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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評價諸葛亮的矛盾現(xiàn)象辨析

2021-12-29 01:35楊勝寬
樂山師范學院學報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諸葛亮蘇軾評價

楊勝寬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諸葛亮在漢季三國紛爭的亂世中,出山輔助劉備據(jù)荊、益,建蜀國,與魏、吳成三足鼎立之勢,其居功至偉,后世論者多稱譽敬仰之。陳壽為諸葛亮立傳,作有“亮之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1]932的總體概括評價,研究者或以為是對諸葛亮的貶抑性批評,這大約是因為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把諸葛亮塑造成一個擅長玄機妙算的神一般人物,故以為陳壽對其評價偏低。其實,通觀《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事實并非如此。蘇軾作為世界公認的蜀人中“千年人物”,其對在蜀國成就了非凡功業(yè)的諸葛亮如何評價,自然是很值得關(guān)注的。然而,蘇軾一生對諸葛亮的評價,卻體現(xiàn)出前后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現(xiàn)代研究者則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或以為皆為批評之辭,或以為概是頌譽之聲,在筆者看來,都不是蘇軾評價諸葛亮的全貌;又或以為“三蘇詩文中亦偶見對諸葛亮軍事才能的微辭,卻非一味‘不取諸葛’”[2],似乎兼顧到了問題的兩面,然而如果沒有把蘇軾評價諸葛亮的階段性差異作為觀察分析的著眼點,終究是難以將其真實情形揭示清楚的。

一、蘇軾早年對諸葛亮的批評

蘇軾早年對諸葛亮的評價,以應(yīng)制科考試前所作“進論”之一《諸葛亮論》及父子三人第二次由水路還京途中所作詩歌為代表。以時間先后言,水路還京途經(jīng)忠州所作《嚴顏碑》,經(jīng)夔州所作《八陣磧》,在嘉祐四年(1059)歲末,《諸葛亮論》約在嘉祐五年(1060),詩文的寫作時間相近,而詩在前文在后。

蘇軾在《嚴顏碑》里,高度贊揚嚴顏之“賢”,笑傲于生死間,而對劉備、諸葛亮取益州之“不義”,嚴詞批評,所謂“先主反劉璋,兵意頗不義,孔明古豪杰,何乃為此事!” 其指責之意,王文誥在“孔明”二句后注云:“先生(蘇軾)有論云:孔明遷劉璋,失天下義士之望,即此詩意也?!盵3]王氏所謂論,即蘇軾次年所作的《諸葛亮論》,說明其批評諸葛亮不義之意,在此已發(fā)其端。

《八陣磧》全詩三十句,分為兩層意思:前二十句寫諸葛亮于魚復江灘上所造八陣圖,陣勢奇妙,后人難解,其“神兵”幾近失傳;后十句以議論出之,表達對諸葛亮的評價,雖然肯定了諸葛亮有“欲掃群孽”之志,但壯志未酬,原因乃在于其“崎嶇事節(jié)制,隱忍久不決。志大遂成迂,歲月去如瞥。六師紛未整,一旦英氣折。惟余八陣圖,千古壯夔峽”[4]。王文誥曾專門論及幾句詩所表達的意思有矛盾:“其中‘隱忍久不決’‘志大遂成迂’二句,頗覺疵累。有此阘筆,則‘壯’字全失,結(jié)不下也。刪此二句,則‘夔峽’句叫起矣。”[5]他純從該詩寫作藝術(shù)的角度,認識到這兩句與結(jié)句之間意義不侔,故以為是“阘筆”當刪。其實,王氏并未理解蘇軾所要表達的真實意圖。聯(lián)系前后詩意看,蘇軾一方面贊嘆八陣圖的布陣的確堪稱千古“神兵”,但觀之諸葛亮一生行實,卻未有大成,重要原因就在于隱忍不決,坐失良機,志雖宏大,翻成迂闊。末句“惟余”云者,正承上意而來,特別耐人尋味,這種充滿反諷的批評之意,正是該詩的核心要義,豈能視為“阘筆”,且可刪之?

與這兩首詩相連貫的批評之意一致,隨后作《諸葛亮論》,對其展開更加尖銳的批評,可以看出其早年對諸葛亮的基本認識。研究者以為此文僅是對諸葛亮在軍事才能方面頗有微詞,似乎并未充分注意到文章的真實命意,以輕描淡寫之辭來為蘇軾嚴厲批評諸葛亮的態(tài)度作有意回護。該文開篇即言:

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6]112

這段話開宗明義,用比較的方法,指出諸葛亮取天下之術(shù)是錯誤的,由于這種策略上的錯誤,所以難有大的作為。

在接下來的論證中,蘇軾從兩個方面分析了諸葛亮不守信義,失天下人心;又不能抓住曹丕、曹植兄弟不睦的時機用智謀進行離間,故導致“屢戰(zhàn)屢卻”的不良后果。關(guān)于第一點,蘇軾指出:

且夫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而后天下忠臣義士樂為之死。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shù)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6]112

證明諸葛亮缺乏仁義之心,其取荊州,奪益州,是宗親相殘,去“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而后天下忠臣義士樂為之死”的目標太過遙遠,跟慣用欺詐伎倆的曹操沒有什么區(qū)別。

