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訓茜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百年傳播既是西學東漸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近代中國為尋求救亡圖存而進行的一次偉大的思想啟蒙和思想革命。
俄國十月革命以后,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開始關(guān)注俄國所開創(chuàng)的人類歷史發(fā)展新道路,并對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傾注極大的熱情;同時,他們逐漸意識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社會造成的巨大災(zāi)難,進而反思西方文化危機。(1)蔡樂蘇:《西方文化危機的影響與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五四時期,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從各個渠道向國人譯介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并迅速將這些理論組織化、系統(tǒng)化。(2)王憲明、楊琥:《五四時期李大釗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第二陣地——〈晨報副刊〉傳播馬克思主義的貢獻與意義》,《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上海作為工人和產(chǎn)業(yè)化生產(chǎn)最為集中的城市,不但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也成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重要陣地之一。
翻譯作為一種重要的傳播工具和手段,本身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毛澤東曾指出:“我們黨內(nèi)能直接看外國書的人很少,凡能直接看外國書的人,首先要翻譯馬、恩、列、斯的著作,翻譯蘇聯(lián)先進的東西和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東西。”(3)《毛澤東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42頁??梢哉f,翻譯文本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初始形態(tài)。然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并非單純的理論復制與嫁接,而是一個選擇、理解和不斷闡釋的過程。早期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究竟如何在異常豐富的思想流派中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又如何選擇和運用,這種選擇和運用又如何成為可能?這是需要回答的重要問題。本文以1920—1921年在上海出版的“新青年叢書”為中心(4)周子東主編的《民主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在上海的傳播(1898—1949)》(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4年)未及“新青年叢書”,故本文予以補充,以期為上海紅色出版文化研究增添一有意義的案例。,追溯陳獨秀、李季、惲代英等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傳播馬克思主義所依據(jù)的若干底本,剖析這些文本所屬的思想流派,盡可能反映彼時中國知識分子在眾多的理論影響源中究竟選擇了哪些著作,進而呈現(xiàn)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接觸到的社會主義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初始面貌。
“新青年叢書”是1920年成立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上海發(fā)起組在宣傳上的一項重要舉措。陳獨秀為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進行了一系列宣傳準備工作,尤其是通過組建上海新青年社,組織翻譯、出版了一批反映社會主義思想的經(jīng)典文本,包括《社會主義史》《瘋狂之心理》《哲學問題》《工業(yè)自治》《到自由之路》《歐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工團主義》《階級爭斗》等八種。這些文本大多集中在1920年9月至1921年1月間出版。此時,社會主義思想的傳播及其本土化、在地化解讀,已逐漸從報刊傳播階段發(fā)展到報刊與書籍并重階段。
“新青年叢書”由中共最早的出版機構(gòu)新青年社(即遷到上海改組后的《新青年》雜志社)(5)關(guān)于新青年社的成立緣由、基本職能、新青年社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guān)系,參見王華、田子渝:《新青年社歷史之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0期。印行,既是中國紅色出版事業(yè)的第一批圖書,也是中國人民在選擇社會主義道路時,曾廣泛比較各家學說之明證。在陳獨秀主持下,上海新青年社開始有組織、有選擇、有目的地譯介有關(guān)歐洲社會黨運動和社會主義理論的文本,進而轉(zhuǎn)變到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各個組成部分進行理論闡釋。陳獨秀表示:“我們雖是邊做邊學,但不愿見中國共產(chǎn)黨竟是沒有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因而第一項工作是急起直追地研究共產(chǎn)主義的理論和實際,進一步則翻譯介紹?!?6)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 冊,北京:現(xiàn)代史料編刊社,1980年,第96 頁?!靶虑嗄陞矔笔黾岸鄠€歐洲社會主義流派的學說,從其題材與內(nèi)容看,當時的理論宣傳已擺脫了對日本學者的依賴,轉(zhuǎn)而關(guān)注歐美國家社會主義運動者的理論著作。
