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
清代中葉,隨著駢文創(chuàng)作的鼎盛和駢文理論探討的持續(xù)深入,駢文選本的纂輯也隨而勃興。目前已知的此期選本約有25種,比清初的(約17種)和晚清(約20種)在數(shù)量上都占有優(yōu)勢。這25種左右的選本,類型比清初更加豐富,編選和刊刻質量比清初更高,選本傳播范圍和影響也比清初更寬、更深遠,而晚清選本則是在深刻承續(xù)這些選本的基礎上發(fā)展、壯大起來的。如果要推選出清代影響較大的一些駢文選本,清代中葉此類選本的數(shù)量無疑是最多的,如通選歷代駢文的《駢體文鈔》《評選四六法?!贰赌媳背拟n》和《六朝文絜》,以某一朝代駢文為輯錄對象的《唐駢體文鈔》《宋四六選》和《八家四六文鈔》《國朝駢體正宗》,都是學者們熟知的名選。學界對清代中葉大部分駢文選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探研,像《駢體文鈔》《八家四六文鈔》《國朝駢體正宗》等著名選本,更是學者們青睞的研究對象,不過,作為一個整體的清代中葉駢文選本,其仍有諸多意蘊有待發(fā)掘、呈示。本文即擬在清代駢文選本編纂史、清代駢文史和駢文批評史的立體坐標中,對清代中葉駢文選本的主要特征進行探析。
重實用與功利,是清初駢文選本非常突出的特點①參見拙文《論清初駢文選本的實用品性、審美意趣與尊體祁向》,《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這種局面在清代中葉有了很大的轉變。必須承認,清中葉也有相當一部分駢文選本注重實用,但總體而言,其已經由清初片面地突出實用、應俗,變成了兼顧實用與審美;同時,即便是講求實用,其內涵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先說仍以實用為纂輯初衷者,這包括《華國編文選》《國朝麗體金膏》《四六清麗集》《宋四六選》《宋四六鈔》《駢語類鑒》等。如孫濩孫初輯、孫喬年增輯的《華國編文選》八卷,選錄由漢至宋的駢體文168篇,涉及符命、策文、詔、制、箋、啟、騷、辭、歌等49種文體。孫濩孫在該選序言中言道:“自魏晉六朝以迨唐宋,設科取士,雖非一端,而士之為文,漁獵日富,鍛煉日工,體尚駢偶,辭取藻麗,豈世變然哉?夫亦曰應制之文,體裁固如是爾?!盵1]卷首又孫喬年《例言》有云:“此《華國編文選》之獨登偶體與韻語者,為應制而作也。應制未嘗無散行,而駢儷為多,蓋臺閣文章非‘驢背奚囊’‘郊寒島瘦’者可比。且應制之體,詩賦為先,詩賦無不用韻,無不用駢,故此選亦謂之詩賦體,非是二者概不登入。”[1]卷首由此可見,為士子寫作應制之文提供學習范本,是孫氏父子選輯《華國編文選》的基本目的。
馬俊良《國朝麗體金膏》、陳云程《四六清麗集》的纂輯旨趣,與《華國編文選》并無二致。馬選八卷,又名《拜飏集》《名臣四六奏章》,選錄漢至清代中葉的朝廷章奏之文,其中卷一至卷五專錄清文,故陸以湉有“本朝疏表杰作,備于《儷體金膏》一書”[2]之評。陳選四卷,專選清人之文,清初選本中常見的啟、序文,在該選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因此曹虹、洪偉《清代駢文總集編纂述要》將其歸入清初駢文選本行列[3]。從性質上看,《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謂馬選“可為敷奏之楷式,典章之規(guī)?!盵4],陳選“大都便于程試之用,急就之章”[5],這就準確界定了兩部選本為士人朝廷應對、科考實戰(zhàn)提供效仿對象的實用主義取向。
