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小六

晨煙暮靄，春煦秋陰，轉(zhuǎn)眼又是煙柳依依之時。這一日，巍峨華麗的宮闕照例在春日的晨曦中蘇醒過來。無限春光遮不住。朱墻上，琉璃瓦迎著朝陽閃耀起來;朱墻下，太監(jiān)宮娥們各執(zhí)其事，開啟了新一天的忙碌。

一名葉姓女官款步而行，打量著這座宮城。此時在葉女官眼中，這宮墻內(nèi)的生活就如同那些重彩的仕女畫，鋪陳著仙境般的景致，描摹著栩栩如生的人物，渲染著熱切的生活溫度……所謂畫境，亦是心境。

“嫌風怕日，愛惜容儀。畫堂深處相宜。對鏡梳妝，整理金縷羅衣?！贝藭r正是后妃們晨起梳洗，對鏡理妝的時刻，但有孩子的宮里，熱鬧已提早到來。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葉女官出宮在即，今日要去向素來交好的莊妃辭別。才行至一處池塘邊，就聽見孩童的歡呼聲，以及宮墻內(nèi)外鳥雀的應和聲。想來是那幾只高傲的孔雀開了屏，抑或是那幾對鴛鴦看見小主子，又雙雙劃水到了近前。每每此時，服侍的宮女就要格外當心，生怕小主子一高興，又要翻越池塘邊的護欄。

此時莊妃宮內(nèi)已是一番熱鬧景象。小宮女三三兩兩，灑掃庭除，打理花草，折枝插瓶，時不時發(fā)出竊竊的笑聲，空氣中都飄逸著松快之感。葉女官依禮請安參拜，莊妃笑意盈盈，牽了她的手，便要她施展手藝。后宮新人輩出，這位宮女出身的妃子已然被皇帝遺忘，幸好膝下有一幼女，帶來不少歡愉。只是小公主畢竟年幼，不耐梳妝的煩瑣，端莊安坐片刻，就開始不耐煩了。

葉女官會心一笑，靈巧的手一邊撥弄那濃密的秀發(fā)，一邊柔聲向那孩子說道：“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飾其性，小公主，您可知那幅仕女圖上，為何寫著這句話？”

“人都有愛美之心，愿修飾自己的容貌，殊不知，修飾容貌的過程，也能修煉自己的品性。那幅畫是在告誡宮中嬪妃，修身養(yǎng)性比修飾容貌更重要?！比~女官自問自答，溫柔淡泊的語氣卻絲絲入扣，成功安撫了那孩子。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待莊妃母女倆梳了發(fā)髻，綴了釵環(huán)，理了妝容，整了衣衫，葉女官便勸莊妃，且趁春光帶小公主走動走動。

得了母親許可的孩子，頓時忘了梳妝時的斯文修養(yǎng)，在花園里觀花撲蝶，開心起來。小女孩舉著團扇撲了一會兒蝴蝶，看見那邊牡丹開得正好，又忍不住伸手擎了一枝牡丹，笑容燦爛地回頭看向母親。一抬頭，卻又看見空中放飛了幾個絲絹扎制的風箏，忙掐了牡丹花跑來送到母親手中，撒嬌著要放風箏。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鼻f妃笑著吟一首詩，又覺不應景，悄然抹了眼角的淚。葉女官輕聲道：“近日天氣好，景致好，已開始分配畫師們給各宮畫像。畫師面前，可不能愁苦著一張臉啊?！鼻f妃心領神會。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天空中，不知何時又增加了幾只風箏，好春光，誰都不愿辜負。一陣妙音傳來，二人信步去看，樂坊那邊正在磨合排練，有女官讀譜指點，女樂們各執(zhí)器樂，遵照演練，雖不是正式的表演，卻意外給四處游樂賞花者帶來了好心情。

“瞧，繡房那些人，倒像是和著節(jié)拍在刺繡?！鼻f妃笑了。何止，這宮墻內(nèi)有數(shù)千女子，執(zhí)事忙碌的，撲蝶游樂的，觀花賞柳的，采花插鬢的，婆娑起舞的，此時可不都被配了樂聲，一眼望去，錦繡衣裙隨樂聲旖旎而動，與鮮花綠樹交相輝映，真是如畫般養(yǎng)眼。

