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平
在語用學上,“困”的字面含義有窘迫、受窘、急難、被包圍,常指一種窘迫、危難的狀態(tài)與處境,精神壓抑不舒展,人不得志。而在儒學語境中,如何對待窮困,如何“過緊日子”,則可以分別出君子、小人所作所為之差異,檢驗出君子、小人的德性高低?!吨芤住分谒氖哓浴独ж浴?,坎下兌上,專門講述君子陷入“為道之困”與“為身之困”[1]373,借助于獨特的卦爻符號系統(tǒng)和經(jīng)傳話語解釋系統(tǒng),仔細描繪了君子受困、處困的各種樣態(tài),并認真探討了解困、濟困、出困的方法路徑。困難,往往就是因為困而難。朱熹說過:“《困卦》難理會,不可曉?!逼溆盅裕骸啊独А肥莻€極不好底卦,所以《卦辭》也做得如此難曉?!保?]1654人越是處于困中,越應該知困、曉困、懂困,而不是忌諱回避,不敢直面困境。所以,讀懂困卦并釋放出其中所蘊藏的普遍效用便顯得尤為必須和十分重要。前人解《困卦》,或偏于義理,或限于象數(shù),多不講卦變、爻變,而本文則嘗試融合象、數(shù)、義、理、辭、思等多種詮釋進路,剖析與透視卦變、爻變之機樞要害,以通達困卦之道體大本。
明儒來知德說:“困者,窮困也。”這里,窮、困互解,窮就是困,困就是窮,窮、困一如。但今人把“窮困”等同于“貧”,卻是對上古漢語的一個誤解。其實,貧未必就窮困,窮困也未必就貧。困卦中的“困”,應該指窮厄委頓,道窮力竭,志意堵塞,施展不開,無法通達。那么,困怎么會沒有力氣了呢?從卦序次第上看,《序卦》曰:“升而不已必困,故受之以困。”困卦緊接著升卦之后,升是自下而上,需要用力,但如果上進不已,缺少休整、喘息、調(diào)節(jié)的空檔,則勢必氣力疲憊,使身心陷入困乏的狀態(tài)。而從卦象上看,“水居澤中,枯涸無水”,澤中本該有水,可現(xiàn)在卻干枯無水,于是便呈現(xiàn)為困乏、不濟之象。而從爻象上看,“六爻皆為陰所掩,小人之掩君子,窮困之象也”[3]216。陽爻陷入陰爻,“卦三陰三陽,一陽在內(nèi),兩陽在外,而皆為陰所包,亦有被困之象。《易》以陽為重,明君子之道也。陽困即君子之窮,為其被群小所窘而不克展其用,故曰‘困’”[4]521。陰爻圍剿陽爻,小人陷害君子,則為困局。困是對君子而言的。《易》也只幫君子解困,而不為小人服務。
困卦的卦辭為:“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眮碇轮赋觯骸按素赞o乃圣人教人處困之道也。言當困之時,占者處此必能自亨其道,則得其正矣?!奔热粫庥龅健袄А保偷孟敕皆O法解困、出困,于是便有了只對君子有效的所謂“處困之道”。因為每當陷入困局,唯有那些具備堅強毅力和高超人格的君子(“大人”),才能夠免除禍害,“自亨其道”,并最終“得其正”,轉(zhuǎn)困為通,變困于達,因為也唯有他們“有學有守”“操持已定”。而意志薄弱、缺乏控制力的小人,則一定是做不到的。
然而,如果“不能實踐躬行”,不勉力而行,尚未“自亨其道”,而只在口頭上呼喊走出困境,僅僅“以言求免”,結果只能是“其困人必不信而益困矣”。陷入困局之中的君子,遭遇“處坎之險”,必須借助于自己的德性功夫才能夠解困、濟困、出困,靠行動而不靠嘴皮,不可“尚兌之口”。而追求其爻象根源,來知德以為:“二五剛中,大人之象。兌為口,有言之象??矠槎矗荒苈?,有言不信之象?!彼?,《彖辭》曰“尚口乃窮”,也是強調(diào)提高言語修養(yǎng)方面的德性工夫?qū)τ诰咏饫?、出困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的?/p>