彭元瑞《宋四六選》是清代提倡宋人駢文最著名的選本,該選輯錄宋代詔、制、表、啟、上梁文、樂語等六體應用文,共二十四卷766篇,規(guī)模、影響都較前述諸選為大。從歷史上看,以實用性擅勝的宋代駢文,其體類遠遠不止《宋四六選》所涉及的詔、制、表、啟等,那么為何彭氏特別鐘情于這六體而不及其余呢?曹振鏞對此解釋道:“宋詔多古體,制則古今體參半。惟表、啟最繁,家有數(shù)卷。上梁文、樂語,作者每工……至于賦乃有韻之文;誥、檄、國書、露布,詞科間有擬作;青詞、表本、疏牓,于義無??;記、傳、碑、序,傳蓋尠矣,均不錄?!盵6]所論或有可議,但彭選強調文體典型性與純潔性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又彭元瑞《宋四六選序》云:“體各攸宜,情有獨到,制、詔以宣上德,表、啟以達內心。父老山東,讀十行而泣下;故人天末,隔千里如面談。常兗之除書,楊炎之德音,斯兩美矣;子云之筆札,君卿之唇舌,或一貫之。必欲摹古于正月始和之文,問奇于三歲不滅之字,書銜五鳳,蟲定堪雕,袖置雙魚,獺皆欲祭,則將載五車而聽詔,翻三篋以開箴。殊非適用之宜,未盡修辭之要?!盵7]卷首彭氏指出,善于修辭而適用的文章,應當合理選擇文體并宣達獨到的情感,機械摹古并非為文之正道,而《宋四六選》正是對具有這樣優(yōu)點的宋代駢文之集中展示,其為世人提供可堪效法的宋駢范本之用心是非常明顯的。另外,曹振鏞《宋四六話題識》有云:“《宋四六選》一書,海內奉為圭臬者廿有余年?!盵8]這便從審美接受的角度,說明彭選雖然只選錄了宋代的六體之文,但這幾類作品確實契合了當時的“市場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諸選適于世用的性質與清初選本并無二致,但“實用”的內涵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其雖然仍聚焦文人、仕宦日常交際、應酬之需,但有為文人士大夫寫作朝廷應制之文提供指導的傾向,顯然比清初突出,《華國編文選》《宋四六選》《國朝麗體金膏》等就是典型代表。此外,清初以黃始《聽嚶堂四六新書》初、廣集為代表的一些選本,其在凸顯自身實用性、功利性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對駢文審美性、藝術性的關注,這一特點在清中葉實用性駢文選本身上得到了延續(xù)和強化。如《宋四六選》編者反對駢文創(chuàng)作機械摹古,倡導“體各攸宜,情有獨到”,又宣揚宋代名家駢文具“攄懷懇至,指事坦明”“出如隨地之原泉,對作翻車之流水。義窮而假借以起,旨遠則里諺皆工”[9]的優(yōu)長,這是強調駢文的審美、藝術性;又如《華國編文選》編者認為“蓋駢則其體莊,不則為輕佻、為蔓冗、為雜亂而無條理;麗則其音雅,不則為枯鈍、為鄙俚、為草野。不識忌諱,是何異于蓬跣而入冠裳紳珮之林、瓦缶而鳴琴瑟鐘鼓之側乎?”[10]這也是強調駢文的審美、藝術性。清中葉實用性選本在這一方面的趣尚,與當代駢壇的總體理論取向是一致的,這在此期不以實用為尚的諸多選本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蔣士銓于乾隆間纂輯的《評選四六法?!罚^早反映出清中葉駢文選本編纂家對駢文審美性的高度重視。該選系在明人王志堅《四六法海》的基礎上刪減、整理而成,其主要刪減的對象正是以實用性擅勝的宋人之文和藝術性不強的元文;同時,該選又通過設定文章等級的方法,實現(xiàn)了對宋代四六的壓制和對以庾信、徐陵為代表的六朝駢體的高度推揚①《評選四六法?!穼⑺x作品,分為從甲至癸十等,中如甲選25篇,含庾信13篇、徐陵4篇、庾肩吾2篇及魏文帝、邱遲、何遜、謝朓、孔稚圭、王勃各1篇,其推崇六朝及庾信之意甚明。。那么,蔣士銓去取、揚抑歷代駢文的標準是什么?這從蔣氏所撰《總論》及隨文所附大量評語中不難找到答案,那就是駢文的藝術特點、藝術造詣?!对u選四六法??傉摗饭?條,幾乎全部是關于駢文創(chuàng)作藝術的探討,可謂機趣紛呈、識見過人,如起首兩條:“氣靜機圓,詞勻色稱,是作四六要訣。