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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兩地書”

2021-12-23 22:08李璐
華文文學(xué)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張愛玲

李璐

摘 要:2020年,宋以朗整理出版了張愛玲與她后半生“最好的朋友”宋淇和鄺文美之間的全部往來書信,共736封,跨四十年,逾六十萬字,時間跨度與通信數(shù)量遠(yuǎn)超以往刊布的張愛玲與其他友人的通信,對于研究四十年代“上海時期”之后更全面的張愛玲其人及其作品世界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在梳理張宋書簡的時間分布和對讀張愛玲與賴雅、夏志清、莊信正等人的書信之后,本文嘗試歸納張宋書簡的特點及研究空間,考察張宋的交往走向,并一窺張愛玲“旅美時期”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狀況。

關(guān)鍵詞:張愛玲;書信研究;宋淇;鄺文美;“旅美時期”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21)6-0083-07

2020年9月,值張愛玲(1920-1995)百年誕辰之際,皇冠出版了張愛玲與宋淇(1919-1996)、鄺文美(1919-2007)的現(xiàn)存的全部往來書信,名為《紙短情長》與《書不盡言》,收錄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來往書信共736封。其中張愛玲450封,宋淇與鄺文美286封①,通信時間從1955年10月25日至1995年8月9日。張愛玲所寫的第一封信是1955年10月25日給鄺文美,彼時她正離開香港,乘游輪赴美,張愛玲所寫的最后一封信是在1995年7月25日給宋淇與鄺文美,一個多月后,她逝于寓中??梢哉f,這橫跨四十年的書信交往,貫穿了張愛玲整個“旅美時期”,也見證了張愛玲后半生中幾乎所有寫作與生活方面的重大事件,對于研究四十年代“上海時期”之后更全面的張愛玲其人及其作品世界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宋以朗將這四十年的往來書信整理結(jié)集出版,無疑是“張學(xué)”研究中的一大盛事。

近些年來,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陸續(xù)整理結(jié)集出版,2008年莊信正編注《張愛玲來信箋注》(簡體版名為《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收張愛玲84封信,通信時間從1966年6月26日至1994年12月16日。2010年,宋以朗節(jié)選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書信318封編入《張愛玲私語錄》,并透露出他家里書信檔案的情況:“計有六百多封,共四十多萬字”②,數(shù)量龐大引發(fā)強烈關(guān)注,如今讀來也是粗略估計了。2013年,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張愛玲118封信,時間跨度從1963年5月19日到1994年5月2日。另外,2007年,周芬伶編《哀與傷:張愛玲評傳》,蘇偉貞編著《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2011年,蘇偉貞編著《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這三本書中也收錄了少量張愛玲與賴雅、友人和編輯的通信,時間范圍在1962年1月至3月和1988年5月8日至1994年11月9日。在此之前,張愛玲的書簡已有零散刊布,已知最早刊布的信件是1944年12月28日登載于《春秋》雜志“女作家書簡特輯”欄目中張愛玲給《力報》主編黃也白的信,1958年,胡蘭成出版散文體自傳《今生今世》,其中也揭示了張愛玲寫給他的幾封情書……③總的來說,這些書信刊布,無論是時間跨度還是通信數(shù)量,都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2020年最新出版的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書信集相比擬,正如宋以朗在序言中所說,超越四十年的朋友,超過六十萬字的書信,張宋書信本身就是一個奇跡。④而且,宋家雖然基本保存了張愛玲的書信,但宋淇寄出的信,直到1966年9月9日起才保留底本,鄺文美的信留存副本則較少,因此,張宋通信實際上的字?jǐn)?shù)恐怕遠(yuǎn)遠(yuǎn)超過六十萬,聯(lián)系之密切,友誼之深厚以及其中透露的信息之多令人咋舌。