坎下兌上的卦體結構為什么導致困局?《易經(jīng)證釋》宗主附注指出:“困以兌合坎,內(nèi)險而外悅。有如小人口蜜腹劍,心與行違,言與思戾,謂己為智,而利人之愚,處物以欺,而希人之蔽,是謂之困?!保?]525這樣的卦體結構恰恰是對小人如何圍困、陷害君子的描述,但困人者終自困,是不得好結果的。而按照來知德的解釋:“坎剛為兌柔所掩,九二為二陰所掩,四五為上六所掩,此困之所由名也?!毕驴矂?,上兌柔,以柔壓剛,剛屈于下,處于逆勢①。九二一陽,乘陰承陰,上下皆陰。九四、九五雖然陽,但卻為上六所凌,無法舒展伸張,不陷入困頓才怪。來知德舉例:“兌之掩坎,上六之掩四、五者,小人在上位也,如絳灌之掩賈誼,公孫弘之掩董仲舒是也?!毙∪说弥荆瑱M行朝廷,而忠良則舉步維艱。正人君子不能及時清洗掉身邊的小人,必然是自己遭罪。正人君子并非能力有限,本事不如奸佞小人,而往往都是因為他們不忍心、不屑于去做奸佞小人所做的那些勾當。
“困,德之辨”:考驗出君子、小人?!兑讉鳌は缔o下》:“困,德之辨也?!编嵭⒃唬骸氨?,別也?!蓖蹂鲎⒃唬骸袄Ф婷鳌!北?,是人心智力的一種分析、評判能力。君子處困,首先需要智力支撐,以保證思路清晰,不犯糊涂。如何面對困頓的現(xiàn)實,你會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與處理方法,無疑是對人們智商能力和德性品格的一次考驗,君子、小人于此分野??追f達《周易正義》曰:“若遭困之時,守操不移,德乃可分辨也?!保?]313雖身陷困局,卻能恪守節(jié)操,而且毫不動搖,意志堅定,這才是君子應該具有的德性品格。劉寶楠指出:“遭困之時,君子固窮,小人窮則濫德,于是別也?!保?]611君子在困境中首先應該識別善惡是非與忠奸對錯,進而能夠捍衛(wèi)并堅守仁道正義,但小人在困境中則最容易放任性情,顛倒是非、混淆善惡,而做出損害自己德性品格的事情來,這就是做人的差距?!叭?、義、禮、智、信”這“五常”之中,為什么必須要有“智”之一常,其實就是在強調(diào)理性判斷力在積德行善過程中能夠發(fā)揮確保方向不偏的重要作用。
水在澤下:茍無存留,其困立至?!断蟆吩唬骸皾蔁o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澤無水,來源于困之卦象。“坎在兌下,兌在坎外,水與澤相睽,乃成澤中無水之象”,卦體決定卦象,水在澤下,意味著澤中已經(jīng)干枯。因為“水性潤下,在澤之下,勢必流滲以涸”,假如是坎上兌下的卦體,水澤節(jié)卦,則無疑可“亨”,則反而要求“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7]363。困卦“以內(nèi)外言,外有澤而水在下,明非澤中之水,則將泛濫以盡,故曰‘無水’”,下坎的水已經(jīng)不在澤中,則說明澤已決口,澤中之水全都泛濫、流泄、滲透到下面來了,自己也干涸、枯竭了,已經(jīng)陷入一種困窮、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了。這個時候,就必須采取相應的對策了,“水易流,宜自節(jié)約耳”。于是,一種“經(jīng)濟之道”“民生之原”便隨即產(chǎn)生了。
原本“澤以水用”,而現(xiàn)在一旦沒了水,一大堆問題就來了。“無水是不克充其用”,那么,“比于困窮之時,物不得展其技,人不得展其才”,物與人都不在正常狀態(tài),這就是一種困,即有難處,遇到似乎過不去的坎兒了。“水之在澤下,如物之儲以備用,如財之貯以供時需”,澤下藏水,似乎又可以理解為一種積累,是一種戰(zhàn)略儲備,構成帝國政權穩(wěn)固、軍事安全之一種必須。“今無儲貯,豈非窮乎!窮則困矣”,澤上無水,即無儲備,必將威脅天下秩序和民生日用?!叭松刭囄镆詾樯?,必利用財物以為用,必儲蓄以備不時之需,必節(jié)留有余以防將來之不足。此經(jīng)濟之道,民生之原。茍無存留,其困立至?!保?]535-536在古今各家對困卦的詮釋中,唯獨《易經(jīng)證釋》一書能夠把澤水卦體理解成一種“經(jīng)濟之道”和“民生之原”。但這里的“經(jīng)濟”絕非現(xiàn)代人所謂“經(jīng)濟學”之“經(jīng)濟”,毋寧是“經(jīng)世濟民”之“經(jīng)濟”。這樣,困卦的發(fā)生與解讀,還應該是一種具有豐富歷史內(nèi)容的宏大敘事,因為其涉及給養(yǎng)天下和維持民生的問題,值得挖掘,不容小覷!
