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循祥 楊丹禾
無論是就“知識體系和專業(yè)實踐”,還是從“專業(yè)社會化和訓練”來看,田野工作及其基礎上的民族志都居于人類學學科的核心地位[1]1-2。1980年代后,田野民族志已經進入反思與實驗時代。從更廣泛的定性研究來說,民族志已經進入“第七時代”[2]15-22。自格爾茲將文化視為“社會現(xiàn)象可以在其中得到清晰描述的脈絡”,將民族志視為深描(thick description)之后[3]16,科學民族志工作者過去使用的主要框架都被拋棄了[2]63。社會科學開始向人文學科尋求模型、理論和分析方法。因此,包括民族志學者在內的定性(質性)研究者遭遇到表述、合法化和慣例三個方面的危機[2]21-22。人類學家開始反思“田野”是如何成為人類學中常見語匯和專業(yè)知識,以及田野概念是如何束縛和限制了人類學實踐的[1]4。
全球化時代,采取多地點民族志方法跟蹤各種“流動”(flow)是一種適應跨文化現(xiàn)實的好方法[4]。然而,這一建議或者判斷卻引起了一些人類學家的焦慮,他們質疑這個過程會使民族志變得“單薄”,導致田野作業(yè)深度的消失:田野作業(yè)的深度和關系核心如何能夠在活動(movement,如傳統(tǒng)人類學研究主體的彌散、流動和擴散)的文化現(xiàn)實中保留下來?[5]①
此外,很多鄰近學科,也開始為他們的學術成果貼上“民族志方法”這一標簽。英戈爾德批評說:“民族志見諸于太多社會科學的版面,甚至成為這些學科的常用語。有多少來自社會學、公共政策、社會心理和教育學領域的研究計劃大言不慚地規(guī)劃將開展‘民族志訪談’,而見諸于實際研究中的不過是幾個隨機選擇的報道人,一串交由軟件處理的數(shù)據(jù),這些都被申請人稱為‘研究結果’”[6]。更令人窘迫的是,新聞界的深度報道已經更快且常常同樣有效地承擔起經典民族志的描述任務,那民族志調查能夠提供什么特別的東西,這是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7]9。
面對危機與質疑,“深度”成為人類學的田野作業(yè)以及民族志合法性的一個重要維度。人類學家必須通過更加有深度的田野作業(yè)和民族志來回應挑戰(zhàn):“深入的田野工作規(guī)定了人類學的學科風格,它是學科自我認同與被他人認同的關鍵?!盵1]195-196而其他學科所采取的“民族志方法”,及其達成的研究成果并未能“浸入”(immersion)研究對象的生活方式,無法滿足特定標準下的“深度”[8]20-23。那什么是人類學田野作業(yè)的深度?它有什么標準或維度?學界尚缺乏細致的討論。
筆者認為,人類學的“深度”涉及田野作業(yè)的深度和民族志文本的深度這兩方面,由以下五個部分構成:田野參與的深度、社會理解的深度、材料描寫的深度、材料解釋的深度、理論挖掘的深度。比如前兩者收集到的是主觀的田野材料,后面涉及民族志寫作和理論探索。田野材料支撐了民族志寫作,寫作的問題意識引導著田野材料的整理串聯(lián)等等。但人類學的學科抱負建立在田野作業(yè)和民族志的深度之上,在于文化批評和反思的高度。
人類學需要積累深度的文化理解。鄧金建議民族志學者首先應該沉浸于他們研究對象的生活中;在通過努力實現(xiàn)對這些生活的深刻理解之后,產生融入背景的再生產以及對對象講述的故事的理解;最后,民族志報告將展現(xiàn)經驗與理論的完整綜合[9]113-136。
克里弗德認為,田野工作的深度標準由參與時間、投入程度、回訪情況、語言掌握這幾點構成[1]191。我認為這幾點在當代人類學依然成立。
