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煌 劉俊娟
(鄭州商學院外語學院,河南 鞏義 451200)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是當代著名日裔英國小說家,20世紀80年代憑借其早期作品《遠山淡影》《浮世畫家》《長日留痕》等在英國文壇嶄露頭角,其中《長日留痕》于1989年榮獲英語文學界享有盛譽的布克獎。此后石黑一雄的作品開始在穩(wěn)中求變求新,催生出一系列具有獨特價值的作品,如寫作手法創(chuàng)新的《無可慰藉》,主人公身份特征獨特的《上海孤兒》《別讓我走》以及體裁上求變的短篇小說集《小夜曲》。2015年石黑一雄出版了長篇小說《被掩埋的巨人》,奇幻史詩的外衣下包裹著個人與社會面對歷史和記憶的艱難抉擇,在評論界獲得一致贊譽,于2017年奪下諾貝爾文學獎,可謂實至名歸。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國外文學批評界就將關(guān)注的目光鎖定于石黑一雄的作品,而我國對石黑一雄作品的引入與早期研究則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近年來,尤其是石黑一雄在201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國內(nèi)文學評論界更是刮起一股石黑一雄作品的研究熱,研究趨勢明顯上升,出現(xiàn)了大量評論性文章以及碩博論文??v觀國際國內(nèi)卷帙浩繁的研究成果,筆者發(fā)現(xiàn)由于《無可慰藉》這本小說本身敘事的奇特以及內(nèi)容的晦澀難懂,學者們普遍對這本小說的研究不多,國內(nèi)目前可查尚只有幾篇碩士論文和少量的期刊論文,且是從創(chuàng)傷、絕境、敘事手法等幾個角度進行研究。石黑一雄在《無可慰藉》中進行“超現(xiàn)實主義嘗試”[1]142,以夢境與記憶進行雜糅,再通過身份、家庭、時空的移置,展現(xiàn)的是主人公瑞德的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小鮑里斯的生活經(jīng)歷影射出瑞德的童年生活;斯蒂芬則與青年瑞德有著同樣的遭遇,是瑞德青年時期的影子;而老年布羅茨基是瑞德懼怕的將來,整部小說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是對主人公充滿創(chuàng)傷和焦慮的一生的書寫。瑞德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名中年男人,成功的音樂家,表面上看似乎擁有了所謂的家庭、地位和名譽,但仍然焦慮重重,生活痛苦而壓抑。作者石黑一雄為何用整部小說來刻畫一個中年男人的焦慮精神世界?主人公的焦慮重重與其性別有何聯(lián)系?而導致主人公焦慮的背后因素到底是什么?從男性氣質(zhì)理論入手對主人公進行深入研究是對筆者所持疑問的解答。
男性氣質(zhì)研究伴隨著20世紀初的婦女解放運動應運而生,“1990年后,男性氣質(zhì)研究發(fā)展為獨立的研究領(lǐng)域,成為西方性別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2]男性氣質(zhì)是一種 “與女性氣質(zhì)相對或平行的人格特質(zhì)”[3],Lenney(1991)認為男性氣質(zhì)是一系列用來區(qū)分男性和女性刻板印象,具有社會屬性的人格特質(zhì),這些屬性是界定男性和女性人格差異的核心。在《無可慰藉》中,石黑一雄試圖通過主人公瑞德在“集體性別實踐構(gòu)型”[4]104的影響下,“為了呈現(xiàn)出自己所希望的且得到社會認可的男性氣質(zhì)形象”[4]104,在家庭環(huán)境、種族因素的反作用下,建構(gòu)理想男性氣質(zhì)的失敗,來反映自己對性別和種族問題的態(tài)度:石黑一雄一方面反對強勢女性氣質(zhì)對男性帶來的危害,另一方面又控訴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試圖為像瑞德一樣徘徊于家庭與社會邊緣地帶的男性尋找一條出路。