今之作者,氣不斷則囂,機不方則促,詞非過重則過輕,色非過滯則過艷?!薄皥A活是四六上乘,然患其小而庸;典雅是四六正法,然患其質而重。”[11]卷首雖帶有中國古代文話的印象式、片段式特點,但確實稱得上是深知個中三昧的行家斷語?!对u選四六法?!返氖Y士銓評語,含眉評、總評兩種,關注點與行文風格同該選蔣氏《總論》如出一轍,如評庾肩吾《謝東宮賜宅啟》:“麗而清,秾而逸,不矜才,不使氣?!盵11]卷三又評庾信《謝明帝賜絲布等啟》:“千百年來風調常新,由其熟于避實就虛之法,開合斷續(xù)之機也??芍^庶美必臻,微瑕必去?!盵11]卷三前者就文章風格、才情立論,后者就行文章法立論,語簡而論高,對庾氏父子駢文審美特點和藝術造詣有著比較精準的把握。
嘉、道間先后刊行的《唐駢體文鈔》和《六朝文絜》,也充分體現(xiàn)了編纂者對駢文審美、藝術性的重視。陳均在《唐駢體文鈔序》中指出,他在輯錄該選時十分看重所選作品的藝術個性,所謂“元音異器,不必一縣皆同;奇錦分梭,豈貴眾機是合?”不僅如此,他還注重駢文作品的文采、聲調、獨創(chuàng)性、感染力和法度等一系列因素:“其或練采失鮮,負聲乏力,恒辭復犯,冗調再謳,執(zhí)籥秉翟而動容不靈,揚旌比戈而中權無律,若斯之倫,概從刪置。”[12]與此相應,那些強調議論諷戒的實用之文,他一概不錄:“他如內相奏書,文昌論事,史臺陳戒之文,公車時務之策,理以諷議為長,不與詞華并錄?!盵12]這就從正、反兩方面突出了《唐駢體文鈔》以駢文作品藝術性為輯錄標尺的基本特點?!读慕e》根據(jù)劉勰“析詞尚絜”的思想,主要選錄六朝時期篇幅不大的駢體小品,而造語清雋、寫情深婉是其選文的重要標準,這在許梿對所選作品的眉評中有比較充分的體現(xiàn),如評宋武帝《與臧燾敕》:“麗語能樸,雋語能淳,忘其駢偶誥敕之文?!盵13]卷二,55評吳均《與顧章書》:“簡澹高素,絕去饾饤艱澀之習?!盵13]卷七,116評傅亮《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以深婉之思,寫悲涼之態(tài),低徊百折,直令人一讀一擊節(jié)也。”[13]卷五,73由于許選流傳甚廣,因此,其對清代中葉以后駢文宗尚六朝、注重審美之風的引領作用不容小覷。
此外,吳鼒《八家四六文鈔》、曾燠《國朝駢體正宗》二選,代表了清代中葉清人選清駢的最高水準,它們對于駢文弊端的批評和駢文正軌的表彰,主要也是從審美的角度著手。真正將實用與審美兩種取向完美兼顧者,當推李兆洛《駢體文鈔》。李氏編纂該選的核心旨趣,無疑是推崇駢散一源、駢散交融,但在此前提下,他由源及流立體地呈現(xiàn)了駢文兼具實用與審美二元性的歷史事實?!恶夡w文鈔》分上、中、下三編,分別輯錄先秦至隋代的“廟堂之制,奏進之篇”“指事述意之作”和“緣情托興之作”,僅從這三大類目的設置上,就可以看出編者兼容實用與審美的意趣,而編者為各類目所撰題識及各類目的內在構成,則進一步說明了這一意趣。如上編選錄詔令章奏、頌箴謚誄等朝廷應用文,但李兆洛強調的是這些作品在意旨、體氣、構思和文采上的綜合之美,所謂“夫拜飏殿陛,敷頌功德,同體對越,表里《詩》《書》,義必嚴以閎,氣必厚以愉,然后緯以精微之思,奮以瑰爍之辭,故高而不槬,華而不縟,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14]而下編雖以“緣情托興”命意,但所選文章主體,乃是明末清初人作為日常應用文大宗的書啟文。這都能說明,除了融通駢散,回歸駢文本體、融通實用與審美,也是李兆洛編纂《駢體文鈔》的重要目的。