一年乃至更長時間的沉浸,有助于研究者將所在社會群體基本的信仰、恐懼、希望和期待融為己有。朱曉陽教授經常在滇池旁邊的小村“熬時間”,他發(fā)現(xiàn)以長時段為基礎的研究雖然會使年輕的學生對人類學的田野工作及其成果感到失望,但它能夠得到的重大發(fā)現(xiàn)是短時間研究所不及的[10]33。
當然,如果僅僅只是呆在現(xiàn)場,再長的時間也無法保證田野工作的質量和深度:“一個人信息的廣度、深度、準確度能否僅由時間來保證?”[11]106-107而許多成功的“兼職”田野作業(yè)者,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了深度的文化解釋“需要長時間且密集地探討意義的生產問題,而不只是長期地進行觀察?!盵9]22
人類學家不僅需要學習群體之間溝通的常規(guī)語言,還需要掌握某個群體的特殊語言與語音上的細微差別,即他們的方言[12]13。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展示,正是對至少一種當?shù)卣Z言的有效掌握,能夠使田野作業(yè)者在尚沒有理論或概念問題的情況下順利地參與研究對象的各種行動,自由地傾聽他們的各種會議、談話,不借助任何中介而進行訪談,不依賴翻譯就能了解話語背后的意義。而這是別的學科很少能夠做到的。
傳統(tǒng)的社區(qū)或部落研究中,人類學家與研究對象同吃、同住、共同生活,在長時間的日常生活互動中建立起互信關系,注重對生活細節(jié)的收集。人類學家在田野中既投入時間和精力,也投入情感和關注,并通過長時間的投入來察覺、展現(xiàn)人與物之間以什么樣的“關系”[13]來相互糾纏、共生、沖突。他們和研究對象之間形成的親密與熟悉,是調查問卷、心理實驗等研究方式所遠遠不及的。沃爾科特將田野作業(yè)視為一種親密長期關系,并提出了三個公認的“親密”準則:(1)對于此人睡覺的情況我了解多少?(2)對于此人的衣物怎么收集、洗凈、晾干、收好,我了解多少?(3)作為研究者,我對訪談對象的祖父或祖母有多少了解?他并用自己的田野經歷對這幾條準則一一進行了解釋[12]63-69。當然,當代人類學家具體采用的“投入”方式和程度,取決于不同社會群體的文化習性與禁忌。
隨著流動成為社會生活的本質特征,當代人類學者必須突破狹隘地理意義,以心理、文化、職業(yè)等差異來獲得可變的(flexibile)社區(qū)感,通過長期、深入的內部人身份來有效地收集資料?!疤镆肮ぷ鞯木柙谟谧龅哪康?,而不在于做的地點?!盵12]45問題意識引領著田野作業(yè)及其后的民族志寫作。何柔宛認為,“標準的單地點每日浸入的田野工作方法可能不是全球金融機構調查中最具生產力的民族志資料收集方法?!钡龑⑷A爾街視為“一個廣闊的職業(yè)社區(qū)”,在其中進行深耕,獲得了華爾街文化如何運作的整體圖景[14]558。瓦格納的研究也表明,即使是不同國家的小提琴獨奏家,也能夠形成跨國的職業(yè)社區(qū)——“小提琴獨奏界”[15]5。這說明,長期浸潤的局內人身份,有助于人類學家擴展“社區(qū)”的意義,將流動、離散的文化群體或職業(yè)群體切實地連接起來。
參與觀察獲知的是人的物品、行為及其模式,而對于物品、行為及其模式之意義的洞見,則來自于個人生命故事、自我傳記、各類正式或非正式言論,尤其深度訪談?!袄斫鈧€體的想法,是解釋性深度描述的核心任務。”[16]
深度訪談不同于問卷調查,建立在時間、語言、投入程度、社區(qū)感等基礎之上,一般都有著經過深思熟慮的訪談提綱。以《清算》為例,何柔宛的大多數(shù)觀察都是在作為雇員的“預調查”期間進行的。正式調查期間,她的進入受到限制,只能與各大投行的專家進行深度訪談。記錄下來的田野調查大都集中在投行家的“談話”上。她的田野經驗說明,長期且深入的參與觀察是訪談和寫作的前提和基礎,而訪談則使這些觀察得到深度闡釋或理解。這兩個維度相輔相成的整體觀,使人類學家能在沉浸之后,達成對深層的或隱含的結構與意識的解釋學關注。