這里的“致命遂志”,尚有爭議,主要有兩解。
一是樂知天命說。來知德說:“險以說,卦德也。困而不失其所亨者,人事也。處險而能說,則是在困窮艱險之中而能樂天知命矣?!彼浴靶摹苯狻八?,徑直把《彖辭》中的“所”字訓讀為“此心”“此道”。向內(nèi)而求,以心解困,而不是向外尋覓,更不會以錢糧財富解困,這是明儒在心學時代解讀《周易》所發(fā)現(xiàn)的一條路徑,或可謂之“心學易”。來知德說:“身雖困,此心不愧不怍,心則亨也。時雖困,此道不加不損,道則亨也?!币粋€人,盡管處境艱難,但他如果內(nèi)心沒有任何歉疚,對得起天地人鬼神,那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如果他運氣不好,但還能夠守護仁道正義,不使之受到威脅和挑戰(zhàn),那么,仁道正義就會完好無損。人受點困,也就罷了,只要不傷害“心”、不遮蔽“道”就行,這是君子身陷窘境處理事務最基本的準繩和原則,不可動搖?!安挥谄渖碛谄湫?,不于其時于其道,如羑里演《易》,陳蔡弦歌,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是也?!保?]217人要是能夠在困窮艱險中,樂知天命,釋放抑郁,調(diào)整心態(tài),甚至還可以進行適度的自我放逐、自我放松,才不至于讓鮮活的生命被暫時周遭的壓力所吞噬。
二是豁出性命說。面對澤上無水的困境,君子的態(tài)度是積極有為,奮力拼搏,殺出重圍??追f達疏曰:“君子之人,守道而死,雖遭困厄之世,期于致命喪身,必當遂其高志,不屈撓而移改也,故曰‘致命遂志’也。”[5]195世道混亂,當黑壞惡勢力威脅了王道正義,君子是要有奉獻精神的,應當挺身而出,他即使償付了生命的代價,也要予以全力守護與誓死捍衛(wèi)。而屈服、投降、媾和、偷安,則都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不以物欲而動其心,不以利害而易其操守”,“不為時勢易其節(jié)也”[4]541,乃君子之當然所為,義無反顧。仁道的理想,什么時候都不能丟;正義的旗幟,什么時候都不能倒,他們比個體的生命都還重要,比小我、個體的價值更寶貴。
北宋程頤在解釋“君子以致命遂志”一句的時候,強調(diào)了“知命”的重要性:“君子當困窮之時,既盡其防慮之道,而不得免,則命也?!本訛槿颂故?,做事有原則,原本是不應該陷入困頓尷尬的境地的,但即便他謹小慎微地加于防范和杜絕,卻仍然避免不了眼前的苦難挫折,那么,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了。這個時候,君子就必須接受命運的安排,認命、知命,直面現(xiàn)實,變被動為主動,積極采取強有力的措施,以期早日結束危厄。君子的應對辦法是:“推致其命,以隨其志,知命之當然也,則窮塞禍患,不以動其心,行吾義而已?!保?]420因為認命、知命而能夠進一步了解命運的今后走向,曉得“命之當然”,順應變化,安頓自心,適時、因地而有所為,以圖全面堵塞各種禍患再次發(fā)生的可能。心意萌動皆不為眼前的困頓危厄所左右,而只愿意為仁道正義所傾注和付出。
來知德在解釋《象》曰“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時指出:“澤所以潴水。澤無水,是水下漏而上枯矣,困之象也。”潴,指水停聚之處。《周禮·地官·稻人》:“以潴畜水?!保?]1188潴,或刻為豬。水行至此,停留聚集,不得不建造堤防工事,以免危害農(nóng)田莊稼。澤,原本應該儲水蓄水,現(xiàn)在卻水在澤下,來知德以為是水漏下去了而導致上卦枯竭干涸,形成“萬物皆困”的局面[5]195,完全是一副窘迫危難的表象?!爸隆保傅竭_、求得。人要知命,才能達命。茫茫人海中,只有那些認識命運基本走向的人,只有那些了解命運規(guī)律的人,才能夠通達天命的歸宿,掌握自己的命運?!懊婧跆?,志存乎我”,命是上天賜給的,是一種既定的存在者,不可人為后天干預,但人活著還有一顆屬于主體自我的心,存心立志而改變上天的饋贈,用主體的自覺修為去改造我們的自然稟賦,進而使人生軌跡最大程度地遵循我們自己的自由意志。在來知德看來,“不有其命,送命于天,惟遂我之志,成就一個是也”。盡管命運所賜一般,甚至還布滿坎坷和曲折,但因為自己的積極努力與孜孜矻矻善行,卻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維護了仁道正義,這才是“致命遂志”的真意。在這里,個體的決定作用、人性主觀的改造功能已經(jīng)被極大地彰顯出來。
