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盛陽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1913 年二次革命①二次革命,又稱討袁之役、贛寧之役、癸丑之役。1913 年初,宋教仁準備通過組織國民黨內閣來制衡袁世凱。袁世凱不甘坐以待斃,命人于1913年3月20日國會召開前夕暗殺了宋教仁。不久“宋案”真相大白,孫中山從日本回國,動員起兵討袁。而另一邊袁世凱則與英、法、德、日、俄五國銀行團達成“善后大借款”,準備發(fā)動內戰(zhàn),消滅南方革命勢力。7月12日李烈鈞在江西湖口宣告獨立,拉開“二次革命”序幕,此后安徽、廣東、福建、湖南、四川、上海等地紛紛獨立,加入討袁隊伍。但事與愿違,最終討袁軍戰(zhàn)敗,“二次革命”宣告失敗。被鎮(zhèn)壓后,袁世凱野心勃發(fā),不斷強化個人權力,1915 年甚至準備稱帝。此前學界對袁世凱二次革命后的集權行動研究頗多,但都集中于其在北方的活動②既有對袁世凱的集權活動的研究集中于其在北方解散國會、競選總統(tǒng)、預謀稱帝等,代表性著作有:陶菊隱.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史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李新,李宗一.中華民國史:第2 編[M]//北洋政府統(tǒng)治時期:第2 卷(1916—1920).北京:中華書局,1987;陳志讓.亂世奸雄袁世凱[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M].北京:中華書局,2007;陳伯遠.竊國大盜袁世凱[M].北京:新華書店,1949;黃毅.袁氏盜國記[M].臺灣:文海出版社,1967;張海鵬,主編、汪朝光,著.中國近代通史:民國的初建(1912—1923):第6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等。,忽略了其對南方的布局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國際關系變化的研究③長江流域主要涉及的外國勢力是英國與日本,對1913 年到1915 年期間中、英、日三方關系的研究多集中對“二十一條”、一戰(zhàn)參戰(zhàn)問題、是否承認袁世凱稱帝等事件的探討,相關研究汗牛充棟,但既有研究并未注意到袁世凱利用漢口重建在長江流域的布控對中、英、日三國關系的影響。。派楊度擔任漢口建筑督辦是袁世凱布控南方的重要步驟④以往研究多認為楊度在民初因未能入閣,故袁世凱給予漢口建筑督辦這一閑職作為補償,實際上楊度就任此職對二次革命后袁世凱逐漸加強對長江流域的控制、建立起的集權統(tǒng)治具有重大意義。,漢口在辛亥革命中遭受嚴重破壞,重建大權在民初被各方勢力覬覦。二次革命后袁世凱派楊度掌管漢口重建以加強對長江流域的控制,為解散國會后的集權統(tǒng)治營造穩(wěn)定局面,同時也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中、英、日三國的關系⑤以往對漢口重建研究多將其簡單視作城市重建,探討其在重建過程中的市政改革、借款交涉、對漢口的重大意義,但并未注意到漢口重建與袁世凱鞏固統(tǒng)治以及國際關系的重要關聯。參見涂文學.城市早期現代化的黃金時代:1930 年代漢口的市政改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參見方秋梅.民國初年的漢口重建借款計劃[J].武漢文史資料,2011(5);方芃.民初漢口重建借款問題研究[J].江漢論壇,2010(12)。。