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群
( 北京外國語大學 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北京,100089 )
明末清初,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Mathew Ricci,1552-1610)來華傳教。為了更好地傳教,他介紹了西方的科學知識,跟當時的中國文人一起,他們或翻譯或編譯了部分西方幾何學、天文學、地理學等文獻著作,創(chuàng)制了一批新名詞,其中包括改造了一些中國原有的名詞用來表示新的概念,如“小時”“晨昏朦影”這兩個詞的出現(xiàn)就可以追溯到他的譯著中,這些詞一直沿用至今。正如王力先生所言:“現(xiàn)代漢語新詞的產生,比任何時期都多得多。佛教詞匯的輸入中國,在歷史上算是一件大事,但是比起西洋詞匯的輸入,就要差千百倍?!盵1]175而西洋詞匯的傳入始于利瑪竇,他和羅明堅作為第一批進入中國的耶穌會士,開創(chuàng)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新篇章,但羅明堅對外來詞的貢獻影響不如利瑪竇那么深遠。他們帶來的新詞匯,有很多詞流傳至今,但學術界對這些詞匯溯源時,往往止于清末,實際上,很多詞匯已在明末時期被西方傳教士引入到漢語中。充分利用珍藏文獻對外來詞史進行研究,對正確認識現(xiàn)代漢語的特點及規(guī)律、對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均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本文結合 “歷史文獻考證法”[2]136和“歷史比較法”等研究方法,通過對拉丁原典、譯著和中國古籍的考證,探明“晨昏朦影”“小時”的來源及歷史演變過程。
《渾蓋通憲圖說》(Astrolabivm)[3]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介紹星盤制作與使用的科普著作?!靶r”“晨昏朦影”的最早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這本書里。
關于《渾蓋通憲圖說》的底本,利瑪竇在1608年致羅馬耶穌會總會長阿夸維瓦神父的信中明確指出:“五年前歸信的學者李我存(1)即李之藻。曾刊印過一幅大型的《坤輿萬國全圖》,此圖有三臂寬,六臂長。他隨我們學了很多數(shù)學方面的知識,并著手印制這方面的著作。今年,他刊印了《渾蓋通憲圖說》一書,此書是我教給他的那部克拉維奧神父著作的概括?!盵4]318
利瑪竇和李之藻用的Astrolabivm(《星盤》)為克拉維烏斯(Christopher Clavius,1538-1612)贈給利瑪竇的贈書,“利瑪竇使用過的原本現(xiàn)在仍保存在國家圖書館。該書為1593年羅馬初版本,封面上有丁先生(2)此處丁先生指克拉維烏斯,因其拉丁語姓Clavius與意為“釘”的拉丁語詞Clavus相近,故利瑪竇以與“釘”的同音字“丁”字稱之。贈予利瑪竇的親筆題字”[5]126。1597年利瑪竇致函克拉維烏斯先生告知收到此書。
時間與人類的生存發(fā)展是息息相關的。我們的祖先很早就注意到了時間?!按蠹s在中國夏代已經具備歷法知識,并已采用一定的紀時方法。由此算起,至今已有將近四千年的歷史。”[6]221人們對時間的認識,是從“日”開始的?!叭粘龆?,日落而息”,有了“日”的概念之后,就會把“日”分為若干時段,而對“日”的若干時段的劃分,則主要是根據(jù)太陽和星象在晝和夜的運行規(guī)律的觀察而來。中國古代如此,西方亦是如此。
現(xiàn)代天文學上的晨昏朦影概念和術語的使用始于《渾蓋通憲圖說》。原文說“最下一曲線為晨昏界,今名朦影規(guī)?!盵7]331現(xiàn)代天文學稱之為晨昏朦影。對應的拉丁語是linea Creppusculi,vel aurorae。
這里的Creppusculi在拉丁語里是“黃昏”的意思,aurorae是“早晨”的意思,“l(fā)inea”是“線”的意思,直譯的話是晨昏線。一般來講,天空中太陽還沒有出來但顯露出微光到日出這段時間稱為黎明,天文學上稱為晨光;日落后到天黑這段時間稱為黃昏,天文學上稱為昏影。晨光和昏影在天文學上被稱之為晨昏朦影。晨昏朦影分為民用晨昏朦影、航海晨昏朦影和天文晨昏朦影。