春景甚好，花園里便成了熱鬧的相遇場地。不時有美人持扇賞花，旖旎而來，有人采花插鬢，相互嬉笑打量，有人在花樹下微微整裝，人面鮮花相映紅。

信步而行，遙遙還可見小軒窗后，有美人對鏡梳妝的身影。有人一早出來追慕春日的美景，有人對鏡戀著自己如花的容顏。深宮的高墻之內(nèi)，容納著數(shù)千女子的人生，不同的性情，不同的際遇，也如這盛放的百花，各有各的風姿，各有各的質(zhì)地，也各有各的花期，各有各的四季，從而流轉(zhuǎn)出千百樣不盡相同的故事。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滿園春色，有的是人比花俏，真正迎面相對，觸景生情，莊妃反而比來時豁達了許多，在陽光下，愈發(fā)生出母性的柔軟與剛強。

待二人追上小公主的步伐，小女孩已經(jīng)混跡在花園深處，玩起了斗草的游戲。她不過叫了四五個年歲相當?shù)男m女陪玩，卻鄭重其事，認真命令她們轉(zhuǎn)過身去，不許偷看，自己則悄悄轉(zhuǎn)身摘了許多花草，最后，又將什么悄悄藏在袖子里。一路上，她還不斷回頭檢視，生怕小宮女會不聽話，回頭偷看。真是世間最可愛，莫過于孩子心性啊。

終于，斗草開始，幾個女孩你出一朵，我出一枝，看起來是在比誰采摘的數(shù)量多，這是小孩子最常用的比法，簡單明了。不過沒多久，勝負就初顯端倪了，小宮女手中的花草眼看都出盡了，小公主卻摸摸衣袖，露出勝利的歡樂笑容。最終，揭曉戰(zhàn)局的時刻到了，原來，她在袖中藏了一枝郁金香?！疤m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用被詩仙李白贊美過的美麗花朵壓軸，就算是比拼種類，不用擺公主的身份譜，也照樣贏得理直氣壯。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贏了游戲，小公主心滿意足。莊妃溫柔俯身，柔聲告訴她，斗草其實還有一種斗法，叫“武斗”。小公主從不知這種玩法，立即一臉好奇。莊妃笑笑，示意宮女去摘幾枝花草拿來，她接過后便示范給女兒看。其實也沒什么復雜的，不過是比拼誰找的花草更有韌性罷了。

兩個人將花草交叉成十字，各往自己的方向拉扯，誰的花草先斷開，誰便輸了。這樣斗草還有不少法子可想，有些花草，放在地上踩一踩，反而會增強韌性。還有些懂花草的，會制出一種特殊的液體，把花草浸在里面，等再拿出來，自然陰干，花草的韌性就會大大增強，這樣拿去和人比試，贏的概率會大許多。不過最一勞永逸的法子，是識得各種花草的特性，比如有一種草叫車前草，就極為堅韌，哪怕被車輪碾壓過都不會斷裂，如果認得車前草，拿它去與人“武斗”，那就是手握草中王者，想不贏都難。

見小公主越聽興味越濃，莊妃索性放開了講。尋常斗草，用尋常花朵即可，比拼的不過是種類和數(shù)量，還有一種斗花，唐時頗為流行，以插戴奇花多者為勝，所以當時長安的貴族不惜花費重金，遍求名花栽種在家中庭院，以備來年斗花之需。更有趣的是，斗花斗草還發(fā)展出一種新形式—報花名。一人說出花名，另一人來對，要對仗工整，就像用花草名來對對聯(lián)，比如觀音柳對羅漢松，君子竹對美人蕉。

“這么難啊……”小公主狡黠地皺皺眉，“女兒還小，報花名的斗法還是明年再學吧，現(xiàn)在還要學琴棋書畫，已經(jīng)夠難啦?！?/p>

莊妃不禁笑著拍拍女兒的臉頰：“你啊，慣會偷懶，可不能這樣，女兒家多讀些詩書，會很好的?！?/p>

畢竟，她是時常要入畫的主角，要讓她一直美下去。

“葉尚宮，除了歌舞彈唱我有些畏怯，讀書、弈棋我都愛學。”小小的人兒揚著臉龐，頗有些不服輸?shù)臍馄恰；蛟S是因為葉女官這些年承擔過不少教導宮嬪的職責，自有一番不卑不亢又雍容篤定的氣度，讓人敬畏又信服，小女孩總想博得她的贊許。

“小公主，你必然會從讀書、弈棋中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收獲?！比~女官發(fā)自內(nèi)心說道。