叢書的譯者和編校者群體基本為1885—1895年出生的一代。他們譯書時的身份可分為如下三類:第一,大、中專學校教師,如北京大學教師張申府與陶孟和、中華大學教師惲代英;第二,國內(nèi)在校學生,如北大學生黃凌霜和李季;第三,英美留學生,如高一涵、汪敬熙、沈性仁、張慰慈。這些譯者的少年時代適逢戊戌維新運動到清末新政時期,傳統(tǒng)書院迅速衰落,他們主要進入新式學堂學習,加上外出留學日本、英國、美國,故而擔負起了譯介和啟蒙的任務(wù)。上述譯者經(jīng)由地緣、師友、同道關(guān)系,以及思想主張的相互吸引而聚合。陳獨秀則是編譯“新青年叢書”的最重要組織者,處在人事譜系的核心位置。
“新青年叢書”第一種名為《社會主義史》,作者是英國人克卡樸。該書從晚清到五四時期共有兩個中譯本。第一個譯本由廣學會傳教士李提摩太于1910年組織翻譯,旨在傳播基督教社會主義,定名《泰西民法志》,譯者為胡貽谷,但流傳不廣。第二個譯本由李季在1920年翻譯。兩個譯本的共同點是,都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接引社會主義學理——胡貽谷將先秦墨學作為社會主義的吸附對象,并稱贊馬克思及其學說具“兼愛之旨趣”;李季在序言中將儒家大同、井田制等理想類比社會主義,從中可見社會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接榫與融會。
第二種名為《瘋狂之心理》,作者哈諦,譯者汪敬熙,原書未見。1920年,羅素在“心的分析”演講中對該書有所介紹,這可能是該書被翻譯的主要原因。汪敬熙曾于《新潮》雜志發(fā)表《心理學之最近的趨勢》,稱“自弗洛伊德于二十余年前創(chuàng)‘精神分析’之后,瘋狂心理之研究,始有長足之進步”(7)汪敬熙:《心理學之最近的趨勢》,《新潮》1920年第2卷第5期。。他將“精神分析”作為一種科學,從心理學角度加以介紹。
第三種名為《哲學問題》,作者羅素,譯者黃凌霜。1920年,羅素應(yīng)邀訪華講學,《哲學問題》與《到自由之路》借此機會被譯介到中國。該書主要運用系統(tǒng)化的數(shù)理邏輯方法,探討西方哲學史上一些基本問題。由于強調(diào)科學的方法和態(tài)度,該書與五四知識分子推崇科學與進步的心態(tài)相契合,引發(fā)閱讀熱潮。
第四種名為《工業(yè)自治》,柯爾著,由張慰慈、高一涵合譯,屬于工團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著作?!缎虑嗄辍返谖逄柨龅膹V告中注明“叢書”第七、八種即日出版,可見該書確有付印。然而,目前該書原書未見,只知陳獨秀曾致信同鄉(xiāng)高一涵,問及該書的翻譯進度。(8)王景山:《魯迅書信考釋》,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69頁。
第五種名為《到自由之路》,作者羅素,由李季、黃凌霜、沈雁冰三人合譯。該書前半部分介紹了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馬克思主義三種流派,后半部分主要介紹1914年以后歐洲社會黨與社會主義運動。值得注意的是,《到自由之路》包含了部分《共產(chǎn)黨宣言》和《資本論》的譯文,在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文本傳播史上具有一定價值。
第六種名為《歐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作者凱恩斯,譯者為《新青年》同人陶孟和、沈性仁。由于該書在1920年莫斯科召開的共產(chǎn)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受到列寧關(guān)注,其翻譯受到了共產(chǎn)國際的指導,陳獨秀親自編輯校對。(9)李天華、徐瑩、田子渝:《陳獨秀與凱恩斯成名作的編譯出版——“新青年叢書” 第六種〈歐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解析》,《出版發(fā)行研究》2016年第6期?!稓W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抨擊了巴黎和會的內(nèi)容,這與彼時中國知識分子由于外交失敗引發(fā)出的幻滅和憤懣情緒相契合。
第七種名為《工團主義》,作者為英國人哈列,譯者李季。這一時期,李季深受新文化思潮與傳統(tǒng)儒家民本思想的影響,推崇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而叢書編者陳獨秀其時也具有此種思想傾向。(10)歐陽軍喜:《論新文化運動時期陳獨秀民主思想的演變》,《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2期。李季在譯介中寫道:“工聯(lián)是一種經(jīng)濟上的組織,工人拯救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和資本家宣戰(zhàn),和政治及政客斷絕關(guān)系,這種觀念是工團主義的基礎(chǔ),這是我們已經(jīng)屢次說明的。但是他因嚴格反對政治,遂使他比從前更傾向政治?!?11)[英]哈列:《工團主義》,李季譯,上海:新青年社,1921年,第40頁。