一、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交往

1952年,張愛玲從上海來到香港,彼時宋淇任職于美國新聞處譯書部,登報公開征求《老人與?!返姆g人員,張愛玲也投了簡歷,面談以后被選中,之后在一個社交場合偶然認(rèn)識了鄺文美,于是便開啟了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長達(dá)四十多年的交往生涯。張愛玲將他們的相遇稱之為“幸運”、“命運的安排”,如果說,張愛玲的前半生中最好的朋友是炎櫻,那么,張愛玲的后半生乃至一生中的最好的朋友無疑是鄺文美,她在生命中最后幾年給鄺文美的書信中直言道:“在我,你已經(jīng)是我生平唯一的一個confidante了?!雹輳垚哿嵩跁胖幸苍啻螌⑧椢拿琅c自己年輕時的好友炎櫻相比較,強調(diào)鄺文美對自己的了解的程度之深,比如她在1955年12月18日給鄺文美的信中說:“Fatima并沒有變,我以前對她也沒有illusions,現(xiàn)在大家也仍舊有基本上的了解,不過現(xiàn)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談話。我對朋友向來期望不大,所以始終覺得,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總算了不得了。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也的確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⑥而張鄺之所以成為知己彼此心照,張愛玲覺得主要原因是鄺文美與自己非常相像:“我們兩人的背景和環(huán)境那么不同,可是本性和氣質(zhì)都那么像,真奇怪!”⑦,“像你這樣的朋友,不要說像自己人,簡直就是我自己的一部份?!雹啾绕饛垚哿岬闹苯颖戆祝椢拿涝跁胖斜憩F(xiàn)得較為內(nèi)斂,但她也無比珍視這段友誼,她在1980年6月15日給張愛玲的信中解釋自己長久未曾寫信的原因時說:“以前你說我積極樂觀,擅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脾氣變壞了,再也不是你記憶中那個溫婉柔順的女人,因此我對自己非常失望,非常生氣。一直想瞞住你,不讓事情破壞了你心目中美好的形象,(我珍視你的友情才這樣想,你一定了解)?!雹嵋恍南刖S護(hù)自己在好友心中的形象,擔(dān)心好友對自己失望,這種小心翼翼的處理方式恰巧證明了鄺文美對張愛玲友誼的珍視。

張愛玲在1957年2月2日給鄺文美、宋淇的書信中直接稱他們?yōu)椤白詈玫呐笥选??!都埗糖殚L》中還附錄了賴雅1956年8月18日寫給鄺文美、宋淇的書信:“愛玲說她的朋友當(dāng)中,就只想讓你們跟我見面(You are the only ones of Eileens people she says she wants me to meet)”⑩,之后的內(nèi)容中賴雅向他們保證一定照顧好張愛玲,信中訴說完全是對于“娘家人”的口吻。而且,張愛玲晚年多病,眼疾、牙痛、感冒,還有因為蚤患而逐漸嚴(yán)重的皮膚病,都在書信中有所表現(xiàn),她在1975年9月24日寫給宋淇的信中坦言自己寫完《小團(tuán)圓》的狀態(tài):“我因為這篇難產(chǎn)多年的小說好容易寫了出來,簡直像生過一場病,不但瘦得嚇?biāo)廊耍蔡撊醯每膳?。因為血脈不流通,有時候一陣陣頭昏,前兩天在街上差點栽倒。”{11}同時,張愛玲對于宋淇與鄺文美的身體健康狀況也十分了解,并且在書信中常對此懷有關(guān)切和憂慮,比如1976年1月3日寫給宋淇的信:“我沒在等你的信,不過每逢有點什么就寫張航簡告訴你一聲,一直請你沒事就不要特為回信,你的十二指腸潰瘍又發(fā)了,真是!”{12}雖然宋淇與鄺文美的信留存不多,但想來他們也是將生活中的事情事無巨細(xì)地寫給張愛玲的,張愛玲才能對他們的生活了如指掌,他們?nèi)四軌驅(qū)⒈舜说男腋Hの杜c病痛苦惱時時刻刻相互分享,并且總是因為某些小事聯(lián)想到對方,張宋的友誼之深已經(jīng)無需懷疑與多言了。

