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琦
(1.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2.江蘇師范大學 科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在20世紀后期,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過渡階段,互文性理論慢慢興起。它打破了傳統(tǒng)的文本自給自足的觀念,主張將產生于不同時期的文本進行平等對話。法國文藝批評家朱莉婭·克里斯多娃認為,一部文學作品不再只是一個作者的文本,而是它與其他文本和語言結構關系的產物。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和老舍是進行底層敘述成就特別突出的兩位作家。他們的眾多文學作品生動形象地刻畫了當時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于是人們經常拿他們的作品進行比較性欣賞,尤其以短篇小說的比較為多,例如《傷逝》與《離婚》、《傷逝》與《微神》、《故鄉(xiāng)》與《離婚》、《藥》與《茶館》等等。其中,人們分析最多的是兩位作家在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國民性的異同,其次,探討了他們所關注的各類底層人民的命運以及婦女解放的相關問題。在如火如荼的比較鑒賞中,人們卻忽略了將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為特殊也最具代表性的兩篇短篇小說——《故鄉(xiāng)》與《微神》進行互文性解讀。
《故鄉(xiāng)》與《微神》分別是魯迅和老舍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同時也是兩位文學大師參照自身的真實經歷所創(chuàng)作的對于過往青春年華的美好感情的追憶之作。《故鄉(xiāng)》寫于1921年,魯迅當時39歲;而《微神》完成于1933年,老舍當時35歲。兩位先生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幼年父親早亡、在故鄉(xiāng)歷經坎坷艱難求生、而后留洋海外、在回國以后均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教育事業(yè)。人到中年,身處亂世,兩位作家為何會不約而同地回憶起故鄉(xiāng)、書寫起美好的青春呢?他們通過對過往美好青春的書寫,又想表達什么樣的思想與情感呢?兩者之間有沒有異同?
錢理群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中提出,魯迅小說里有一個內在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即“離去——歸來——再離去”[1]。筆者認為,《故鄉(xiāng)》與《微神》的情節(jié)敘述結構與之非常相似,卻又略有不同,都為“相知——分別——重逢——永別”的過程。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都是關于青春往昔留存在心中的美好回憶?!拔摇睔v經幾十年的辛苦與輾轉都依然將年少時的“他”或“她”的美好形象保留在心中。然而隨著“他”和“她”的現實生活的真實呈現,“我”心中的圣境瞬間粉碎。兩位作者在小說一開始都在“我”的心中勾勒了一幅關于主角的美好畫面,然而到了小說最后,無論是生是死,“他”與“她”都在“我”的心中消失了,僅留下空蕩蕩的場景以及“我”無盡的傷感和遺憾。兩者都描寫了一個失樂園的故事。
少年時期,因受祖父案件的拖累和父親重病的影響,魯迅家道中落,周圍的惡意和傷害,使他痛苦之下遠走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紹興對于魯迅并不是溫暖而美好的,所以他在心中悄悄地替換了故鄉(xiāng)的影像。他把從閏土嘴里聽來的、自己卻從沒見過的閏土的海邊故鄉(xiāng)當作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于是才有了那幅我們非常熟悉的經典而唯美的夢幻景象:“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睂τ隰斞竵碚f,故鄉(xiāng)僅剩的美好都是與幼年時的伙伴閏土密切相關的。所以,當他“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盵2]501
然而在隔了20年以后我與閏土重逢,除了外貌的滄桑變化以外,時光、年齡還有世故帶來了令“我”落寞不已的陌生感:“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在“我”的眼中,生活的苦痛逼迫得閏土麻木而沉默,“像一個木偶人了”。然而在回京的船上,當“我”得知了碗碟事件,內心的悲哀便由社會造成的磨難變成了人性的墮落。“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盵2]510
