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倩茹 楊慶存
文道觀是決定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與藝術境界、引領學風文風與文化建設的關鍵。對于“文”“道”關系的思考與認知,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壇反復討論的熱點問題,不僅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容,而且涌現(xiàn)出各具特色的學術流派。歐陽修對文章形式與思想內容關系的深入思考并逐漸生成構建的“文道觀”,不但奠定了其文壇盟主的堅實基礎,而且直接促進了宋代文化建設,既有力推動了“古文運動”的健康發(fā)展,又給后世以深刻啟迪。以往研究大都側重于文道觀內容的理解與闡釋,很少就歐陽修文道觀生成的創(chuàng)構過程、文化環(huán)境和實踐策略,進行多側面、多層次的動態(tài)考察。本文擬就此略作探討,力圖在還原時代歷史語境的過程中,揭橥其豐富深刻的文化內涵和廣泛深遠的歷史影響。
任何理論的產生與傳播,都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產物。諸如首創(chuàng)者的綜合素養(yǎng)、表述方式,接受者的層次范圍、傳播途徑,乃至社會環(huán)境、文化思潮等。而首創(chuàng)者在建構話語體系時,也會受到文化資本、社會聲譽、政治權力、士人群體、審美情趣等多種要素影響。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體系,并非純粹認知性的知識形態(tài),而是包含多重文化因素,是具有鮮明思想性、專業(yè)性、政治性、社會性與引導性的文化綜合體。理論主張既與文人階層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角色緊密相聯(lián),也與士人群體的身份認同息息相關,其背后依托的乃是古代文人的精神追求與價值理想。如果將歐陽修的文道觀僅僅理解為詩文風格或文學主張,就忽略了其文論話語產生的復雜性,遮蔽了文道觀在文化內涵上的豐富性與獨特性,也忽視了其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文學價值與文化意義。我們嘗試“把古文論的資料放回到它的文化、歷史語境中去考察”,①童慶炳:《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意義》,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頁。探討歐陽修文道觀的生成與構建。
歐陽修文道觀的重要論述,大都集中在寫給學人的書信中,諸如《與張秀才棐第一書》(1033)、《與張秀才棐第二書》(1033)、《與樂秀才第一書》(1037)、《與荊南樂秀才書》(1037)、《答吳充秀才書》(1040)、《答祖擇之書》(1041)等等。這些文章寫于景祐元年(1034)到慶歷五年(1045)前后,是“歐陽修政治道路和文學道路上又一重要時期”。②王水照:《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道路》,見氏著:《走馬塘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80頁。在此期間的三段經(jīng)歷:西河幕府彰顯文人身份;被貶夷陵贏得士人認同;任職館閣成為文化精英,不僅促使歐陽修的文化資本迅速積累,而且獲得了一定的文學話語權力,為文道觀的生成奠定了堅實基礎。
歐陽修于天圣八年(1030)進士及第,次年任西京留守推官,當時的文壇宿老與新秀,如錢惟演、梅堯臣、尹洙、蘇舜欽、張先等都匯聚于此,歐陽修《寓隨啟》稱“西河幕府,最盛于文章”,③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590頁。下引均據(jù)此本,僅隨文夾注。是宋初文壇極具號召力和影響力的文學團體。他們主導了文學的主流話語,引領了社會的文化風向,并在文化因革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歐陽修深受熏陶,“專以古文相尚,天下競為楷模,于是文風一變,遂跨于唐矣”。④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六》第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379頁。其好作古文的文學志趣與審美風格,得到了士人群體的廣泛認同,不少學子慕名向他投師求學。明道二年(1033),來自河中的張棐秀才獻上詩賦作品,但歐陽修不予認可,《答張秀才棐第一書》批評他“持寶而欲價者”的鉆營行為,謙稱自己“官位學行無動人也,是非可否不足取信也”(第977頁),拒絕了張秀才的舉薦要求。