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云
仇英(約1501—約1551年),明中期著名畫家,與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稱“明四家”。
相比沈周、文徵明的家學(xué)淵源和唐寅的天縱大才,仇英在“明四家”乃至整個吳門派中都算得上是一個異類。他出生于太倉(今屬江蘇)的一個漆工家庭,“初為漆工,兼為人彩繪棟宇”,年齡很小的時候便開始跟在父親身后幫工,或為建筑繪彩畫。
有可能就是在做漆工的時候,仇英慢慢學(xué)會了識色、調(diào)色和設(shè)計圖案,對繪畫有了一些初步的認識。漸漸地,仇英愛上了繪畫。但是在剛開始接觸繪畫的一段時間里,仇英沒有老師,完全是憑著自己的天資、勤奮、熱情和思考,完成了畫學(xué)知識的“原始積累”。想來,在做漆工、繪彩畫的時候,仇英有機會接觸到一些畫商和富戶,可以見到他們收藏的畫作。吳門名家的畫作一從蘇州流入太倉,仇英總要想辦法觀賞、臨摹、學(xué)習(xí)。
有遠大志向的年輕人總是不會安于故土。十八九歲的時候,仇英離開太倉,獨自一人來到繁華的姑蘇城,一邊當漆工,一邊繼續(xù)自學(xué)繪畫。幸運的是,到蘇州之后,他結(jié)識了周臣、文徵明等知名畫家以及大收藏家項元汴,從而走上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的道路。后來,仇英“徙而業(yè)畫”,過上了以畫為生的日子,并一生專注于此。
憑著與生俱來的鉆研勁兒和謙遜好學(xué)的品質(zhì),仇英在青綠山水、仕女人物、仿古等諸多繪畫領(lǐng)域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以“毒舌”著稱的晚明評論家兼文人畫家董其昌,一方面認為仇英工匠出身、文化素養(yǎng)不夠,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認,仇英所畫青綠山水精工至極又有士氣,直追南宋的趙伯駒、趙伯骕,“五百年而有仇實父”。
綜觀仇英的繪畫生涯,可以說,他是一位標準的“勵志型選手”。
仇英不善詩文,也不精于書法,加上早年貧寒,導(dǎo)致史書上對他的記載甚少。而他自己,或許也知道自己在文化程度上的短板。他一生中沒有留下什么自述生平的文字,自己的畫上留下的名款“仇英實父制”“實父仇英寫”等,也總是字跡很小,毫不起眼。后人想知道他的生平事跡,還要憑借明代其他文人在仇英畫作上留下的題跋來考證、推敲。
要知道,明中期的吳門畫壇是文人畫家的天下,畫家們多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浸潤于紙墨香氣和瑯瑯書聲中,繪畫創(chuàng)作強調(diào)文人審美氣質(zhì)和畫外功夫的積累。即使時代風(fēng)氣如此強調(diào)繪畫中的文人特質(zhì),工匠出身的仇英仍在明代畫壇牢牢占據(jù)一席。幾百年之后,書畫史家仍然承認他在明代繪畫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一生潛心研究中國繪畫的美國學(xué)者高居翰甚至認為,仇英的技巧高明到能讓各種風(fēng)格重現(xiàn)??梢娝谠煨汀⒐P法、設(shè)色等純粹的繪畫技術(shù)方面的確具有過硬的實力。
高超的繪畫技巧需要通過作品來體現(xiàn)。仇英的代表作之一,就是被譽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重彩仕女第一長卷”的《漢宮春曉圖》。該作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面色彩艷麗,一絲不茍,斗拱上的彩繪、臺階旁的石刻,乃至人物衣裙上的紋飾,都繪制得極為精巧。畫卷中繪制后妃、皇子、宮女、太監(jiān)等共計100余人。也許是受到畫師毛延壽為王昭君畫像這一民間故事的啟發(fā),仇英還在畫中安排了一個正在為后宮佳麗畫像的畫師。宮人們或陪小皇子玩耍,或侍弄花草,或?qū)︾R梳妝,或讀書彈琴,個個衣著華麗,姿態(tài)各異,可謂既無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十分符合社會大眾對后宮生活的想象。
與同時代善畫仕女畫的其他畫家(如唐寅)相比,仇英在《漢宮春曉圖》中并沒有借宮女的形象或經(jīng)歷來抒發(fā)個人感慨,而是力求工整、真實地描繪了一個符合他設(shè)想的宮廷。不同于充滿文人氣息和個人感情的仕女畫,《漢宮春曉圖》用色悅目,細節(jié)精妙,更善于捕捉人物行為動作的瞬間。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情感流露的剎那,被仇英敏銳地觀察并捕捉,之后定格在《漢宮春曉圖》中。閃耀悅目的頭飾、衣裙上的仙鶴紋團花紋,以及好看到自己畫像時的欣喜、和閨密一同讀書時入迷而滿足的神情……都讓畫面顯得格外生動。與明顯用來感懷、寄托著濃烈個人情感的同時期仕女畫,如《秋風(fēng)紈扇圖》《嫦娥執(zhí)桂圖》等相比,仇英此畫體現(xiàn)著一種別樣的魅力。
在仇英生活的年代,現(xiàn)代考古學(xué)還未誕生,仇英無從具象地得知漢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稘h宮春曉圖》中所體現(xiàn)的細致入微的生活場景,里面的建筑、家具、服飾、器用,只能來源于明人收藏的唐、宋、元畫作,或干脆脫胎于明人日常。從這個角度來看,《漢宮春曉圖》無疑是研究明代社會生活、審美觀念乃至思想文化的重要資料。頗值得玩味的是,《漢宮春曉圖》雖托名“漢宮”,但一筆一畫都是明人韻致;而另外一份研究明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資料—小說《金瓶梅》,托名宋代故事,一字一句卻盡顯明代市井風(fēng)情。或許這種巧合本身,就體現(xiàn)了明人好古、仿古的情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