來知德要求,“患難之來,論是非不論利害,論輕重不論死生”,這是根本原則,即在困頓危厄面前,必須講究是非、輕重,而不能計較厲害、生死。道義準繩不可能放棄,唯有道義才是最為緊要的事情,其余一切皆可放下?!皻⑸沓扇?,舍生取義,幸而此身存,則名固在;不幸而此身死,則名亦不朽。豈不身因而志亨乎?身存者,張良之椎,蘇武之節(jié)是也;身死者,比干、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是也?!保?]217仁道正義比個體生命重要,面臨考驗,如果需要,放棄肉體也是必須的。作為個體的鮮活生命,其肉身的保留還是毀滅,完全得看仁道正義的需要。儒家教義雖然起源于血親倫理,但也十分強調(diào)集體價值。按照來知德的理解,個體生命的幸與不幸,肉身的存在與毀滅,在仁道正義面前簡直是微不足道,在不朽的名節(jié)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這其實也是另一種殘忍和暴恐。
于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則成為“致命遂志”的應有之義。朱熹解“致命”曰:“自家但遂志循義,都不管生死,不顧身命,猶言致死生于度外也。”[2]1654為了道義,君子連生死性命都可以放棄。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以為:“豁出性命,實現(xiàn)夙愿。當生命與信仰不能兼得的時候,要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不可茍且偷生。三軍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可做‘致命遂志’的注腳。”[1]369君子受困,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個人的安危,而是非常擔憂于道義法則的沉淪和損傷。在行動上,君子則會采取積極措施,主動出擊,想方設法拯救道義,化險為夷,以避免道義法則受到更大程度的破壞。這顯然不是一種低迷不振、消極氣餒、怨天尤人或干脆放棄的態(tài)度。寧可使肉體生命被無情屠害,也不能讓王道正義遭受凌辱和踐踏,這是任何一個有擔當?shù)木釉诶ьD危厄處境中的應然選擇,也是一種最佳選擇。
九二的爻辭說:“困于酒食,朱紱方來,利用亨祀,征兇,無咎?!?/p>
困有不同種類,金景芳、呂紹綱分出“身之困”與“道之困”以及由此而引申出來的“君子之困”與“小人之困”。困有身之困、有道之困,小人之困是身之困,君子之困是道之困。小人的困是吃飯穿衣亦即維持肉體生命繼續(xù)存在的問題。因為身份、職業(yè)的差異,每個人所操心、所焦慮的對象也有所不同。君子之困,是道之困,他們會因為仁道不顯、正義不張而倍感屈辱。小人之困,則是身之困,他們一般只會因為吃飯溫暖問題解決不了而奔波憔悴,而一籌莫展②。“初六的困就是小人之困。君子的困表現(xiàn)在道不能通,志不能行上”,君子謀道,小人謀利,各有定位,道不行、不通,當由君子為之開辟、開展③。但這又并不意味著君子就不會受到生存問題的威脅,“身之困”的溫飽問題還會迎面襲來?!霸诶ж灾腥齻€陽爻代表君子,它們的困是君子之困。九二是陽爻,九二之困是君子之困,亦即道困,與初六小人困于株木不同?!保?]369這里的君子之困,立足于爻性、爻象、爻位,而非基于道德高下之分殊。