從話語表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歐陽修對自己此時所擁有的文化資本有著清醒認識,因為決定文學話語的根本因素是政治權力與社會地位,顯然這時他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景祐三年,歐陽修因貽書責備高若訥被貶為夷陵縣令,雖然在政治上遭受了打擊與挫折,但他仗義執(zhí)言、不畏強權的精神品格,反而贏得文人同氣相求、正義相惜的心理認同,得到士人群體的廣泛支持,使他在文學領域的聲譽不降反升。石介、蘇舜欽等大批雅士紛紛寄詩慰問,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高度贊揚他嫉惡如仇、臨難不避的文人氣節(jié)。此詩一出,天下爭相傳頌,“布在都下,人爭傳寫”,⑤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5頁。進一步擴大了歐陽修的社會影響。歐陽修《于役志》記載自己即將離京之時眾多文人分批前來送行,被貶途中也有大量雅士結伴同游、賦詩贈答,行跡所至均有士人迎來送往,如行至楚州先后與田況、劉春卿等人飲酒弈詩,至南京有石介相邀小飲于河亭,不一而足。文人群體的種種文化行為,充分表達出對歐陽修文化地位、士人品格以及精神追求的全面認同,也說明他此時文化影響力的大幅提升。被貶期間的歐陽修要求自己“慎勿作戚戚之文”(第1897—1905、999頁)。不僅文章琢磨愈精,而且首倡疑經(jīng)惑傳,開經(jīng)學研究新風。歐陽修還與尹洙商議合撰《五代史》,在史學領域有所建樹。歐陽修此時廣泛涉獵文學、經(jīng)學、史學等領域,奠定了日后成為一代宗師的基礎,正如莊有恭詩言“廬陵事業(yè)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⑥洪本健編:《歐陽修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105頁。這段貶謫經(jīng)歷讓他對文化資本和話語權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與體悟,《與樂秀才第一書》說:“官僅得一縣令,又為有罪之人。其德、爵、齒三者,皆不足以稱足下之所待,此其所以為慚?!保ǖ?023頁)此話雖是自謙之語,卻透露出只有在世俗社會政治權力的主導下,文化資本與文學話語才能得以彰顯的事實。
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舉薦歐陽修為陜西經(jīng)略府掌書記,其《舉歐陽修充經(jīng)略掌書記狀》說:“臣訪于士大夫,皆言非歐陽修不可,文學才識,為眾所伏”,⑦李勇先、王蓉貴校點:《范仲淹全集》卷一九,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32頁。足見當時歐陽修的文學聲望日隆。歐陽修六月被召還京師,復任館閣???,仍修《崇文總目》,重新回到政治文化權力中心,并與晏殊、宋祁等權貴顯達、文章宿老宴集唱和。任職館閣標志著精英士大夫身份的確立,館閣是培養(yǎng)和儲備治國精英的文化機構,位于宋代政治最高端,歐陽修在《又論館閣取士劄子》中說文臣均是“有文章,有學問,有材有行,或精于一藝,或長于一事者”(第1728頁),像晏殊、黃庭堅、秦觀、蘇軾、王安石等一流學者才能進入館閣,他們代表著精英人才的最高文化品位,掌控著文壇的主流話語權,扮演著文化創(chuàng)造者、政策制定者和思想傳播者的主要角色。更為重要的是,館閣文臣在國家科舉考試中負責具體考務,與翰林學士一起為國家選拔人才,是文化的實際“立法者”,更是社會價值取向的引領者。在此時期許多學人入京進謁,歐陽修自稱“過吾門者百千人”,①曾鞏:《上歐陽學士第二書》,見陳杏珍等點校:《曾鞏集》卷一五,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34頁??梢娝木⑸矸菖c文學趣尚,已經(jīng)成為引領時代文化思潮與社會審美風尚的旗幟。而歐陽修對此始終保持著理性、謹慎的態(tài)度,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說“修材不足用于時,仕不足榮于世,其毀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世之欲假譽以為重,借力而后進者,奚取于修焉?”(第663—664頁)謙稱自己的天資、官職、榮譽、才能不足以獎掖后進,但此語恰恰說明他深知自己“由于占有文化資本而被授予某種特權”,②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包亞明編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5頁。后輩士子的拜謁行為,也是看重他所占據(jù)的政治地位和擁有的話語權力。對吳充秀才來說,一旦得到歐陽修的賞識或舉薦,他的文學生涯和社會地位將會發(fā)生巨大轉變;對歐陽修而言,超越文學意義的館閣身份,促使他思考著如何引導文風、砥礪士風。以上所述,都為歐陽修醞釀文道觀提供了有益的環(huán)境和氣氛。