第八種名為《階級爭斗》,作者為德國社會民主黨人考茨基。1920年,惲代英創(chuàng)辦的利群書社與陳獨秀建立了聯(lián)系。隨后,陳獨秀親自在上海挑選了該書1910年出版的英文本寄至武漢惲代英處(12)田子渝等:《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初期傳播史(1918—1922)》,北京:學習出版社,2012年,第55頁。,請其翻譯。需要注意的是,惲代英翻譯考茨基的《階級爭斗》,一方面出于陳獨秀的人情考慮,一方面出于經(jīng)濟上的考慮,其本人在當時卻并未認可該書的觀點。(13)鄧軍:《從“良心”到“主義”:惲代英與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社團組織困境》,《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4期。另據(jù)包惠僧回憶:“臨時中央曾有信給我要我們吸收惲代英及他領(lǐng)導的利群書店的分子。我也去訪問過他們,惲代英我也和他談過……但他們此刻熱衷搞新村運動,辦書店,注意個人進修,一個一個都像清教徒似地不容易使人接近。”(14)中國社會科學院現(xiàn)代史研究室、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選編:《“一大”前后: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前后資料選編》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4-315頁。
梳理上述底本的源流可見,當時由于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思想界空前自由,并且處于“不定一尊”的狀態(tài), 各種思潮此起彼伏。鄧穎超回憶道,當時“大家都還沒有一定的信仰,也不懂共產(chǎn)主義,只聽說最理想的社會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只知道他們的革命是把多數(shù)被壓迫者解放了,要實現(xiàn)一個沒有階級的社會”(15)鄭佩剛:《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的若干史實》,《廣州文史資料》第七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廣東省廣州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 , 1963年,第952-953頁。。陶希圣在回憶錄中亦有這樣的觀察:“五四運動之后,世界上各種社會政治思想都向中國學術(shù)界源源輸入……國家主義、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乃至工團主義,亦風起云涌?!?16)陶希圣:《潮流與點滴》,臺北: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44頁。
辛亥革命以后,中國知識分子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局面,以及共和制度的徒具虛名,內(nèi)心彷徨不已。1919年巴黎和會外交失敗,更是掀起驚天動地的五四運動,也引發(fā)了一股質(zhì)疑西方文明的思潮。正當知識分子尋求救國道路,不得其門而入時,十月革命及俄國對社會主義的探索使國人看到了新的希望。在一戰(zhàn)之后資本主義文化危機的大背景下,英國哲學家羅素和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都提供了來自西方世界自身的反資本主義思想資源,這正是《歐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到自由之路》《哲學問題》入選“新青年叢書”的重要原因。
在五四運動以后的一段時期內(nèi),中國知識分子的觀念開始趨向互助進化、財產(chǎn)公有、世界主義、平民主義,特別是對社會主義十分熱衷。眾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給中國帶來的一個重要影響是人道主義和互助論的流行。在大戰(zhàn)之前,“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觀念曾是激勵國人為創(chuàng)建現(xiàn)代國家而奮斗的重要思想動力。然而,一戰(zhàn)之后,許多人把戰(zhàn)爭的原因歸于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正是這種進化論被政府用來制造戰(zhàn)爭,最終演化成世界大戰(zhàn)。自此,“互助進化”代替“競爭進化”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一般意義上的社會主義者、人道主義者、工讀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都無一例外地崇尚互助而排斥競爭,“不但不應(yīng)爭斗, 而且還應(yīng)是互助的、平和的生活才是”(17)周作人:《新村的理想與實際》,《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第14期。。在上述觀念影響下,許多知識分子渴望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社會關(guān)系,反對產(chǎn)業(yè)化生產(chǎn)帶來的不平等現(xiàn)象,同時鼓吹通過人人勞動、工讀互助等非資本主義的組織形式,把社會改造成美善的樂園。20世紀20年代初的中國知識分子與無政府主義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陳獨秀、惲代英、毛澤東等人都深受其影響,他們參與當時盛極一時的“工讀互助團”,并視之為“共產(chǎn)主義”。1920年6月,陳獨秀籌劃中共第一個發(fā)起組,根據(jù)十分有限的馬克思著作擬訂出了一個綱領(lǐng),這份綱領(lǐng)“帶有相當濃厚的社會民主黨色彩,個別同志還有幾分無政府主義色彩”(18)施復亮:《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時期的幾個問題》,《中共黨史口述實錄》第1卷,北京:中國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2頁。。陳獨秀此時的思想實際混合了自由主義、工團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俄國社會主義。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立場,陳獨秀發(fā)起了《社會主義史》《工團主義》《工業(yè)自治》的翻譯。