此外,訪談的深度必然隨著田野作業(yè)者的經驗、閱歷、訪談技巧,以及對權力關系的反身性思考等,存在著很大的變數(shù)。因此,田野作業(yè)者的社會理解成為關鍵因素。
在漫長的時間里,田野作業(yè)者收集的絕大部分材料都是分散的,沒有關聯(lián)性?!白畲蟮奶魬?zhàn)是防止材料的片段化(fragmentation)和去背景化(decontextualisation)”[17]52。如何將這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細節(jié)勾連成一篇結構清晰、邏輯通暢的民族志,首先取決于田野作業(yè)者“感知并把他/她自身的經歷置于背景中研究的能力,以及對他/她沒有直接經歷過的生活或社會制度背景進行超經驗化的能力”[2]63。米爾斯說:“你必須在學術工作中融入個人的生活體驗:持續(xù)不斷地審視它,解釋它?!盵18]196某一特定歷史階段的社會結構中,個人生活歷程的深度,決定了一個研究者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即將個體困境與“關乎社會結構的公共議題”進行關聯(lián)的能力。
某種意義上說,任何田野都是人類學家的“自我民族志”。移情(empathy)是人類學者游走于他者與自我之間的一個有效通道。人類學家自身的生活經歷有助于他理解被研究群體看似簡單的解釋,或者給出符合邏輯和經驗的解釋,并將其上升到理論層次。但如果沒有足夠的社會閱歷,尤其是與被研究者的類似經歷,人類學家很難做到真正的移情。當菲律賓伊隆戈人(Ilongots)解釋說:“是失去親人的憤怒促成男人獵頭的”時,在羅薩爾多看來,這個表述太“單薄(thin)”了,不足以解釋。他甚至沒有把它當成一種解釋。然而,當他自己的妻子因為車禍去世時,羅薩爾多描述了自己“強烈的內在情緒狀態(tài)”以及“由于悲傷引起的幾乎不能忍受的深深的撕裂般的痛苦”,他才開始理解伊隆戈人在經歷喪親之痛時情感的復雜與深沉,理解失去親人時可能迸發(fā)的憤怒的力量。他詳細描述了喪親時錯綜復雜的情緒,并將其與文化模式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產生了對于喪親之痛的深度描述,進而解釋了伊隆戈人部落的獵頭行為②。如果羅薩爾多沒有經歷過喪親之痛,他就不可能理解伊隆戈人對獵頭做出如此“單薄”但真實且有深度的解釋。
有著豐富人生經歷的人類學家,能夠用個人的生活經驗滋養(yǎng)他的學術研究,因此人類學家自身的社會經歷與其理論深度往往成正比,(調查)經歷越豐富,對所研究社會越熟悉,社會理解的深度就越足夠,解釋、反思的能力就越強。從傳統(tǒng)民族志的角度來看,《自我的他性》所展示的田野材料顯然是不夠豐富的。但作者憑著自己對西方哲學問題的獨特理解和中國社會生活的洞察,完成了一部有深度的民族志[19]1-15)。
因此,對材料解釋的能力首先取決于人類學家在自身社會中的社會經驗,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反思。為什么即使從沒去過田野點的導師能夠指導學生的田野作業(yè)和民族志寫作,能夠正確地評價那些公開發(fā)表的研究?答案也在于深度的社會理解。人類學家既要承擔起“見多識廣的讀者”這一解釋者的角色[10]78-80,還要警惕“民族志謬誤”,不能輕信表象,“卻視而不見產生和維持這些行為的不太明顯的結構和過程”[20]423-424。
民族志作者必須使盡渾身解數(shù),來說服讀者相信他所傳達的信息——人類學家“他必須讓他的訊息可信(原文加重)”[8]83。充滿細節(jié)的材料描寫,不僅能夠展示人類學家田野作業(yè)的真實——讓訊息可信,還能夠幫助讀者建立起移情(empathy)的通道,進而更好地傳遞文化理解。