關(guān)于第二點,曹操臨終時,特別叮囑曹丕要善待曹植,而事實上曹丕當了皇帝,卻兄弟關(guān)系若寇仇,自然無法讓天下人心信服。蘇軾認為,此時是采用離間之計的最佳時機:“不過捐數(shù)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自相殘,然后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笨上еT葛亮沒有劉邦那樣的謀略,錯過了削弱曹魏的絕好機會。故其作出結(jié)論說:

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zhàn)屢卻哉![6]112

蘇軾的這番議論,后世論者幾乎成一邊倒地表達不認同的態(tài)度,認為蘇軾的觀點,純粹是書生之見,完全脫離當時的客觀實際。明人王世貞出語尖刻,譏蘇軾為“書生”而又“不讀書”,所以其批評諸葛亮處,乃“妄庸人囈語”。[7]即使對蘇軾文章研究精深的茅坤、儲欣等人,也對蘇軾的觀點毫不客氣地進行批評。如儲欣云:“孔明隆中數(shù)語,足概生平。曹操不可與爭,孫權(quán)可與為援而不可與敵,天下之大,所余幾何?惟跨有荊、益,保其巖阻,撫和戎越,修好江東,則霸業(yè)可就。夫孔明豈不欲按天下之輿圖,復高、光之文軌哉,亦限于勢而已矣。坡公千古通儒,而責備孔明處,似乎迂闊。”[8]

以上清楚表明,蘇軾在《諸葛亮論》中不僅對諸葛亮持激烈的批評態(tài)度,而且其責備甚苛,幾乎到了失準的程度。王世貞以“不讀書”的“書生”嘲諷蘇軾,儲欣以見解“迂闊”表達不予認同的立場,恰好說明蘇軾對諸葛亮進行了不客觀、不公允的責備,顯得片面和偏激。儲欣奇怪于蘇軾為千古通儒,何以對諸葛亮的評價大失水準,殊不知寫作此文之時的蘇軾,并未達到“通儒”的認識水準,況且其持論如此,確實有其主客觀原因在,后文將加以具體論列。

值得注意的是,嘉祐五年正月,三蘇父子走陸路入京,途徑荊州、襄陽,到達諸葛亮的故居隆中,訪其草廬,拜其遺像,三人中唯他作了《隆中》一詩:

諸葛來西國,千年愛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勝悲。誰言襄陽野,生此萬乘師?山中有遺貌,矯矯龍之姿。龍蟠山水秀,龍去淵潭移??这膨暄眼E,使我寒涕垂。[9]

頗為奇怪的是,父子三人自諸葛亮建立了顯赫功業(yè)的蜀中來到其隱居之地,蘇洵、蘇轍均未作詩,似乎表明他們對諸葛亮本來存有一定看法,故在其故居草廬、遺像前,沒有什么好說的話,干脆只字不留。蘇軾在詩里,提到了千年以來蜀人思之愛之之意未衰,他如今身臨草廬,面對遺像,不免感慨系之?!罢l言”四句,字面看是對諸葛亮的贊譽之辭,但詩人恰恰用了“誰言”一詞,表達難以置信之意。全詩的核心立意,放在了結(jié)尾四句上,清人趙克宜即謂,詩人是“借臥龍二字生情”。[10]表明蘇軾觸景所生之情,乃是諸葛亮未出山前所隱居之地的環(huán)境及其風光,因為諸葛亮早已離開此地,而其“龍蟠”之優(yōu)美山水,也隨之減色,僅僅剩下一些紀念諸葛亮的遺跡面對游人,不禁令之唏噓垂涕。蘇詩巧妙回避了他自己對諸葛亮一生功過成敗的直接褒貶,這是其別有用心之處。

二、蘇軾入仕以后對諸葛亮的贊譽

蘇軾自仁宗嘉祐六年(1061)考取制科正式入仕以后,經(jīng)歷了從地方到中央不同崗位的歷練,特別是載沉載浮的仕途變化,讓其對現(xiàn)實政治、軍事等國家治理要務(wù)有了日益深刻的體驗與理解,在此基礎(chǔ)上去觀察古今興衰之跡和歷史人物功過,與對為政之方缺乏感知與體驗的早年蘇軾相比,發(fā)生了許多引人注目的明顯變化。南宋朱熹曾以此批評蘇軾,認為其“初年”與“后來”,“分明有兩截底議論”。[11]雖然其重點是就蘇軾對熙寧變法的態(tài)度而言的,但蘇軾入仕以后及其宦海浮沉的中晚年,其對許多歷史人物和政治事件的評價立場較之早年確實存在顯著不同,這是不爭的事實。反映在對于諸葛亮一生功過的高度肯定上,就是一個頗具典型性的例證。

蘇軾對諸葛亮評價立場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其簽判鳳翔時。仁宗嘉祐八年(1063)七月,因鳳翔大旱,蘇軾專程前往磻溪祈雨,返程途經(jīng)郿縣懷賢閣,作《是日至下馬磧,憩于北山僧舍,有懷賢閣,南值斜谷,西鄰五丈原,諸葛孔明所從出師也》一詩,對諸葛亮出師伐魏之舉進行評價:

南望斜谷口,三山如犬牙。西觀五丈原,郁屈如長蛇。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吏士寂如水,瀟瀟聞馬檛。公才與曹丕,豈止十倍加。顧瞻三輔間,勢若風卷沙。一朝長星墜,竟使蜀婦髽。山僧豈知此,一室老煙霞。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客來空吊古,清淚落悲笳。[12]176-179

