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梅
(安徽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有不少學者曾指出,勃朗寧的名作《我的前公爵夫人》描述的是一段真實的歷史,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少女露柯蕾西亞14歲嫁給阿爾方索公爵,17歲即被秘密處死。詩作通篇都是以公爵一個人的口吻進行獨白,露柯蕾西亞只以畫像身份在場,未發(fā)一言。本文試圖借助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來揭示《我的前公爵夫人》這一戲劇性獨白的代表作所獨具的“雙重聲音話語”結構。
戲劇性獨白是英語文學中的一枝奇葩,它萌芽于英國中世紀末期,在維多利亞時期開出燦爛花朵,到20世紀已深入人心,并對后世小說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維多利亞時期戲劇性獨白的杰出代表當數(shù)羅伯特·勃朗寧,他將自己的多部詩集冠以“戲劇性”稱號:如《戲劇性抒情詩》(DramaticLyrics)、《戲劇性浪漫傳奇》(DramaticRomances)、《戲劇性田園詩》(DramaticIdylls)、《戲劇性研究》(DramaticStudies)以及《戲劇性代言人》(DramatisPersonae)等。此外,他還有一部詩集直接命名為《獨白戲劇》(Monodrama),因為他認為這些詩本質上更接近于戲劇。
勃朗寧所謂的“戲劇性”至少包含兩層含義。其一,他的戲劇性獨白具有真正的情境。像一出真正的戲劇一樣,他筆下流動的這些詩句不是空泛的情感宣泄,而是一段連續(xù)的戲劇情節(jié),時間、地點、人物都有明確的提示?!兑雇碛臅肥且皇讘騽⌒允闱樵?,描寫的是夜晚兩個相戀的年輕人秘密約會的欣喜之情。全詩沒有出現(xiàn)一個“愛”字,而是由戀愛中的男子敘述了與心上人見面的經(jīng)過。他乘船渡海,上岸后又越過原野,終于來到愛人居住的農(nóng)舍旁,輕敲一下窗子,屋內(nèi)“嗤”地劃亮一根火柴,隨即傳來“啊”的一聲輕叫,兩顆砰砰直跳的心便碰到了一起。這一段敘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一段戲劇情節(jié),讀者隨男子的行蹤仿佛能看到波濤、海岸、小船、村舍和屋內(nèi)跳動的火焰,能聽到屋內(nèi)人又驚又喜的叫聲,以及見面后兩個年輕人的心跳聲,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勃朗寧寫有一首《在英國的意大利人》的政治獨白詩,講述一個意大利士兵在抗擊奧軍時遭到敵人追捕,逃往英國,后被一位農(nóng)婦搭救的故事。革命處于低潮,主人公被迫遠走他鄉(xiāng),雖然他兒時的伙伴及農(nóng)婦的丈夫等許多人都背叛了革命,但是素不相識的農(nóng)婦的搭救使他堅定了革命勝利的信念。這首詩以抗奧戰(zhàn)士的視角進行獨白,跌宕起伏,也充滿戲劇性。其二,他的戲劇情節(jié)的設置促成了敘述者與作者的分離。從上述兩首詩可以看出,那名戀愛中的男子與抗奧戰(zhàn)士并非作者本人,因為作者并不具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下文要分析的《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的公爵更是與作者本人有著天壤之別。勃朗寧在他的第一部戲劇性獨白詩集《戲劇性抒情詩》的宣傳語中寫道:“這些詩雖然在表達上是抒情的,但在本質上卻是戲劇性的,因為如此多虛構人物的話并不是我說的?!盵1]70可見將主人公與作者分離是這類詩歌的重要特征。但是很明顯,上述兩首詩中的主人公都帶有作者的影子,作者分別借兩位主人公之口表達了自己對愛情的歌頌和對意大利人民抗擊奧地利帝國的支持?!段业那肮舴蛉恕芬辉妳s不同,作者不僅沒有與主人公一致的聲音指向,甚至還與主人公唱反調。那么在主人公一人霸權話語的背后,作者的意圖是如何表達的呢?