小說中,石黑一雄運用身份、家庭的移置手法,通過鮑里斯和斯蒂芬的經(jīng)歷,影射出瑞德的原生家庭,可以看出瑞德的童年和青年時期一直處于母親強勢女性氣質(zhì)的壓抑與恐懼之中。
首先,在瑞德小時候,父親酗酒且經(jīng)常外出工作,父親的缺席除了造就強勢的超能母親外,還會使孩子與母親的情感過度“融合”(fusion)[5]362,情感融合(emotional fusion)是由美國心理學家鮑恩提出的概念,指在家庭系統(tǒng)中,父母與孩子不健康的“情感糾纏狀態(tài)”(enmeshment)。童年的瑞德很容易受到母親情緒的影響,他“興致昂揚,大聲說話,什么事情都笑呵呵的。但一看到母親進門,他馬上就安靜了”[6]32,與外祖父玩耍、散步不管多么開心,當他一回到母親那里,看到她黯然神傷,臉上就會“掠過一絲愁云”。[6]15父親作為童年瑞德建構(gòu)男性氣質(zhì)的早期摹仿對象的缺席,而情感上對母親的過度融合導致他男性氣質(zhì)認同的喪失,通過小說中瑞德回憶中的自己,可以發(fā)現(xiàn)瑞德小時候一直是一個孤僻、害羞、敏感的小男孩。
另外,根據(jù)瑞德的回憶,發(fā)現(xiàn)瑞德年幼時不僅性格孤僻,而且對母親衍生出一種恐懼之感,他回憶父母的爭吵時說,“當時我正沉浸在塑料玩具士兵的世界中,激烈的爭吵聲突然從樓下傳來。那是憤怒的聲音,即便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也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爭吵”。[6]17爭吵產(chǎn)生的背后往往意味著雙方自我意識的訴求以及控制權(quán)的爭奪,可以看出母親并不是一位柔弱、被動、順服氣質(zhì)的女性,她敢于挑戰(zhàn)丈夫的男性權(quán)威,在家庭中敢于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力。母親對瑞德也并沒有像傳統(tǒng)母親一樣,給予他無限溫暖和慈愛,而是經(jīng)常對小瑞德施以語言暴力,小時候每當瑞德在家中舊車上,沉浸在自己開關(guān)車門的樂趣時,“母親經(jīng)常從房子里出來,告訴我別再摔車門了,那噪音讓她發(fā)狂,我要再來一次的話,她會活剝了我……我正完全沉浸在某想象劇中的時候,她會突然出現(xiàn),露出一副特別煩惱的樣子,告訴我只要再來一次,她就會活剝了我……這一窘境在與車玩鬧的余下時間里一直折磨著我,徹底破壞了我愉悅的心情。”[6]298這是瑞德回憶起小時候母親對自己進行語言暴力的場景,母親用“活剝”這種恐嚇性的語言是對瑞德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威脅,母親這樣的行為給小瑞德留下陰影,即使人到中年,母親折磨恐嚇他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可以看出母親對他的精神造成的巨大傷害。
當瑞德長大后,母親對兒子的成功野心勃勃、充滿欲望。她對兒子具有強烈的控制欲并施加給兒子很高的期望,她希望兒子在音樂上獲得成功,來完成她的夢想。她不惜一切將兒子送到最有名的音樂老師提科夫斯基夫人那里學習音樂,望子成龍。然而青年時期瑞德一次次演奏的失敗,使母親大為失望,當確定兒子就是一個失敗者之后,她便對兒子極其冷漠,甚至侮辱和不尊重兒子。她對兒子的不尊重和自尊心的傷害體現(xiàn)在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表情當中。如在母親生日那天晚上,瑞德剛從學?;丶?,進入家門的時候,正常家庭中迎接孩子的應該是慈愛母親擁抱以及父親熱烈的歡迎,而他的母親則是“沒起身迎接他,所以他只能彎腰親吻她的額頭”[6]72,在母親的看輕和冷漠下,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找不到自我價值的認同感。當父親穿著圍裙去廚房張羅晚飯時,瑞德與母親獨處一室的感受竟然是“懼怕”[6]72。之后母親便一直不相信瑞德的音樂能力,即使后來他通過勤學苦練獲得一定的進步,然而強勢的母親依然蓋棺定論,從來不鼓勵他。最后他在小城重要的音樂會上演奏鋼琴時,非常希望父母坐在臺下傾聽和見證他的進步,但他的母親則是和父親剛坐在觀眾席便立即離場,給瑞德帶來巨大的羞辱與傷害。