宋代文學眾體皆備,呂祖謙《宋文鑒》將文體分為58類,與人際交往相關的有問答、對、說、記、論、書等體裁。而歐陽修對文道觀的理論建構與話語論述,幾乎全部集中在與學人的交往書信中,則是他精心選擇的一種表述形式。與普通學人相比,歐陽修顯然在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擁有較高的文化資本,而表述媒介不僅是一種交際工具,也是一種標志著更深層次權力關系的符號形式,其中不無文化權力運作的支配性力量。學人借助“去信”表達自己的文化意圖,即渴望憑借歐陽修的文化權威獲得文化地位的提升。而歐陽修則通過“回信”闡述文學思想,傳遞給后進士人,引導他們的文化實踐,傳播自己的文化思想與理論主張。作為一種話語權力由高到低的傳遞方式,回信在一定程度上更能滿足求教者的心理期待,更益于自己的話語論述得到全面認可與接收,也更容易引導并改變學人的知識表述與心態(tài)結構。
歐陽修對回信這種傳播媒介的認識是逐步明晰并加深的?!杜c張秀才棐第二書》一改之前的嘲諷態(tài)度,對他多有肯定和贊美,如“言尤高而志極大”“甚有志”“多聞博學”(第978頁)等等,所述內容不僅包括自己對治學的理解,而且闡發(fā)了對文道關系的思考。歐陽修前后態(tài)度的顯著變化,以及書寫內容、言說方式的明顯轉變,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與張秀才在文學話語上的不平等關系,可以通過“回信”這種表述形式將文學思想傳遞給廣大士子,通過一個又一個學人的具體文化行為,讓自己創(chuàng)構的理論主張獲得更廣泛的群體認同,并逐漸形成規(guī)模性的文化思潮。被貶夷陵期間,歐陽修對回信的傳播力度之大和接受程度之高已然深有體悟?!杜c荊南樂秀才書》雖然對樂生所問“舉子業(yè)之文”略有不屑論之的意思,但又擔心誤導和打擊他,故而挈出“順時”二字告之,將其為學困惑與文壇亂象結合起來,指出這不僅是個人問題而是普遍現(xiàn)象,并且說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也存在這種狀況,“其前所為既不足學,其后所為慎不可學”,鼓勵他樹立信心,還以“齊肩于兩漢”期許樂秀才(第661頁)。清代文評家王元啟說此文“措辭微婉,不作伉直語,較為可味”,③王元啟:《讀歐記疑》卷一,見《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47頁。正是看到了歐公一改往日直白曉暢,措辭變得委婉善誘,反映出他越來越重視回信這種話語傳遞形式,也更加注重言辭表達的謹慎性以及思想論述的啟發(fā)性。
歐陽修任職館閣時所作的《答吳充秀才書》與《答祖擇之書》,無論是內容要義還是表達方式都更為樸實,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位于政治空間的較高位置上,并成為文壇風氣的引領者,可以更加堅定、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文道觀理論,也更利于學人順利接受并迅速掌握。如《答吳充秀才書》以自己的作文經(jīng)歷為例,“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悅而溺于所止”(第663頁),使吳充秀才更容易理解并接受啟迪,話語表述體現(xiàn)出普適性、引導性與啟發(fā)性。同時也更加注意回復內容的典型性和針對性,面對文士為求利祿而盡心于文字的現(xiàn)象,《答吳充秀才書》指出學人必須走出書齋,在社會現(xiàn)實中行道;針對當時士風墮落的現(xiàn)象,《答祖擇之書》提出“師經(jīng)”重道、重振儒學的主張。兩封回信彰顯出嘉惠后學、獎掖后進的領袖風姿,透露出精英文人的身份使命和責任擔當,與此同時歐陽修也建構著自己的文道觀話語系統(tǒng)。
首先,歐陽修將“圣人之道”作為文道觀的靈魂。宋初,柳開、石介等人推尊韓愈,提倡“行古道作古文”,但只取其道統(tǒng)而忽視文。柳開認為“文章為道之筌也”,①柳開:《上王學士第三書》,見曾棗莊等編:《全宋文》第3冊,成都:巴蜀書社,1989年,第582頁。將文學視為道的工具與附庸,之后石介接過復古大旗,其《尊韓》提出只要將“布三綱之象,全五常之質”②石介:《上蔡副樞書》,見曾棗莊等編:《全宋文》第15冊,成都:巴蜀書社,1991年,第196頁。的傳道內容貫徹到文章中,文采形式可以略而不計,表現(xiàn)出重道輕文思想,導致文壇出現(xiàn)偏離現(xiàn)實、輕視實用的怪誕文風。歐陽修結合當時文壇狀況,梳理儒學本義與傳承,強化儒家之“道”思想內涵,建構“圣人之道”話語體系,并針對當時文風險怪亂象,賦予“道”新的時代內涵,嚴厲批評“誕者之言”,遏止其蔓延,使復古行道的儒家精神重新得以弘揚。