人困未必就貧,所以還可能有點酒食,因為真正貧困的人是吃不飽飯、更買不起酒的④。而按照卦象的總體規(guī)律,“凡《易》言酒者,皆坎也;言食者,皆兌也。故需中爻兌言酒食,未濟與坎皆言酒也”[3]218。困卦上兌下坎的結構,酒食自在其中。而從爻變的情況看,馬恒君指出:“九二是卦變中由否的上位下來的主爻,來到下卦成坎,坎為水、為酒,故言‘困于酒食’?!保?]309此說的根據(jù)則是,《說卦》卦象:坎,為水;《孟氏逸象》:坎,為酒[10]19,23。酒出現(xiàn)在困卦之中,說明此卦是君子之困,非小人之困。下文的“朱紱方來”與“利用亨祀”,也可證明這一點,因為小人是不可能穿“朱紱”的,也不可能“用亨祀”。故程頤指出:“二以剛中之才,而處困之時,君子安其所遇,雖窮厄險難,無所動其心,不恤其為困也。所困者,唯困于所欲耳。”君子也有“欲”,其“欲”也有不得舒展、滿足不了的時候,于是便處于困厄艱險的狀態(tài)。不過,君子之“欲”不是感性感官之欲,不是肉體本能的生理滿足,毋寧是道義伸張與精神性的價值追求?!熬又撸瑵商煜轮?,濟天下之困也。二未得遂其欲,施其惠,故為困于酒食也?!保?]421對于自身的生活困境,君子可以忍受,可以安心于目前狀況,可以心不為暫時的麻煩所累,但唯一牽掛的是仁道正義能否遂行“天下”,德澤萬民。所以,君子之困顯然是有情懷、有格局的?!袄в谖铮焕в诘?;窮于用,不窮于體”[4]532,才能夠“不失其所亨”,是“君子之困”超越于“小人之困”的應有境界。
“困于酒食”,古今以來大概有三解流傳。
一是沒有酒食,窮得要命。來知德稱:“言酒食之艱難窮困也,如孔子之‘疏食飲水’、顏子之‘簞食瓢飲’、《儒行》之‘并日而食’是也。酒食且困,大于酒食者可知矣。”這里的含義指,食無魚,飲無酒,連最基本生存都受到威脅,被沒有酒食的艱難生活所圍困。
二是縱于酒食,不能自拔。高亨解曰:“飲酒過量,食過飽,以致病困也?!保?1]300=酒食雖好,但吃多了也會生病,適量而止才是中道。金景芳、呂紹綱說:“‘困于酒食’,厭飫苦惱之意,為酒食所苦而受其困者。凡人不遇,憤懣難舒,多縱恣于酒食,蘇東坡謫黃州,稱為酒食地獄,就是困于酒食之象。”[1]369-370君子因為地位高,待遇好,即使處于仕途不順、不受重用的時期,生活質(zhì)量也不降低,至少還有酒喝。政治上被邊緣化了,只有借助于杯中之物來調(diào)節(jié)身心,自我麻醉,通過一種變態(tài)的超越而謀求自己內(nèi)在的精神平衡。蘇軾被排擠出作為權力中心的朝廷,被流放到遙遠的邊陲化外之地,竟然還可以沉溺于“酒食地獄”,則意味著當時他其實也并不貧窮,活得還是比普通老百姓好很多倍。
三是心憂道體,食不甘味?!兑捉?jīng)證釋》宣圣講義曰:“酒食雖備,而困于時,遂不得醉飽。徒有酒食之名,而無甘旨之實。此所謂‘困’也,若在平民,則蔬食飲水;若在上位,則醴酒薄肴,不過供具而已?!比嗽饫Ф?,志意憋屈,氣行不暢,一日三餐雖皆食有魚,飲有酒,但也吃不出滋味,心不在焉,吃什么都沒有胃口?!霸诶ЦF之日,并非頤養(yǎng)之時,得食已難;當茲坎陷之時,又非鼎食之際,則果腹亦不易。此‘困于酒食’,不獨指不甘旨及不豐備也。”[4]547“困于酒食”既指不甘食、不豐備,飲食已經(jīng)成問題,又指因為心事重重于大道不能流行暢通,而對酒食之事始終提不起興趣。
紱,即蔽膝,“縫在長衣之膝前以為飾”[11]300。朱紱,帛書《周易》作“絑(朱)發(fā)方來”[12]87,是蔽膝中比較高貴的一種,在周代只有天子才可使用,程頤說是“王者之服”[8]422,諸侯、三公奉天子命方可使用?!爸旒浄絹怼钡呢诚蟾鶕?jù)就在于,九二以剛中之德而困居于下,但上有九五剛中之君與其道同德合,九五來求,九二應和。被君上所看中,仕途有希望。所以,《象辭》才曰:“困于酒食,中有慶也?!眮碇抡f:“言有此剛中之德,則自亨其道矣,所以有此‘朱紱方來’之福慶?!边@里,九二有“慶”的自身原因是剛健、中正之德,而外部原因則來自九五的恩澤、提攜和重用,“其德升聞而為君舉用之也”[3]218。九二雖身困不振,但因為剛中有德,似乎受到了君王的賞識和賞賜。高亨稱:“由于天子方賜以朱紱,設宴慶賀,大樂而醉飽過分?!保?1]300但卻是“吉象”,無礙大局。
如果我們處于困境的九二,該采取怎樣的應對策略呢?