因此,在原生家庭中,瑞德一直是處于母親形象為代表的強勢威脅性女性氣質(zhì)的陰影之下。不健康的家庭環(huán)境導致瑞德在成長關(guān)鍵時期,沒有父親作為男性氣質(zhì)建構(gòu)的模仿對象,而在強勢母親的暴戾之下,男性氣質(zhì)建構(gòu)受到嚴重威脅,自尊與自信受到打擊,母親嚴重阻礙了瑞德進行自我價值感認同和自信心的建立,強勢的母親的支配性女性氣質(zhì)壓制了瑞德的男性氣質(zhì)建構(gòu)。
由于不健康的原生家庭情感域場,導致了瑞德產(chǎn)生厭女、懼女情感。縱觀整篇小說,多處出現(xiàn)作為中年男性的瑞德,對女性,產(chǎn)生莫名厭惡與焦慮情緒。這與母親形象對他造成的影響焦慮是分不開的。
小說中,中年瑞德已經(jīng)成為世界有名的音樂家,他受邀到小城通過音樂演奏幫助當?shù)厝私鉀Q精神危機。在小城見到妻子時,他一開始卻聲稱妻子是陌生人,隨著瑞德記憶的慢慢攤開,顯露了索菲是他妻子的事實。隨后,似乎恢復記憶的瑞德,在面對妻子時,又總是莫名的怒火,如當妻子給瑞德打電話時,瑞德反應是“我一聽出是她,一種對她強烈的憤怒感就向我襲來”[6]87,只是礙于兒子在場才沒有向妻子大吼大叫。第九章中瑞德在頭腦中進行各種幻想的意識流,當頭腦中一旦閃現(xiàn)妻子形象時,便產(chǎn)生這樣的感受,“突然我又對索菲引起的混亂感到一陣強烈的不滿,還因為她,我不得不徹底犧牲自己的行事標準?!盵6]127并且有一次當瑞德在妻子的勸說下回到她的公寓時,瑞德只是待了一會兒便主動逃走,選擇回到酒店獨住,對妻子的無欲望可以看出他的厭女情感。另外,在小說中還有多處這樣的描寫,當面對強勢的女性時,瑞德的表現(xiàn)總是避而遠之、畏畏縮縮甚至極端焦慮。如瑞德來到小城一直不大清楚自己的行程表,斯達特曼小姐是瑞德來到小城之后的助理,很顯然作為著名音樂家的瑞德向她詢問或索要自己的行程表應該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瑞德面對斯達特曼小姐時,語言立即變得匱乏,多次努力嘗試,始終無法張開嘴,或者能說出話時,卻吞吞吐吐,猶猶豫豫,連完整的句子都無法表達。瑞德面對斯達特曼小姐時,語言總是支離破碎的,無法完整表達自己想要一張行程表這么簡單的要求,相反,斯達特曼小姐則是邏輯清晰,充分流利地進行長篇大論。這顯示了在與強勢女性氣質(zhì)的交鋒中,男性氣質(zhì)的相形見絀,暗示了男性氣質(zhì)被強勢女性氣質(zhì)削弱和壓制。小說中還有一處場景也說明了瑞德對于女性的莫名恐懼,當中年的瑞德作為舉世聞名的音樂家接受兒時好友菲奧娜請求,幫助向她虛榮的朋友英奇和楚德證明自己就是著名音樂家瑞德本人時,瑞德面對滔滔不絕的英奇和楚德這種強勢而又充滿語言暴力的女性時,突然焦慮至極,滿頭虛汗,竟然啞然失色,只是發(fā)出“咕噥”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瑞德的極端恐懼外化為身體的變形,當他看向鏡子中的自己時,發(fā)現(xiàn)“滿臉通紅,五官擠壓,出現(xiàn)像豬一樣的表情,拳頭在胸前握緊,與整個身軀一起顫抖”。[6]272作為一名已經(jīng)獲得世俗成功的中年男性,瑞德面對女性的種種怪異行為暗示了他的懼女和厭女情感,而這種情感的產(chǎn)生是其男性氣質(zhì)受到強烈威脅所產(chǎn)生的,可以說,瑞德的焦慮一部分是來自于女性的,強勢女性的威脅造成其男性氣質(zhì)建構(gòu)的失敗,產(chǎn)生焦慮。