1955年秋張愛玲離港赴美,50年代后期,宋淇任國際電影懋業(yè)公司的制片主任,張愛玲在宋淇的介紹下先后創(chuàng)作了《情場如戰(zhàn)場》《人財兩得》和《桃花運》等劇本,1961年張愛玲到香港搜集寫作資料,并且創(chuàng)作了《南北一家親》等劇本,1962年3月,張愛玲回美。根據(jù)宋以朗的說法,至此“三人終身沒有再會面”。{13}但準(zhǔn)確說來,他們?nèi)穗m未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場合,張愛玲與鄺文美至少70年代在美國是見過面的,1974年10月18日,宋淇給張愛玲的信中說:“文美已于11日去美,約逗留3—4星期”,1974年10月30日,張愛玲回信:“Mae又到美國來,你一定是好多了,聽了很高興”。{14}之后三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容樂觀,見面的可能性大大減小,只能通過書信維系感情了。

鄺文美與宋淇雖然與張愛玲私交甚篤,但他們總共也只寫過關(guān)于張愛玲的三篇回憶文章,分別是1957年7月鄺文美在電懋拍攝的《情場如戰(zhàn)場》上映之后于電懋旗下的《國際電影》雜志發(fā)表的《我所認(rèn)識的張愛玲》,1976年3月宋淇署名“林以亮”在《明報月刊》和《聯(lián)合報》發(fā)表的《私語張愛玲》和7月在《明報月刊》上發(fā)表的《張愛玲語錄》,這三篇文章深受張愛玲愛重,張愛玲多次在書信中表白“寫得真好”,尤其是鄺文美的《我所認(rèn)識的張愛玲》,她將這篇文章和夏志清的《張愛玲的短篇小說》一同寄給英國病重的母親,“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15}。這三篇文章均被宋以朗收錄于《張愛玲私語錄》中。然而,宋淇和鄺文美在這三篇文章中的側(cè)重點都在張愛玲身上,她的生活習(xí)慣,性情思想,審美趣味,以及創(chuàng)作修改一些小說劇本的具體過程,于他們的交往并未詳細(xì)介紹。后二十年間,“張愛玲熱”在兩岸三地愈演愈烈,宋鄺二人則很少在公眾面前談?wù)搹垚哿?,其間最主要的原因是張愛玲希望自己不要被過度曝光(over-exposure,語出張愛玲1976年12月15日給宋鄺書信)的態(tài)度,和宋鄺不愿意“挾愛玲以自重”(語見宋淇1987年3月9日給皇冠總編輯陳皪華信)的選擇。

宋鄺對于朋友的尊重維護(hù)和不為利益所動的高潔品質(zhì)令人稱贊,但對于研究他們?nèi)私煌鶃碚f,宋鄺之子宋以朗的說法似乎成為了孤證。在宋鄺書信尚未出版之前,張宋關(guān)系在張愛玲晚年的走向也變得撲朔迷離,周芬伶在2004年登載張愛玲1962年于香港寫劇本期間給賴雅的六封家書的中譯版,其中一封寫于3月2日的信中有“宋家冷冷的態(tài)度令人生氣,尤其他認(rèn)為我的劇本因為趕時間寫得很粗糙,欺騙了他們……這些不確定的狀況加重我的基本開銷,更加深了我在這兒的悲慘……隔天待在我的小房間,覺得快休克了,整個人要爆炸了……他們已不是我的朋友了,不過我會從如此惡劣的交易中存下幾百元……當(dāng)我在黑暗中孤獨地走在陽臺中時,心中不禁猜想你是否知道我的處境、我的心情,頓時覺得在這個世上我可以投向誰?”的句子,之后的信中更是有:“只好搬到宋家暫住兩周。對我和宋家而言,都是一場災(zāi)難,他們不相信我的劇本,我不相信他們的付款……過去這五個月真是我這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日子”{16}的抱怨。張愛玲在這幾封給賴雅的家書中陳述與宋鄺交往相處而引發(fā)的種種痛苦使周芬伶得出張宋關(guān)系在60年代之后惡化的結(jié)論。然而宋以朗在2020年出版的往來書信集新序中提及他在2010年出版《張愛玲私語錄》的原因:“我看過不少張愛玲傳記,大多鮮有提及我父母,即使提到,有時也是負(fù)面的,這顯然和我在書信里讀到的內(nèi)容背道而馳?!眥17}明顯是對于周芬伶等類似說法的回應(yīng)。對于張愛玲60年代初與宋鄺的交往,宋以朗和周芬伶各執(zhí)一詞,運用不同的材料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