利用英國外交檔案⑥英國國家檔案館與著名出版機構合作出版了部分FO 檔案,本文主要運用已經出版的機密印刷件《英國外交文書:外交部密檔中的報告和文件》第一部分E 系列《亞洲》第15 卷《中國和即將到來的歐洲戰(zhàn)爭,1913—1914 年》(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Part 1,Series E,Asia,Volume 15,China and the Approach of War in Europe,1913-1914,Bethesda MD: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4),本文標注中簡稱BDFA。、時人回憶錄、人物全集、報刊等史料,以漢口重建問題為切入點,深入考察袁世凱在長江流域的布局,以及中、英、日三國為此發(fā)生的合作與糾葛,從另一視角解讀袁世凱統(tǒng)治瓦解的原因。
漢口是九省通衢、商業(yè)薈萃之地,因毗鄰首義之區(qū),還曾被議定為都城候選地之一[1](p2)。絕佳的地理位置、首義之區(qū)的政治影響使得民初漢口成為各方勢力激烈爭奪的敏感區(qū)域,而角力場之一就是兵燹后引發(fā)的重建問題。
辛亥革命是漢口發(fā)展的巨大轉折點。武昌起義后清、民兩軍在漢口激烈交火,相持多日不分勝負。由于漢口街巷布局十分不整,革命黨利用地形優(yōu)勢隱匿其中,給清軍進攻帶來極大阻礙。主將馮國璋考慮到戰(zhàn)事拖延愈久對清軍就愈不利,因此使出險招:下令焚燒漢口[2](p7)。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造成了空前的損失與災難,漢口五分之一市區(qū)完全被焚毀[2](p8)。對此,駐漢口的英國傳教士計約翰對焚燒的情景這樣描述道:
情景可憐,滿目凄涼。一度繁榮的街衢,僅剩一堆火燒后的廢墟;過去人群擁擠的地方,現在只見一些不幸的人趴在灰燼中,那里曾是他們的家園。男女老少的尸體遍地,其中許多已被燒成灰燼,所有尸體都有被鄰近的野狗咬過的痕跡,這一切增添了恐怖的景象[3](p182)。
漢口自開埠以來商業(yè)繁榮,是僅次于上海、廣州的大都市,然而三天三夜的大火將漢口往日繁華的華界市區(qū)幾乎焚燒殆盡。一時間舉國震驚,激起各方強烈指責。清政府內部對此極為憤怒,資政院全體議員提出嚴重質問:“何以馮國璋忽令官軍分三路縱火燒殺鎮(zhèn)市人民?大火三四晝夜不息,情形凄慘已極。人民無辜,官軍竟不保護,反肆此荼毒為邀功起見乎?抑為激變革黨乎?……誠恐人民憤潰、勢復燎原,不知陸軍大臣將以何策善其后也?”[4](p2)各類報章也對此次焚毀漢口之事大加抨擊,紛紛指責馮國璋等人的暴行,“咄哉,馮國璋!何居乎喪心病狂而竟至如此?揚州十日、嘉定七日之慘史,革黨所資以為號召者,人民方耳熟能詳,今又于漢口實演之”[5](p2)。
此外,大臣們集體上奏,請朝廷命馮國璋立即嚴肅軍紀、停止燒殺,“除負隅頑抗之匪黨外,不得妄戮一人,嚴禁焚掠”。1911 年11 月4 日,監(jiān)察御史吳緯炳提出撥發(fā)內帑挽救漢口商業(yè)[6](p4293)。漢口兵燹受到朝野上下的廣泛關注,各方皆認為朝廷應給予相應補償。但此時清政府財政虧空嚴重,故未給漢口任何善后款項,其對漢口善后的無所作為為之后民國時期漢口重建紛爭的爆發(fā)埋下隱患。
民國建立后,漢口重建被提上日程。由于毗鄰首義之區(qū)又是商業(yè)重鎮(zhèn),漢口重建之事與政局變動密切相關。袁世凱挾北方各省以自重,革命黨則企圖將南方起義各省收入麾下與之分庭抗禮[7](p167-168)。漢口的特殊地位使革命派迫切希望占據此地以取得先機,因此在與袁世凱就議和條件激烈博弈之際,革命黨就已對漢口加緊控制。
1912 年2 月2 日,南京臨時政府內務部致電黎元洪,提出漢口重建應妥善規(guī)劃,并要求黎元洪下令禁止商民自行修建被毀房屋,“恐規(guī)劃不良,滯礙善政”。同日,孫中山令實業(yè)部領導漢口重建[2](p22),并派李四光、馬祝長、周汝翼三員赴漢實地調查,與黎元洪等人商議重建辦法[8](p704)。李、馬、周三人都是同盟會會員,但在城市建設方面皆為門外漢。李四光曾就讀于大阪高等工業(yè)學校,專業(yè)是造船機械,1913 年公費赴英學習采冶后轉入地質學專業(yè),日后成為著名地質學家,但毫無建筑學經驗。周汝翼是云南陸軍講武堂第一期炮兵科學生,畢業(yè)后任滇軍初中級軍官,也毫無城市建筑規(guī)劃知識。由此可見,孫中山所派人員非專業(yè)人士,但都是本黨人士,此番安排重在加強革命派對漢口的控制。盡管政府派專員督辦重建事宜,但真正熟悉漢口情形的是當地的漢口商務總會。因此漢口重建工作實質上形成了一種以政府為主、商務總會為輔的模式。