男性往往與成就取向聯(lián)系在一起?!澳行栽诠差I(lǐng)域獲得的成就和認可度是衡量男性是否值得尊重、是否真正具備男性氣質(zhì)的重要指標。”[7]13小說通過古斯塔夫之死和克里斯托弗的沒落故事,暗示瑞德所在社會和文化對力量、成熟、擁有金錢和地位等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推崇。酒店迎賓員古斯塔夫就是死于對力量的極致追求,他總是想通過自身力量的呈現(xiàn)——拿盡可能多的箱子,來向人們證明他的工作并沒有那么簡單和卑微,他一直想靠力量來獲得來自社會的尊重。在一次迎賓員聚會上,古斯塔夫在眾人的歡呼下,一邊跳舞一邊完成舉起沉重行李箱的動作,以此展示迎賓員的男性力量。當他舉起的行李箱越多越沉,人群越是狂歡。最后,在眾人瘋狂的起哄下,年邁的古斯塔夫為了不丟掉尊嚴,負重托起身體無法承受的沉重的箱子,因身體嚴重受傷和過度勞累而死。這悲慘的一幕反映這樣的事實,力量似乎就代表著某種程度上的勝利以及人群對象征力量的男性氣質(zhì)的病態(tài)崇拜。同樣,在小說中,當音樂家克里斯托弗擁有名譽、金錢和地位等具有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東西時,他的妻子羅莎才會愛他并嫁給她,而當他沒落時,羅莎便立即與他離婚??死锼雇懈グl(fā)自肺腑的坦白反映出社會上人們對于金錢地位的推崇,“我在本地獨享其尊之時,她(指妻子)能愛我……她只有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愛我……”。[6]211
瑞德一直在對這種社會或集體認可的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的追逐中,產(chǎn)生扭曲、孤獨、焦慮等異化心理。他小時候為了讓自己變得“成熟”——這種公認的男性氣質(zhì),經(jīng)常對自己做“特殊的訓練”[6]191——獨自跑到離家很遠的田野讓自己孤獨和封閉起來,并且杜絕自己進行情感依賴,一旦產(chǎn)生需要依賴家庭的情感,便立即把它歸為“不成熟”[6]191的表現(xiàn),以此擊退自己內(nèi)心的依賴情感,由此可見社會認可的男性氣質(zhì)對個人心理的不健康影響。瑞德小小年紀便開始追求“成熟”氣質(zhì),這是社會文化導向的結(jié)果。青年時期,瑞德為了音樂演奏的成功,甚至想過把自己關(guān)房子里,幾個月不出門,瘋狂練習,這樣就能獲得成功。而當中年的瑞德終于得到了他一直追逐的成功和榮譽,成為一位舉世聞名的音樂家時,瑞德在小城中仍然受到歧視和排擠。他以世界著名音樂家的身份到訪小城時,當?shù)貨]有一個人來接待他,多數(shù)時候,人們只是語言上對他夸贊恭維,實際上他走到任何地方,沒有人認識他。他是受小城政府邀請來到這座城市的,此行的目的是要在小城重要的音樂會“周四之夜”進行鋼琴演奏,以此挽救迷漫當?shù)厝说木裎C。然而,最后瑞德因為陷于瑣事而耽擱上臺演出的機會,也沒有人在乎瑞德的缺席。這反映了瑞德在社會中其實是沒有一席之位的。為什么人們會對一個音樂家如此輕視呢?這里隱藏著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瑞德在當?shù)兀ㄒ彩撬木幼〉兀┻吘壢说纳矸荨?/p>
小說雖沒有直接交代,卻在多處場景暗示了瑞德異族人的身份,瑞德為異族人身份的描述在小說中是隱喻性的。有這樣一幕,瑞德參加了小城一個少數(shù)族裔人員的聚會,當被周圍的人拉著手一起唱匈牙利語的歌時,瑞德“沒過多久,亦沉湎于此情此景之中,開始唱了起來……不知怎地,這一方法出奇的奏效——漸漸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詞語噴涌而出,讓我倍感輕松愉悅……”[6]463小說中瑞德反復提及英格蘭鄉(xiāng)下的家,可以得知瑞德一直的居住地為英國。而對一種語言由生疏到張不開嘴到噴涌而出,暗示著瑞德在這種語言或文化中找到認同感和歸屬感,因此暗示瑞德匈牙利人身份,只有匈牙利語是他的母語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另外瑞德的岳父古斯塔夫是一位匈牙利人,妻子索菲也曾抱怨被當?shù)厝似缫暸c排擠,“那些人對我的態(tài)度太差了。我還沒有真正恢復過來……他們當真讓我覺得自己非常渺小……”[6]293這些都是瑞德作為這座小城少數(shù)族裔身份的證據(jù),暗示了他在社會中的邊緣地位。當他作為世界著名音樂家來到小城,本應萬人空巷的接待場面,但迎接他的只有一個迎賓員進行接待,他受邀參加宴會,卻沒有人拿他當名人來看,而且他在舊家居住時還經(jīng)常遭受當?shù)匦』旎斓墓舻?,這些都是瑞德作為少數(shù)族裔所遭遇歧視的表現(xiàn)。