一方面要“利用享祀”,帛書《周易》作“利用芳祀”[12]87,意指利于使用“享祀”。虞翻《增孟氏逸象》曰:“坎,為鬼。”[10]23九二事必與祭祀活動相關。來知德也說:“坎隱伏,有人鬼象,故言‘祀’?!保?]218至于“享祀”,程頤解曰:“以至誠通神明也,……在困之時,利用至誠如享祀,然其德既誠(一作“成”),自能感通于上,自昔賢哲,困于幽遠,而德卒升聞,道卒為用者,唯自守至誠而已。”[8]422當以至誠、敬重、慎惕之心去祭祀上帝鬼神,以求理解與護佑,使自己獲得心理慰藉。
另一方面則不能“征”,不要行動,即可無咎,因為“征”則“兇”,一行動,就導致兇險。“征者,我往”,不征,即我不可前往。為什么“不征”呢?因為“困以貞自守,不宜輕進。進必有兇”[4]549。九二之困,自守則亨,冒進則兇。其爻象、爻氣的根據(jù)則在于,六三“陰動而上,失中乘陽”,而九二“陽下而陷,為陰所弇”,故不可魯莽行事,不能沖動而為,否則便難免于兇險;九五“陽來降二,雖位不正,得中有實”,上六“陰雖去中,上得居正,而皆免咎”[13]423,所以尚能回避掉禍害的發(fā)生。九二之所以“無咎”,必須從困卦的整體結構和爻性中求解。上陽下降,來居于二,以陽居陰,位則不正,然而,在二得中,體陽有實,上六陰處陰位,不中有正,皆無大礙。九二處困,應當沉著應付,時機不到,不必急著追求出困,草草解困,反倒生咎。程頤曰:“‘征兇無咎’,方困之時,若不至誠,安處以俟命,往而求之,則犯難得兇,乃自取也,將誰咎乎?不度時而征,乃不安其所為,困所動也,失剛中之德,自取兇悔,何所怨咎?!雹堇Ф蛑械木樱鞍蔡帯焙苤匾?,“俟命”是必須的,繼續(xù)蟄伏,審時度勢,韜光養(yǎng)晦,謹慎所為,千萬別給自己添亂。
困卦下坎的卦象,性主水,位在北方,但九二爻辭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朱紱”。朱者,丹紅,火性,乃離色,在南方,它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水性的北方呢?這應該是互卦的一個結果⑥。來知德曰:“中爻離,朱之象。又巽繩,紱之象??材吮狈街?,朱乃南方之物,離在二之前,故曰‘方來’?!崩ЬC下巽,中互上巽,《說卦》曰:“巽,為繩直。”紱,乃編織品,當由棉繩經(jīng)緯,紡織而成。來知德還把九二爻比于未出茅廬的諸葛孔明:“‘困酒食’者,臥南陽也;‘朱紱方來’者,劉備三顧也;‘利用亨祀’者,應劉備之聘也;‘征兇’者,死而后已也;‘無咎’者,君臣之義無咎也?!保?]218-219譬為人事,九二陽爻處中,雖困于二陰,但終因剛健、守中之德而能夠獲得大用。
王弼竟然能夠在九二爻辭中解讀出君子的一種“謙”德,視角獨特。他說:“以陽居陰,尚謙者也。居困之時,處得其中。體夫剛質(zhì),而用中履謙,應不在一,心無所私,盛莫先焉。夫謙以待物,物之所歸;剛以處險,難之所濟?!标栘城雨幬?,本身就是一種謙讓,無謙德之人則不能自守。處困之時,遵循中道原則,又能夠以剛健之體踐履謙遜之德,不失君子風范。正因為行已有謙,尊重萬物,敬畏萬物,把物當物,所以,萬物都會向他投以源源不斷的回報,酒食、朱紱、享祀之類的福慶,便紛至沓來,不期而歸。君子當在自謙中奮發(fā),保持不斷進取的精神。所以,人一旦被困,還是堅強一點好,守護住陽性,內(nèi)心一定要振作起來,自己給自己打氣、撐腰、壯膽。險情天降,大難當頭,人當自立自強,積極進取,而不可畏縮、逃避,怨天尤人、自卑自餒都是無濟于事的,這就是九二爻性對我們的一大重要啟示。
九二向上訴求于九五,卻不得正應,王弼說是“心無所私”,空無一應,以謙遜為懷,調(diào)整姿態(tài),放低自己,反倒能夠成就出一番盛大的氣象和繁華的局面。“無應則心無所恃”,人無欲則剛,無所期待則最容易收獲滿滿?!耙运固幚В锬恢?,不勝豐衍。故曰‘困于酒食’,美之至矣?!保?4]108君子處困,不是煩神于錢財物資,毋寧始終焦慮于仁道主義的不能伸張和未得施行于天下,這便需要一種虛懷若谷的品格與精神。用這種品格和精神去克服困難,其實也就根本不用愁沒有足以養(yǎng)身糊口的錢財物資了。所以,困未必貧,君子雖困頓于精神世界,但物質(zhì)生活卻絲毫不受影響,甚或還可以繼續(xù)維持著一種“豐衍”“美之至”的極佳狀態(tài)。而這恰恰又是社會分工不同、階層差異、社會財富分配機制發(fā)揮作用所導致的結果。