《與張秀才棐第二書》是歐陽修文道觀最為集中、最為充分的展現(xiàn)。這封書信以評論張棐文章為引子,從六個方面,層層深入地闡明了自己的“文道觀”思想,如“圣人之道”與“誕者之言”,“知道”“明道”“為道”“務道”“王道”等等,構成一套相對完整的話語體系。全文突出六大重點:一是由評論張秀才的“古今雜文”提出問題。歐陽修認為大部分“言尤高而志極大”,意在“閔世病俗,究古明道,欲拔今以復之古”,作了基本肯定和鼓勵。同時也嚴肅指出其“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的錯誤。由此引出“文”“道”關系的重要話題。二是分析“文”與“道”的關系,突出其重大意義。歐陽修先著眼于“道”,講述“君子之于學”的目的在于“務為道”,進而指出“為道必求知古”的路徑,再說“知古明道”的用途,在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即躬身實踐、應用于現(xiàn)實社會,然后體現(xiàn)于文章,流傳于世,啟迪后人,實現(xiàn)“行道”“傳道”的目標,促進人類的文明發(fā)展,而最后落腳于“文”。作者在講清讀書學習、知古明道、履身施事、見于文章、以信后世這五者之間內在邏輯與密切關聯(lián)的同時,突出了用古代儒家之“道”來指導現(xiàn)實實踐并體現(xiàn)于“文”的核心思想,著眼點與落腳點始終圍繞闡發(fā)“文道”關系,而以“好學”“知古”“明道”“務道”“為文”五大支點為軸心,思路清晰,重點突出。三是界定“道”與“文”的內涵特質,突出文化傳承。歐陽修明確指出,“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jīng)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這不僅具體詮釋了“道”與“文”的規(guī)定內涵,而且明確了儒家思想之“道”可“履而行之”與儒學經(jīng)典之“文”能“至今取信”的根本性質。與此同時,歐陽修還總結了“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的重要特征。這與“以混蒙虛無為道,洪荒廣略為古;其道難法,其言難行”的“誕者之言”形成鮮明對比。四是強調“圣人之道”的“可得”“可行”“可學”。歐陽修以孔子“道不遠人”的名言與《中庸》“率性之謂道”的觀點,說明“人”與“道”的密切關系;以《春秋》為書“以成隱讓”“信道不信邪”等,說明“文”“道”本為一體;指出“圣人之道”能“履之于身,施之于事”,此非“誕者之言”所可比。又以《尚書》“稽古”、孔子“好古”,說明“其事乃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既具體實在又不虛不誕,“宜為君子之所學”。五是倡導為文“切于事實”而不務“高言”虛語。歐陽修以“孔子刪《書》斷自《堯典》”,其學則曰“祖述堯舜”為例,說明儒家明白“漸遠而難彰,不可以信后世”的道理,故“弗道其前”,不說堯舜以前的事,體現(xiàn)著學風的扎實與文風的嚴謹。對于當時“舍近而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的不良風氣,歐陽修給予了嚴厲批評。此后,又舉《書》為例,稱“唐、虞之道為百王首”,而所書“其事不過于親九族,平百姓,憂水患”,以此說明“道”在“事”中。歐公認為“孔子之后,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于教人樹桑麻,畜雞豚”,而“孟軻之言道”“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也是不務“高言”。六是批評“誕者之言”“無用之說”,以遏止與矯正不良文風。歐陽修批評“今之學者不深本之,乃樂誕者之言,思混沌于古初,以無形為至道”,指出“務高遠之為勝,以廣誕者無用之說”,這不是“學者之所盡心”的事。并針對張秀才文章“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的弊病,勸其“宜少下其高而近其遠”(第977—979頁)。由上述六點可知,歐陽修以正本清源的方式,重新舉起復興儒道與古樸文風的大旗,在建構文道觀的話語體系時,不僅選擇了廣大士人最為熟知的“文”“道”概念,而且使用表達精準的“圣人之道”“誕者之言”一類不易產生歧義的詞語,易為廣大學人所接受。