1912 年3 月2 日,南京臨時政府決定在河街成立建筑籌辦處,命張大昕為總理,并擬定相應章程?;I辦處附設調查、登記二科,主要負責清查各地段坐落方數、繪制全鎮(zhèn)地圖等[9](p8)。同時為保證業(yè)主利益與訴求、融合各方意見,漢口商務總會公舉劉歆生、宋渭潤等會同籌辦處人員共同磋商重建事宜。
從民初國民黨的勢力范圍與戰(zhàn)略布局來看,其插手漢口重建意義重大。二次革命前國民黨在長江中下游贛、皖、蘇、湘等省勢力最盛,一旦掌控漢口則更加強了對長江流域的控制。
作為革命黨的云集之地,袁世凱對長江流域十分緊張,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實現有效掌控。二次革命后袁世凱將勢力擴展至此區(qū)域,令安徽、江西、江蘇、湖北幾省都督都更換為北洋將領,此為其在長江沿線布局的第一步。對于首義之區(qū)湖北的布置則更為復雜,先將黎元洪調入北京,并相繼派段祺瑞、段芝貴任湖北都督,將湖北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與此同時正式插手漢口重建,清除重建機構中的革命派人士,將心腹一一安插其中。袁世凱計劃先加緊對湖北的統(tǒng)治,進而與其他沿線省份相呼應,增強對長江流域的控制力。同時在北方不斷增強個人權力,南北雙管齊下,逐步實現自身的集權統(tǒng)治。而漢口建筑督辦一職十分重要,幾乎有權決定漢口重建的一切事宜并支配巨額的重建款項,于是袁世凱通過任命建筑督辦逐步實現自己的野心。
內閣形勢的發(fā)展使袁世凱很快確定了漢口建筑督辦的人選。1913 年7 月,熊希齡奉命組閣,重要職位皆為袁世凱安排。袁世凱設想中的閣員構成是:陸軍總長段祺瑞、內務總長朱啟鈐、財政總長周自齊、外交總長孫寶琦、交通總長楊度,只有司法、教育、農商三總長可由熊希齡選定。但由于進步黨不肯放棄財政總長一職,因此袁世凱讓熊希齡兼任財政總長,周自齊為交通總長,而楊度則不幸被排擠出局[10](p225-226)。此后楊度又爭取交通總長一職,但交通系堅決不肯放手,自此楊度與交通系結下仇怨[11](p200)。
楊度錯失交通總長后,袁世凱沒有為其在內閣中另謀一職,而是任命其為漢口建筑督辦。表面上楊度似乎被冷落外放,但此職位對于袁世凱集權統(tǒng)治意義重大——通過掌控漢口重建事宜加強對漢口及湖北的掌控,與其他長江一帶省份相呼應,增強袁世凱對南方的影響力。此外自漢口重建提上日程以來便與多家銀行談判重建借款之事,而此筆巨款一旦談成,楊度作為建筑督辦自可操控其間,為袁世凱集權統(tǒng)治提供財源。
但將楊度成功安插在漢口建筑督辦一職上并非易事,首先遭遇到黎元洪的阻撓。作為副總統(tǒng)兼湖北督軍,黎元洪希望督辦一職由其親信擔任,因此更支持同樣來自湖北的哈漢章[12](p4)。哈漢章是湖北漢陽人,陸軍學堂畢業(yè),曾參與籌建禁衛(wèi)軍,并隨載濤出國考察陸軍,民國后任陸軍部軍令副司使[13](p1090)。哈漢章與黎元洪都曾在湖北新軍中任職,私交甚好。日后黎元洪成為正式大總統(tǒng)后,哈漢章被任命為侍從武官長,成為黎的心腹之一[14](p166)。此外哈自認為在中法借款談判中出力甚多,完全有資格勝任漢口建筑督辦。在黎元洪的支持下,哈漢章不遺余力地爭取此職。因此,漢口建筑督辦表面是楊度、哈漢章之爭,實際上是袁、黎之爭,更確切地說是民初時期的中央、地方權力之爭。袁世凱希望通過任命漢口建筑督辦加強對漢口乃至湖北地區(qū)的掌控,黎元洪卻不希望北洋政府過分干涉湖北之事。
熊希齡極力支持楊度擔任此職,二人相識于長沙時務學堂,自此成為好友,楊度還曾在熊希齡請求下與梁啟超合著五大臣出洋考察報告[15](p306)。在楊度錯失交通總長一職后,熊希望其出任教育總長來彌補缺憾,但被楊以“幫忙不幫閑”拒絕[11](p133)。出于對老友的虧欠之情,加之希望討好袁世凱以固位,熊希齡大力支持楊度出任漢口建筑督辦。