在格爾茲“深描”的基礎上,鄧金認為,完整的深度描述既是歷史性的,又是情境性的、關系性的,但并不是所有的深度描述都是完整的。他區(qū)分了微觀的、宏觀歷史性的、傳記性的、情境的、關系性的、交往性的、插入式的、不完整的、概括性的、純粹描述的、描述性與解釋性的(即一邊描述一邊解釋)[10]113-136等類型的深度描述。
筆者認為,材料描寫的深度可分為兩種,一是對某個具體場景的細節(jié)描寫,二是民族志整體文本中的細節(jié)描述。它們都是為了理解所研究群體的意義世界而服務的。
在具體場景中,“淺描”是對某種行為只作出動作性的敘述。而“深描”不僅詳細地敘述動作,而且充分展示結果之前的過程的復雜性和曲折性。
在具體場景中,深度描述必須注重有意義的人的行為、物件或社會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和背景信息(context),需要盡可能多地重現(xiàn)研究者的觀察和經歷,深入細致地刻畫動作、神態(tài)、氣味等細節(jié)。比如“她態(tài)度很差”這句話是一個結果性的敘述,而“她怒氣沖沖地反駁了他,并對著他大吼了好幾分鐘”包含了很多細節(jié),能夠讓讀者精確地理解“很差”。在這方面,《撿垃圾的人類學家》做了很好的示范:“當雙手緊握垃圾袋的手柄或易拉罐邊緣時,肱二頭肌和前臂會凸起;當身體彎曲時,腰椎骨分開然后閉合,股骨頭在髖臼底部轉動;當環(huán)衛(wèi)工的肩關節(jié)扭轉、釋放去投擲一個垃圾袋或提起一捆東西時,旋轉肌群會繞著肋骨轉動。”[21]57這一系列描寫不僅用醫(yī)學術語呈現(xiàn)了倒垃圾的動作與身體的每個關節(jié)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且用動作感官與慢動作的形成寫出了“動感身體”的美。
在文本整體方面,民族志要以足夠多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來進行理論分析和建構。眾多的細節(jié)描述旨在勾繪人們行為的整體性背景,來構建他們的整體意義系統(tǒng),從而使其生活邏輯能夠被不曾到過此地的其他人理解。
在整體文本中,如果沒有豐富的細節(jié)描述,作者就沒辦法進行深度解釋。格爾茲用了很大篇幅對他在田野作業(yè)期間觀察斗雞時遭遇警察追捕,與當?shù)厝艘黄鹛优?,從而從社區(qū)里的“一陣風”成了連主教都要召見的人物這一事件做了詳細的描述。[3]471-476這個開篇輕快的細節(jié)成為民族志方法論的經典案例,更讓我們理解巴厘人的斗雞游戲背后同樣存在著深層次的規(guī)律。這也說明,長期浸淫看起來收獲了了,但其后果都在日常生活的深層次,只有突發(fā)事件才讓其可見。
細節(jié)是“另一種形式的理論”,能夠讓那些重要的研究問題和理論框架更鮮活,有生活感。項飆曾經為了出版《跨越邊界的社區(qū)》的英文版,“把大量細節(jié)斷然拋去,認為它們沒有理論意義。我覺得自己做那些細瑣描述是因為缺乏規(guī)范訓練,是缺乏高度概括的學術能力的體現(xiàn)?!倍谧钚碌某霭婧托薷牡倪^程中,“一個主要工作卻是把那些粗重叉叉下的細節(jié)搶救回來。放下了一些理論焦慮,蓄起了一點歷史視角,我重新體會到細節(jié)的價值”?!霸谡{查中,這些細節(jié)是令我驚訝興奮、追著撿拾的彩珠。在2001 年它們看似滿地雜草。而現(xiàn)在,這些細節(jié)又像是從泥土深處探出的芽頭,零亂但是包含著堅挺的生命,讓我看到原來沒有看到的東西”?!凹毠?jié)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理論,但是各個細節(jié)都是有‘道理’的,即細節(jié)展示人們怎么行動、什么行動導致什么結果的邏輯?!盵22]VII-VIII這也是人類學一直強調經驗研究的最根本原因。