由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故事中的主人公雖然是戲劇人物,他因與作者相分離而獲得更大的言論與行為自由(他的行為構成戲劇情節(jié),他的話語構成整個詩篇),但是任何文學作品都不可能天馬行空,只能限于作家藝術構思的范圍之內(nèi)。主人公就好比飛向天空的風箏,雖獲得了自由,但終究掙脫不了作者手中的那根線。不難發(fā)現(xiàn),勃朗寧的戲劇性獨白其實具有巴赫金在復調理論中提出的“雙重聲音話語”結構[2]30,即在同一個語境范圍內(nèi),有兩個說話的中心,兩套話語體系,一個是作者話語,一個是人物話語。讀者在詩中其實能聽到兩種聲音,一個是以第一人稱說話的聲音,另一個是作者以各種方式間接表達的隱含評判的聲音。批評家通常認為,優(yōu)秀的戲劇性獨白的精彩之處不在于主人公要傳達的信息,而在于他無意間性格的暴露和內(nèi)心世界的微妙變化,或者他靈魂深處隱秘的揭示。那么,巧妙并悄然完成這一使命的正是雙聲語結構中退居臺后的作者的聲音。
復調手法具有不同的聲音指向,主人公的聲音若是與作者的聲音指向一致,那么整個詩歌的走向便是單一的,作品的主題也一目了然,如《夜晚幽會》和《在英國的意大利人》都屬于這一類。巴赫金稱這種手法為“仿格體”[3]260-261,即主人公的講話,只需保持本來面目,作者不必把自己的態(tài)度向人物語言內(nèi)部滲透。但是如果作者的聲音與主人公的聲音有著不同的指向,戲劇性獨白就會變得復雜起來。一方面,主人公受自己的身份地位、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的影響使得自己的聲音有著既定的軌跡。另一方面,作者出于寫作目的要扭轉這一方向,那么他就要“賦予這個他人語言一種意向,并且同那人原來的意向完全相反。隱匿在他人語言中的第二個聲音,在里面同原來的主人相抵牾,發(fā)生了沖突,并且迫使他人語言服務于完全相反的目的。語言成了兩種聲音爭斗的舞臺”[3]266。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雖然自始至終讀者聽到的是公爵一個人的聲音,但作者的聲音卻貫穿其中,暗中不斷地對其實施破壞與顛覆。換句話說,作者的聲音扮演的是一個“反獨白”的角色,正是這一隱匿的聲音破壞與顛覆了公爵堂皇的話語而使虛假的東西被揭穿,真相得以昭示。一直被公爵的霸權話語所蒙蔽的讀者只有體會到這一層才會恍然大悟。下面我們就來分析作者是如何使用這一技巧來揭示前公爵夫人被暗殺的真相的。
從某種程度來說,勃朗寧是個寫實的詩人,他總是從歷史的煙塵中挑選些鮮為人知的小人物或小事件做題材,他的作品中或明或暗都有關于背景的暗示。通過“法拉拉”這一地點及公爵身份的暗示,學者們很快發(fā)現(xiàn),獨白者正是意大利法拉拉領地公爵——阿爾方索二世。他的前妻露柯蕾西亞1561年去世時年僅17歲,1564年公爵又與一伯爵的侄女(文中為伯爵的女兒)開始談婚論嫁。故事就從公爵在自家府上與伯爵的使者商討嫁妝的多少開始,正事似乎已談完,公爵順手拉開畫框上的布簾,想讓來使一睹他收藏的藝術品。
“墻上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看起來就像她活著一樣?!盵4]139獨白以這樣平淡的口氣開始,讀者得到的信息是:公爵夫人已死,墻上是她的遺像。很自然就會在心里泛起疑問:她年紀輕輕因何而死?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所有對她生平的猜測也就集中到了這幅畫像上。公爵接下來大贊這幅畫為奇跡,因為畫師潘道夫在一天之內(nèi)就完成了這幅杰作。這不免又會使讀者生疑:面對亡妻的遺像,公爵不但沒有流露出半點留戀與懷念之情,反倒對畫師贊賞有加,好像畫上的人不是與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這是何故?這些看似自然產(chǎn)生的疑問其實都是作者的暗示,當然答案也潛伏在下文中。