袁世凱對黎元洪支持哈漢章的行為非常不滿,于是加速了將黎調出湖北的進程。1913 年12月,袁世凱派段祺瑞赴湖北接走黎元洪,旋即接任湖北都督。黎元洪的入京是袁世凱對湖北地方政治力量的沉重打擊,袁世凱通過一請一送將湖北牢牢握在手中[16](p20)。至此袁世凱對湖北的控制極大增強,漢口建筑督辦毫無懸念由楊度擔任。
為補償哈漢章,袁世凱決定令其擔任建筑處會辦。哈漢章認為應得督辦一職,堅決不任會辦。此舉令袁世凱頗為憤怒,熊希齡又趁機向袁世凱進言“此次借款本可磋商到九一折,因哈等貪得回扣、溝通外人,以致如此”。袁世凱本就未打算令哈漢章擔任要職,會辦是緩兵之計。哈漢章的態(tài)度與熊希齡等人的進言使袁世凱更有了充分的理由將漢口重建事宜全權授予楊度,并下令在哈的官職名冊下標注“操守難信”四字,此后漢口重建大權便徹底歸屬于楊度[17](p4)。
1913 年12 月24 日袁世凱正式任命楊度為漢口商場建筑督辦[18](p515),但此事卻又遭到交通系與湖北地方勢力的雙重阻撓。楊度在爭奪交通總長過程中與交通系結怨,被排擠出閣后雙方矛盾并未消除。在任命楊度為漢口建筑督辦前,袁世凱本有意命其為歸成鐵路督辦,但被交通系阻止[19](p3)。適逢袁世凱需要在漢口建筑督辦任上安插心腹以圖大計,便令楊度填補此缺,既可彌補其未能入閣之憾,又可實現自身計謀。楊度接到任命后,交通系對其處處掣肘[20](p409)。據時人記載楊度與周自齊私交頗惡,熊希齡內閣倒臺后周本可繼續(xù)任交通總長,但因楊度從中作梗未能成功,轉而出任財政總長。周自齊出任財長后借機對楊度談判建筑借款之事百般刁難。此外由于楊度并非湖北人,湖北地方勢力也反對其出任漢口建筑督辦。甚至有傳言稱漢口業(yè)主會之所以反對漢口建筑借款條件,背后是鄂籍京官所慫恿。多方勢力的反對使楊度頗不自安,因此向袁世凱提出辭職,并將辦公處取消,相關人員一概撤回[21](p4)。袁世凱極力挽留,并派農商部長張謇勸說楊度,“借款固財政部職權,建筑一切彼斷不能干預,毋庸慮其束縛”,承諾其建筑經費可由農商部借撥。楊度在得到袁世凱保證后遂再不提辭職之事[22](p1)。
督辦任命下達后,楊度即讓手下前去布置,并加派辦事員、測繪員勘測地勢。此消息一經傳出,立即有外國人請求包攬工程,但楊度都以合同限制為由拒絕,只聘用一位英國工程師葛雷武,確保“進退權仍操自我,以防把持公事”,消除湖北地方勢力的疑慮[23](p1)。同時此舉有討好英國之意,因長江流域是英國勢力范圍,也為日后中、英兩國在漢口重建上的合作奠定了基礎。建筑督辦處內設三大局,員司數百人,規(guī)模龐大[24](p4)。有趣的是,楊度竟因畏懼交通系與湖北地方勢力的加害,特意上書總統(tǒng),以“漢口五方雜處、奸宄潛滋”為由[25](p22-23),呈請將現駐湖北新堤衛(wèi)隊第三營調入以便自衛(wèi)[26](p346)。此外,原馬路工程局人員擔心楊度上臺后更動局所人員,“均極力設法運動其差”。楊度見狀后致電湖北都督、省長,聲明原馬路工程局所有人員仍照舊供職,此舉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地方勢力對其出任督辦的阻撓[27](p4)。
黎元洪被調入北京后,湖北已完全落入袁世凱手中。因此盡管多方勢力對楊度并不看好,但其仍順利赴任,楊度的就職意味著袁世凱對長江布局的關鍵一環(huán)已經完成。此后通過與英國的簽約,實現了中、英在長江流域更密切的合作,進一步強化了對長江流域的控制。
派楊度任建筑督辦是袁世凱布局長江流域的關鍵步驟,接下來就是通過與英國達成合作完善這一計劃。面對日本咄咄逼人之勢,此時英國也迫切希望與袁世凱建立更緊密的合作關系,保護其在長江流域的利益。