要之,到了清代中葉,駢文選本纂輯的總體趣尚,已經成功從清初的片面強調應俗、實用,轉變?yōu)榧骖檶嵱门c審美,這對清代后期駢文選本的編纂、對清代中后期駢文創(chuàng)作風氣的遞衍,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復古與建立在復古之上的自我樹立,是清代駢文在乾嘉間全面復興的重要標志,而崇古并且重今也成為這時期駢文發(fā)展的一個潮流。清代中葉的駢文選本,積極呼應并引導了這一潮流的推進。
以古為尚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特點,由此生發(fā)出來的復古思維,則成為推動中國古代詩文創(chuàng)變的重要思想資源。清代中葉的駢文選本,首先通過提倡古代經典的方式,為乾嘉駢文復興提供了理論支撐??傮w來看,先秦以訖明代的駢文,都是這時期駢文選本選錄表彰的對象,但有兩個現(xiàn)象值得關注:其一,先秦和元、明的駢文較少受到關注,尤其是明代之文,幾乎無人問津。以輯錄對象時間跨度較大的《華國編文選》《麗體金膏》《評選四六法?!泛汀恶夡w文鈔》為例,前兩者選漢至宋代文,先秦與元、明文皆不在收錄范圍內;王志堅《四六法?!繁緛淼妮嬩浄秶俏簳x至元代的四六文,但經蔣士銓評選、刪減后,元文一篇不存;《駢體文鈔》涵括先秦至隋代之文621篇,實際先秦只錄秦李斯文8篇,戰(zhàn)國淳于髡、宋玉各1篇。究其原因,主要是在乾嘉學者認識視野中,先秦乃駢文的萌芽期,而元、明兩代則是駢文的衰弱期,因此,它們都無法進入駢文選本重點推介的范圍。
其二,六朝、唐、宋駢文是選家熱衷提倡的對象,其中六朝之文尤受選家青睞。《南北朝文鈔》《六朝文絜》《評選四六法?!贰恶夡w文鈔》都是清代中葉提倡六朝文的著名選本。彭兆蓀《南北朝文鈔原引》開篇即宣稱,六朝文乃是“偶語之左?!?,習作駢體文必須將六朝之文視為效法的淵藪、正宗[15];許梿《六朝文絜序》結合自身研習駢體文的經歷,認為唐代之文“未有不胎息六朝者”,而經由六朝文“上溯漢魏裕如爾”,亦即將六朝文視作漢魏之文的傳承者和唐人文章師法的大宗,[13]卷首,1此論突破駢散界限,高度肯定了六朝文的文學史意義,為后來李兆洛倡導駢散一源提供了思想資源。
《評選四六法?!泛汀恶夡w文鈔》雖然不像彭、許二選那樣,在標題上就顯明了推崇六朝文的意圖,但它們以六朝為宗的旨趣也是十分明確的。蔣士銓既通過區(qū)分文章等次和選文多寡的方法,又通過撰寫題識、評語的途徑,在《評選四六法?!分卸嗑S度突出以庾信、徐陵為代表的六朝文。如《題識》有云“:徐、庾并稱,猶詩中之裴、王也,雖有低昂,究無彼此。孝穆較開府為近人,至王、楊則鏗鏘悅耳,下逮樊南,則雕鐫可喜。然愈近愈薄,愈巧愈卑,君子于此有戒心焉。”“四六至徐、庾,可謂當行?!盵11]卷首將庾、徐視為駢體文的當行正宗,這種言語表述的意趣,與彭兆蓀、許梿之推揚六朝文是內在一致的。又蔣氏評任昉《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云:“質文并茂,風度嫣然。唐人為之則必濫,宋人為之則必枯。”[11]卷一評沈炯《經通天臺奏漢武帝表》云:“詞格高迥,六朝體制,固自高于唐賢。”[11]卷二兩者都是在與其他朝代駢文的比較中,突出六朝“風度”“體制”的卓越性。
李兆洛《駢體文鈔》以駢散一源、“相雜迭用”[16]4為總領,旨在從根本上打破駢散界限、提升駢體文的地位,其落實這一思想的路徑,就是由源及流地系統(tǒng)梳理駢文流變歷程。全書按文章用途與文體特點,將戰(zhàn)國至隋代的“駢文”代表作品,劃分為“廟堂之制,奏進之篇”“指事述意之作”“緣情托興之作”三類,這三類又細分為銘刻、頌、雜飏頌、箴、謚誄哀冊等31子類,這樣縱橫結合、體用兼顧,比較清晰而有重點地呈現(xiàn)了唐代以前駢文演變的歷史面貌。