關于濟困、解困、出困的方法、路徑,《周易》借助于卦象、卦辭、卦氣、爻象、爻辭、爻位、爻氣等一些列符號和語言進行鋪陳和論述,而在態(tài)度、觀念、行動等各個層面上都有涉及。初六“入于幽谷,三歲不覿”,似乎已經(jīng)告訴了人們一個最長的處困預期,稍安勿躁,急不得。九二提醒人們必須借助于上卦九五的呼應與支持,接受上方的恩澤,則一定有利于濟困、解困。六三爻變,中互成巽,卦象為入,卻與上六隔剛相望而不見其面,有乘剛之兇險,不可不鑒。九四回應于初六,懶懶散散,雖得正應,卻落得不中、不正之結果,不能自享,亨通不得。因“徐徐”而蒙羞,但卻可以直承九五之恩澤。九五之困,雖然不安,但按照來知德的注解,“遲久”則“必悅”,仍然不可操之過急。即便到了上六,仍然不可盲動?!袄е唤K困,窮之不終窮,皆道所為、神所主。故時至而困,時至而解,雖欲速之,亦無其力;雖欲罷之,亦無其方?!保?]593受困、處困是命運,解困、濟困、出困也是命,是必須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不安現(xiàn)狀,整天憤憤不平,好像天下人都對不起他、全社會都虧欠他似的,因而急躁冒進,擺脫困境的心太急、太切,則顯然于事無補,反倒更困。
君子處困,究竟是動,還是不動,這在困卦的確是一個不小的問題。九二有剛中之德,與九五敵應,雖然暫時困窘不堪,但好歹還有“酒食”,君上還可賜與“朱紱”,只是應該以不動為妙?!罢鳌眲t“兇”,“行動就要兇”,而不動反倒無大礙,“不要行動,即可無咎”[1]370。上六則要求人們敢于面對既已形成的“事之悔”,困極之時,更需要謹慎、警惕,動輒有悔,以防時時處處受困。而只有在自覺認識錯誤、充分反省悔過的基礎之上,采取合理行動,“用藏之義,處窮之行”,并“遵養(yǎng)時晦,居易俟命”[4]529,才能得吉致善。君子受困、處困究竟動與不動,則應當瞄準時機,看環(huán)境條件,并沒有一條固定可法的鐵則。
人在處困之時,應當正確對待行與言關系,行一定比言重要,德一定比言更具有決定作用。困的卦辭曰:“有言不信。”《彖辭》載:“有言不信,尚口乃窮?!边^分相信言語對出困、解困的作用,這樣的人還將受窮、受困,仍然解脫不了??追f達《正義》強調(diào)的修德的重要性,“處困求通,在于修德,非用言以免困。徒尚口說,更致困窮”[5]194-195。如果僅憑語言就可以出困、濟困,那么,困也不成其為困了。來知德注曰:“不得志人,雖言亦不信也?!保?]217金景芳、呂紹綱說:“在困的時候,說話沒有人相信。自己申辯,往往結果更壞?!保?]366那可怎么辦呢?君子“當務求晦默,不可尚口”[1]366,不能貪圖一吐為快,必須學會隱忍。既然人微言輕,人窮話賤,那就干脆等積攢了實力再說也不遲。
出困、解困是需要足夠的精神支柱的,信仰的力量是無窮的。身陷困頓境地中的人,信仰可以給他們帶來希望,甚至是支撐他們頑強活下去的唯一動能。九二、九五皆居中,所以爻辭都強調(diào)了誠敬的重要性。九二雖沒有正應,恰可以心底無私天地寬,因而接納萬物,以這種辦法處困,天地萬物該來的都會來的??追f達將其上升到一種“美之至”的高度而加以欣賞和頌揚[5]195?!跋盱搿保仁秦S衍、充盈、盛大,又要求人們正心誠意,敬畏十分。內(nèi)中不凈,念慮蕪雜,則不如不祭。九五剛猛,雖不能像九二那樣可以招致異方之物,但也有足夠的威權和能力使天下歸心?!袄眉漓搿?,是君王對天地神明的服膺與禮拜,更要求有充分的心意誠信,朱熹解曰:“無應而心專一?!保?]1655這是君王受福的信仰前提,不可不謹慎處之。