長江流域向來是英國的勢力范圍,但日本卻始終心存覬覦。甲午戰(zhàn)爭后依據《馬關條約》,日本在長江一帶開辟了一系列租界,自此介入長江流域。1900 年日本想趁西方列強忙于鎮(zhèn)壓義和團之時,擴張在中國南方尤其是長江流域的勢力,為此還提出修建穿越閩、贛、鄂、浙四省的鐵路。鐵路計劃一旦實現,連帶《馬關條約》中所開辟的長江沿線口岸,長江流域便幾乎成為日本的勢力范圍。但最終因列強反對,日本的計劃未能實現[28](p315)。不久辛亥革命爆發(fā),西園寺內閣決定確立在“中國內地”的優(yōu)勢地位,仍然堅持對長江一帶的進犯[28](p367-370)。
英國被日本的一系列擴張行為拉響警鐘,尤其是后者計劃在長江沿線鋪設鐵路的范圍已不僅限于福建、江西,更要沿東西方向擴張到湖北。加之日本對漢冶萍鐵礦的侵占,使英國擔心會被日本架空,照此發(fā)展長江一帶會成為第二個“南滿”。為此,英、日兩國就鐵路與漢冶萍等問題發(fā)生一系列糾葛。
1913 年日本向中國提議修建從南京到株洲的寧湘鐵路和從廈門途徑福州、南昌到漢冶萍的漢口鐵路,被英國及時制止。隨后英國乘勝追擊,1914 年3 月與中國簽訂寧湘鐵路合同。為維護和鞏固在長江流域的利益,此后英國不斷與中國商討修建鐵路問題,而袁世凱也盡量滿足英國的要求[29](p282-283)。為此,中、英兩國迅速敲定了南京—湖南、廣東—南昌、廣東—汕頭、南昌—漢口的鐵路鋪設事宜,在1914 年3 月31 日順利簽訂了南京—湖南鐵路合約[30](p288)。面對英國的強勢進取,日本不甘示弱,隨即向英方宣稱長江流域英國尚未明確占據的地區(qū),日本有權進行投資,不應受到無端阻撓,此外日本還根據英日同盟向英國提出要求其資助日本鋪設福州到漢口的鐵路[31](p315)。英國被迫同意援助福州—南昌段的鐵路,但對南昌—漢口段的鐵路則以嚴重侵害英國利益為由拒絕[32](p455-456),而日本卻仍堅持要將鐵路延伸至漢口[31](p325)。為此英國向日本提出嚴厲警告:日本若想在南滿地區(qū)繼續(xù)享有特權,就必須尊重英國在長江的特權,英國并不希望長江流域被日本占據[31](p326)。
與此同時,日本對漢冶萍鐵礦的長期侵占也增強了英國的危機感。日俄戰(zhàn)爭結束之際,日本決定通過把持漢冶萍鐵礦和萍鄉(xiāng)煤礦來扶植其在漢口的勢力,配合南進政策。1910 年在日本的策動下,漢冶萍公司改為中日合辦。辛亥革命爆發(fā)之時為防止革命造成的損害,日本竟派軍艦到漢口[28](p366-367)。日本的態(tài)度令英國芒刺在背[29](p264)。1914年3月英國向中國施壓,詢問外長陸宗輿漢冶萍問題究竟如何處理,并再次強調英國在長江流域的主導地位。陸宗輿表示,中國在此問題上絕對傾向英國,保證漢冶萍借款中日本所得利益將控制在很小范圍內,但英國對此存疑[29](p284-285)。1914 年3 月2 日,英國駐日大使格林(Conyngham Greene)向牧野外相(Baron Makino)提出警告:日本在長江流域的利益,其分量與范圍不可與早已在該地區(qū)建立且日益蓬勃發(fā)展的英國的巨大利益相比較[33](p269)。英國此番警告十分嚴厲,之后日本被迫向英國承諾將沿南北而非東西方向擴張勢力,不會損害英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31](p261)。此番承諾并不可靠,英國深知在長江一帶對日本采取措施已十分必要[29](p274)。
總而言之,日本在長江沿線的擴張已到湖北,英國對此十分憂慮。此后英國計劃從加強對湖北的控制入手,打破日本對長江流域的進犯,加強對此區(qū)域的控制。恰逢此時楊度在袁世凱的授意下開始與英國談判漢口重建借款,為此雙方一拍即合,開啟了重建借款的交涉。
面對日本的來勢洶洶,英國堅定對湖北采取策略以抵制日本對長江流域無休止的進犯。此時袁世凱逐漸在北方展開集權行動,并在之后將重點放在對南方的控制上,為中、英兩國在長江流域的進一步合作創(chuàng)造了契機。
在北方袁世凱不斷加強自身權力,首先利用重組內閣清除政府中的異己勢力。袁世凱當選正式大總統(tǒng)后,將失去利用價值的國會解散,組織政治會議、約法會議取代國會。此后熊希齡下臺,進步黨被袁世凱拋棄,北洋政府變?yōu)闊o國會、無任何政黨內閣的政府,失去了對總統(tǒng)的監(jiān)督與約束。1914 年10 月23 日,袁世凱成立模范團,自任團長,培養(yǎng)由自己直接控制的軍隊。至此,袁世凱在北方的集權已達極致[34](p95-99)。