從呈現(xiàn)出的情況來看,六朝文明顯是李兆洛的主要著眼點,如卷十六“陳謝類”32篇作品中有30篇為魏晉南北朝人作品,卷十九“書類”28篇作品中的26篇系魏晉南北朝人所作,卷三十“箋牘類”94篇作品則全部為魏晉南北朝文,這就充分凸顯了六朝文在陳謝、書、箋牘類作品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吳丕績《六朝文絜箋注前言》提到:“六朝文的選本以蕭統(tǒng)的《文選》和李兆洛的《駢體文鈔》最負盛名,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駢文的流變?!盵13]卷首,1此論一方面高度肯定《駢體文鈔》的文學史地位,另一方面也對該選以六朝文為主體展現(xiàn)駢文流變的特點做了扼要論斷,正可以作為文章此處論點的印證。
清中葉倡導唐、宋駢文者,以陳均《唐駢體文鈔》、彭元瑞《宋四六選》最有名,此外楊芳燦《六代三唐駢體文鈔》、管題雁《宋四六鈔》也屬此類選本。陳均倡言,能夠“嗣緒六朝,式靡五季”的唐代駢文家大有人在,崔融、李嶠、初唐“四杰”、張說、蘇颋、常兗、楊炎、李華、蕭穎士及號稱“三十六體”的溫庭筠、李商隱、段成式等人,就很有代表性,因此他就著手編纂了一部能夠體現(xiàn)唐代駢文實際成就的《唐駢體文鈔》。[17]卷首結合清代中葉唐代駢文略顯“缺位”的現(xiàn)狀,陳均編纂該選,無疑有填補空白的意義。宋代駢文雖然頗受清代駢壇的排抑,但清代中葉推揚宋駢者倒不乏其人,《華國編文選》《麗體金膏》等應用文選本,選錄宋文的數(shù)量都比較可觀,《麗體金膏》卷八還專門輯錄了宋四六的摘句。不過,彭元瑞《宋四六選》的刊行,才真正凸顯了宋駢的價值。彭氏《宋四六選序》大體以“點將”的方式,梳理了以楊億、劉筠、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汪藻、洪適、周必大、楊萬里、陸游、李劉、文天祥等為代表的宋代駢文發(fā)展史,“三百年之名作相望,四六家之別裁斯在”一聯(lián),比較得體地宣揚了宋駢的突出成就。[7]卷首
清代中葉駢文選本對于當代駢文的表彰,與提倡古代經典是同步進行、相輔相成的,其影響力也與提倡古代經典者不相上下。馬俊良《麗體金膏》、陳云程《四六清麗集》、吳鼒《八家四六文鈔》、曾燠《國朝駢體正宗》、黃玉階《國朝駢體正宗續(xù)編》、黃金臺《國朝駢體正聲》、譚瑩《續(xù)國朝駢體正宗》、王以寬《清四六大觀》等,都屬此類選本。馬、陳、王三選,側重倡導清代應用文,其中馬選八卷雖以漢魏、南北朝、唐、宋及清文為輯錄對象,但清文101篇占去全書的五卷之多,可見其旨趣所在。此外諸選,逃脫實用主義的束縛,綜選清代各類駢體佳作,以吳、曾二選最受文壇稱頌。
吳選以與自己有師友關系的袁枚、邵齊燾、劉星煒、孔廣森、吳錫麒、曾燠、孫星衍、洪亮吉等八人駢文為選錄對象①吳鼒《八家四六文鈔序》云:“國家化成萬祀,道光八野,人握隋珠,文奮鸞龍,其以立言垂不朽者,不僅數(shù)公。茲就鼒師友之間,鉆仰所逮,或親炙言論,或私淑諸人,所知在此也。”引文見吳鼒:《八家四六文鈔》卷首,清嘉慶三年較經堂刻本。,以點帶面地凸顯了清代駢文的不俗成就。吳鼒在《八家四六文鈔序》中言道,這八人都是當代“通儒上才”,其或為樸學名家,或為文學健將,駢文寫作不是他們唯一擅長的才能,不過他們在這方面確實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所謂“規(guī)之前賢,則異代接武;準之《選》理,則殊途同歸?!痹诟骷椅倪x的《題辭》中,吳鼒進一步強調了諸人駢文的卓越成就,如論吳錫麒有云:“先生不矜奇,不恃博,詞必擇于經史,體必準乎古初?!薄昂蠞h魏、六朝、唐人為一爐冶之,胎息既深,神采自王,眾妙畢具,層見疊出……”[18]卷首又論邵齊燾云:“太史規(guī)規(guī)前修,不失尺寸,而恥世士準量行墨,剽賊字句之陋。又其標格崖岸,有以自遠。故所作如素族子弟,氣韻不凡;如故家宗器,不比市肆骨董專賣販人;如元人畫法,一丘一壑,自然高妙;又如吾鄉(xiāng)休歙間峰巒蔽虧,樹木深黝,巨石空中,琴筑雜奏,夐乎所詣,至于是矣!”[19]卷首前者所論不無過譽,后者則比較符合實際。類似這樣的評斷,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實現(xiàn)了對清代駢文的推揚。