其次,歐陽修文道觀的生成是一個不斷豐富和深化的建構過程。其《與樂秀才第一書》對廣大學人最為關心的“文”作了深入闡釋,進一步豐厚了文道觀的理論內容。歐陽修指出往圣前賢“為道雖同”而“辭皆不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第1024頁)的現(xiàn)象,不僅揭示了“文如其人”的個性化規(guī)律,而且說明藝術風格多樣化的必然性。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與內在修養(yǎng)有差異,卻始終遵循儒家之“道”,盡管文章的形式風格與表述方式各具風貌,而在思想內容方面,都體現(xiàn)著關心社會、關注現(xiàn)實、關切民生的人文情懷,承載著重要的道德價值和文化意義。歐陽修視“文”為“道”的集中反映和表現(xiàn)載體,將儒學之“道”與科舉考試的現(xiàn)實需求緊密結合在一起,引導學人追求“圣人之道”,進而帶動“圣人之文”在知識論述和文學表達上的轉變,為廣大士人指出了一條既能實現(xiàn)政治功利性,又能達成文學審美性的努力方向。
再次,歐陽修在厘清“圣人之道”的文化定位以及“文道”關系的基礎上,又為建構文道觀話語體系賦予實踐意義?!洞饏浅湫悴艜诽岢觥暗绖傥闹痢闭f,“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由此進一步指出“終日不出于軒序,不能縱橫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第664頁)。歐陽修認為,孔子著述整理六經(jīng)只花了數(shù)年時間就得以完成,是因為他周游列國并實際考察,對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與認識深刻,思想與文化積累深厚。當今學人要想寫出“圣人之文”,就要走出書齋,深入社會,踐行其“道”。圣人之“道”是具體的、實在的、充滿人情人性的,既在于“君臣、上下、禮樂、刑法之事”的綱常倫理,更在于社會生活“百事”的方方面面?!皠盏?、行道”就是要身體力行地在社會生活中不斷實踐,積極承擔社會道義和現(xiàn)實使命。歐陽修將抽象的“道”創(chuàng)新為一種可知可行的話語體系,實現(xiàn)了從理論到實踐的飛躍與質變,使其文道觀話語體系不僅具有理論意義,更具有行為上的可操作性,對現(xiàn)實生活有實際的指導價值,因此獲得了士人群體的廣泛認同與普遍接受。
第四,歐陽修將“圣人之道”升華為士人階層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堅定信念與踐行準則。他在《答祖擇之書》中指出,社會中存在著“今世無師”“忘本逐利”等敗壞風氣的現(xiàn)象,造成這種亂象的重要原因就是儒家文化的式微。于是他告訴學人,“學者當師經(jīng),師經(jīng)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fā)為文者輝光,施于世者果毅”,要求士人向真正代表“圣人之文”的“六經(jīng)”學習,以“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核心價值,將“道”的精神實質內化在濡養(yǎng)德性的人格修養(yǎng)中,“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第1010、661頁),注重對自身德性修養(yǎng)的錘煉,從而達到“道純中實”的有德境界,體現(xiàn)在文章中自然會富有光彩。歐陽修將儒者終生追求的道德理想納入“圣人之道”的評判維度,將“道”升華為士人階層的核心文化價值和最高精神追求,體現(xiàn)出其文道觀的社會良知與思想價值。
以上考述了歐陽修文道觀及話語體系的建構與完善,其根本實質是歐陽修對儒家思想的殷服,是對修身養(yǎng)性圣賢品格的企慕,代表著士人階層的文化品格與精神價值。歐陽修呼喚并創(chuàng)明“圣人之道”的話語論述,恢復儒學精神,回歸圣人原旨,體現(xiàn)出強烈的古道意識以及“我注六經(jīng)”的創(chuàng)新意識,有宋一代的精神風尚、價值觀念、審美趣味與詩文風格都是在“圣人之道”中形成并充分發(fā)展起來的。
宋初以楊億、劉筠等為首的“西昆派”承襲晚唐五代文風,創(chuàng)作用事精巧、詞藻華麗的四六文,重新煽起浮靡文風,隨后晏殊、宋庠、宋祁、王珪等“后西昆派”又將駢文大量運用于制誥、奏議、碑冊、謝表、箋啟等應用文體中,四六“聳動天下”,①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頁。盛極一時。宋仁宗自天圣三年至明道二年間,多次下詔申戒浮華,尹洙、王禹偁、穆修等文人也極力提倡古文,盡管朝廷遏制與古文派上下呼應,但似乎還是沒有引起文壇的巨大響應。一方面是因為古文家對駢文、散文非此即彼的絕對態(tài)度,在四六文風頭正勁之時,要“以散代駢”必定阻力重重;另一方面,古文家們并沒有創(chuàng)作出超越前人的優(yōu)秀作品,也沒有出現(xiàn)能夠折服文壇、號召與凝聚文人群體的領軍人物,故不會得到廣泛認同。