如今,三位當(dāng)事人均已作古,張愛玲也沒有日記傳世,當(dāng)年歷史的真相究竟如何已經(jīng)無法還原,但幸好書信中還藏有蛛絲馬跡。事實上,張愛玲在60年代之后并未停止與宋鄺的書信交往,但她1962年回美后的第一封信寫于一年后(1963年1月9日)和宋淇討論劇本內(nèi)容,語氣冷淡,完全是談?wù)摗肮隆钡目谖牵c她50年代一離港就提筆寫信給鄺文美的磅礴情感和幾乎每一封信中都會細(xì)致問候二人的身體健康和生活狀況有明顯的差異。而且宋鄺在70年代的回憶文章中只詳細(xì)描繪了張愛玲50年代在港創(chuàng)作的情形,接著就是介紹她與夏志清夏濟(jì)安兄弟的交往,對張愛玲60年代在香港與他們朝夕相處的經(jīng)歷卻一筆帶過。這些都間接證明了,雖然還沒有到達(dá)絕交的地步,但張愛玲1961年、1962年在香港與宋家的交往絕談不上愉快。不管是誤解,還是因為利益和立場出現(xiàn)了真實的分歧,張宋友誼相互扶持四十年是真,其間出現(xiàn)過矛盾齟齬也是真。盡管如此,對于張愛玲來說,宋鄺夫婦仍然是她后半生最信賴的與外界溝通的聯(lián)系人和最想補償?shù)膿从?,因此?992年2月14日,她立下遺囑,將全部遺產(chǎn)交給宋淇與宋鄺文美。

二、張宋書信的特點及研究空間

張愛玲“旅美時期”通信數(shù)量較多的友人除了宋淇和鄺文美以外,還有夏志清與莊信正。如果將張愛玲與宋家的信和與夏、莊的信相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張愛玲與宋家的書信,尤其是與鄺文美的書信,語氣更加輕松自然,內(nèi)容范圍也更加寬廣,從文學(xué)藝術(shù)到旅行見聞,從人際交往到生活日常,從創(chuàng)作感想到服飾烹飪,字里行間無所顧忌,有許多話完全是閨中密友的體己話,蘊藏著張愛玲的小女兒情調(diào)。張愛玲與夏志清和莊信正雖也擁有著溫暖的情誼,但張愛玲寫信給他們總是因為作品出版、請求幫忙查閱信息、作為中轉(zhuǎn)聯(lián)系其他學(xué)者等“公事”或者亟待搬家等具有實際的意圖,很少和他們談?wù)撈鹱约撼膶W(xué)創(chuàng)作以外的生活趣味,正如王德威在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書信》中的代跋中所說:“張對夏的尊敬和信任,不難從她的信中看出,但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她寫信的姿態(tài)是矜持的,就算談自己的作品和充滿災(zāi)難的生活,也帶有一種客觀語調(diào),并不輕易露出底線?!睙o怪乎夏志清在收到張愛玲1968年3月30日的書信中談到:“我越是胃口壞,越是肯費事,加上十幾種香料——不辣、很淡,因為這里的肉、雞有羶味——蝦、番茄、厚奶油做的湯,都是當(dāng)飯的,飯只點綴點綴”{18}等生活細(xì)節(jié)時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在信后欣喜地注釋:“她在本信里同我談興方濃,連自己中西合璧的烹調(diào)藝術(shù)也談到了(我國的名廚也不用十幾種香料的)”{19}??梢姀埾挠颜x雖然深重,但交往畢竟還是局部的,與莊信正的交往也與之類似,其間原因張愛玲自己有所解釋:“我也是越是熟人的事越不喜歡多打聽,是小時候受privacy cult的影響”{20}。相比之下,張愛玲在宋鄺面前戒心很低,無所不談,她的許多想法都是不加掩飾的,因此書信中留存至今的是一個真實且豐滿的張愛玲形象。張宋通信的這一特點非常明顯,宋淇在1987年2月20日給臺灣皇冠創(chuàng)始人平鑫濤的信函中也說:有人看到他們夫婦與張愛玲的書信之后“說愛玲寫給我們的信最有價值,因為內(nèi)容都是她個人的私事和想法和生活細(xì)節(jié),而寫給別人的或是答覆,或是請求,多數(shù)是談公事”{21}。