吳選所錄作家作品雖然很典型,但其并不能比較全面地展現(xiàn)清代自立國以來近兩百年駢文的實績,因此曾燠《國朝駢體正宗》應運而生。曾選十二卷,按以人系文法,共選錄清初至嘉慶年間共42位作家的171篇駢文作品。相對于吳選而言,曾選最大的變化是拓寬了作家作品的擇錄面,如對于乾隆以來頗受文壇訾議清初駢文,曾選也有選擇地輯錄了毛奇齡、陳維崧、毛先舒、陸圻、吳兆騫、吳農祥六家,其中陳維崧文錄8篇,數(shù)量超過邵齊燾、孫星衍的各6篇,毛奇齡也錄有5篇,這就相對客觀地展現(xiàn)了清初駢文的成就①清初駢壇名家不僅曾選所錄六人,尤侗、陸繁弨、吳綺、章藻功諸人也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停诮裉炜磥聿灰撕雎?。尤、陸、章三人駢文成就,可參拙作《清代江南駢文發(fā)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9-105、142-150、151-166頁;吳綺駢文成就,可參楊旭輝《清代駢文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39頁。;又如因吳選收錄范圍限制而被“忽視”或未及選錄的乾嘉駢文名家胡天游(11篇)、汪中(3篇)、王太岳(4首)、楊芳燦(5篇)、阮元(4篇)、劉嗣綰(8篇)、樂鈞(6篇)、查初揆(4篇)、彭兆蓀(13篇)、吳慈鶴(4篇)等,曾選皆予以輯錄、“補正”②其中汪中駢文成就卓越,清人陳方?!睹贤狂夡w文書后》有云:“駢體之文,至今日而極盛。若夫容甫(汪中)、稚存(洪亮吉),并轡于江表,而撝約(孔廣森)亦抗音于海隅,豈惟振六代之飚流,實將據(jù)中華之壇坫矣?!睂⑼羰吓c洪亮吉、孔廣森并視為清代中葉駢文巨擘。又謝無量《駢文指南》有云:“乾嘉時為駢文者最多,而胡天游、邵齊燾、汪中、洪亮吉四家,實足度越余子?!庇衷疲骸肮始s略論之,乾嘉之間擅四六之美者,胡、邵以外,斷當推汪容甫、洪稚存,無有異論也。”則將汪氏與胡天游、邵齊燾、洪亮吉并視為乾嘉駢文成就的最高代表。不過,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僅選汪文3篇,汪氏《哀鹽船文》這樣的名篇也沒有選入,其擇錄不盡妥當。引文分別見陳方海:《計有余齋文稿》,《叢書集成新編》第78冊,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203頁;謝無量:《駢文指南》,中華書局1928年版,第82、85-86頁。,此則比較全面地展現(xiàn)了清代中葉駢文的成就。要之,曾選系統(tǒng)觀照乾嘉以前清代駢文的主體成就,且以“正宗”命名,充分表現(xiàn)出其肯定當代駢文取則先賢而能自成面貌之性質以及大力弘揚清代駢文的旨趣。
從根本上說,清中葉駢文選本的崇古與重今傾向,落腳點是一致的,那就是確立駢文軌范,引導當代駢文朝著健康的方向不斷推進,縱觀清代后期的駢文發(fā)展史,可以說這一目的基本實現(xiàn)了。相對于清初選本主要將目光聚焦在為當代實用性駢文創(chuàng)作提供切近的取效對象(明末清初的駢文佳作)之旨趣而言,此期選本強調由源及流地選取、確立自古以來的駢文創(chuàng)作典范,這一旨趣的深刻性是清初選本所無法比擬的,其對歷代以來駢文優(yōu)秀作家、作品的經典化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理論自覺意識高揚,是清代中葉駢文發(fā)展史的一個基本特點,這時期的駢文選本也多方位參與到了駢文理論建構、推衍的進程中,其落腳點則主要集中于駢文尊體、弊端批評和藝術品鑒三方面。