歐陽修走向文壇并逐漸嶄露頭角時,四六駢文早已是成熟的文體,具備了自成系統(tǒng)的話語風格,要想革新,并非易事。否定四六文體的話語形式,改變士人長期以來僵化的思維模式與文化心態(tài),尤其是四六在科舉取士中頗受重視的情況下,正所謂“自詞科之興,其最貴者四六之文”,②葉適:《宏詞》,見曾棗莊等編:《全宋文》第28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5頁。難度之大不言而喻!面對朝廷申戒浮華的現(xiàn)實政治壓力,如何恢復上古文風,讓散體古文成為主流,這是古文派面臨的重大挑戰(zhàn),也是變革文風的重大機遇。對歐陽修而言,這一時期是他引領文壇并樹立盟主形象的重要階段,文體改革的成敗會影響甚至改變他的話語權力與政治地位。采取什么樣的文化策略才能確保文風改革成功,是他必須認真考慮的重大問題。歐陽修選擇既有因循又有創(chuàng)造的策略,借鑒前人創(chuàng)新經(jīng)驗,選擇“破體為文”的方式,在“尊體”與“破體”中突破了“文各有體”的藩籬,通過“以文體為四六”的話語創(chuàng)新方式,③陳善:《捫虱新語》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巧妙化解了駢體、散體看似完全對立的矛盾話語體系,創(chuàng)造出能夠兼容古文而自成一格、獨具風神的“宋四六”,探索到一種既維系時文功利性又含納古文審美性的均衡模式,從而取得了宋代文風革新運動第一戰(zhàn)役的巨大成功。
首先,歐陽修以開闊的學術視野與海納百川的胸懷,用理性、包容、通達的態(tài)度看待四六。其一,宋代建國至歐陽修主盟文壇之前70年間,四六創(chuàng)作十分繁榮,有歷史的必然性。宋初萬象更新、文治武功、國威揚厲,自然需要典雅莊重、富麗堂皇的駢文來歌功頌德、潤色宏業(yè),屬對精切、形式優(yōu)美的駢體,契合安穩(wěn)平和、雍容醇正的審美風尚與文化心理?!芭d文教,抑武事”的治國方略,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94頁。表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尊重知識、優(yōu)渥文人的政策傾向,不少士子因獻賦獲譽,如開寶九年(976)正月,扈蒙上《圣功頌》“述太祖受禪、平一天下之功,其詞夸麗,遂有詔褒之”,⑤脫脫等:《宋史》卷二六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239頁。又如太平興國四年(979)宋白獻《平晉頌》而擢為中書舍人。此類例子,體現(xiàn)出政治權力對文學話語的規(guī)范要求,而文人通過創(chuàng)作四六迎合圣心,表達出自己的政治意愿與權力訴求。因此可以說四六是政治集權和文化專制狀態(tài)下,文人選擇的集體書寫形式,受到特定時代的影響。其二,四六確有無可取代的文體價值。歐陽修《答陜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說:“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為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復作”(第662頁),透露出四六能為士子提供文學話語與政治權力之間轉換的可能性,具有不可忽視的功利性;此外還具有“上至朝廷命令、詔冊,下至縉紳之間箋書、祝疏”無所不用的廣泛性。①洪邁:《容齋四六叢談》,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9頁。其三,四六具有獨特的美學風格。歐陽修《謝知制誥表》稱:“質而不文,則不足以行遠而昭圣謨;麗而不典,則不足以示后而為世法”(第1319頁),充分肯定駢文端莊嚴肅的文體優(yōu)勢,以及用典精當、對仗工整等形式美。其四,從歐陽修早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以及他與四六大家的密切交往關系來看,歐公“早工偶麗之文,故試于國學、南省,皆為天下第一”,②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點校:《邵氏聞見錄》卷一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6頁。足見其四六創(chuàng)作的功力;歐陽修在文學上與“西昆派”有一定淵源,錢惟演是西河幕府的主人,洛陽的文學經(jīng)歷影響了歐公文學思想的形成,他在政治上又受到晏殊等人的提攜舉薦,歐公自己也贊賞西昆諸家“雄文博學,筆力有余”,③歐陽修:《六一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70頁。