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露

(云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云南 昆明，650500)

一、“勢”的肇始及發(fā)展

北宋山水畫的特點是寫實，求“真”?！皩憣崱笔遣皝碓~，在山水畫論中用“求真”來表示，“真”是“氣質俱盛”，這也是“勢”的一種表現(xiàn)。古時并沒有“勢”字，以“埶”代之，“埶”在許慎《說文解字》中意為：種也，譯為種植，持握著(苗木之類)趕快把它種下[1]?！皠荨痹谠S慎《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為：盛力權也，“權”的本義是黃花木。不管是代替字“埶”的解釋還是該字的本義，都與生命有關。那么“勢”即可理解為使植物生長旺盛的一種強大的自然力量，它具有一種內在的動力，性質是動態(tài)的。

在文學作品中最早提到“勢”的是《老子》：“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盵2]261此處的“勢”,陳鼓應給予了三種解釋：一是蔣錫昌的“環(huán)境”；二是陳柱的“力”；三是林希逸的“對立”。環(huán)境即可理解為大自然、宇宙，從《老子》第五十一章整篇來看，“勢”的意思更接近蔣錫昌與陳柱二人對其的解釋，可譯為“自然的力量”，且后面直接提到了“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不加以干涉，而讓萬物順應自然[2]262?！皠荨本褪鞘谷f物生長的一種強大的自然力量，這就更加符合“勢”的本義了。南朝劉勰在著作《文心雕龍·定勢》中提道：“勢者，乘利而為制也?！盵3]范文瀾對“勢”的解釋是“標準”，詹锳認為劉勰的定勢論中的“勢”字來源于《孫子兵法》中的“勢”，并提出了“勢”原意是靈活機動而自然的趨勢[4]。周振甫在《文心雕龍》的《定勢第三十》篇章中給予“勢”的解釋為“趨勢、趨向”，“勢是自然形成的趨勢，像弩箭用機械發(fā)射，自然形成使箭直射的勢；像山澗是曲折的，自然形成使水回旋的勢，趁著有利地趨勢形成體勢。”[5]詹锳、周振甫對“勢”的解釋都可以歸結于大自然的力量。宗白華也說過“勢即生命”，“勢”本是看不見的，但它是萬物生命生長的一種表現(xiàn)。

二、“勢”在畫論中的表達

不僅文學中提到過“勢”的生命性、動態(tài)性，繪畫中也將此視為重點。顧愷之的《論畫》最早提到了繪畫講究“勢”：“大荀首也，骨趣甚奇，二婕以憐美之體，有驚劇之則。若以臨見妙裁，尋其置陳布勢，是達畫之變也。”[6]61陳傳席對此處的“勢”解釋為“氣勢(或體勢)”，此處的“勢”也有情勢之意。此時的畫面必然是以“情”為主，畫中必然以各個人物的神態(tài)，面部、肢體所流露的情感為主，可知畫面必然是生動的，人物表現(xiàn)必然是鮮活的、有生命的，這就是畫中所展現(xiàn)的“勢”?！坝斜简v大勢，恨不盡激揚之態(tài)”[6]62同樣出自在顧愷之的《論畫》中，此處的“勢”是壯士們在奔騰的狀態(tài)下所形成的一種動能，是富有力量的運動?！墩摦嫛吠瑫r提出了“情勢”：《七佛》及《夏殷》與《大列女》二，皆衛(wèi)協(xié)手傳而有情勢[6]62。顧愷之的“傳神論”是其繪畫美學思想的核心，他認為形只是繪畫的基本表現(xiàn)，“神”即神韻、氣韻。“神”在畫面上所呈現(xiàn)的也是一種“情勢”。而“情勢”又包含多種意義，而不僅僅是指畫面上所表現(xiàn)的當時情形產生的“勢”，更有讓畫面充滿生命活動的意味。

王微在《敘畫》中提出“勢”：“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容”有盛(chéng)的意思，結合“勢”的本意，王微的“容勢”可以理解為：所畫之山水，需要符合宇宙之規(guī)律，既然畫面以山水為主體，樹木必然是生長的、有生命的、動態(tài)的。就算是沒有生命的石頭，也應該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放置在畫面中，而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王微在《敘畫》中還提到了“動”，與“勢”相呼應，他由“勢”引申出了“動”和“變”，這都是“勢”的一部分?！氨竞跣握呷陟`，而動變者心也。靈亡所見，故所拖不動；目有所及，故所見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橫變縱化，故動生焉，前矩后方，而靈出焉?！盵6]177“變”在中國古代是表示在一個相當?shù)臅r間過程中不斷轉化的概念，如《易·系辭下》曰:“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庇衷?“變通者，趣時者也?！薄白儭钡囊环街饕巧εc活力之表現(xiàn)，王微的“變”就是重視這種流動性,而不是一種狀態(tài)轉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的一次性替代關系[7]。與“動”相結合，是在對“容勢”進行解釋說明，應該怎樣在靜態(tài)的畫面上表現(xiàn)動態(tài)，表現(xiàn)生命，表現(xiàn)“勢”。