駢文尊體的思想,在清初就已經萌發(fā),陳維崧《詞選序》提倡“蓋天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20]、《今文選序》強調駢散“二體未嘗不合”[21],黃始《聽嚶堂四六新書序》所謂“大家之文與比耦之文,不可不并傳”[22]卷首、《聽嚶堂四六新書廣集序》所謂“文無定格而詞章之用亦無定體,故可以古、可以今,可以奇、可以正,可以散行、可以比偶,雖體用各異,而終歸于理之當而已矣”[22]卷首,都是這時期關于駢文尊體較有代表性的主張。到了清代中葉,推尊駢體日漸成為駢壇的一股有力思潮。
吳鼒在《八家四六文鈔序》中指出:“夫一奇一偶,數(shù)相生而相成;尚質尚文,道日衍而日盛?!盵23]因此,有些學者“左袒秦漢,右居韓歐,排齊梁為江河之下,指王楊為刀圭之誤”[23],其實是罔顧天地之道和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過當之論。吳鼒對駢體文價值的體認,與清初一些學者以天地自然之物為比,強調駢體文存在的必然性,在本質上是一致的,當然其理論徹底性稍弱。
另一類觀點,比吳鼒之論更進一步,認為駢散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如蔣士銓《評選四六法海題識》謂:“作四六不過即散行文字,稍加整齊、大肆烘托耳。其起伏頓挫、貫穿賓主,整與散無以異也?!盵11]卷首又曾燠《國朝駢體正宗序》不但認為駢散“跡似兩歧,道當一貫”,而且倡言“夫駢體者,齊梁人之學秦漢而變焉者也”[24],亦即將古文家排斥的以齊梁之文為代表的駢體文,與秦漢古文內在關聯(lián)起來,這就結合文章演變歷史,進一步凸顯了駢體文的價值,也為李兆洛系統(tǒng)梳理駢散文關系提供了理論導引。
《駢體文鈔》是李兆洛系統(tǒng)表達駢散一源、駢散融通觀點的載體。在該選序言中,李兆洛從天地之道陰陽相生、奇偶不能相離入手,結合自秦迄隋文章遞變的事實,得出“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沿其流極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16]4的結論,其既認定駢散并無內在區(qū)別,又將唐宋古文、六朝駢體、秦漢古文紐結在一個內在貫通的文章史鏈條上,從而“不僅重新續(xù)上了駢散文長期被切斷的歷史聯(lián)系,而且真正扭轉了駢文被歪曲的歷史地位”[25],理論貢獻是卓越的,影響是深遠的。
清代中葉的駢文尊體思潮,與學界的駢文弊端批評是相輔并存、交叉推衍的。在駢文選本編纂者群體中,提倡復古的蔣士銓、陳均和推重當代駢文的吳鼒、曾燠,在駢文弊端批評方面的理論建樹最值得重視。蔣士銓以詩文家的藝術睿識,在《評選四六法海》中既樹立了駢文寫作的“上乘心法”,又拿捏住了駢文寫作應當避免的一些重要弊癥。如《評選四六法海題識》開篇即將“氣靜機圓,詞勻色稱”視作駢文寫作的“要訣”,同時又指出了當今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相應弊?。骸皻獠粩鄤t囂,機不方則促,詞非過重則過輕,色非過滯則過艷?!彼摻櫫酥袊糯脑挼挠∠笾髁x氣息,粗筆寫意而飽含機趣和明敏特識,為寫作者在駢文氣、機營造與詞、色調配方面,提供了必要的警醒。
