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末,哥哥提議回老家看看,我閑來無事,便隨他一起回去。老家在陜西省吳起縣長城鎮(zhèn)安門村,離我們居住的縣城約60公里路程,開車需一個小時左右。長久不住人,院子顯得格外冷清。我們在收拾舊物時,看見了奶奶的縫紉機,酷愛油畫的哥哥拿出隨身攜帶的畫筆、顏料,開始對著縫紉機作畫。跟隨著哥哥的畫筆,關(guān)于奶奶的記憶奔涌而出。
奶奶一生為人直爽,熱情大方,是她那個年代少有的“女強人”。她憑著自己的手藝走出農(nóng)村,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裁縫鋪,專門為人縫制衣服。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的女人們都會踩踏縫紉機完成一些簡單的走線工作,縫制床單、被罩什么的。但奶奶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裁縫,還手把手指導、培養(yǎng)了幾個徒弟。
那時候,奶奶除了做家務(wù)外,其他時間都坐在縫紉機前,不停地踩踏,不停地折疊碎布。她經(jīng)常把一些細碎的布縫在一起,做成坐墊、門簾什么的??p制門簾可是有學問的,因為碎布花色不同,穿插開來才美觀。有那么一段時間流行掛布尖縫制的門簾,親戚們把家里的碎舊布或者娃娃不穿的衣服背來,左一句“二姐”,右一句“二嬸子、二嫂子”(奶奶在娘家排行老二,爺爺在家也是排行老二),請奶奶幫他們縫制門簾。熱情的奶奶總是微笑著一一答應(yīng)。為了盡快把親戚們的活計趕出來,她一手轉(zhuǎn)著皮帶輪,一手捉住布尖控制底線和面線,腳底下不停地踏著,有時一坐就是一天。門簾做好后,奶奶再用特別厚重的電熨斗仔細將門簾熨燙好,疊好后整齊地摞在一起,里面夾上小布條,一一記上哪個是誰家的。
我記事時,男孩子時興穿中山服,奶奶就給我哥哥和幾個堂哥每人縫制了一件。先將一塊黑藍色布平鋪在案板上,用碎塊肥皂一絲不茍地畫好線條,袖長、背長、前襟等尺寸都要仔細標記好,上面兩個小衣兜,下面兩個大衣兜。畫好后,奶奶用剪刀幾下就剪出個輪廓來,接著就傳來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給孫子們做衣服,應(yīng)該是奶奶最幸福的事,滿眼的慈愛,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跳躍。十來歲的哥哥們穿上新衣帥氣又精干,個個開心極了。
哥哥小時候比較調(diào)皮,用奶奶的話說就是“猴王”,不好“管教”。奶奶經(jīng)常說,應(yīng)該讓哥哥去當兵,好好磨煉磨煉。等到2002年,哥哥在一所美術(shù)學校中專畢業(yè)后,父母真的讓他去當兵時,奶奶嘴上說好,卻抬起手抹眼淚,然后囑咐哥哥一定要爭氣,在部隊好好干。
哥哥當兵去了新疆,不久便來信說因為會寫會畫,在訓練之余還負責出板報。奶奶看了信,笑得合不攏嘴,說哥哥好樣的。后來,哥哥的家信里會夾寄照片,有訓練時的、有辦板報的、有給戰(zhàn)友畫像的……有一次哥哥寄回來幾張他的畫,有打盹的爺爺、坐在縫紉機前的奶奶、家里多年前養(yǎng)的那只大黑貓……奶奶嘆口氣對我說:“你哥哥想家了”,隨后又說:“娃娃出息了,看畫得多好”,隨即眉開眼笑,讓我趕快回信,鼓勵哥哥不要想家,好好進步。
后來,奶奶不開裁縫鋪了,村里那些老婆婆們依然拿些布來讓奶奶給做馬甲、襯衣等,她總是滿口答應(yīng),從來不嫌麻煩。奶奶一邊做著衣服,一邊和老婆婆們拉扯著兒女們的光景、孫子的前程?!拔覀儊問|(哥哥的名字)在部隊得獎了,立功了?!备绺绲某砷L,是奶奶的快樂源泉,也是她的驕傲。
2007年12月,哥哥退伍回到家鄉(xiāng)。哥哥與奶奶團聚不到一年時光,奶奶便永遠離開了我們??p紉機也停止了工作,靜靜地待在角落里。
2009年正月初十,哥哥和他的初中同桌結(jié)了婚。婚禮上,司儀問起哥哥和嫂子的戀愛史,哥哥說他在初中就喜歡嫂子,奶奶可以作證。早在哥哥讀初中時,奶奶便經(jīng)常拿哥哥的同桌來取笑他,其實那是她老人家中意的孫媳婦。沒想到,哥哥從部隊退役后,哥哥的同桌果真成了奶奶的孫媳婦。遺憾的是,奶奶沒有等到這一刻。
哥哥婚后第二年,跟父親學起了泥塑。父親做泥塑,在陜北一帶小有名氣。他帶著哥哥為一些景點,塑造了不少傳神之作。
哥哥還用石膏塑造了正在踩踏縫紉機的奶奶,每一道皺紋都清晰可見,特別是轉(zhuǎn)輪的動作非常逼真。如今,哥哥已經(jīng)成為職業(yè)畫家,他也和奶奶一樣,用技藝創(chuàng)造著值得回味的人生。
站在奶奶用過的縫紉機前,我仔細端詳著,底座是用竹材特制而成,機身由黑漆包裹,上面印著一朵芙蓉花。幾塊舊的碎布和一把被奶奶磨得發(fā)亮的剪刀放在上面,電熨斗早已掉漆……那個藍色的小瓶子里裝的是機油。小時候經(jīng)??匆娔棠贪研∑孔幼焱p紉機的各個小孔里鉆,后來才知道,她那是在保養(yǎng)縫紉機。
現(xiàn)在,奶奶的縫紉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哥哥的作品里,仿佛一直在時光里轉(zhuǎn)動著,從來就沒停止過。
(作者為陜西省吳起縣采油廠工人)
編輯/張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