《撿垃圾的人類學家》《人行道王國》等最新譯介的民族志,全書都有很多“多感官”細節(jié)和場景描寫,對意義和情境信息的傳遞具有更加具身的效果,使讀者有很強的畫面感,閱讀體驗上佳。
我對“深描”的另一種理解,就是通過劃分細節(jié)描述的不同類型、維度、過程、層次、框架等,對細節(jié)背后的社會過程或者意義系統(tǒng)進行合理的邏輯推斷或者理論分析。好的解釋能夠把我們“引入解釋對象的內心世界,進而揭示研究對象的行動背后的意義支撐?!鄙疃冉忉尣粌H賦予細節(jié)描述以意義,而且還能彰顯事件(故事)中的理論意義。
用格爾茲的話來說,“深描”就是“尋找深層的烏龜”[3]32,是對事實的深層解釋。由于烏龜下面永遠有烏龜,人類學家只能尋找到一只相對比較深層的“烏龜”。行為可能是完全一樣的,但因人因時因地而各有不同意義。判斷田野材料解釋的好壞、深淺,就看民族志主體能否找到“盡可能深一層的烏龜”。錢霖亮將民族志視為“懸疑小說推理”:解碼文化、探尋意義正如懸疑推理小說的探案過程,從日常生活中尋找線索,在整體的語境中將這些線索交織起來分析,尋找可能的解釋路徑。他通過訪談與觀察,獲得了一個腦癱小女孩對于紙箱與死亡之間聯(lián)系的可靠解釋。③
不過,這些深層次解釋,因研究者不同而具有高度的主觀性,可能是片面的和不完善的猜想,因此存在著一定的誤讀風險。如威廉·羅斯伯利就曾指出,格爾茲通過解釋學對文本的類推,忽視了文化的差異性,而且沒有充分注意到權力的差異,對于巴厘人的斗雞的理解存在失誤,未能在巴厘人的國家構成背景中分析重要的社會儀式,也未能充分注意到巴厘社會的階級分化[23]。
由于理論與材料的發(fā)展限制了闡釋的可能性,使得它并非尋求真理(the search for truth),而是不同的理論運用方式。埃文思—普理查德認為,一個人只能從他的經驗和他的特質去解釋他所看到的。他認為如果有另外一個人進行同樣的調查,即使“研究同一民族的不同社會人類學家會在他們的筆記本中記錄大量相同的事實時,我相信他們會寫出不同的書”[24]59。米德與弗里曼的民族志爭論也證明了這一點。
有鑒于此,人類學家必須進行多地點、多文化、多維度的比較和反思,通過廣泛的閱讀來拓寬解釋的廣度和維度。
當代人類學者必須具有靈活性,其工作場所應該是包含多個地點的網(wǎng)絡。正如馬庫斯所言:“一個關鍵的努力方向是:運用獨特的策略,追蹤進行中的研究項目,了解多個地點、不同行動者和搭檔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以準確考察他們所產生的合作性想象?!盵6]12-21拉比諾比較了處于歐洲與塞夫魯群體、法國與摩洛哥社會、阿拉伯人聚居區(qū)、摩洛哥文化過渡地帶,以及處于西迪·拉赫森社區(qū)之內的四位報道人所體現(xiàn)出的“他性”的差異,以及與自己的“意義之網(wǎng)部分地相互纏繞在一起”的差異,獲得了對于自己田野作業(yè)的深刻反思[25]147-153。
這里涉及田野作業(yè)所遇到的各種差異。性別、權力、經濟狀態(tài)、關系、受教育程度、宗教等任何可能的差異,都可能導致行為、觀點的差異。羅薩爾多反復地對照各種本土敘述——“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才建構起一個有效的伊隆戈特歷史,并成功地使這一歷史符合伊隆戈特人歷史意識的形式[26]27。他的書寫既滿足了西方人類學學科的要求,也沒有違背伊隆戈特人的講述。