穩(wěn)定住北方的局面后,袁世凱開始加強對南方的控制。首先借漢口重建之機與英國進行借款談判,增強雙方的合作以鞏固長江流域的穩(wěn)定。對英國而言,此時亟須加強對湖北的控制以打破日本對長江流域的蠶食。為此雙方迅速進行了漢口重建借款的交涉,英方承擔此借款的是倫敦三妙爾公司(Samnel and Co.London)。
談判初期英國索取的條件十分苛刻,在抵押品與折扣等問題上雙方存在巨大分歧。英方認為商場非鐵路可比,作為抵押品并不實在,要求一切條件以浦口商場借款合約為準。然而浦口商場借款折扣過低,因此中方力爭“不立標準,逐事磋議”。經過數月反復磋商,最終決定抵押品為借款所辦工程及商場的收入,九四抵扣,由英國公司經手購買的材料以百分之四作為酬勞(民國鐵路借款多以津浦鐵路作為范本,津浦鐵路酬勞為百分之五)[35](p82-83)。
1914 年9 月19 日,楊度正式與英方訂立借款合同,按規(guī)定三妙爾公司發(fā)行債額總數為一千萬英磅的借款,五厘息,按票面九四扣交款。債券分九次發(fā)行,第一次與第九次間隔不得超過五年,自簽字起一年為限,截至1915 年9 月17 日[36](p93-94)。還款期限為四十五年,前十年付利不還本,利息半年一付。從第十一年到第十五年平均每年償還百分之二,以后三十年平均每年償還百分之三,以漢口商場所舉辦的工程及所置的產業(yè)為初次抵押。為慎重使用經費起見,中、英雙方派員組成委員會,設華、洋董事各二人。工程師由中方選定,負責裁決關于建筑漢口的一切工程計劃。材料方面先從中國購買,若須購買外國原料時英國享有優(yōu)先權。借款用途主要包含以下各項:第一,購買地基及填平沙灘用以筑路;第二,建造一座橋梁或江底隧道將揚子江北岸與武昌相連;第三,建造一座橋梁連接漢口、漢陽;第四,修建電車軌道;第五,在漢水、揚子江間開一條運河,在漢口城垣背后修造一座橋梁;第六,建造碼頭;第七,開辦電燈廠、自來水廠便利居民生活;第八,其他關于建筑漢口市場的一切費用[37](p161-166)。
從合同內容可見,相較于其他借款而言,此合同在折扣、利息、酬勞等方面都十分優(yōu)惠。故此合同簽訂后,“政府中大總統(tǒng)、政事堂等均極滿意,謂之民國以來有利之合同”[38](p19-20)。相關人員論及此事,“不禁為之眉飛色舞”,認為“此事果成,將來之漢口即現在之倫敦紐約,當無以過之”[35](p82-83)。
國內報刊也評價頗高,尤其是對合同中開辟支河與經營產業(yè)的條款大加贊揚,“粵漢與京漢兩路藉此可以連接,由漢口以達武昌者可不復有渡江之苦矣……果爾,則真中國一大托拉斯托矣”[39](p6)。此外合同中還規(guī)定不設洋賬房,還款時直接匯給三妙爾公司,免去了重復匯款造成的損失,“可謂進步矣”[35](p82-83)。
但英國輿論對借款條件卻頗有嘖言,認為過于偏袒中國,建議在利息上做部分調整?!侗比A捷報》(North China Herald)評論道:“合同就像中國農商部與美國紅十字會簽訂的灌溉淮河的四千萬貸款一樣不公正”[40](p18)。但同時英國輿論也充分肯定此借款將極大促進英國在長江流域的貿易發(fā)展,“不論如何,合同對英國在華公司而言是巨大的福音,如果貸款成功,那么漢口重建工作將開啟……工程結束后漢口將成為揚子江流域第一商埠”[41](p1022)。
總而言之,英國政府對此事極為看重,三妙爾借款合同的簽訂極大地滿足了英國發(fā)展貿易與鞏固在華地位的需求,意味著英國在長江流域勢力的增強。至此,中、英雙方的合作關系變得更加密切,袁世凱在長江流域布局至關重要的一步已經完成,鞏固了其對南方的統(tǒng)治以及“聯英制日”的國際關系策略。