更稱楊億為“真一代之文豪也”,④歐陽修:《歸田錄》,見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1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2頁。故他并不全盤否定四六文。其五,歐陽修對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有清醒認識。四六發(fā)展至楊、劉已達高峰,物極必反,后期似乎再無出路,而陷入隸事晦澀、堆砌典故、形式僵化的泥淖,導致“今世士子,習尚淺近,非章句聲偶之辭不置耳目”,⑤穆修:《答喬適書》,見曾棗莊等編:《全宋文》第8冊,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412頁。士人沉迷于內容空虛、浮艷纖弱的時文不可自拔。歐陽修于此時提出“以文體為四六”的主張,為駢文發(fā)展指出了一條新路,使四六的長短及節(jié)奏變化,服從于議論說理的需要;同時又借助古文的氣勢與筆調,使駢文自然流暢、情文并茂,從而提高了四六的實用功能與審美價值,“駢體亦一變其格,始以排奡古雅,爭勝古人”,⑥孫梅:《四六叢話》,見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5冊,第4955頁。重新煥發(fā)了鮮活的生命力。
其次,歐陽修始終將“圣人之道”作為核心思想貫穿于文體改造中。四六文最大的弊病就是片面追求語言工整,限制思想的自由表達,容易造成說理不清和敘述不暢,內容空泛顯然無力承擔載“道”使命,與“圣人之文”標準相去甚遠?!耙晕捏w為四六”的文化策略,改變了刻意追求對偶、堆砌辭藻的僵化形式,有利于自由靈活地表達儒家禮樂的政教內容,改變了士人群體文化資本趨于世俗化的局面。歐陽修甚至直接將“圣人之道”的儒學精神貫注于新四六中,《上執(zhí)政謝館職啟》直接以六經(jīng)入文,但又敘事明白、娓娓道來,堪稱“變革為文”的經(jīng)典,不僅從文體形式上恢復了敘事議論的先秦古文傳統(tǒng),而且從思想內容上突出了“六經(jīng)之所載,皆人事之切于世者”(第1446頁)的社會功能,從形式與內容兩方面為四六注入了一股源頭活水,體現(xiàn)出歐陽修復興儒學的精神實質。這才是糾正浮靡文風、凈化文化環(huán)境最有力度的話語重塑與變革方式。
其三,歐陽修“眾莫能及”(第2704頁)的文章模范,以及文人的文化意愿與創(chuàng)作實踐,促使“以文體為四六”獲得普遍認同與廣泛傳播。首先,歐陽修的四六創(chuàng)作代表了“宋四六”的最高成就。他的文集中有7卷是四六駢文,大多為表、奏、書、啟等,陳師道說“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為對屬,又善敘事,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⑦陳師道:《后山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第310頁。指出歐陽修駢文以散行之氣運對偶之文,藝術成就僅次韓愈。他本人的藝術才力超群,使他能將兩種文體的章法、結構、風格有機地融為一體,其《謝襄州燕龍圖肅惠詩啟》“佳在不作長句”,⑧何焯著,崔高維點校:《義門讀書記》卷三八,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79頁?!渡想S州錢相公啟》“言情運事皆佳”,⑨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乙編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622頁。他的四六創(chuàng)作異于流俗的文學形式,為廣大士人欽服,“修文一出,天下士皆向慕,為之唯恐不及,一時文字,大變從古”(第2670頁),對變革浮華文風具有重要示范作用。其次,歐陽修作為文壇盟主,其文學主張獲得士人群體的積極響應,前有二蘇、王安石、曾鞏等人,稍后有蘇門四學士、陳師道等人,交相呼應,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出色的宋四六作品。其中蘇軾與王安石的四六創(chuàng)作最具代表性,“本朝四六,以歐公為第一,蘇、王次之”,⑩吳子良:《林下偶談》卷二,見曾棗莊等編:《宋文紀事》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51頁。蘇軾四六獨辟蹊徑,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說他的駢文“偶儷甚惡之氣一除,而四六之法則亡矣”,①邵博:《聞見后錄》卷一六,見《四庫全書·子部·小說家類》第10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91頁。其《量移汝州謝表》《孫覺可給事中制》等,筆調輕快雄健、句式自然妥帖。王安石的駢文自守法度,如《賀韓魏公啟》《辭拜相啟》等文章,筆力雄健、深厚典雅,展現(xiàn)著文風改革之后“宋四六”的新風貌。