蔣氏《題識》又有云:“今人言著駢偶,便以涂澤挦撦為工,即有善者,亦不過首尾通順,無逗補之跡。求其動宕遒逸、風味盎然于楮墨之間者,吾未之見也?!盵11]卷首此論以“動宕遒逸、風味盎然”為駢文寫作的高標,對創(chuàng)作者一味強調詞藻堆砌、機械襲取古人的錯誤風習予以糾正,為乾嘉駢文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了積極指導。蔣士銓對駢文創(chuàng)作堆砌詞藻、機械摹古的批評,得到了不少學者的呼應。吳鼒說:“言不居要,則藻豐而傷繁;文不師古,則思騖而近謬?!盵26]強調師法古人與以傳情達意為歸宿、適度錘煉辭藻的必要性。曾燠也對駢文寫作“飛靡弄巧,瘠義肥辭”“活剝經文,生吞成語”提出了明確的批評[27]卷首,同樣呼吁法古當法其神、辭藻運用應以思想內容表達為指南。
當然,學者們所批評的駢文弊端,包括諸多方面的內容,如吳鼒?zhí)岬降摹半U語僻典”[18]卷首和“數(shù)典繁碎”[28]問題,曾燠提到的“苦事蟲鐫,徒工獺祭”和句法冗長問題[27]卷首,陳均論及的一意“馳驟為雄”、過于“好奇”“務新”以及“練采失鮮,負聲乏力,恒辭復犯,冗調再謳”、缺乏感染力等等不足[17]卷首。這些批評的著力點雖然有異,但最終指向是比較一致的,那就是主張在師法古人的基礎上,建立屬于清代人自己的新鮮而可以仿效的駢文軌范。
藝術品鑒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比較獨特而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中葉的駢文選本編纂家如蔣士銓、彭兆蓀、李兆洛、許梿等,對此都有比較濃厚的興趣??傮w而言,諸家的品鑒文字多集中在所輯選本的眉批、尾評部分,只有蔣士銓在《評選四六法?!返木硎讓iT撰寫了極有見地的數(shù)條《題識》。前文對蔣、許二人的藝術品鑒文字已有舉述,這里可再舉《駢體文鈔》卷十九“書類”中的部分李兆洛評語,以“嘗鼎一臠”。如李評王生《與蓋寬饒書》云:“西京文多宛轉隱曲,此獨切直盡意?!盵29]324又評鄭鵬《奏記蕭望之》:“亦從《戰(zhàn)國策》出,有蹙丈為尺之勢?!盵29]325又評王僧孺《與何炯書》:“亦是詞勝,然無不副意之詞。”[29]348這三個評語代表了李氏駢文評點的三個類型:一是將所評作品放在一定時代文風中進行比較而體現(xiàn)其獨特性。二是明其淵源、論其優(yōu)劣。三是就文論文、品評得失。當然,不管哪種類型,品評精準、識見超卓是其共有的特點。類似的品評,在《駢體文鈔》和蔣士銓、彭兆蓀、許梿纂輯的選本中,都有相當豐富的例證,它們對清代駢文批評理論的建構和讀者深入把握駢文作品,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清代中葉選本在駢文尊體、弊端批評和藝術品鑒等三方面的努力與建樹,反映了當代駢文發(fā)展的新氣象、新需要,引導了當代駢文創(chuàng)作的健康發(fā)展;這些理論思想、批評主張在清代后期得到了充分的承續(xù),其也構成了清代駢文理論、駢文批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而論之,清代中葉的駢文選本雖承清初而來,但在多方面超越了清初,而它們對清代后期駢文選本的編纂則產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響。清代中葉的駢文選本,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三個明顯的特征:一是選本纂輯從片面強調應俗、適用的框限中突圍了出來,越來越注重從實用與審美兩個維度綜合考慮選本的構建,體現(xiàn)出清代選本編纂的新趣尚、新風氣;二是選本纂輯以樹立駢文創(chuàng)作軌范、創(chuàng)作高標為宗旨,將提倡古代經典與表彰當代典型相結合,雙管齊下地引導當代駢文朝著健康的方向持續(xù)推進;三是充分彰顯選本的文學批評功能,并主要從駢文尊體、駢文創(chuàng)作弊端批評及藝術品鑒三個方面著手,積極參與清代駢文理論的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