“太陽中心高度在-6°到視出沒的這一段時間,稱為民用晨昏朦影(civil twilight)時間……太陽中心高度在-12°到-6°這一段時間,稱為航海晨昏朦影( nautical twilight)時間……太陽真高度在-18°到-12°這一段時間,稱為天文晨昏朦影(astronomical twilight)時間。”[8]290
《渾蓋通憲圖說》里出現(xiàn)了“朦影”一詞,并對“朦影”做了界定:
“太陽出沒,是分晝夜。其輪之大于地也,凡百余倍,光照極遠。故將出之先、既沒之后,俱有朦朧之影焉,在朝為晨,在夜為昏……凡朦影皆在出地前、入地后十八度內。”[7]331
這里指的是天文晨昏朦影,晨昏指朦影出現(xiàn)的時間,后來習慣連在一起使用,成為一個固定組合。事實上,我國古代也有晨昏朦影的記載。古人在對“日”有了概念之后,便開始認識到“晝”“夜”之分,并逐漸地把一晝夜分為若干時段。在我國秦漢時期,就有了一日十六時的劃分,“并得到考古資料的證實”[6]238。據(jù)《淮南子·天文訓》記載,這十六時中有“晨明”“朏明”“黃昏”“定昏”這四個時段,薄樹人指出,這四個時段是跟天文學上的晨昏朦影相對應的:“晨明約相當天文曚影的開始,即天上開始出現(xiàn)曙光。朏明約相當民用晨昏曚影的開始,這時天已相當亮了,可以進行各種戶外工作……黃昏約為民用曚影結束,定昏是天文曚影結束。”[9]117這四個詞表明我們古人注意到了晨昏朦影現(xiàn)象,但是并沒有用近代天文學的方法對此做出界定。
關于晨昏蒙影這個術語,《劍橋插圖天文學史》有一段描述:
“行政歷法中一年被分為12個月,每個月又分為3個10天的‘星期’。天狼星的偕日升(在隱沒于太陽光輝中而看不見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后首次出現(xiàn)于黎明的天空)則很久以來一直被用于調控宗教歷法,除天狼星外,再加上35個星群或者說星座,它們的偕日升差不多每隔10天依次出現(xiàn)(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將它們稱為‘旬星’)。
假定在某個給定的夜晚,接近黎明時某個這樣的旬星出現(xiàn)偕日升了,那么在這個夜晚,另外的那些旬星也曾按照正常的間隔次弟升起。它們的升起有點像現(xiàn)代教堂鐘聲,實際上就標志著時間的流逝。
總共有36旬星,但是地球大氣層的存在,使得在太陽落山以后一段時間里天空仍然是亮的,而在太陽升起之前一段時間里天空已經告別黑暗。這種效應在天文學術語中被稱為‘晨昏蒙影’”[10]21。
這里是指太陽出入地平時,對天體觀測的影響。
“朦影”一詞在《漢語大詞典》中沒有收錄,《中國古代天文學詞典》里也沒有收錄。但《中國古代天文學詞典》的“昏明”詞條里提到了晨昏朦影:
“又稱昏旦,計時用語,即黃昏和黎明。黃昏指日沒至天色昏暗,明星漸現(xiàn)這段時間,約相當于日沒至地平下6~8度的時間。黎明指清晨微曦出現(xiàn),明星漸隱至日出這段時間,約相當于日由地平下6~8度至日出的一段時間。它們隨季節(jié)稍有差異,每段時間分別約合今30~45分鐘。今又稱晨昏曚影”[11]95
這里指的是民用晨昏朦影。釋義之后引用的書證來自于西晉的《續(xù)漢書·律歷志》:“昏明長短,起于日去極遠近,日道周圜,不可以計率分,當據(jù)儀度,下參晷景?!笔聦嵣?,東漢的《新論·離事》和《漢書·律歷志》均已有用例?!缎抡摗るx事》“余前為郎,典漏刻,燥濕寒溫輒異度,故有昏明晝夜,晝日參以晷景,夜分參以星宿,則得其正?!薄稘h書·律歷志上》:“乃詔遷用鄧平所造八十一分律歷,罷廢尤疏遠者十七家,復使校歷律昏明?!?/p>
《漢語大詞典》中,對“昏明”一詞的解釋沒有加入黃昏和黎明的義項,但在昏旦一詞中加入了:“[昏旦]1.黃昏和清晨…《文選·陸倕〈新刻漏銘〉》‘夫自天觀象,昏旦之刻未分;治歷明時,盈縮之度無準。’李善注引《五經要義》:‘日入后,漏三刻為昏;日出前,漏三刻為明?!?/p>
我國古代使用日晷和漏壺測定晝夜昏旦。天象學家也注意到了晨昏朦影的關系,“于是古代天象家們對昏、旦(明)時刻曾做了明確規(guī)定。日出前二刻半為明,日入后二刻半為昏。把夜去掉五刻,加到晝刻里面去,遂得夏至晝六十五刻、夜三十五刻,冬至晝三十五刻、夜六十五刻,春分秋分晝五十五刻而夜四十五刻?!盵12]969