其四,“以文體為四六”的改革策略其實是文學、政治與社會多方互動、彼此妥協(xié)的產物。歐陽修憑借長期積累的文化資本和話語權力,已經(jīng)獲得文人群體的廣泛認可與普遍支持,士人承認、服從并認可他的文化權威與領導,團結了如梅堯臣、蘇舜欽、范仲淹等同道,獎掖推薦了蘇洵、蘇軾、王安石等人。但當時的歐陽修,在國家政治領域的影響力并不足夠大,無法直接抗衡具有根深蒂固社會基礎和現(xiàn)實政治權力的四六文。何況駢文還是當時科舉取士的重要內容,承載著一定的政治使命與服務功能,是文學形式與政治權力交織的產物。故欲變革文壇風氣,只能通過“委婉”的文化創(chuàng)新策略來實現(xiàn),在悄然漸變中完成。這里不妨與歐陽修排抑太學體作比較,更能突顯“破體為文”的思想智慧。嘉祐二年(1057)前后,歐陽修接連被授予翰林學士權知禮部貢舉、右諫大夫、判尚書禮部、判秘閣等八種官職,宋仁宗還親賜“文儒”二字,標志著他獲得了社會政治與文化領域的全面認可,掌握了實際話語權。歐陽修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知貢舉,黜落僻澀險怪的太學體,“凡如是者輒黜”,②脫脫等:《宋史》卷三一九,第10378頁。象征的是政治許可與權力意愿對文學形式與知識論述的甄別、篩選,所以短時期內就獲得顯著成效,“時體為之一變”,③沈括著,金良年校點:《夢溪筆談》卷一九,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第58頁。沉重打擊了太學體,讓古文傳統(tǒng)重獲新生。歐陽修在改造駢文的第一次詩文革新運動時,并未得到最高統(tǒng)治者的親自授權,更沒有文學領域的絕對話語權力,所以面對變革四六文風的歷史任務,他不具備徹底否定的資本,而只能通過矯正四六文的弊病,更新駢體的話語形式與論述方式,使之發(fā)生改變,“以優(yōu)游坦夷之辭矯而變之,其功不可少,然亦未嘗不有取于昆體也”,④張:《明嘉靖玩珠堂刊西昆酬唱集序》,見楊億編,王仲犖注:《西昆酬唱集注》附錄二,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40頁。而這正是歐陽修在變革文風過程中受到較少阻力,并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因此歐陽修采取“以文體為屬對”的文化策略,領導了宋代第一階段的古文運動并獲得成功,是他對文壇風向、政治權力和士人群體三者復雜關系的準確把握,以及對文學話語的創(chuàng)新性表述,才取得了詩文革新運動的最終勝利。
歐陽修賦予“宋四六”新的生命與風骨,不僅古文家欣然接受,而且專精四六的駢儷名家如王畦,風格也為之一變。新式四六在南北宋之際及南宋進入了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清人彭元瑞在《宋四六選·自序》說:“洎乎渡江之衰,鳴者浮溪為盛,盤洲之言語妙天下,平園之制作高禁中,楊廷秀箋牘擅場,陸務觀風騷余力?!雹菖碓穑骸抖饔嗵幂嫺濉肪硪唬姟独m(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第14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46頁。南宋文人汪藻、洪適、周必大、楊萬里、陸游等人將這種新文體發(fā)揚光大,創(chuàng)作出了聳動人心、傳誦人口的名篇。歐陽修“破體為文”的文化創(chuàng)新策略,為文學發(fā)展開辟了嶄新的道路,推動了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健康發(fā)展并取得巨大成功,扭轉了“論卑氣弱”的文壇態(tài)勢,營造了救時傳道的文化環(huán)境,也創(chuàng)造性地弘揚和建構了中華文明發(fā)展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蘇軾《六一居士集敘》稱歐陽修為“今之韓愈”,“其學推韓愈、孟子以達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以合于大道,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⑥蘇軾:《六一居士集敘》,見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一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16頁。正是對歐陽修親身實踐“圣人之道”與“圣人之文”文道觀的最好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