中、英長江流域合作的加深顯然對日本進犯此區(qū)域造成了極大的阻礙,但日本并未就此罷休。1915年1月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其中第五號條款就涉及長江流域利權。在整個中日“二十一條”交涉過程中,雙方分歧的重點也在第五號條款上,主要內容是日本將插手中國的警權、軍權,并將勢力伸向長江流域甚至廣東。為此,袁世凱充分利用與英國在長江流域的合作關系,在日本有意隱瞞的情況下故意泄露第五號條款給英國,希望借助英國的力量迫使日本放棄對長江流域乃至整個中國內地的覬覦。英國得知此事后極力反對日本的無理要求并迫使其放棄第五號條款,原因有二:第一,英國此時需要集中精力應對歐戰(zhàn),無暇顧及遠東,因此必須和平解決此事。中日雙方最大分歧就在第五號條款上,袁世凱為此甚至不惜與日本一戰(zhàn),因此英國決定逼迫日本讓步[42](p103)。第二,第五號條款嚴重侵犯到英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令英國難以容忍。此前的漢口建筑借款加強了中、英在長江流域的合作,也表明袁世凱在此區(qū)域“聯英制日”的態(tài)度,為此英國更不容許日本對此區(qū)域的無休止進犯。由此觀之,袁世凱在長江流域的布局在相當程度上助力了“二十一條”第五號條款的廢除,阻止了日本對中國南方及內地的進犯,打破了日本想要將中國變?yōu)榈诙r的野心。
表面看來袁世凱的長江布局對內鞏固了集權統(tǒng)治,對外抵御了日本對此區(qū)域的覬覦。但這一切是基于“聯英制日”的背景下進行,深深觸怒了日本,加劇了日本軍方“倒袁”的決心,成為袁世凱統(tǒng)治崩潰的關鍵因素。
“二十一條”談判后日本軍方堅定了反袁的決心,之后的帝制問題為其提供了推翻袁世凱統(tǒng)治的絕佳機會。1915年8月,帝制派在國內如火如荼地推動袁世凱稱帝。1915 年10 月,在軍方的運作下日本朝野中的反袁聲浪空前增強。此時英國深陷一戰(zhàn),對阻止日本在華擴張逐漸力不從心,日本成為在華的主導外國勢力。在日本的要求下,1915 年12 月15 日英、俄、法、意等國跟隨日本共同勸告袁世凱暫緩稱帝。在列強的壓力下,1916年1月21 日袁世凱決定暫緩稱帝,希望先專注于平定護國軍以穩(wěn)住局面[43](p291)。
軍事行動需要經費作支撐,但民國以來中央財政本不寬裕,加之籌備稱帝事宜用款甚巨,因此軍費籌措成為一大難題。為此袁世凱對內利用梁士詒濫發(fā)中交兩行鈔票應付軍需,對外希望向外國借款。英國始終支持袁世凱統(tǒng)治,因此袁世凱十分希望得到英國的援助,此前簽訂的價值一千萬鎊的三妙爾借款再次走進袁世凱視野。依據合同第二十九款規(guī)定,自簽字之日起該公司墊款數目不得少于一百萬磅,一年為期。由于歐戰(zhàn)期間英國債票發(fā)行遇阻,導致款項遲遲未撥給中國,在袁世凱的授意下楊度開始不斷催促三妙爾公司支付墊款。在楊度的不斷斡旋下,1916 年2 月8 日中、英雙方簽訂了續(xù)約合同,增加了部分附屬條件:第一,三妙爾公司付款期限延長至歐戰(zhàn)結束后二年。第二,如果三妙爾公司無法如期發(fā)行振興漢口公債票,中國政府應將所墊現銀全數償還,所有利息應同時交付。第三,在此期間若歐洲市面不興,中國政府不得強迫三妙爾公司發(fā)行公債票。第四,中國政府用此借款一部分將漢口水電公司收歸國有,所有收買該公司的費用將以第一次發(fā)行振興漢口公債票的收款撥發(fā)。
續(xù)約中規(guī)定借款的一部分用于將漢口水電公司收歸國有,北洋政府財政收入將會因此大為增加,《大中華》報曾對此評論如下:
今者中政府與三妙爾公司約明以發(fā)行國內公債為收買該公司地步,足見政府對于振興漢口之計劃非常懇切。一旦國內公債發(fā)行而收買之手續(xù)告終,則水電公司從此為國家獨有之產業(yè)矣。以記者卜之,每年平均可獲利三十萬元,故此舉實為國庫增多一極大之收入。目下反對收歸國有者雖不乏其人,然政府茍能管理得法,收歸國有一事何嘗不宜?彼反對之者甚無謂也[44](p1-2)。
英國本以為此合同會因未能按期撥款無疾而終,但與中國的續(xù)約讓其免遭廢約之苦,故“欣慰異?!盵36](p93-94)。楊度也因得到英國支付的墊款而十分興奮,在1916 年2 月11 日向北洋政府提出將漢口建筑督辦處相關人員按職敘官,并將各員履歷送至銓敘局[45](p10-11)。通過敘官使督辦處機構組織更加正規(guī),無形中提高了楊度的地位。但對于袁世凱來講,這個結果并不盡如人意。由于一戰(zhàn)期間英國市面資本不足,談成續(xù)約后三妙爾公司僅交給中國三萬英鎊墊款,折合公砝銀二十一萬三千兩[46](p131),相對于袁世凱的需求無異杯水車薪。