“新青年叢書”為最早一代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所熟知,在新文化運動中影響至深,這可從“閱讀史”的角度進行佐證。1936年,毛澤東與美國記者斯諾談話時便提到這些書籍對他的影響:“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間,讀了許多關(guān)于俄國所發(fā)生的事情的文章。我熱切地搜尋當時所能找到的極少數(shù)的共產(chǎn)主義文獻的中文本。有三本書特別深刻地銘記在我的心中,使我樹立起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我接受馬克思主義,認為它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以后,我就一直沒有動搖過。這三本書是:陳望道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這是中文版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考茨基的《階級爭斗》;以及柯卡普著的《社會主義史》。”(19)[美]埃德加·斯諾:《紅星照耀中國》,董樂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16頁。實際上,毛澤東后來關(guān)于中國社會的階級分析思路與實踐,便不同程度受到“新青年叢書”之《階級爭斗》的影響。如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在討論各階級對待民族革命的態(tài)度時,就承襲了《階級爭斗》中有關(guān)德國各階級對待“社會革命”態(tài)度的分析。毛澤東指出:“中國各階級對于民族革命的態(tài)度,與西洋資本主義國各階級對于社會革命的態(tài)度,幾乎完全一樣?!?20)毛澤東: 《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國農(nóng)民》1926年第2期。
毛澤東在閱讀之外還參與了“新青年叢書”的推廣與流通。1920年9月,毛澤東在長沙創(chuàng)建文化書社。《文化書社組織大綱》第一條寫道:“本社以運銷中外各種有價值之書報雜志為主旨。書報雜志發(fā)售,務(wù)期便宜、迅速,庶使各種有價值之新出版物,廣布全省,人人有閱讀之機會?!薄段幕瘯缇锤尜I這本書的先生》寫道:“我們社里所銷的東西,曾經(jīng)嚴格的選擇過,盡是較有價值的新出版物(思想陳舊的都不要)……我們的目的——湖南人個個像先生一樣思想得了進步,因而產(chǎn)生出一種新文化。我們的方法——至誠懇切的做介紹新書報的工作,務(wù)使新書報普播全省。”(21)鄭華:《中國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書刊發(fā)行機構(gòu)——紀念毛澤東創(chuàng)建文化書社90 周年》,《出版發(fā)行研究》2011年第1期。1921年4月,毛澤東對文化書社開業(yè)半年中銷售出的“比較重要的”書刊名錄及數(shù)目加以統(tǒng)計,五種“新青年叢書”皆在其中,共計賣出《社會主義史》100部、《到自由之路》60本、《工團主義》60本、《歐洲和議后之經(jīng)濟》60本、《哲學問題》20本。(22)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精講》附錄卷,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0-242頁。周恩來對閱讀“新青年叢書”亦有所回憶。他說:“在赴法國之前,我從譯文中讀過《共產(chǎn)黨宣言》、考茨基的《階級爭斗》和《十月革命》。這些書都是由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所編印的。我本人亦見過陳獨秀與李大釗,他們都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23)《周恩來回憶五四前后的思想和活動》,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五四運動回憶錄》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17頁。
書籍傳播的內(nèi)容與讀者反應(yīng)之間的關(guān)系是錯綜復雜的,但可以確定的是,《新青年》刊發(fā)的書訊,引起了公眾的注意,激起了強烈的回響,為思想領(lǐng)域創(chuàng)造了無限的潛在動力?!靶虑嗄陞矔钡臅嵅坏啻慰d于《新青年》與《國民日報·覺悟》,還吸引了蔡元培為之作序,所作序文亦被選入“上海各學校國文讀本”。叢書的讀者群體可以開出一張長長的名單,這份名單上的人物或年代有別,或思想傾向不一,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也不盡相同,卻無疑都被新知識與新思潮激蕩了頭腦。
紅色文化印刷品的廣泛傳播也使得租界當局感到焦慮。英國情報文件(1921年12月31日的季報《法租界巡捕和社會主義印刷品》)顯示:“根據(jù)法國(駐上海)總領(lǐng)事自中國政府方面得到的情報,法租界巡捕于2月1日搜查了位于公館馬路(Rue du Consulat)283號的一家書房,查獲了一些社會主義書籍。這些書有一部分據(jù)信是在法租界內(nèi)印刷的,其中包括《社會主義史》、《到自由之路》、《階級爭斗》和《工團主義》。”(24)李丹陽:《英國檔案中所見有關(guān)陳獨秀1920—1922年間活動的情報》,《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64頁。并且,依據(jù)原始檔案記錄,《社會主義史》與《到自由之路》在該次查抄的書刊中數(shù)量分列前二,其傳播面可見一斑。(25)Robert L Jarman, Shanghai Political & Economic Reports, 1842-1943: British Government Record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City, Vol. 13, Slough: Archive Editions, 2008, p.117.