不知是不是“懷賢閣”這個名稱對蘇軾有所觸動,抑或是身臨其境而心生感慨,我們能夠看到的是,作者在詩中對諸葛亮北伐中原之舉,給予了高度肯定,特別是對諸葛亮治軍才能的稱許,較之此前的認識,已然發(fā)生巨大改變。王文誥認為,全詩二十句,根據(jù)其內(nèi)容表達脈絡(luò)可分為三層意思,前八句為第一層,中八句為第二層,末四句為第三層,謂“第一節(jié)皆孔明實跡,故敘;第二節(jié)入公之意,故論”[12]178-179?!肮排c曹丕”至“一室老煙霞”,乃是蘇軾以議論的方式直接表達其對諸葛亮北出褒斜谷伐魏行動的看法,認為其才能遠超曹丕十倍以上,諸葛亮“顧瞻三輔間”,其“志在復(漢)舊都”,似有一統(tǒng)天下之意;只可惜一朝命喪五丈原,蜀人懷之不能自已。表明諸葛亮興兵北伐,頗得民心。故王文誥解“一朝長星墜,竟使蜀婦髽”二句云:“王注以載出處則可,若謂蜀亡婦髽,則誕甚矣。當孔明之卒,蜀人皆為制服,而私祭于野,蠻夷掛孝不除,至于成俗。故公特借婦髽以道其事,非比之狐駘之敗也。然前敘皆其忠武而德未見,蜀為制服,德斯見矣。有德則賢,本意欲為賢字安根,卻不肯別起頭腦,故借長星墜之勢出婦髽,而以竟使二字敲實也?!盵12]178依王文誥之解,蘇軾用諸葛亮星墜五丈原而蜀婦為之披麻戴孝,來贊揚其興義師伐魏之“德”,此乃后人所以賢之而建閣懷念也。這顯然是蘇軾借詠懷賢閣遺跡來表達他對諸葛亮興師北伐的軍事行動之肯定態(tài)度。并且其對諸葛亮的軍事才能贊美有加,通過描寫其軍容軍令之嚴整,贊美其治軍有方。這與其在《諸葛亮論》中批評其取天下因不信不義而終無大成之失策,已經(jīng)大為不同。詩末“客來空吊古,清淚落悲笳”所表達的悲哀與同情,也與《八陣磧》詩以蘊含反諷之意作結(jié)的態(tài)度大別。

如果從時間上看,蘇軾詠懷賢閣之詩,離其題嚴顏碑、八陣圖詩及寫作《諸葛亮論》,前后相隔不過三四年,其對諸葛亮的評價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如此明顯的變化,歷代注家卻較少注意到這一點,惟王文誥曾對此有所留意,但語焉不詳。他指出“公少作孔明《論》,主老蘇之說,其南行之《嚴顏碑》《永安宮》詩皆同,故持論多未當,其后即無此等語矣?!盵5]所謂“少作”,即指其未仕前之詩文;“其后”的時間起點,則當自其任鳳翔簽判時始。因此,時間相隔雖然僅為三四年,但其入仕為官是一個重要的分界線,此后便再無激烈批評諸葛亮的言論了,轉(zhuǎn)而朝著評價越來越高的正面肯定方向變化。

元祐二年(1087),蘇軾五十二歲,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牢獄之災及黃州近五年之貶,對人生進退榮辱、功過是非的理解和體驗,自然今非昔比,而此時身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進入其仕途最輝煌階段。他為所敬仰的前輩張方平作文集序,其中有將其以諸葛亮相擬的文字,可見此時這位前賢在其心目中的位置?!稑啡壬募瘮ⅰ犯叨荣潛P張方平“盡性知命,體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蘄以文字名世者也”,是肯定其不為文而文,徒具空名而不能臨決大事的卓越才能,認為這與諸葛亮頗為相似:

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wù)之姿,綜練名實之意,自見于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里,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所能至也。[13]314

這段話突出了兩個重點:一是認為諸葛亮并非只是能文之士,他具備開物成務(wù)、綜練名實的實干家精神,是可與三代賢相比肩的杰出政治軍事人物;二是認為其所作《出師表》,不僅文風簡而盡、直而不肆,更堪與《伊訓》《說命》相表里,其中對后主的諄諄告誡,類似于伊尹告誡太甲之《伊訓》,高宗得傅說而有《說命》,其宗旨在于規(guī)勸人主,親賢遠佞,求治防亂,絕不類“秦漢以來以事君為悅者”之所為。邵博《邵氏聞見后錄》申發(fā)蘇軾之意云:“東坡先生謂孔明《出師表》可與《伊訓》《說命》相為表里,予謂亦周公《鴟鸮》救亂之詩也?!盵14]蘇軾在《諸葛亮論》中評價其賴以成事的最大政治資本是“忠信”,歷來論者也一致贊譽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忠報國精神。而蘇軾在這里強調(diào)的,則是其勇于規(guī)誡人主的過人膽識與良苦用心,認為其超越了秦漢以來許多士人“以事君為悅”的為臣之道境界。其實,此意在陳壽所作《進諸葛氏集表》里,已隱約言之,其言云:“論者或怪亮文彩不艷,而過于丁寧周至。臣愚以為咎繇大賢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書》,咎繇之謨略而雅,周公之誥煩而悉。何則?咎繇與舜、禹共談,周公與群下矢誓故也。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遠也。然其聲教遺言,皆經(jīng)事綜物,公誠之心,形于文墨,足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補于當世?!盵1]931肯定諸葛亮之文發(fā)自內(nèi)心,有為而作,有補于世。而這些理念,恰恰是蘇軾一生所堅持的文藝創(chuàng)作重要原則。