公爵與使者的談話繼而集中到了畫面最搶眼也最觸動觀眾心靈之處——夫人臉上的笑容。畫面上呈現(xiàn)的不是一個冷若冰霜、面帶威嚴的貴婦人,而是一個洋溢著青春與熱情的少女形象。她眼里透著一股真摯、深邃的熱情,腮邊因歡笑布滿紅暈,這種快樂深深打動著每個觀賞者,畫師也正是抓住了夫人愛笑這一特征并將其傳神地描繪出來,才使得這一畫作成為精品。細心的讀者能夠體會到畫像上夫人燦爛的笑容與她已香消玉殞的事實是多么凄涼的對照。那么,公爵夫人是因何緣由露出燦爛的笑容的呢?原來是因為在繪畫過程中畫師說了一兩句俏皮話。他說夫人的披風蓋住手腕太多,夫人不好意思地兩頰變紅了;畫師又說這紅暈向頸部散去,任何顏料都畫不出來,夫人因此笑得更加燦爛了。這件在一般人看來平淡無奇的小事卻激起公爵心中的怒火,畫師是何等卑微的人物,公爵夫人卻毫無顧忌與他談笑風生,這有失身份。也有論者認為公爵心胸狹窄,懷疑夫人與畫師有私情,因而妒火中燒??傊诠粞壑?,夫人太缺乏貴婦人的氣質與威嚴。說到這里,他不禁又回憶起一些往事:
她胸口上佩戴的我的贈品,或落日的余光,
過分殷勤的傻子在園中攀折
給她的一枝櫻桃,或她騎著
繞行花圃的白騾——所有這一切
都會使她贊羨不絕,
或至少泛起紅暈。[4]140
這一段白描復活了夫人生前的一些生活片段:她喜歡在胸口佩戴些飾物,喜歡觀賞落日的余暉,喜歡和仆人嬉戲,喜歡他們在花園里折給她的一枝櫻桃,喜歡騎一匹白騾在花圃邊散步。無論身份尊卑她都一視同仁,對別人的善意心懷感激。但她的善良在公爵眼中卻一無是處:“誰愿意屈尊去譴責這種輕浮舉止?即使你有口才(我卻沒有)能把你的意志給這樣的人兒充分說明……我也覺得有失身份?!盵4]140顯然,從他的口氣中可以看出他對夫人十分不滿,他眼里的公爵夫人不過是個粗俗鄙陋、不知好歹、毫無教養(yǎng)的野丫頭,不懂得夫家門第的尊貴,不知道成為公爵夫人是何等的榮耀,褻瀆敗壞了他的家風。然而細讀上述文字,讀者卻會發(fā)現(xiàn)這分明是個純真無邪、活潑開朗的少女形象,她對新奇事物有著天然的好奇心,對愛護她的人心存感激,沒有等級觀念?!八吹绞裁炊枷矚g”[4]140,“她對什么都一樣”[4]140,“她總是在微笑”[4]141。她的快樂像一盞火炬照亮這森冷的府第,給人帶來驚喜與溫暖。這一段描述顯然是作者的聲音在“從中作祟”。
公爵夫人不懂掩飾的歡笑被技藝高超的畫師捕捉,巧妙地記錄了下來,她在現(xiàn)實中的命運如何呢?雖然公爵口口聲聲不愿去計較,暗地里卻采取了殘忍的手段:“——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從此制止。”[4]141據(jù)學者們考證,露柯蕾西亞是被毒死的,作者卻沒有讓公爵道出夫人被害的詳細過程,只是淡淡地說:“她站在那兒,像活著一樣?!盵4]141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其實蘊含著潛在的意義。第一,它暗示了公爵夫人早已死去,面前是她的遺像。第二,這句話與詩的首句遙相呼應,“墻上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看起來就像她活著一樣。”[4]139讀者繞了一圈,又被帶回了原地。先前產(chǎn)生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她是個純真可愛的少女,卻被無辜謀害致死,公爵大贊畫師是因為她的生命在他心中輕如鴻毛,他更多關注的是畫像的經(jīng)濟價值,哪管畫的是誰呢。其實這正是作者設計的一個“巧妙的循環(huán)論證(Circular Conclusion)”[5]序,這種A—B—A的結構不僅使整個作品顯得渾然一體,更是在B部分巧妙地用“話中話”顛覆了公爵所描述的夫人形象,反倒將他自己殘忍無情又附庸風雅的本性暴露無遺。