張宋通信的真實性、豐富性和全面性,使它擁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料學(xué)的蓬勃發(fā)展,作家的書信越來越受到重視,成為重返文學(xué)現(xiàn)場,了解作家創(chuàng)作、生活經(jīng)歷、人際交往,尤其是洞察作家對于世界、時代以及具體問題看法的重要材料。具體到張愛玲,她1955年赴美,除了60年代初到臺灣收集劇本資料,然后赴香港進(jìn)行劇本創(chuàng)作之外,直到1995年去世都一直在美國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尤其是1972年移居洛杉磯之后,可以稱之為“幽居”,甚至她在寓中去世后一個星期左右才被發(fā)現(xiàn)。她在1967年11月25日給夏志清的信中解釋道:“我最不會交際,只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當(dāng)作業(yè)務(wù)去報到”{22}。她在1955年10月25日離港后寫給鄺文美的第一封信里也說:“但是目前我實在是想remain anonymous”{23}。這種隱姓埋名的狀態(tài)使得她與友人的書信成為窺視其“旅美時期”生活的唯一窗口,尤其是對于70年代后的晚年張愛玲來說,宋淇、鄺文美、夏志清和莊信正不僅是她僅有的保持長期通信的友人,也是與外界最重要的聯(lián)系人。正如陳子善在夏志清與張愛玲來往書信集的序言中所說,“迄今所知她沒有日記存世,而她的前期信札絕大部分早已散失,那么她后期寫給包括夏志清在內(nèi)的友人們的大量信札,就顯得尤為重要和珍貴了”{24}。張愛玲與這幾位友人的書簡,一同記錄了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自改作品時的緣由和心境,尤其是第二次創(chuàng)作高潮,重返中文文壇(陳子善語)的《色,戒》《小團(tuán)圓》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正如宋以朗在序言中所提示的那樣:“張宋書信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其創(chuàng)作過程有大量書信文獻(xiàn)佐證,一切‘作者意圖都可考本溯源,有利限制了評論者的胡亂猜測”{25}。