元祐四年(1089),蘇軾應(yīng)范仲淹季子范純粹之請作《范文正公文集敘》。范仲淹是慶歷新政的主推手,蘇軾八歲入鄉(xiāng)校時就聞其名,且對其力主朝政革新深表敬仰,四十七年后而為其文集作序,這是蘇軾深感榮幸之事。在這篇序言里,蘇軾極力稱贊范仲淹的功績與德行,特別表出其素有“憂天下、致太平之意”,并向仁宗皇帝上萬言書闡述其革新主張,天下爭為傳誦。蘇軾認為,范仲淹的這種志向與情懷,與古之伊尹、太公、管仲、樂毅、韓信、諸葛亮等賢臣良將相似。其論諸葛亮之言云:

諸葛孔明臥草廬中,與先主策曹操、孫權(quán),規(guī)取劉璋,因蜀之資,以爭天下,終身不易其言。此豈口傳耳受,嘗試為之,而僥幸其或成者哉![13]312

蘇軾所言諸葛亮與劉備縱論天下事,即著名的“隆中對”。其對劉備提出經(jīng)營天下之策略云:“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jié)好孫權(quán),內(nèi)修政理,……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劉備聽后大稱善,以為“猶魚之有水”,自此兩人“情好日益?!盵1]913人們不難注意到,蘇軾在此文提及的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謀略,正是其《諸葛亮論》所極力批評的,并且給他貼上了喪失信義、缺乏一統(tǒng)天下志業(yè)的貶義標簽。至此,蘇軾算是比較客觀地看到了諸葛亮當時對天下大勢的洞察與判斷,所以后來諸葛亮一路輔佐劉備實現(xiàn)了其規(guī)劃的目標,就連其據(jù)蜀而遷劉璋,也被視為順應(yīng)時勢要求的英明之策了。

元祐六年(1091),蘇軾由京師赴潁州知州任,道過陳州,遇張詠曾孫張祖,其為蘇軾出示兩次鎮(zhèn)蜀的曾祖父所作書法作品一幀,并且請?zhí)K軾為之題跋,蘇軾應(yīng)允而作《題張乖崖書后》一文,其言云:

以寬得愛,愛止于一時;以嚴得畏,畏至于力之所及。故寬而見畏,嚴而見愛,皆圣賢之難事,而所及者遠矣。張忠定公治蜀,用法之嚴似諸葛孔明。諸葛孔明與公遺愛皆至今,蓋尸而祝之,社而稷之。元祐六年閏八月十三日,過陳,見公之曾孫祖,以軾蜀人,德公宜深,故出公遺墨,求書其后。[15]

蘇軾評價張詠治蜀,“用法之嚴似諸葛孔明”,而兩人遺愛至今,皆享受著蜀人立祠廟祝之禮的崇高待遇。從這里看出,蘇軾對諸葛亮為蜀相嚴法治國方略的充分贊許,張詠治蜀也仿效諸葛亮的治理方略,同樣取得了成功,這種成功的最顯著標志,主要是民眾的高度認可跟長期懷念,而非其他,這是蘇軾所謂“圣賢所難”者。

紹圣元年(1094)四月,蘇軾五十九歲,在定州知州任作《三國名臣》,比較西漢、東漢、三國的士人風尚,其言云:

西漢之士多智謀,薄于名義;東漢之士尚風節(jié),短于權(quán)略。兼之者,三國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論也。[16]

認為諸葛亮不僅兼有東西漢士人之長,而且堪與三代王者之佐相提并論,不是某一個時代可以范圍的。這個評價雖然跟此前《樂全先生文集敘》一脈相承,但其高度更有提升,并且這種評價,跟歷來稱贊兩漢之士、貶義三國謀略之士的觀點大不一樣,不僅是為諸葛亮添光添彩,也算是為三國謀略之士翻案。

幾乎同時,蘇軾還作有《諸葛武侯畫像贊》一文,此文不載于歷代蘇軾全集,亦不見于今人孔凡禮所編《蘇軾文集》及《佚文匯編》,而最早載于清人張鵬翮所編的《忠武志》一書中。孔凡禮《蘇軾年譜·紹圣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譜文:“作短論,論三國名臣,盛贊諸葛亮”,附考以為《諸葛武侯畫像贊》乃蘇軾此年同月作,“《佚文匯編》未收,附此”。且引錄其全文:

密如神鬼,疾若風雷。進不可擋,退不可追。晝不可收,夜不可襲。多不可敵,少不可欺。前后應(yīng)會,左右指揮。移五行之性,變四時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臥龍也![17]