前公爵夫人的故事到此似乎告一段落,但是作者似乎擔心讀者還不能體會他的良苦用心,又用兩個細節(jié)進一步勾畫了公爵的嘴臉。一個細節(jié)是他就伯爵女兒的嫁妝問題討價還價,另一個是他展示的一尊青銅像。賞畫對公爵來說不過是個小插曲,就嫁妝多少進行談判才是最要緊的事。所以在起身陪客人下樓之前,他又向使者叮嚀道:“我再重復一聲:你的主人——伯爵先生聞名的慷慨大方足以充分保證:我對嫁妝提任何合理要求都不會遭拒絕?!盵4]141按照當時的習俗,嫁妝的多少在舉行結婚儀式之前就要確定,并盡快匯到丈夫名下。嫁妝的多少也決定了出嫁女兒在夫家的地位,而作為嫁妝受益者的男方,這筆錢會成為他的一個重要財源[6]277。也就是說,公爵夫人之死不但未給公爵造成什么損失,還給他創(chuàng)造了又一次斂財?shù)臋C會。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他面對亡妻的畫像時毫無傷感。既然新娘不過是嫁妝的代名詞,婚姻不過是商品,那么新公爵夫人——待嫁的伯爵女兒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公爵說:“當然,如我開頭聲明的,他美貌的小姐才是我追求的目標?!盵4]141(Though his fair daughter’s self, as I avowed/At starting, is my object.)這里,作者又巧妙地使用“object”一詞顛覆了公爵的話語。“object”是雙關語,既可以指追求的“目標”,又可以指“物品”。顯然作者暗示即將出嫁的伯爵女兒又將成為公爵的一件物品,就像前公爵夫人一樣。
走到樓梯口,公爵又把一尊雕像指給使者看——克勞斯以公爵本人為模特為他特制的青銅鑄像——海神尼普頓馴服海馬。這一雕像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那兇神惡煞般的海神尼普頓正是公爵本人的化身,公爵與夫人的關系正如同尼普頓馴服海馬一樣,要將她的個性抹殺,使她變得服服帖帖。如今,前夫人的確是變得“服服帖帖”了,公爵說:“除我外再沒有別人把畫上的簾幕拉開。”[4]139他終于擁有了對她百分之百的控制權,夫人的微笑也再不會隨意為他人所見,即使這一特權的獲取是不惜采取謀殺的惡劣手段。
勃朗寧用短短的五十六行詩句不僅揭穿了公爵謀財害命的丑惡嘴臉,也勾勒出了露柯蕾西亞這位年輕女性的風采以及她悲慘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戲劇性獨白——只容許一人發(fā)話這一形式本身便剝奪了女性說話的權利。公爵把持著話語權,他可以隨意歪曲夫人的形象和事實真相,而以畫像身份出場的前公爵夫人,臉上雖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生命卻早已枯萎。她不能開口,不能爭辯,對任何污言穢語她只能報以那永恒明媚的笑容。在不明真相的觀賞者眼中,那笑容訴說的是幸福,是她嫁入豪門后尊貴的丈夫對她的愛與呵護。殊不知她的笑容早已被鮮血淹沒。顯然,這篇戲劇性獨白若由露柯蕾西亞本人來敘述,情況會大大不同。真相很容易揭示,讀者也不用猜謎般費盡周折。但是生活在父權時代的她怎么可能掌握話語權呢?她既無政治地位,也無經(jīng)濟權力,她不過是公爵娶來裝飾門面的花瓶或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她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公爵的要求和當時的社會規(guī)范。在某種程度上說,勃朗寧這一手法的巧妙運用正暗示了男權時代女性的整體命運,甜蜜笑容假象的背后掩蓋的是其卑微的身份和凄苦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