君子處困,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建立起主體精神與獨立人格。上六爻辭:“曰動悔,有悔?!鼻耙粋€“悔”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災禍,而后一個“悔”則是主體對前一個“悔”的主動反省和認知,完全屬于自我意識的范疇。君子在受困、處困、濟困、解困、出困的過程中,應當慢慢確立起自己的主體自覺,催生出主體自己的獨立人格。“二五正位為陽,得剛中之德,有自守之資,故君子因之以反困為亨”,困卦中,九二、九五的德性、品格值得我們作認真揣摩,居中有守,中正中直,享祀祭祀,豈不就是人在困厄境地所應當把持的節(jié)操嗎!“困于時,不困于人;困于物,不困于心,則雖困,仍自成其德,達其道”[4]589-590,人固然可以一時受困,固然可以被外物的匱乏所難住,但卻不可以讓困難放倒自己,不可以閹割掉自己的生命沖動,不可以扼殺或泯滅自己追求解放的意志力。然而,小人則是不會、也不愿意主動反省自己的,怨天尤人,責怪命運,仇恨社會,自己好像沒有一點責任和過錯,卻不知道別人跟你同樣遭困,卻為什么很快就能夠擺脫出來了呢?人在困中,如果自己不努力,如果自己的主體精神確立不起來,別人拉都拉不出來你,那么就不可能“反困為亨”而解困、出困了。
注釋
①高亨指出:“《困》之卦象是剛伏于下,柔覆于上,剛被柔所掩蓋。此象有才德之君子被無才德之小人所掩蓋,處于困窘之境,是以卦名曰《困》。”君子的德才,是正德正才,他能夠在正確的德性指引下使用自己的才。而小人則往往恃才傲德,其才是歪才、偏才,為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使用損招、惡招,肆意踐踏德性正義,故為才不正用。現(xiàn)實社會里,君子斗不過小人,一般都因為君子不屑于使用被小人所使用過的手段,并非君子徒有德而沒有才。參見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298 頁。②《易經(jīng)證釋》還曾分別出“天下之困”與“常人之困”?!袄б阅驹谥校旧?,孚于春,物之始育,此天下之困,必因物之不足,用之不充,生之不全,則中相詬誶。遂如夫妻反目,此常人之困,不得自解,惟君子則能解焉。解困必因夫時,必伸其陽,發(fā)其生機,暢其生趣,必在春時。”詳見陸宗輿:《易經(jīng)證釋》,瑞成書局2014 版,第523 頁?!疤煜轮А北砻鳌拔铩钡淖陨碇疽庹幱谖⒕狡鹊臓顟B(tài),而“常人之困”只是生活煩惱,屬于瑣屑細碎的日用事務。唯有君子才可以解困、濟困,而普通人則是不能自解其困的。解困以時,因時制宜,伸張物的內(nèi)在生生之德,是君子解困、濟困的唯一方法。③楊樹達以“君”解“君子”:“唯獨賢圣之君,遭困遇險,能致命遂志,不去其道?!边@顯然與《易傳》中的“君子”口吻和對“君子”的要求不相一致,故不從。參見楊樹達:《周易古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2 頁。④馬恒君說:“酒食確能形成困擾,不過這是權勢人物的一種困擾。”君子所困非身之窮,毋寧道之窮。參見馬恒君:《周易正宗》,華夏出版社2019年版,第383 頁。⑤“諸卦,二、五以陰陽相應而吉,唯‘小畜’與‘困’乃厄于陰,故同道相求。小畜,陽為陰所畜;困,陽為陰所弇也?!毙⌒筘?、困卦,九二與九五,爻性同,非相異,但志相應,雖未得大吉,但也至少得吉或無咎。參見程頤:《易程傳》,文津出版社1987年版,第422 頁。⑥王弼以為:“處困以斯,能招異方者也,故曰‘朱紱方來’。”君子困窘之時,如果能夠用謙遜的態(tài)度處理一切事務和問題,則必然可以形成感通效應,物性財富隨之而來,拒絕不掉??追f達也說:“處困用謙,能招異方者也?!敝t德雖為一種軟性精神品格,但卻可以招致遠距離的酒食、朱紱、享祀。“舉異方者,明物無不至,酒食豐盈,異方歸向,祭則受?!?,君子行謙,感召力強,物性財富都會紛至沓來。參見王弼,孔穎達:《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