此文與蘇軾早年還京途經(jīng)襄陽隆中所作之詩可視為“姊妹篇”,盡管中間相隔了整整三十四年。當年他也拜謁了武侯遺像,卻并未對諸葛亮用兵之妙加以稱贊,只是感嘆自從這條“臥龍”西去以后,隆中的山光水色已經(jīng)大為黯淡了,他為此而心生悲憫之情。而此時作為定州知軍州事,身在抗擊契丹的邊防前線,有鑒于該州軍營破敗,士氣低落的現(xiàn)狀,他到任伊始,就把“勤卹民勞,密修邊備”作為首要任務(wù)[18],著手修繕軍營,整頓軍紀,恢復軍禮典制,引起將士震動,定州人以為自韓琦去后,不見此禮已久。[19]在蘇軾著意整軍興武的特定背景下,他專門寫作諸葛武侯畫像之贊,極力表彰諸葛亮用兵如神,不可方物,完全無愧于人中之“龍”的稱號,顯然有其現(xiàn)實用意。

從以上蘇軾關(guān)于稱揚諸葛亮的作品的寫作時間看,前后跨度雖然長達31 年,但其相對集中在元祐時期及紹圣初。這一時段,是蘇軾仕途較為得意的時期。而在他貶謫黃州及后來貶謫惠州、儋州時期,均未見有對諸葛亮相關(guān)的評價文字。這一現(xiàn)象似乎說明,在蘇軾仕途順暢階段,其對諸葛亮遭遇明主而盡其所能成就不世功業(yè)的成功頗為關(guān)注,這實際上折射出的是蘇軾積極進取、冀盼成就人生用世理想的思想情懷。

三、矛盾評價的原因透析

同樣是蘇軾,何以早年對諸葛亮的批評如此苛刻,而入仕之后的數(shù)十年間,一改早年的批評態(tài)度,轉(zhuǎn)而越來越高肯定諸葛亮的才能與功業(yè),甚至以為可以凌跨秦漢,而與三代圣賢比肩并美?究竟是哪些因素導致了其評價諸葛亮趨向兩個極端的情況發(fā)生?

不妨先對蘇軾早年何以十分苛刻和較為片面地批評諸葛亮進行剖析。

首先,蘇軾早年言辭激烈地批評諸葛亮的思想立場,受到蘇洵的明顯影響。關(guān)于這一點,明清論者早已指出。蘇洵在仁宗皇祐三年至嘉祐元年(1051—1056)期間所作的《權(quán)書》中[20],曾在兩篇文章中提及諸葛亮謀取天下的策略不當,《強弱》云:“漢高祖之憂在項籍耳,雖然,親以其兵而與之角者蓋無幾也。……秦之憂在六國,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強,最后取,非其憂在蜀也。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與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國,取一陣,皆如是也?!盵21]批評諸葛亮出兵北伐強敵的策略是錯誤的?!俄椉吩疲骸笆枪使胖√煜抡撸O葓D所守。諸葛孔明棄荊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見大險也,彼以為劍門者可以不亡也。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22]批評諸葛亮選擇西蜀作為立國根據(jù)地,不足以圖謀中原而奪取天下。明人茅坤評《強弱》云:“大略祖孫武子三駟中議論(箋注者案:三駟之說出孫臏,非孫武)。三駟者,射千金之法,非大將謀國之全也。”[23]言下之意,乃指蘇洵紙上談兵,并非周全之策。由此看來,蘇軾早年對諸葛亮用兵取天下失誤的批評,觀點的確受蘇洵較為明顯的影響,就連其批評諸葛亮不善于“用間”,也可以從《權(quán)書》中找到對其影響的印記?!队瞄g》云:“明君賢將之所上者,上智之間也。是以淮陰、曲逆義不事楚,而高祖擒項籍之計定;左軍、用叔不用于魏,而淮陰進兵之謀決。嗚呼,是亦間也?!盵24]蘇軾批評諸葛亮不學劉邦用間以對付項籍,所以錯失弱魏的良機,而其父蘇洵早已議論及此。

可以作為旁證的,則是其弟蘇轍早年批評諸葛亮的思想觀點,同樣受到蘇洵的直接影響。他在為應(yīng)制科考試要求所作的二十五篇“進論”中,有《三國論》一篇,其基本觀點認為,雖然世人皆言“孫不如曹,劉不如孫”,但劉備的才性是三人中最近似漢高祖劉邦的,其失乃在于不知以不才取人,在使用諸葛亮時,未能用其所長:“棄天下而入巴蜀,則非地也;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而當紛紜戰(zhàn)伐之沖,則非將也?!盵25]雖然重點在評論劉備的謀略得失,但其謂諸葛亮非將才,則明顯帶有揭短之意。其與父兄沿江而下至夔州,參觀了白帝廟、永安宮、八陣圖等遺跡,蘇洵《題白帝廟》詩有“八陣勞神嘆孔明”之句[26],直言依照八陣練兵乃是徒勞無用之舉。蘇轍與蘇軾參觀八陣磧后,皆作詩發(fā)表意見,蘇轍詩中有云:“世稱諸葛公,用眾有法度。區(qū)區(qū)落褒斜,軍旅無闊步。中原竟不到,置陣狹無所。茫茫平沙中,積石成隊伍。獨使后世人,知我非莽鹵?!盵27]批評諸葛亮北伐用兵失策,所以無法獲得奪取中原的成功,眼前所見八陣磧,反倒具有了幾分對諸葛亮用兵成效不彰的諷刺意味。