但是我們的古天象學家沒有用近代天文學術語命名這個現(xiàn)象,而李之藻是深知古法的,他介紹了古法并第一次從近代天文學的角度引入并定義了朦影這個天文學詞匯:“古法定以二刻半為率,不知朦影多寡,固以候異,亦以地異……凡朦影皆在出地前、入地后十八度內?!盵7]355
這使中國人就此知道了太陽在地平線下18度出沒時對天體觀測的影響。朦影這個詞與晨昏合在一起至今仍然沿用著。
在拉丁語中,“時”是“hora”,但1hora相當于我們的半個時辰,而星盤的一項主要功能是測定時間:
“事實上,星盤的一個基本用途是測定時間。星盤背面的兩組刻度是告訴使用者太陽當日在黃道上的位置的,所以他知道應在被投影的黃道上的何處標出太陽的位置。一個西方式的星盤,正面有一圈刻度是將圓周均分為24份,代表天球完成旋轉一周所需的時間(伊斯蘭星盤沒有這一設計)。一個標桿讓使用者可以根據(jù)太陽的投影位置讀出時間。換句話說,星盤是一個24小時的時鐘,確定時間只需一個簡單的觀測——在白天是觀測太陽,在夜晚是觀測某顆恒星。”[10]61
ASTROLABIVM一書是介紹星盤的,在第三章“Circulos horarios,& declinationum in Astrolabio describere”(星盤里變化著的時圈)一節(jié)中主要介紹的就是星盤的時刻盤是怎么做的,并介紹了把星盤平分成24小時:“CIRCULI horarum a mer .vel med.noct.caeptarum,ita in Astrolabio describentur.Aequator,vel quiuis eius parallelus in 24.partes aequales diuidatur,&per centrum Astrolabii,&pucta diuisionu rectae lineae educantur.”[3]479(譯文:時圈從中午到午夜如此如此在星盤上被描述。赤道被主觀地平分成24份,直線被引著,穿過星盤的中心,以及分界的點。)(3)譯文經北京外國語大學拉丁語教研室主任李慧老師審校。
表示時間的詞匯,中國古代用的是“時辰”一詞。我國古代有一日四時制、一日十時制、一日十六時制和一日十二時制。一日十二時制沿用得最久。清代趙翼《陔余叢考》里說:“一日十二時始于漢?!钡灿腥苏J為始于西周?!吨袊蟀倏迫珪ぬ煳膶W》:“西周時代,為了計量時間,根據(jù)太陽的周日視運動,把一天分為十二個等長的時段,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來表示?!盵14]89據(jù)1975年在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十一號秦墓出土的乙種《日書》中,記有與十二支相配的十二時辰的名稱。因此,張衍田先生推測“所以這種紀時制度產生的時間定在秦代之前,至遲也當在戰(zhàn)國時期。”[6]243在《乾坤體義》里用的也是“時辰”,“蓋日輪一日作一周,則每辰行三十度,而兩處相違三十度,并謂差一辰?!盵15]520這句話來自克拉維烏斯(Christopher Clavius,1538-1612)的著作《沙氏天球論評釋》(InSphaeramIoannisdeSacroBoscoCommentaries)[15]一書中“TERRAM,ET AQVAM ESSE ROTVNDAS(地和水是圓球)”一章的“COMMENTARIVS(評論)”部分: Cum Aequinoctialis circulus diuisus in 360 partes aequales,quae gradus vocantur,totus spatio 24.horarum vniformimotu eleuetur supra Horizontem quemcunq;necesse est,vt horis singulis 15 grad ipsius eluentur.[15]143(譯文:把赤道圈平分為360份,每一份稱為一度,總共24小時,這樣,每15度差一小時。)這里談的是經線可以定出不同地方的時差。因為漢語中的一個時辰是當時的兩個小時,所以一辰對應的是三十度。
在《渾蓋通憲圖說》里兩個地方說到了“時”這個詞,這是“小時”一詞概念的起源。一個地方“時”仍然是表示兩小時,其實表達的也是“一個時辰”的概念:
“儀外盤之陽,亦分三百六十度,每度為六十分,外一層。而以三十度為一時。……凡子、午、卯、酉中之左右界各盡十五度,共三十度,為一時。余時以次序列。中一層。每時分八刻,共九十六刻?!盵7]334
這里他把每個時辰分為初、正兩部分,十二時辰分為二十四份,每份相當于“一小時”。而把一個時辰分成“初”“正”兩部分實際上漢代已見記載,《漢書·律歷志》:“天統(tǒng)之正,始施于子半,日萌色赤。地統(tǒng)受之于丑初,日肇化而黃,至丑半,日牙化而白。人統(tǒng)受之于寅初,日孽成而黑,至寅半,日生成而青?!卑耄种^之“正”。宋代使用百刻制,“每個時辰折合八刻又六分之二刻。一分為二,則時初、時正各為四刻又六分之一刻?!盵6]244而李之藻把百刻改為九十六刻,為的是“今減去余分,但作八刻,以便起算。昔梁天監(jiān)中作歷,亦曾用此?!盵7]335
我們可以看出,《渾蓋通憲圖說》沿用一天十二時制,再把每一時一分為初、正兩部分,這樣就把一天分成了二十四小時,對應著星盤的360度,每“時”對應著30度,“初”和“正”分別對應著15度,因此,雖然這里用的“時”這個詞仍然是現(xiàn)代概念的兩小時,對應的是表盤上的30度,但整個表盤的分度跟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鐘表的“小時”相對應了起來。
在《渾蓋通憲圖說》另外一個地方,利氏和李之藻又用“時”表示四刻,即后來的“小時”:
“右圖且以四刻為一時,以便推算。每時共六十分,每刻得一十五分,而以一分為六十妙,一秒為六十忽?!盵7]404
從上面我們可以看出來,在《渾蓋通憲圖說》里,“時”表達了兩個概念,一個地方表示“一個時辰”,一個地方表示“一個小時”,我們現(xiàn)在的“小時”一詞指的就是“四刻為一時”的“時”,為與表示兩小時的“時”相區(qū)別,于是在“時”的前面加一個“小”,意為小的時??梢姟靶r”一詞的概念正可以追溯到《渾蓋通憲圖說》里。
《漢語大詞典》關于“小時”這個詞條目是這么解釋的:
時間單位。我國古代每天分十二時,以十二地支依次標記。至近代每時又分為二,適與國外每天分二十四點鐘相合,故沿稱現(xiàn)行二十四分法之時為小時。
《漢語大詞典》用的關于“小時”的書證是清代錢大昕 《十駕齋養(yǎng)新錄·二十四時》里的用例:“一日分十二時,每時又分為二,曰‘初’,曰‘正’,是為二十四小時。”錢大昕關于小時的解釋跟《渾蓋通憲圖說》里的解釋一模一樣。
“小時”一詞的概念來自《渾蓋通憲圖說》,但當時并沒有用到“小時”這個詞。到了1653年的《天步真原》中,我們看到了“小時”一詞的用例:
月在日前,月加減大,日加減小,平會先到,實會后到,自應時自午而巳辰向后筭三小時。若月減小,日加減大,月在日后,平會后到,實會先到,自應時自午而未申向前筭三小時[16]1645。
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時”一詞的概念發(fā)端于《渾蓋通憲圖說》,首見書證見于1653年的《天步真原》一書,比《漢語大詞典》所引用的《十駕齋養(yǎng)新錄》(初刊于1804)的書證早了一百余年。
新加坡學者莊欽永和周清海兩位先生合著的《基督教傳教士與近現(xiàn)代漢語新詞》一書,書中認為《渾蓋通憲圖說》里把“西方的‘a hour’譯為‘時’”[17]136,實際上本文前面已經說過《渾蓋通憲圖說》的“時”表達了兩個概念,一個是中文的“時辰”,一個是拉丁文里的1 hora,而他只提到了把“時”對譯1 hora這個地方。此外,《渾蓋通憲圖說》源于拉丁文本,而非英文。但是莊欽永先生所舉的例證來源于《崇禎歷書》(1634年),比本文提到的例證早22年。
明末時期傳教士為了傳教帶來了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為表達這些新的概念創(chuàng)制了一些新詞匯,有很多詞流傳至今,但學術界對這些詞匯溯源時,往往止于清末,實際上,很多詞匯已在明末時期被西方傳教士引入到漢語中。充分利用珍藏文獻對外來詞史進行研究,對正確認識現(xiàn)代漢語的特點及規(guī)律、對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均有重要的學術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