具體說來,張宋書簡獨特的史料價值還在于揭示了宋淇在張愛玲文本生成過程的作用。對于張愛玲來說,宋淇既是摯友,也是作品的代理人。她在1983年給宋鄺的書信中說:“志清……說盧燕要拍《沉香屑第一爐香》影片,……我請他囑托她與Stephen通信,等于是我的代理人。”{26}宋淇不僅代理張愛玲與出版社和電影電視改編的投資方接洽,他在張愛玲文本生成中還發(fā)揮著編輯和合作者的作用。1988年張愛玲的《續(xù)集》初版,首篇《自序》除了開頭的幾行字是張愛玲所寫,其余全部為宋淇代筆。1987年10月15日,宋淇的信中解釋原委道:“這是《續(xù)集》的序,首三行是你自己寫的,其余由于你弄錯了內(nèi)容,大寫其《談看書》,文不對題,寫信來給要了回去,以后就沒有了下文。……出版計劃有變……只好硬著頭皮,代擬了一篇短序,特為隔行抄,以便你修改?!眥27}彼時張愛玲因為蚤患帶來的皮膚病而無暇顧及,忙著去醫(yī)院,“天天換房間,勤換旅館”(語出張愛玲1987年11月9日給宋鄺信),因此回應(yīng)說:“《續(xù)集》序請無論如何要代寫,不用寄來給我看了,免得又再耽擱,我確定不會追悔?!眥28}不僅《續(xù)集》的自序為宋淇代寫,整本書選錄的篇目也是由宋淇主張,他在1984年11月25日給張愛玲的信里說《續(xù)集》預(yù)計篇幅200頁,當(dāng)時選入篇目只有100頁左右,因此建議將張愛玲的《關(guān)于〈笑聲淚痕〉》、《羊毛出在羊身上〈關(guān)于色戒〉》等篇目通通選入,從《續(xù)集》初版的目錄來看,宋淇的建議完全被采納。其中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一篇最初名為《談〈色,戒〉》,宋淇在代為投稿的過程中“靈機(jī)一動”,覺得原本的題目“太沒有吸引力而且缺乏時間性”,“自作主張”改為“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隱含意義“一語雙關(guān)”王佳芝和域外人(發(fā)表《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評〈色,戒〉》,張愛玲對此的回應(yīng)是“這題目真好極了”{29}。如果將宋淇看作張愛玲的編輯,那么張愛玲完全是將自己的作品放權(quán)于他,編選集,代寫序言,修改標(biāo)題,諸如此類的例子在張宋往來書簡中還有很多。并且,就張愛玲創(chuàng)作《色,戒》的材源而言,宋淇甚至算得上合作者{30}。早在1950年代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相識之初,宋鄺的意見就曾影響過她的《秧歌》與《赤地之戀》的創(chuàng)作。《張愛玲語錄》里記錄了一則:“‘張:關(guān)于要不要黃絹在獄中唱歌,自己想了好久,決不定。一問你,就知道了。你的common sense可以代表許多人——不論中國外國。鄺:‘但是我的話……”{31},實際上,《赤地之戀》第十章黃絹與劉荃在監(jiān)獄中訣別,張愛玲讓黃絹唱了歌,而這一情節(jié)的寫入,不能說和鄺文美毫無關(guān)系。在以往的張愛玲作品研究中,張愛玲是絕對的主體,甚至可以說是唯一主體,但文本生成的過程并不是作者“閉門造車”的過程,而往往是一個開放的過程,中國古代就有集體編纂和詩歌唱和的美談,對于張愛玲作品的研究也不可局限于張愛玲自身。即使她與宋鄺心意相通,被代寫、被修改和受影響之下的文字也會與她自己獨立思考并完成的呈現(xiàn)出差異。因此,在根據(jù)署名張愛玲的文字為媒介分析她的精神世界或她對自己作品的看法時,調(diào)查文本背后是否站著其他人,區(qū)分出不同的寫作主體與精神主體,成為了避免誤讀的必要步驟,張宋書簡的出版為之提供了條件和研究空間。

張宋通信除了史料價值之外,還有很強的文學(xué)性,有許多信件可以當(dāng)作散文來讀。正如周作人所指出的:“日記與尺牘是文學(xué)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地表出作者的個性”{32}。夏志清指出張愛玲1965年6月16日給他的信中的一句:“近來我特別感到時間消逝之快,寒咝咝的,”“極有張味”{33},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中也指出:“二十幾年過去了,她的舊信已積成一大堆,我們偶而翻閱,讀到那些富于‘張愛玲筆觸的字句,又像在斗室中晤對清談了”{34}。比起給夏志清、宋淇的信中偶然出現(xiàn)的神來一筆的“張味”,她給鄺文美的長信往往通篇都是“張愛玲筆觸”,因為很少談起作品的出版、修改、稿酬等瑣事,正如她1976年1月25日寫給鄺文美的信中解釋道:“真可笑,我老是在腦子里聽見自己的聲音長篇大論告訴你這樣那樣,但是有事務(wù)才寫信,所以只寫給Stephen”{35},因此沉浸在回憶和想象中的張愛玲給鄺文美書信中的文字更像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下的傾瀉,只不過有一個特定讀者罷了。在同一封信中,張愛玲寫道:“我小時候因為我母親老是說老、死,我總是在黃昏一個人在花園里跳自由式的舞,唱‘一天又過去了,離墳?zāi)褂纸惶炝嗽诟鄞笥袀€同宿舍的中國女生很活潑,跟我同年十八歲,有一天山上春暖花香,她忽然悟出人世無常,難受得天地變色起來。對我說,我笑著說‘是這樣的。我已經(jīng)過了。其實過早induced的是第二手,遠(yuǎn)不及到時候自己發(fā)現(xiàn)的強烈深刻,所以我對老死比較麻木,像打過防疫針”{36}。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中,敘事者一直對時間十分敏感,也因為對于時間和時代悲觀的看法而籠上了蒼涼的色彩,她在給鄺文美的通信中解釋了自己獨特的時間觀產(chǎn)生的緣由,并且回憶的寫法與1944年創(chuàng)作的回憶香港戰(zhàn)時生活的散文《燼余錄》如出一轍。其他的書信也有類似于書評、游記的性質(zhì),比如張愛玲離港后給鄺文美寫的第一封信(1955年10月25日),內(nèi)容提及她在游輪靠岸日本時的游覽見聞,對日本的市民和街景描繪生動活潑,筆法譏誚幽默,完全可以截取為一篇游記。