轉(zhuǎn)眼便是午膳時分，莊妃便留葉女官與自己一同用膳。午后畫師要來畫像，需要靜坐，剛好可以安穩(wěn)地說些體己話。

貴妃曉妝圖 絹本設色 41.1×33.8cm 明 仇英 故宮博物院藏

誰知到畫像時，小公主突發(fā)脾氣，不愿擺出撫琴的姿態(tài)。她學琴時日短，技藝不精，正在練基本功的階段，琴譜也認得不全，尚體會不到琴曲中的意境，讓她在宴席上端坐，看宮里教坊司排演的歌舞器樂還行，自己出手，暫且還聽不得。也因此，小女孩不愿意在畫像時擺拍?？墒牵膊辉笖[出翩然起舞的樣子，更不愿陪著母親一起，在宮女們的侍奉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擺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悠閑姿態(tài)。近來，其他宮里流出的類似畫像實在太多了。

糾結了大半天，終于，她靈機一動，說要換上男子裝束，讓畫師描繪她著男裝弈棋的形象。莊妃當即否定。她提出，讓畫師畫小公主刺繡、織錦、做女紅之類的場景，雖然其他宮里都這么畫，可這本就是女兒家的必修課，馬虎不得。但小公主還是不喜歡。

莊妃謹慎，在她看來，女兒家的畫像，就得是簪花仕女的模樣。葉女官只好出面調(diào)停，她答應小公主可以畫弈棋的場景，但著男裝怕惹人非議，不如等來日，宮里若有人開了先例，再效仿也不遲。

只能追隨他人，這讓小公主有些不悅，她干脆放棄弈棋，說要畫讀書的場景。只是，她又出一招，讓人抱來心愛的小貓，自己斜臥在榻上，說只一人一貓入畫，周圍可適當點綴幾樣器物，但務求畫面簡潔。

幸而是孩童模樣，入畫倒也可愛，只是莊妃皺眉想，這畫面終究不像樣啊。

場景布設好沒一會兒，小公主便讀著書沉浸其中，全然忘記了母親的不悅和畫師的存在，那貓也安然在她身邊酣睡，倒是一片寧靜祥和。

葉女官便開解莊妃，凡事都有變化，誰說畫像一定要被宮女簇擁著那般刻板嚴肅？前幾天有妃子讓畫師畫了對弈圖，那姿態(tài)竟然毫不講究，都蹺起了二郎腿，反有人贊那畫生動。

莊妃愕然。她本性隨和，但端莊若大家閨秀，是她成為妃嬪后對自己時刻不敢放松的要求，雖然“神似”無法迅速習得，但必得先從力求“形似”做起。一舉一動優(yōu)雅有章法，這是她對女兒的期許，卻不想宮里竟會開始流行這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格。葉女官說，這些年國泰民安，據(jù)說民間市井里也出了許多新玩意兒，有些新奇好玩兒的，自然也會流入宮中。

葉女官多年在宮中教導禮儀，舉止間儀態(tài)章法早已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所以，對那種帶著些慵懶又十分隨意的入畫風格，她心中也有不適。但她也敏銳地感覺到，似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正在萌芽，只是她還看不見全貌。

那或許是宮里這些人在職責之外，可能擁有的一種新的狀態(tài)。也許意味著，她們可以擁有那么一點兒自主的時間，用來短暫地忘記各種束縛，看見真實的自己，觸摸自在的內(nèi)心，享受一些更純粹、更真誠，屬于自己且貼近心底的歡愉。

漢宮春曉圖（局部） 明 仇英

或許從此，美的標準將不再那么單一。深宮中的女性，不一定都要努力向精通歌舞、善于琴棋、長于書畫、工于織繡這些古老的標準看齊。讓喜歡它們的人去喜歡，讓不喜歡它們的人，有其他的選擇。

可惜，大半生都困在這座宮墻內(nèi)，想象的邊界始終只能推開極為有限的一點兒。好在葉女官沒落下最重要的一句，她勸解凡事拘謹?shù)那f妃，對小公主不妨寬松一些，畢竟她的人生更長久，未來的畫卷，始終是她當主角。

莊妃嘆息一聲，她已然感覺到，成長中的女兒，有著屬于自己的固執(zhí)。但她懷著不解和惶惑問道：“我們這些人的生活就算再有新意，也不能背離大的章法啊。就像做皇上的總是喜歡琴棋書畫詩酒花這些雅事，難不成會有皇上喜歡做木工不成？”

一時間，葉女官也笑了，她想，莊妃這話倒是沒毛病?？伤齻儾粫氲?，后來在這座皇宮里，還真出了一位“木匠皇帝”，偏偏就喜歡與刨子、斧子、鋸子這些木匠的工具打交道，雕琢起木料來，比做什么雅事都歡喜。

人生的畫卷，終究得由自己描摹。千百年來這宮墻內(nèi)大同小異的女性生活，又有什么不能改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