持續(xù)性的歷時(回訪)研究,能夠呈現(xiàn)文化的變與不變,呈現(xiàn)理解的深度。從1962年起,科塔克對巴西阿倫貝皮村的研究持續(xù)了四十多年,“到1980年代,不僅阿倫貝皮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我這個民族志工作者自己也有所改變。我不再常懷怨懟,不再那么個人色彩,對迷人的變遷過程也更少主觀判斷。”他由此深刻地認識到當?shù)厣鐣慕Y構轉型:“通過歷時性民族志研究,我們能夠觀察到結構性轉型、歷史和離散的形成?!盵27]32、251
在跟蹤調查了15年之后,閻云翔的《私人生活的變革》獲得2005年度“列文森中國研究書籍獎”。頒獎詞如此寫道:“1970年代,閻云翔教授曾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中國東北的某個農村里做了7年的農民,并于1989年以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家身份回到了那里進行了長達十多年的田野調查,因此他能以知情人的視角,展示出一幅關于個人經歷及普通村民精神世界的充滿微妙變化的圖景?!撐难芯可钊霃氐?,分析說理發(fā)人深省,文風直白、敏感而感人”。
跨文化比較是人類學建立理論的立足之本。本尼迪克特比較了三個典型的印第安部族截然不同的文化模式,最后論述了社會本質以及個人與文化模式的問題,從而開創(chuàng)了國民性的科學研究[28]。封底而米德通過對三個完全不同的原始部落進行長期的實地考察,認為“兩性人格差異是由社會文化所致”[29]307,而并非是男女生理結構的差異,開創(chuàng)了性別研究的先河。
這里只涉及研究者自己對田野地點的持續(xù)性回訪,以及對研究的重新回顧。不斷增加的學術素養(yǎng),使人類學家能夠不斷以新的眼光審視過去的田野研究和民族志寫作。1948年,西敏司在波多黎各開始了博士論文的人類學田野調查,但直到1985年,他才寫出《甜與權力》一書,展示出對糖長達三十年的思考,達到令人難以企及的深度[30]3。
閻云翔從1989年離開下岬村,到2013年一共回去了13次:“我覺得如果我們誰入了這行最關鍵的不在于你的田野做得多還是少,而在于你對田野作業(yè)有一個自覺的認識,知道它的長處和短處?!盵31]而脫離田野地點之后的回訪和回顧也會讓原先的材料凸顯新的意義?!爸钡桨犭x哈萊姆東區(qū)之后,我才意識到吸毒的母親是一些絕望地尋找生活意義,并拒絕在市中心犧牲自我去養(yǎng)育自己孩子的女人?!盵32]217
因此,“延伸個案研究法”(extended case study)提倡“觀察者向參與者的生活的延伸,觀察在時間與空間上的延伸,微觀過程向宏觀過程的延伸”。但歸根結底,理論的延伸是最根本的延伸,促成了每一種延伸,并使每一種延伸都顯示出獨特的意義[33]5。
在調查時沉浸于日常生活,在寫作上追求細節(jié),并不會磨滅人類學建構、挖掘理論的雄心。人類學家在文化相對論視角下對具體文化(群體)進行深入的整體性調查之后,在深度描寫和深度解釋之上,通過跨文化比較研究來達到深度的文化理解或批判。理論挖掘的深度首先來自于人類學家的問題意識。
除了發(fā)現(xiàn)新的社會現(xiàn)象、群體等“新”的社會事實,人類學者的問題意識還包括理論創(chuàng)新、概念創(chuàng)新、問題(研究視角)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創(chuàng)新等。這種問題意識包括:
西敏司提出的廣延(extensification)和順延(intensification)這一對概念有助于我們深化原有概念。例如,羅安清在第一自然(生態(tài)關系)、第二自然(遭到資本主義改造的環(huán)境)的基礎上提出了“第三自然”,即盡管受到資本主義掌控卻仍可維系的生活方式[34]2。而貝斯基追隨湯普森和斯科特的道義經濟學腳步,增加了生態(tài)視角,將其拓展為涵蓋工人、管理者及農業(yè)環(huán)境的“三方道義經濟學”[35]49-52。高丙中以中國的社會團體為案例,用社會合法性、行政合法性、政治合法性、法律合法性等對韋伯提出的“合法性”理論進行了重要的操作化[36]。