三、張宋書簡的時間分布

如果將張宋書簡作以分類,可以區(qū)分為事務(wù)性信件和抒情性信件,前者多寄給宋淇,或者收件人寫宋鄺二人,對于研究張愛玲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具有史料價值,后者則多寄給鄺文美,往往沒有什么實際目的,而是情感傾訴,比如1955年11月20日寫給鄺文美的信:“我本來暫時不打算寫信的,但是實在很想念你,所以又寫了”{37},這一類的書信往往具有文學(xué)性,可以當(dāng)作張愛玲的散文來閱讀。在收件人、寫信目的這兩個分類標(biāo)準(zhǔn)之外,還可以加入時間的參考系。

因為宋以朗編注的張宋書簡只簡單的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而未列出通信數(shù)目等信息,因此將兩本書的通信和附錄內(nèi)容整理如下表:

簡單來說,張愛玲與鄺文美的書信,在1950年代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代表了她們友情的“蜜月期”,60年代張愛玲寫給宋淇和宋鄺二人的書信增多,書信的事務(wù)性逐漸增強,之后在70和80年代呈現(xiàn)高峰,主要原因是張愛玲重返中文文壇的轉(zhuǎn)向和宋淇作為代理人聯(lián)系皇冠的出版事宜,到張愛玲生命的最后五年,逃避蚤患成為她書信中的主要內(nèi)容,而宋鄺的身體狀況也不容樂觀,所以三人的通信中互相關(guān)懷的內(nèi)容增多,事務(wù)性的內(nèi)容大大減少。

值得注意的是,宋以朗編張宋往來通信集時將隨信附錄的內(nèi)容和時間點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作為附錄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比如通過90年代的財務(wù)報告和版稅收入可以增加對張愛玲晚年收入情況的了解,而80年代附錄的張愛玲的英文簡歷,則可以清晰知道她在旅美時期的教職以及英文作品的出版情況,這些附錄都大大增加了這兩本往來通信集的史料價值。更為重要的是,張愛玲在60年代末在美國多所大學(xué)演講底稿的發(fā)掘,在《中文翻譯的文化影響力》一文中,張愛玲回顧了中國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近代史,發(fā)表了對于嚴(yán)復(fù)、林紓等翻譯在當(dāng)時被廣泛接受的看法:“當(dāng)時的讀者飽受國難之痛,這些小說風(fēng)行一時不僅是逃避,更是向外的探尋”,然后回顧了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新文學(xué)和翻譯文學(xué)的發(fā)展,對于翻譯對象的選擇,她認(rèn)為:“新文學(xué)是改革運動的一部分,改革者已經(jīng)擔(dān)著傷風(fēng)敗俗的罪名,選譯什么書得要格外謹(jǐn)慎”,最后她介紹了新中國初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且做出了“至今西方的中國視野依然與中國人對西方的理解一樣刻板局促,狹窄的視野會最終導(dǎo)向狹隘的興趣”的總結(jié)。值得玩味的是她對于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的看法,張愛玲無疑推崇五四文學(xué)的自由主義精神,但她質(zhì)疑這種精神是否可以真正實現(xiàn),她認(rèn)為“個人責(zé)任會隨著個人權(quán)利來臨,一旦自我扎實了,男子就會重視人格的整全,多于供養(yǎng)一大家子的責(zé)任”{38}只是一種樂觀的看法,這也可以和她在《五四遺事》中對于自由戀愛與傳統(tǒng)婚姻的諷刺聯(lián)系起來,共同形成張愛玲的五四觀。