隨著《新青年》的發(fā)行與傳播,“新青年叢書”開始在知識分子的日常閱讀中居有一席之地。1922年2月6日,李大釗參與主持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北京大學日刊》發(fā)布的通告中亦有“新青年叢書”的《階級爭斗》與《社會主義史》。詳細書單如下:
《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通告》(四)
1922年2月6日
本會現(xiàn)已有英文書籍四十余種,中文書籍二十余種,茲報于下:
社會主義叢書
共產(chǎn)黨宣言(陳望道譯)
階級爭斗(惲代英譯)
馬克思資本論入門(李漢俊譯)
馬克思經(jīng)濟學說(李達譯)
社會主義史(李季譯)
社會問題詳解(李季譯)
……
以上各書,或系會有,或系私有,皆有符號,歸眾共覽。尚有四五會員出金購買一百四十元之英德文書籍,當不久可到。并告。(26)《馬克思學說研究會通告》(四),《北京大學日刊》1922年2月6日。轉(zhuǎn)引自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2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00-301頁。
此外,關(guān)于新青年社發(fā)行書刊的回憶,中共上海早期組織重要成員沈玄廬曾在報上回答何處購買《共產(chǎn)黨宣言》時說道:“社會主義研究社,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陳獨秀先生給我的;獨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來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馬路大自鳴鐘對面’?!?27)玄廬:《答人問〈共產(chǎn)黨宣言〉底發(fā)行所》,《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9月30日??梢?,上海新青年社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前后較為密集地刊發(fā)著述,持續(xù)不斷向國人介紹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社會主義的思想流派、俄國十月革命、蘇聯(lián)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等。
“新青年叢書”在知識分子中廣泛傳播,主要得益于其大眾化的話語和通俗化的筆法。叢書譯者由于受到《新青年》雜志翻譯理念的影響,擯棄晚清流行的文言意譯,或雜糅文言文、白話文的方式,選用白話語言表達,并采取受眾優(yōu)先和直譯的翻譯策略。這反映出叢書譯者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上堅持大眾化、在地化的翻譯方針。如在翻譯“對等詞”的使用方面,中國早期的翻譯由于受日語影響,多將“壓迫”(repress)譯為“壓制”。李季在《社會主義史》譯文中使用過“壓制”,但隨即改用“壓迫”。他寫道:“當競爭中所不能免的壓迫出現(xiàn)的時候,又將工人逐出工場,這是于資本家很有利益的?!?28)[英]克卡樸:《社會主義史》,李季譯,上海:新青年社,1920年,第164頁。這無疑增強了語詞的感染力和號召力,使得革命斗爭行動的指向愈發(fā)明顯。
任何翻譯都不是兩種語言詞匯之間對等而簡易的轉(zhuǎn)換,而是推動思想力量發(fā)展的重要推手。在馬克思主義話語表達方面,克卡樸《社會主義史》第八章包含恩格斯為1888年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所作序言,因而涉及對“階級斗爭”一詞的翻譯和解釋。在1910年譯本當中,晚清士人對“階級”概念尚不能準確把握,缺少相關(guān)經(jīng)驗,因而用“黨爭”來翻譯“階級斗爭”,認為《共產(chǎn)黨宣言》的重點是“在發(fā)明古今之民俗志,莫非黨爭;而繼今以往,則由繁趨簡,祗有二黨相敵,一恃財,一務(wù)力”(29)[英]克卡樸:《泰西民法志》,胡貽谷譯,上海:廣學會,1912年,第111頁。。直到李季1920年出版《社會主義史》時,才闡明了階級斗爭是歷史發(fā)展動力的重要觀點。李季在譯文中清楚地寫道:“所有各種社會的歷史,從古到今,已經(jīng)是一種階級爭斗史?!?30)[英]克卡樸:《社會主義史》,李季譯,上海:新青年社,1920年,第193-194頁。
1921年,惲代英所譯《階級爭斗》又進一步對“階級分析”作出具體示范,啟發(fā)了中共領(lǐng)導人對當時中國各主要階級進行細化認知,嘗試用階級分析來把握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礎(chǔ)、依靠力量、動員對象等問題,從而為隨后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革命道路制定了恰當?shù)牟呗苑结?。同時,譯介的階級爭斗理論也獲得了1922年5月召開的中共二大的部分認可和采納。(31)劉輝:《〈愛爾福特綱領(lǐng)〉及考茨基的“解說”在華早期傳播與中共的關(guān)系》,《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0期??梢娮g介話語是中國知識分子認識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chǔ)。