宗炳的《畫山水序》中“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是在說神明需要棲息在形體之上，他將神與形分開而論，而王微則持“形神合一”的觀點，雖有不同，但都明確表示必須要有形體。形是“勢”的載體，植物生長都有一個向上的方向，所以在畫面表達效果上，植物的形都是向上生長的趨勢。在山水畫中不論如何扭曲，樹木整體上都是向上生長的，如李思訓的《江帆樓閣圖》中的桃、松、竹等都郁郁蔥蔥，姿態(tài)各異，無論是怎樣變化，都給人動態(tài)生長的感受。

宗炳和王微、顧愷之一樣，都認為“勢”要與“形”相伴而生，無形則無勢，則神明不會降之；并且“形勢”與“情勢”也是相輔而行的，“形”需要合情合理，符合自然規(guī)律，“情”也需要寄托在“形”上才能成就畫面上的“勢”。荊浩在其《筆法記》中談到松樹時說道：“勢既獨高，枝低覆偃……如君子之德風也。”[8]潘運告直接將“勢”翻譯成“形勢、情勢”，而王伯敏只是將“勢既獨高”譯成“其勢既高”；《古松贊》提到了“勢高而險”，對于松的“勢”都用“高”來形容，而樹木的高在繪畫中表現(xiàn)為植物生長的態(tài)勢。

三、北宋山水畫中的生命之“勢”

北宋理學家張載言：“枯楊生華，勢不能久，故無譽?！盵9]這里的“勢”指的就是生命、生機的意思；北宋理學家邵雍的《盛衰吟》提道：“勢盛舉頭方偃蹇，氣衰旋踵卻嗟吁?！盵10]這里的“勢”依舊是生命、生機的意思。北宋理學家在評畫時常帶入“觀天地生物氣象”的理念，山水畫中的“生物氣象”意味著“活”“生”。該理念影響著畫家的思想，使得畫家重視畫中生命的體現(xiàn)，即對“勢”的體現(xiàn)。

1.生命動“勢”

“勢”動態(tài)的性質使得畫中物的表現(xiàn)也是動態(tài)的。北宋李昉詩云：“更待明年新筍出，亭亭必見勢凌云?！贝颂幍摹皠荨笔侵感鹿S生長的一種動勢，即生命生長的一種強大的動力，似要沖破云霄，這種生命生長的動勢在北宋山水畫中也有所體現(xiàn)。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說：“畫林木者，有樛枝挺干，屈節(jié)皴皮，紐裂多端，分敷萬狀，作怒龍驚虺之勢，聳凌云翳日之姿，宜需崖岸豐隆，方稱蟠根老壯也。”[11]9簡單來說，畫林木時需要有怒龍和驚虺般的強烈運動感，穿過云層遮住太陽般的姿態(tài)。這是植物生長的表現(xiàn)，雖然不是每棵植物都是這樣生長的，但是最能強烈體現(xiàn)植物生長的狀態(tài)，它不像動物般活蹦亂跳，但仍舊是充滿活力的。米芾在其《畫史》中評論董源的畫：“嵐色蒼郁，枝干勁挺，咸有生意?！盵11]173枝干勁挺是一種向上的力量感，這是繪畫一直追求的動態(tài)，在靜態(tài)的畫面中賦予強烈的動勢，“動”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勢”的表現(xiàn)，是生意的體現(xiàn)，“活”的體現(xiàn)。

荊浩在其《山水節(jié)要》中提出：“其體者，迺描寫形勢骨格之法也。運于胸次，意在筆先。遠則取其勢，近則取其質。”[12]在他的《匡廬圖》中，山勢極其雄偉壯觀，畫中遠景處的主峰高聳而立，奇峰突起，并由數(shù)座小峰擁立其中，崇山峻嶺，錯落有致，主體突出而不突兀。整幅畫的“勢”直立向上，有直插云霄、沖破天際之感。伴隨著山勢，樹木的動勢也是向上的，這種生命生長的運動感極強。郭熙的《早春圖》畫的是初春的景色，群山高聳，薄霧籠罩，隱約透露出山巒的險峻陡峭之姿；松柏枝干虬曲，用筆墨所繪樹枝形態(tài)表現(xiàn)內在生長的生命之勢，那“張牙舞爪”的姿態(tài)更能體現(xiàn)出生命的張力。北宋釋智圓《庭松》中的“喬枝偃蓋勢凌云，一植幽庭度幾春”描寫的正是樹木的生長動“勢”。