人類學者在追求深度的同時,要克服社會偏見(social bias)、學術偏見(academic bias)及知識分子偏見(intellectualist bias)[37]39-40。《生命的尊嚴》等一系列城市民族志用豐富的案例反駁了劉易斯有關“貧困文化”的民族志謬誤[35]217。而在增加了從邊緣看中心、從實踐看觀念、從女性反思男性,從情感看理性等多維視角之后,眾多的反思民族志讓世界呈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光譜。
長期的投入,使人類學家能夠對調查中經常聽到的詞匯保持敏感,反思習以為常的社會現(xiàn)象或俗語,追問其與群體生活邏輯的關聯(lián)。“去他媽的”這一粗口臟話,可以上升為無家可歸者的“逃避主義”[21]72-75?!斑^日子”這句口頭禪[38],隱藏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邏輯。糖與權力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33]151-183,簡單社會與“糊口經濟”[39]1,這些極為平凡的現(xiàn)象背后,也有值得深思的學術礦藏。
而維克多·特納借鑒“社會戲劇”“表演”等概念,突破傳統(tǒng)靜態(tài)的社會結構研究,讓人第一眼就能夠領略到社會過程中的儀式和沖突[40]12。張小軍借用物理學的波、粒二象性原理,來說明文化與社會是“人類“這同一事物的兩種不同的抽象實在:“兩種看似不同的性質同時存在于一種事物,只有互補地說明兩種性質,才能得到完備的描述”[41]。
當代語境中,田野之內涵不斷更新變遷,民族志方法在其他學科的推廣,導致了當代人類學家對民族志“變薄”的焦慮。本文從多維度解析田野作業(yè)和民族志寫作的深度,一定程度上回應了這場危機。
通過掛一漏萬的民族志閱讀,本文認為人類學可以在資料收集、理解、思考和寫作等多個方面“制造”深度,包括以下五個部分:田野參與的深度、社會理解的深度、材料描寫的深度、材料解釋的深度、理論挖掘的深度。其中,田野參與的深度與社會理解的深度,考量的是民族志者在田野作業(yè)過程中經驗材料的收集,針對的是田野作業(yè)者作為主體所獲得的主觀知識。而材料描寫的深度、材料解釋的深度、理論挖掘的深度,建立在前兩者之上,涉及民族志寫作和抽象理論思考的深度,是針對讀者如何判斷、理解民族志寫作而設置的外部標準。
足夠的參與時間、基本的語言掌握、盡可能投入的參與觀察,長期參與觀察之后的深度訪談,以及積極的經常性回訪等,依然是田野作業(yè)“深度”的基本評判標準,能夠體現(xiàn)民族志方法中的“科學性”。1914年到1918年期間,馬林諾夫斯基在新幾內亞土著社會總共呆了2年半時間,正是時間、語言和投入感方面的深度,使他以此為基礎完成了《西太平洋的航海者》(1922)、《原始社會的性與壓抑》(1927),《原始社會的犯罪與習俗》(1927)、《野蠻人的性生活》(1929)、《珊瑚園藝及其巫術》(1935)等一系列的民族志,為我們展示了當?shù)厣畹姆椒矫婷妗?/p>
民族志文本將呈現(xiàn)并證明田野作業(yè)之深度。田野作業(yè)只要具備足夠的深度,就能夠被反復地利用,進行多重視角和多個理論框架的知識生產與再生產。因此,許多學者會從自己的博士學位調查中反復地獲得理論靈感,或由此拓展自己的研究領域。因為這些田野作業(yè)基本都滿足上述客觀標準,具備足夠的深度。如果田野材料不夠或者缺乏深度,民族志寫作否則就會成為蹩腳的文學或者新聞作品。