其次,則是其“制科人習氣”使然。蘇軾元豐三年(1080)在黃州貶所寫給李之儀的信中有云:“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yīng)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摾Γ瑪v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28]言辭間雖然少不了牢騷不滿的情緒,但其所言為了符合制科“直言極諫”的考試要求,應(yīng)考人不得不“考論是非”“攙說得失”,這的確也是當時應(yīng)試之文的寫作實情。加之蘇軾深受蜀學經(jīng)世致用、好做翻案文章學風的影響,其父子對向來十分推崇的諸葛亮提出與眾不同的評價觀點,就顯得比較合情合理了??磥?,在蘇軾高中制舉入仕以來所經(jīng)歷的仕途進退沉浮,使他對早年“專為應(yīng)舉”所寫的那些文章,以及對古今得失的論說,產(chǎn)生一種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回味與反思,意識到當初對包括諸葛亮在內(nèi)的一些古人的褒貶評價,并不完全客觀公允,妥帖周全。故當應(yīng)試之磚一旦敲開入仕大門以后,便再無對諸葛亮略帶片面的激烈批評言論出現(xiàn),反而給出的評價,隨著其仕宦體驗加深及人生閱歷豐富,越來越認識到諸葛亮一生功業(yè)的重要價值及其才具的杰出之處。

再次,與其早年所形成的歷史“正統(tǒng)”觀有一定聯(lián)系。對于哪些王朝屬于正統(tǒng)序列,蘇軾與父親蘇洵的看法不一致。蘇洵在《史論下》評價陳壽的歷史觀,涉及關(guān)于魏吳蜀三國以誰為正統(tǒng)的問題,指出:“壽之‘志’三國也,‘紀’魏而‘傳’吳蜀。夫三國鼎立稱帝,魏之不能有吳蜀,猶吳蜀之不能有魏也。壽猶以帝當魏而以臣視吳蜀,吳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壽之失也?!盵29]認為陳壽以魏得歷史正統(tǒng)之序,而臣視吳蜀,這不符合三國鼎立、各自稱帝、彼此不存在君臣隸屬關(guān)系的客觀事實,認定為陳壽作為史家的一大失誤。蘇軾的三國正統(tǒng)觀,則完全贊同陳壽的觀點,其在宋代,與歐陽修持同樣看法。歐陽修是宋代首倡歷史正統(tǒng)觀的士大夫,專門寫了闡述其正統(tǒng)觀的系列文章,現(xiàn)保存于《居士集》中有《正統(tǒng)論》三篇,《居士外集》保留了《原正統(tǒng)論》《明正統(tǒng)論》等八篇,其中《魏論》認為魏取代漢而傳位數(shù)世,乃是漢德極衰而以功得天下者,“故魏之取漢,無異漢之取秦、秦之取周也。……推其本末,則魏進而正之,不疑?!盵30]蘇軾為此于至和二年(1055)寫了《正統(tǒng)論》三篇,支持并進一步闡發(fā)歐陽修的正統(tǒng)觀點。他在《辯論二》里針對章望之反對承認魏得正統(tǒng)的觀點,反駁指出:“章子以為,魏不能一天下,不當與之統(tǒng)。夫魏雖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吳雖存,非兩立之勢,奈何不與之統(tǒng)?”[31]121

既然承認魏得歷史正統(tǒng),蜀的地位自然處于臣屬關(guān)系。諸葛亮興師伐魏,從政治上講就是以臣伐君,自孔子作《春秋》以來,史家和社會輿論并不支持這種行為。蘇軾《諸葛亮論》論及魏蜀條件對比時曰:“曹、劉之不敵,天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zhàn)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qū)區(qū)之忠信也??酌鬟w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qū),而欲天下響應(yīng),蓋亦難矣?!盵31]112所謂“忠信”“仁義之師”,只是諸葛亮自以為然,在蘇軾看來,諸葛亮使用詐力和不守信用,跟曹操并沒有什么兩樣;況以魏居正統(tǒng)觀之,其征伐之理已悖,天下不愿響應(yīng),當屬情理中事。

至于蘇軾入仕以后評價諸葛亮態(tài)度發(fā)生大轉(zhuǎn)變,也可從不同側(cè)面作一些觀察分析。

一是身份轉(zhuǎn)變影響到蘇軾對諸葛亮的認知。其早年作應(yīng)試文字,不受官僚體制束縛,對現(xiàn)實政治和歷史人物可以隨意褒貶,做翻案文章時,唯恐與人同,故往往求新求異,以顯示其獨特見識。特別是為應(yīng)“直言極諫科”而作的多篇“策論”“進論”,往往刻意攙說古今得失,高下歷史人物功過,其間難免存在帶有書生意氣的片面性言論。如《漢高帝論》謂劉邦只知利害而不知仁義,《魏武帝論》謂曹操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揚雄論》謂韓愈離性為情、合才言性而理不可通,此類新奇之說甚多,驗之事實未必為然。入仕以后,其刻意求異的動機不復存在,立論出言須考慮與官員身份及官方立場相符,故其早年的一些任意是非古人的言論大為收斂,甚至通過理性反思,對一些批評古人的觀點進行自我糾偏,發(fā)生在諸葛亮身上的評價轉(zhuǎn)變,就是一個頗具典型性的例證。陳壽《諸葛亮傳》“評”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quán)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者雖讎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芍^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盵1]934作為頗具權(quán)威性的正史,陳壽對諸葛亮評價之高,罕見其匹,蘇軾入仕以后的一些評價諸葛亮言論,多取意于陳壽,可為明證。劉宋裴松之奉皇帝命而為《三國志》作注,其官方色彩更加突出,裴注在《諸葛亮傳》末引王隱《蜀記》所載晉太傅椽李興《諸葛丞相故宅碣表》云:“英哉吾子,獨含天靈。豈神之祇,豈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夷吾反坫,樂毅不終,奚比于尓,明哲守沖。臨終受命,讓過許由,負扆蒞事,民言不流。刑中于鄭,教美于魯,蜀民知恥,河渭安堵。匪皋則伊,寧比管晏,豈徒圣宣,慷慨屢嘆!”[32]認為其治蜀的成效甚至比管仲、晏嬰更勝一籌。歷代官方對諸葛亮的高度評價,必然對身為北宋朝官的蘇軾產(chǎn)生正面影響。

