益而確立的義務或者(2)被違背的義務是對整個國際社會承擔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