時至今日,書信已經(jīng)漸漸被即時的電子通訊所代替,張宋書簡也成為了“出土文物”,與當(dāng)代人之間產(chǎn)生距離和隔膜,但對于現(xiàn)代作家來說,書簡的史料價值和其中展示的個性仍然是重要的研究內(nèi)容。超過六十萬字的張宋書簡,值得大書特書的內(nèi)容還有許多,文字之外的照片和手稿也預(yù)兆著“張學(xué)”研究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對于張愛玲的研究,以往總是偏重于她在上海時期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潮,近年來海內(nèi)外學(xué)界則頻頻發(fā)表關(guān)于她“旅美時期”創(chuàng)作和改寫作品的研究,形成研究張愛玲晚期風(fēng)格的一股潮流,張宋書簡的出版,可謂恰逢其時。

① 這是出版書信的數(shù)目,與林幸謙所說,在宋以朗家看到的數(shù)字753封,張愛玲寫給宋淇夫婦的461封,宋淇夫婦寫給張愛玲的292封有一定出入。參見林幸謙:《張愛玲未公開書信中的蚤患書寫考察》,《魯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7期。

②⑦⑧{21}{31}{34} 宋以朗編,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頁,第65頁,第67頁,第127頁,第77頁,第30頁。

③ 參看楊青泉:《論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文藝爭鳴》2014年第4期,邱田:《張愛玲書簡寫作與刊布述略》,《現(xiàn)代中文學(xué)刊》2020年第4期。

④⑥⑩{11}{12}{14}{15}{17}{23}{25}{29}{35}{36}{37}{38} 宋以朗編,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著:《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通信集I》,皇冠出版社2020年版,第9頁,第33頁,第52頁,第164頁,第284頁,第245頁,第73頁,第8-9頁,第21頁,第9頁,第401-402頁,第286頁,287頁,第26頁,第190-199頁。

⑤⑨{26}{27}{28} 宋以朗編,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著:《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通信集II》,皇冠出版社2020年版,第501頁,第22頁,第121頁,第305頁,第310頁。

{13} 宋以朗對三人交往的說法見宋以朗編,張愛玲、宋淇、宋鄺文美著:《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通信集I》,皇冠出版社2020年版,第7頁;以及宋以朗:《書信文稿中的張愛玲——2008年11月21日在香港浸會大學(xué)的演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年第4期。

{16} 周芬伶:《張愛玲夢魘——她的六封家書》,《上海文學(xué)》2004年第9期。

{18}{19}{20}{22}{24}{33} 夏志清編注,張愛玲,夏志清著:《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67頁,第98-99頁,第136頁,第88頁,第3頁,第18頁。

{30} 參見楊青泉:《論張愛玲與友人的書信》,《文藝爭鳴》2014年第4期,宋以朗:《書信文稿中的張愛玲——2008年11月21日在香港浸會大學(xué)的演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年第4期。

{32} 周作人:《雨天的書? 澤瀉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頁。

(特約編輯:江濤)

Friendship of Half a Lifetime and Letters Across Two Places:

---A New Study of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Eileen

Chang, Song Qi (Stephen) and Kuang Wenmei (Mae)

Li Lu

Abstract: In 2020, Song Yilangsorted out and published all the letters between Eileen Chang, Song Qi (Stephen) and Kuang Wenmei (Mae), who are her best friends in the latter half of her life, with a total of 736 letters, spanning 40 years and more than 600, 000 words, far more than her correspondence with any other of her friends in terms of time span and number of letters, which is of extraordinary significance for the full study of Eileen Chang and her works subsequent to the Shanghai Period in the 1940s. After combing the time distribution of the letters between Chang and Song and comparing with Changs other correspondence with her husband Lai Ya(Ferdinand Reyher), C. T. Hsia and Hsin-Cheng Chuang, this paper attempts to sum up the features and the research space of their letters, to investigate the communication of Chang and Song, as well as Eileen Changs creation and living conditions in her sojourn in America.

Keywords: Eileen Chang, correspondence study, Song Qi, Kuang Wenmei, Chang's sojourn in 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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