二是因反對熙寧變法政治立場而轉(zhuǎn)變其對諸葛亮的評價態(tài)度。蘇軾對諸葛亮的肯定文字,主要集中于元祐時期,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我們知道,王安石在宋神宗的堅定支持下力推熙寧變法,變法的思路與舉措遭到當時不少士大夫的激烈爭議,蘇軾兄弟便是這群反對者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蘇軾于熙寧四年(1071)上神宗皇帝長篇奏疏,其中明確闡述任何變法,必須以人心向背為依歸,而熙寧變法首創(chuàng)三司條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nèi),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chuàng)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于憂,小人則以其意而度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zhí)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盵33]730認為變法的根本目的是營利,而變法措施都圍繞多求財力設(shè)計并實施,其實質(zhì)是從民眾身上獲得更多稅賦,這種與民爭利的動機和推行結(jié)果,自然造成民眾的惶恐和反對,是喪失人心之舉,故蘇軾正言諫阻,表示反對。因為其詩文多有諷諫變法之言,故遭到臺諫官員的羅織圍攻,最終釀成烏臺詩案,他不僅被關(guān)押審問近百日,而且差些引來殺身之禍。隨著變法遭致反對很大,神宗不得不停止變法。神宗死后,年幼的哲宗繼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改元元祐,廢棄新法,召回熙寧、元豐時期被排擠打擊的舊臣,蘇軾因宰相司馬光的推薦,還朝后屢次提拔,受到太皇太后的賞識重用。蘇軾在元祐時期多次贊揚諸葛亮,特別推崇其類似于伊尹、傅說那樣的圣賢之佐,以及其施政在老百姓中留下的遺愛,言意之間若有所指,似乎有針對王安石而發(fā)的意味。因為王安石所獲得的人主專信,不亞于伊尹、傅說、管仲、諸葛亮,但其佐助神宗專意于營利,造成天怒人怨的被動局面,其何顏面對歷代圣賢之佐?

三是宋代官方對諸葛亮的高度贊許促使其態(tài)度轉(zhuǎn)變。學者黃麗峰專門考察了魏晉至隋唐、宋、元明清三個時期對諸葛亮的評價變化情況,認為宋代理學家在評價諸葛亮時,往往從德行的角度去評論,“王佐”之議集中反映了宋儒的諸葛亮觀。[34]其實,宋代士人對諸葛亮的關(guān)注,并不僅僅限于理學家,政治家、歷史學家、文學家等同樣保持對諸葛亮的熱切關(guān)注。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應(yīng)該跟宋代官方對諸葛亮的高度贊許的文化氣候相關(guān)。宋太宗時,中書侍郎平章事李昉奉敕編撰《太平總類》一千卷,后因太宗每日閱讀三卷,一年閱畢,故更名《太平御覽》。南宋蒲叔獻撮述此書編纂宗旨是“備天地萬物之理,政教法度之原,理亂廢興之由,道德性命之奧”,凸顯其“資風教”“示勸誡”的政治教化用意。[35]其“人事部”收錄前人評價諸葛亮的相關(guān)言論,只有張輔的《名士優(yōu)劣論》及習鑿齒《周魯通諸葛論》,均是對諸葛亮的高度頌美之辭。張輔以為,諸葛亮優(yōu)于樂毅之處,在于其能“苞文武之德”,有“文以定內(nèi),武以折沖”之全才。習鑿齒則推崇諸葛亮“托好管(仲)、樂(毅),有匡漢之望,是有宗本之心也。”[36]認為其匡復漢室,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的努力,是承續(xù)劉氏政權(quán)正統(tǒng)的偉業(yè)。宋神宗在與王安石論及變法大計時,稱“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顯示出其對諸葛亮輔佐劉備之功的高度認可。[37]又據(jù)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載,蘇軾結(jié)束黃州貶謫量移汝州,過金陵與王安石相見,言談間王安石特別提出“子瞻當重作《三國書》”,被蘇軾婉言謝絕。[38]雖然我們不好揣測蘇軾回絕的意圖如何,但有一點可能性較大,就是王安石或許希望改變《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tǒng)的寫法,而由蜀漢政權(quán)居于正統(tǒng)地位。這些由最高統(tǒng)治者和有一定政治影響力的士大夫傳遞出的信息,代表了北宋官方對諸葛亮歷史功業(yè)及其政治意義的定位,故北宋士人普遍對諸葛亮輔佐劉備復興漢室給予高度肯定,蘇軾雖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學家,但他同樣特別推崇諸葛亮在蜀國建立過程中所發(fā)揮的王佐作用,以及在后主時代所顯示的杰出治國才能。