民族志寫作,需要根據(jù)不同主題,在海量的田野材料中,挑選一部分進行串聯(lián)并建構為一個成功的敘事,繼而進行知識生產(再生產)。而建立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之上的整體觀,以及“從當?shù)厝擞^點出發(fā)”的寫作態(tài)度,是人類學的民族志文本與其他學科區(qū)分開來的重要標志。
“小地方,大論題”。優(yōu)秀的民族志文本,既凸顯田野作業(yè)的深度,也成就文化解釋的深度,最后達到理論的高度。當然,民族志的深度是可以慢慢磨出來的[42],會隨著民族志者的社會理解和學術素養(yǎng)的深度而逐漸凸顯出來的[43]231。
人類學在根本上關注的是不同種類的差異(或多樣性)。除了對于(急劇消失的)文化多樣性進行(搶救式)捕捉之外,人類學家還通過特定區(qū)域的深度研究建構文化模式、創(chuàng)新社會理論,對己文化乃至作為同一物種的人類整體進行文化批評和知識反思。
現(xiàn)代人類學作為“歷史最短、抱負最大的學科”,是最善于反思的學科。米德以薩摩亞人的青春期為反例,否證了西方知識體系的“先天論”,證明“后天”,即文化在人的成長中也具有決定性作用[44]9、25。而反思民族志與實驗民族志的興起,則是人類學在否定自身學科基礎上所具備的勇氣??萍既祟悓W或科學民族志[45]證明人類學也能站在人類文明的最前沿。
除了呈現(xiàn)差異的細節(jié)之外,人類學也善于建構理論,而且人類學理論也滋養(yǎng)了很多其他學科。列維-斯特勞斯建構的結構主義與神話學不但深深影響人類學,對社會學、哲學和語言學等學科也具有深遠影響。布朗提出的“社會網(wǎng)絡”[46]1、波蘭尼提出的“嵌入性”[47]Ⅻ、布迪厄提出的“場域”[48]“社會資本”[49]14等概念,也成為經濟、管理等顯學學科的思想源泉。
人類學對現(xiàn)代社會的批判也最徹底、最深刻。從資本主義的權力過程,到“發(fā)展的受害者”,人類學從每一個維度揭示著資本主義、以知識論為代表的各類“中心主義”的深層次邏輯。當前,后笛卡爾時代的人類學民族志試圖解構現(xiàn)代思維中的自然與文化二分的宇宙觀,承認現(xiàn)實(realities)與世界(worlds)的復數(shù)存在[50]。人類學的高度,不僅僅體現(xiàn)在“物質轉向”[51][52]、“本體論轉向”[53][54]上,還體現(xiàn)在“動物轉向”[55]上。而豐富多彩的深度民族志正是這些思潮的堅實注腳。
注釋:
①這些流動包括人們的運動;物質實體的流動;符號、象征和隱喻的傳播;情節(jié)故事和寓言;生活史或傳記;沖突;關注地方問題和世界體系之間互動的、從戰(zhàn)略上確定的(單一地點)民族志。
②參見:Renato Rosaldo.CultureandTruth[M].London:Routledge,1989.轉引自普拉尼·利亞姆帕特唐,道格拉斯·艾子:《質性研究方法:健康即相關專業(yè)研究指南(第2版)》,鄭顯蘭等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3頁。本文對其翻譯略有修改。這一例證也見于《解釋互動論》[9]161-2。
③參見:錢霖亮的《作為懸疑推理小說的民族志寫作》,澎湃新聞,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58599,2017年4月10日。
④參見: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龔小夏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獎辭見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