上述文本的影響可從毛澤東的回憶中找到例證。毛澤東曾回憶道:“記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到了考茨基著的《階級爭斗》,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和一個英國人作的《社會主義史》,我才知道人類有史以來就有階級斗爭史,階級斗爭是社會發(fā)展的原動力,初步地得到認識問題的方法論?!?32)吳黎平整理:《毛澤東一九三六年同斯諾的談話——關(guān)于自己的革命經(jīng)歷和紅軍長征等問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9頁。隨著《社會主義史》《階級爭斗》廣泛傳播,“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與剩余價值理論、唯物史觀一起,成為知識分子廣泛接受的話語。這些話語的流行又帶來了思想界的整體觀念變遷(conceptual change),推動著馬克思主義話語中國化的進程,同時也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和行動。因而,正如書籍史研究者所指出的,印刷文化(print culture)帶來的變遷和影響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思想革命。(33)Elizabeth L. Eisenstein,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 Communications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 705-706.
“新青年叢書”是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傳播過程中所形成的歷史文本,展現(xiàn)了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面對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從信息吸收、思想認知到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積極態(tài)度。正是由于陳獨秀、李季等人把上海新青年社作為傳播新思想的重要陣地,開始有選擇、有組織地譯介有關(guān)歐洲社會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社會主義理論的相關(guān)文本,進而逐漸轉(zhuǎn)變到譯介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才能逐漸扎根于中國社會,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經(jīng)典著作編譯事業(yè)也由此打下良好基礎(chǔ)。
“新青年叢書”展現(xiàn)了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譯書志業(yè)的初心和關(guān)懷所在,是彼時中國人了解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共同知識文本,具有獨特的歷史貢獻:其一是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相關(guān)著作;其二是為后來中共領(lǐng)導人深入分析中國社會并制定正確的革命方略提供了思路。而《新青年》與《國民日報·覺悟》的讀者、李大釗主持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毛澤東參與的文化書社,以及毛澤東、周恩來本人都成為了閱讀“新青年叢書”的重要群體。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后又陸續(xù)翻譯出版了更多經(jīng)典著作,如《共產(chǎn)黨宣言》《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哥達綱領(lǐng)批判》《反杜林論》《共產(chǎn)主義ABC》《資本論》《哲學的貧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唯物史觀解說》《共產(chǎn)黨的出發(fā)點》《國家與革命》等。這些翻譯文本無疑帶來了知識分子讀書世界的轉(zhuǎn)變,甚至由于閱讀而帶來了“文化偶像”(cultural icon)的變化(34)如范文瀾在《從煩惱到快樂》中寫道,“有一位共產(chǎn)黨員因同鄉(xiāng)關(guān)系來找我談話……并且借我一本《共產(chǎn)主義ABC》看,我讀了以后才知道革命不是快意高談,而是偉大艱苦的實際行動,回頭看‘追蹤乾嘉老輩’那個‘大志’,實在不但不大,而且是渺乎小哉了”。(《中國青年》1940年第3卷第2期),并且促進了革命意識向革命行動的轉(zhuǎn)化。
總而言之,以“新青年叢書”為代表開啟的百年經(jīng)典文本編譯事業(yè),見證了早期共產(chǎn)黨人不懈追求真理的歷史,也見證了中國知識分子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不斷深化認識、精益求精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