四是因思想認識轉(zhuǎn)變導致其對諸葛亮的評價越來越高。諸葛亮治軍與治國,都顯示出極為突出的法治精神和特征。他自言:“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太平御覽》引《諸葛亮書》)[39]又曰:“良將之為政也,使人擇之不自舉,使法量之不自度,故能者不可敝,不能者不可飭,妄譽者不能進也?!保ā短接[》引諸葛亮《兵要》)[40]與先秦法家執(zhí)法無私、賞罰分明的政治思想主張相一致。故章太炎甚至以為,“學商鞅而至者,惟諸葛武侯”“武侯信賞必罰,一意于法”。[41]其《出師表》對劉禪告誡說:“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nèi)外異法也。”[1]919不僅自己依法施治,而且諄諄囑咐后主要獎懲得當,不能偏私異法,以顯“平明之理”。他在劉備未死前,就抄寫《申子》《韓非子》《管子》讓劉禪學習,其重視用法術(shù)治國的意圖極為明顯(《諸葛亮集》載劉先主遺詔)。[42]

蘇軾在入仕前所作的多篇《策論》《進論》中,都極力主張進取有為,賞罰分明,以革除仁宗后期因循茍且、無所作為的弊端,表現(xiàn)出對法家思想的肯定,而對儒生頗多批評嘲諷言辭的思想傾向。[43]但頗為費解的是,此時的蘇軾對于諸葛亮的法治思想似乎不曾留意,其著力批評于諸葛亮者,則是其所謂“仁義”與“詐力”兩者雜用,既不如周,也不如秦,所以不能見信于天下。入仕以后,儒家思想成為蘇軾立身行事的主導思想,其對諸葛亮的認識,反倒特別關(guān)注其頗具法治精神為政方略一面,特意表彰其“開物成務(wù)”“綜練名實”,以及治國“用法之嚴”,并且把這作為其評價諸葛亮堪比三代圣賢之佐的主要特征。如此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其實潛藏著蘇軾越來越成熟的兼收并蓄、禮法并用的政治思想邏輯。

元祐元年(1086),是蘇軾還朝之初,也是哲宗繼位之始,他在一篇對館職考試的策問中,提出這樣的問題:

昔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至其后也,有寖微之憂;太公治齊,舉賢而尚功,而其末流,亦有爭奪之禍。夫親親而尊尊,舉賢而尚功,三代之所共也,而齊魯行之,皆不免于衰亂,其故何哉?國家承平百年,六圣相授,為治不同,同歸于仁。今朝廷欲師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不舉其職,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jiān)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于刻。夫使忠厚而不媮,勵精而不刻,亦必有道矣。[44]

眾所周知,周公是儒家治國的典型,太公是法家治國的代表,蘇軾認為,二者最終都發(fā)生了流弊,不免于衰亂。禮倡親親而尊尊,法崇舉賢而尚功,這在三代,其實是兼用的。周公、太公之治,有所偏廢,故效果皆不佳。而北宋經(jīng)歷六帝,仁宗重儒術(shù),神宗行法治,考察其結(jié)果,各有其弊。蘇軾主張儒、法并用,忠厚之仁與勵精之法缺一不可,庶幾可以達到“忠厚而不媮,勵精而不刻”的治理成效。

大約元祐三年(1088)左右,蘇軾有一道以《禮刑》為題的策問,也提出二者怎樣兼顧的問題:

古者禮、刑相為表里,禮之所去,刑之所取。《詩》曰:“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而漢之盛時,儒者皆以《春秋》斷獄。今世因人以立事,因事以立法,事無窮而法日新,則唐之律令,有失于本矣,而況《禮》與《春秋》儒者之論乎?夫欲追世俗而忘返,則教化日微;泥經(jīng)術(shù)而為斷,則人情不安。愿聞所以折衷于斯二者。[45]

禮刑互補,相為表里,在《論語·為政》里,孔子就講過“道之以政,齊之以刑”的話,認為刑罰是政教的重要補充,不可或缺?!逗鬂h書·陳寵傳》云:“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出禮則入刑,相為表里。”唐李賢注:“去禮之人,刑以加之,故曰取也?!盵46]表明禮與法作用各異,兼而用之則相得益彰。蘇軾在策題里,明確要求闡述禮與法二者相折衷的道理,其意圖極為清楚。

諸葛亮為政治軍用法雖嚴,但不至于慘覈寡恩,不近人情,他能夠做到無私心,無偏倚,故不僅不會招致民怨,反而多能贏得民心。其為政德、法兼施,寬嚴相濟,而達到了“寬而見畏,嚴而見愛”的圣賢所難之理想境界,既把儒家的仁義與法家的賞罰用得恰到好處,又恪盡職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以“得人心”為治國崇高追求,而這恰恰是蘇軾在熙寧中所作《上神宗皇帝書》極力主張的變法三大綱領(lǐng)之首。[33]727故蘇軾認為諸葛亮兼?zhèn)鋬蓾h士人的長處而超越之,成為與三代王佐齊名并美的文武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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