1916年3月初,日本閣議決定實力干涉中國局勢,向已經瀕臨崩潰的護國軍展開援助。此時袁世凱軍事行動進展順利,川南戰(zhàn)事捷報頻傳,廣東龍濟光派軍經廣西進攻滇南,護國軍岌岌可危。此后日本開始與護國軍密切接觸,對其進行軍火援助。1916 年3 月12 日英國對日本承認護國軍合法性的做法提出質疑,要求日本解釋。但日本稱此事不必與英國商議,展現出不受英國牽制的強硬態(tài)度,并繼續(xù)在華南、西南積極援助反袁勢力[47](p310)。在反袁勢力不斷壯大下,3 月15 日廣西宣布獨立,至此護國運動在廣西、云南、貴州連成一片,已呈星火燎原之勢。此時馮國璋見護國軍勢力大增,聯合江西、浙江、山東、湖南等省督軍聯名發(fā)出密電要求袁世凱取消帝制,企圖召喚非獨立各省聯合護國軍打倒袁世凱。五將軍密電標志著以馮國璋為代表的長江流域諸省份的倒戈,令袁世凱驚懼萬分。本來護國軍所據省份多為西南邊陲地區(qū),袁世凱很有信心擊垮這股反對勢力。但長江沿線諸省份的立場變化令袁世凱在南方的統(tǒng)治基礎被徹底動搖,也標志著其長江布局失去作用,加速了統(tǒng)治的崩潰。此后袁世凱于1916 年3 月22 日正式宣布取消稱帝,但局面已經無法挽回。次日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Jordan,Sir John Newell)致電英國,應加強袁世凱對付叛軍的力量[48](p177)。但英國政府此時忙于備戰(zhàn)無力顧及中國,且因有求于日本,故并未阻止日本的一系列反袁行為,亦未做出任何幫助袁世凱度過危機的舉措。此后局勢不斷惡化,袁世凱大勢已去,最終抱病身亡,統(tǒng)治終結。
袁世凱統(tǒng)治滅亡的日本因素早已受到關注,雙方交涉中的明爭暗斗也有諸多成果。但以往的研究忽略了雙方在長江流域的攻守進退,事實上袁世凱在長江流域布局的成敗對后續(xù)與日本的關系及統(tǒng)治的瓦解有極大影響。袁世凱的長江布局分為兩大步驟進行:第一步是在二次革命后任命北洋將領擔任皖、贛、蘇、鄂諸省都督,將革命黨勢力從長江流域驅逐,減少此區(qū)域范圍內的不穩(wěn)定因素。第二步是通過簽訂漢口建筑借款,與英國在長江流域達成進一步合作,抵御日本對此地的覬覦與進犯。由此袁世凱實現對內鞏固集權統(tǒng)治,對外聯英制日。
袁世凱在長江流域的鋪陳增加了在“二十一條”談判中英國向日本施壓的理由,最終在袁世凱的強硬態(tài)度與英國的干涉下,日本被迫放棄第五號滅亡中國的條款,將中國變?yōu)楦綄賴幕孟霃氐灼茰纭5源巳毡拒姺綄υ绖P的惡感空前增強,倒袁意志更為堅決。此后袁世凱稱帝,日本暗自援助護國軍,讓本已瀕臨失敗的護國運動重新煥發(fā)生機,長江一帶多數省份陷入混亂。護國軍起于邊陲,威脅力不強,但長江一帶的混亂讓袁世凱統(tǒng)治徹底被動搖,最終無力回天,令其在驚懼中死去。袁世凱最大的失誤在于,未能料到一戰(zhàn)中英國對日本的依賴與妥協,將穩(wěn)固長江一帶的希望寄托于英國身上。而英國陷于戰(zhàn)爭自顧不暇,逐漸無力阻止日本對中國的進犯,對袁世凱愛莫能助。最終長江布局失去作用,袁世凱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結束了統(tǒng)治。
袁世凱的長江布局是北洋政府早期對日態(tài)度的一種體現,展現出鮮明的“聯英制日”立場。長江布局的失敗加速了袁世凱統(tǒng)治的瓦解,此后直至北洋政府統(tǒng)治終結,中央層面再無可與日本對抗的政治強人,為日本野心不斷滋長并于20 世紀30年代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埋下了長久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