在動蕩的時局中,面對內憂外患,在北京大學和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擔任講師的魯迅異常痛苦。身為第一代覺醒的知識分子,本以為離開傳統(tǒng)落后的故鄉(xiāng),到大城市去追尋理想文明的世界,拯救國家與人民于水火之中,但現實社會卻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努力付出而大為改善。因此,當面對輾轉生活的艱辛和美好理想的失落時,思鄉(xiāng)便成為慰藉苦痛精神的良藥。借著搬家的契機,魯迅再次鼓足勇氣離開混亂的北京,企圖回到故鄉(xiāng)尋找溫暖。然而故鄉(xiāng)也在變遷,無論是人還是物,早已不是心中懷念的圣境。《故鄉(xiāng)》充分體現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現實中對自我定位的迷茫以及在精神層面的自我迷失。
風雨飄搖之際,國家和個人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此時在齊魯大學任教和寫作的老舍,面對國家的危難和社會的動蕩,內心無比痛苦和煎熬,哪里才是美好的圣境?他和魯迅一樣,企圖回到故鄉(xiāng)尋找溫暖與慰藉?!段⑸瘛肥抢仙嵝≌f中非常特別的作品。因為,他平常不專寫愛情題材的小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在題材上不敢摸這個禁果”,“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3]195在《我怎樣寫短篇小說》中,他提到自己一生中惟一創(chuàng)作的愛情題材的短篇小說《微神》經過三次的修正,“既不想再鬧著玩,當然就得好好的干了?!?986年11月8日,曹禺在民族文化宮的座談會上,曾對日本學者伊藤敬一提起老舍對《微神》的喜愛:“我憶起當年與老舍先生一同訪問時,偶爾問老舍先生說:‘你寫的很多作品里寫得最好的是哪一個?’老舍先生說:‘是《微神》?!矣浀盟_是這么說過?!盵4]
《微神》最初在《文學》上發(fā)表時,題目是“Vision”。收入《趕集》時,將其音譯成現在的題目。在牛津詞典中“vision”可以理解為視野、想象、夢幻、畫面、俊男和天仙等等。學者們對于它的解釋,除了“幻想”以外,最為著名的是伊藤敬一的“微微出神”“幽微的女神”以及嚴家炎的“心象”的觀點。筆者覺得這些解釋都不夠準確。“我沒睡去,我知道已離夢境不遠,但是還聽得清清楚楚小鳥的相映與輕歌。說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時候,我才看見那塊地方——不曉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夢以前它老是那個樣兒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夢的前方吧。”[3]57筆者認為將“vision”解釋為“夢境”更為貼切一些。整篇作品都是通過“我”現實和夢幻的交錯,詩意地表現出一個失落的幻境。
羅常培在《我和老舍》一文中透露,《微神》取材于老舍初戀的經歷,融入了作者青少年時期“情感動蕩”的諸多體驗。“假若我再泄露一個秘密,那么,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后來所寫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戀的影兒。這點靈感的嫩芽,也是由雷神廟的一夕談培養(yǎng)出來的。有一晚我從騾馬市趕回北城。路過教育會想進去看看他,順便也叫車夫歇歇腿,恰巧他有寫給我的一封信還沒有發(fā),信里有一首詠梅花詩,字里行間表現著內心的苦悶。(恕我日記淪陷北平,原詩已經背不出來了!)從這首詩談起,他告訴了我兒時所眷戀的對象和當時情感動蕩的狀況。我還一度自告奮勇地去伐柯,到了兒因為那位小妞的父親當了和尚,累得女兒也做了帶發(fā)修行的優(yōu)波夷!以致這段姻緣未能締結——雖然她的結局并不像那篇小說安排得那么壞。我這種歉仄直到我介紹胡絮青女士變成舒太太的時候才算彌補上了。”[5]
初戀往往包含著十分值得珍惜的純真感情,這種感情如果經歷一段時間的反復孕育而發(fā)酵,就有可能寫成很真摯感人的作品,老舍的《微神》正是如此。開篇唯美的書寫慢慢勾畫出“我”心中的青春圣境——一片青蔥草地上的小草房。不僅有繡著蝴蝶的牙白的幔帳,還有罩著綠毯的小床,地上鋪著一塊長方的蒲墊,墊的旁邊放著雙繡白花的小綠拖鞋。更有“我”心愛的姑娘,17歲嬌羞愛笑的“她”。世俗現實的力量慢慢展現,縱使兩人有情,卻只能分散兩端。十幾年以后,“我”留洋歸來,渴望與“她”再續(xù)前緣,卻發(fā)現“她”已無奈地淪落風塵,自殺殉情卻無法永恒地住在“我”的心中?!靶闹忻H?,只想起那雙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作著春夢。”[3]68
《故鄉(xiāng)》與《微神》都是作者對于內心純真的尋找與失落。然而在《故鄉(xiāng)》中,面對現實社會的重壓,“我”感到痛苦和絕望——閏土卻沉默、麻木的生活,魯迅借此表現出一種人性崇高的抗爭,希望人可以有尊嚴地活著。而老舍卻在《微神》里表現為一種堅持和忍耐,悲劇色彩更濃厚,更痛苦,人物只要活著可以放棄尊嚴,直至走向自我的毀滅,以此來尋求尊嚴。在國家遭受戰(zhàn)火洗禮的危難關頭,老舍和魯迅一樣,作為覺醒的知識分子,渴望用青春的浪漫和故鄉(xiāng)的溫暖撫慰痛苦的靈魂,然而最終也無奈地發(fā)現只是夢境一場。這兩篇小說都不刻意追求復雜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而專注于表現個人的情感體驗,因而能給讀者以強烈的詩意感受和情感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