2.情感融“勢”

郭熙是賦予山水畫生命意義的畫家和理論家。他在《林泉高致》提道：“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蘿草木，為振挈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tài)也。”“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彩?！盵11]40-65郭熙的《雙松水閣圖》山體雄壯，山勢蜿蜒而上，如一條溫馴的龍，整幅畫給人生命感。動感即是“勢”的主要特征，即意味著“生”。前景的雙松屹立在畫面中，枝干龍鐘；畫面境界壯闊，谷深崖陡，氣勢雄壯。山巒的蜿蜒曲折與高松的直立向上形成視覺上的交叉，畫面中隨處可見的樹木“生相”雖不濃郁，卻充滿生機，姣好地向上生長的趨勢讓觀者感到“勢”給予的生命感。

《圖畫見聞志》對李成的評價為：“尤擅畫山水寒林，神化精靈，絕人遠甚?！盵13]從李成的《寒林高士圖軸》中就可以感受到他的“神化精靈”。精心布置的畫面中一棵巨大的松樹屹立在畫面前方，筆法是他擅用的蟹爪法，給予樹木向上生長的動感?！皵[布栽插，勢使相偎。”[11]30意境蕭瑟平遠，就好似他淡泊的心境；雖是寒林，但也透露著生命的意味，如高高生長的松樹，似要沖破天際；以松喻人，正如君子般清高，雖葉凋零，但仍舊有茂盛的部分，樹木枯榮相間，仿佛是與寒冷的天氣作著頑強的斗爭。遠處的荒山上依舊有小草點綴其間，刻畫細膩，形神有致。畫面前景中的松樹與樹下的高士形成視覺上的強烈對比，高士仿佛是李成自身的寫照，站在樹下，但目光卻向畫外看去，給人遐想的空間。

北宋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中寫道：“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笨梢娦嗡茝膩矶疾皇侵袊嬜非蟮哪繕?，從顧愷之的“傳神”，宗炳的“以形媚道”，王微的“容勢”，再到郭熙、蘇軾等，都不是追求形似，而是將形似看作繪畫的第一步。初入繪畫時可以追求形似，但到熟練之后，所畫之物定以求“真”為目標，“真”則是“活”，是“生”，是“勢”，表現(xiàn)出鮮活的動態(tài)并賦予其生命，不僅如此，還可以將自己的主觀情感融入所畫之物，表現(xiàn)萬物生命狀態(tài)的同時賦予主觀情感，主觀與客觀相結合更能體現(xiàn)“我”與自然、宇宙的融合，更能表現(xiàn)出畫中物的活潑精神。晁補之的“遺物以觀物”“畫寫物外形”也是對畫中事物本質的追求。情感與畫中物相融合是一種“情勢”，是鮮活的、生動的、有感情的，不是“死物”，畫中物體的動態(tài)，如飄動的云、潺潺的流水、搖曳的枝葉、生長的樹木、蜿蜒或高聳的山勢等都能承載畫家的情感。

四、結語

先秦產生的“天人合一”思想對文學、美學、理學等都有著重要的影響，也影響著畫家。顧愷之的“傳神”是他探尋生命本質的表現(xiàn)。山水畫論中最早體現(xiàn)這種思想的是宗炳的《畫山水序》，如“圣人含道映物”“以神法道”“山水以形媚道”“應會感神，神超理得”等。王微也是主張“容勢”，并把山水擬人化。他們主張寫山水之勢、山水之神，通過山水畫將自己和自然融為一體，探尋人與自然、宇宙的關系，這也是深受當時道家和玄學的影響而形成的思想。北宋時期老莊思想以及禪宗的清談之學推進了當時畫家們對自然美的追求，并在其中探求人生和生命的意義。

用自然主義的手法描繪的北宋山水，繪事物原本生長的形態(tài)，取自然之勢，造畫面之勢，在畫面中表現(xiàn)生命，營造動感，給山水以動勢，賦植物以生長趨勢，來體現(xiàn)畫家對生命的理解。北宋理學家觀物以發(fā)現(xiàn)大自然之生意的主要目的是“觀我生”：通過自然生命來發(fā)現(xiàn)自我生命。“觀其生”和“觀我生”是相融為一的,他們流覽山水花鳥,就是在其中尋求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生命精神[14]。把山水擬人化，將其與“人”結合，畫面中用山和林木來比喻人本身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寓情于畫，將“人”融于自然、融入畫面，更能體現(xiàn)畫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達到“暢神”的目的。由此可見，北宋山水畫中物的動勢以及情勢是畫中生命的體現(xiàn)。從六朝時期“容勢”理論的出現(xiàn)到“勢”在北宋山水畫中表現(xiàn)出的生意，畫家們一直追尋著繪畫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