因此,瑞德努力獲得的成功和其音樂才華實際上是沒有用武之地的,他所在的社區(qū)和社會根本沒有尊重他。他本來要在音樂會上發(fā)言和進行完美演奏,以此鼓舞當?shù)孛癖?,最后卻始終無法完成此行的目的,暗示他在所居住地根本沒有發(fā)言、發(fā)聲的權(quán)力與機會,表明他作為少數(shù)族裔男性話語權(quán)的丟失與失聲。因此瑞德一來到小城,小說一開篇便交待感到莫名的疲憊,無力感,焦慮以及壓抑。
小說的最后,瑞德面對剛剛喪父的妻子和哭泣的兒子,似乎無動于衷,依然執(zhí)意逃走,前往下一程和未知,是具有隱喻意義的。瑞德最后的出走,是因為老布羅茨基的故事讓瑞德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瑞德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人和見證人,當瑞德通過見證老布羅茨基的悲傷故事,似乎看到自己恐懼的未來,同為城市異族人的老布羅茨基被整座小城排擠和孤立,他身體殘疾,斷掉一條腿,布羅茨基一句“我那玩意不聽使喚了……不能再行男女之事了……”[6]353,表明他男性能力的喪失,他一直試圖挽回的前妻柯林斯小姐在布羅茨基倒下那一刻,冷漠而強勢的指責他,“看看吧,你只關(guān)心你那傷口!……你個懦夫,不負責任的騙子!”[6]567這個傷口隱喻瑞德受到的家庭和社會創(chuàng)傷,讓瑞德看到徘徊于女性和社會邊緣的男性的悲劇,他們滿身傷口,卻也換不來來自社會和女性的同情、憐憫與愛。瑞德的出走代表著“雙重”的逃離,逃離他充滿創(chuàng)傷的原生家庭、逃離他所在的種族歧視的社會。他的出走源于他的厭女、懼女情感以及作為邊緣人所遭受的壓迫。小說中無論是瑞德的母親,還是瑞德遇到的女性,都具有強勢的女性氣質(zhì),這些女性都具有這樣的特點:她們具有暴戾的性格,犀利的語言,強烈的支配性和控制欲。她們相對于瑞德而言具有明顯的威脅性女性氣質(zhì)。強勢女性氣質(zhì)嚴重威脅著瑞德男性氣質(zhì)的建構(gòu),而社會中暗藏的種族歧視也將作為少數(shù)族裔男性的瑞德推至邊緣地位,在社會中始終無法建構(gòu)他理想中的男性氣質(zhì)。所以最后瑞德匆匆出逃,踏上前行的列車,拋妻棄子,前往未知。他看似不負責任的出走,實則是小說作者有意的設(shè)計,顯示了作者一方面反對強勢女性氣質(zhì)對男性帶來的危害,另一方面又控訴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試圖為像瑞德一樣徘徊于家庭與社會邊緣地帶的男性尋找一條出路。
如麥克恩斯的著作《男性氣質(zhì)的終結(jié)》中提供了一種從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建構(gòu)角度研究男性氣質(zhì)的嶄新視角,他認為,“男性氣質(zhì)必將隨著社會性別分工的變化和女性主義的影響而變得越來越不穩(wěn)定,逐漸失去人們的信任,直至最終消失?!盵8]45-60“弱勢群體的男性所面臨的困難是實實在在的,其男性氣質(zhì)身份的困擾和掙扎也是痛苦而真切的。”[4]44石黑一雄將這部特別的大部頭小說命名為“無可慰藉”(The Unconsloed),以主人公瑞德在不知名歐洲小城遇見的亦真亦幻的人物和事件來構(gòu)筑整篇小說,雖表面上看似雜亂無章,甚至是荒誕離奇,但小說實則具有一定寓意性。通過對主人公創(chuàng)傷和焦慮的一生的隱喻,展現(xiàn)的是他在強勢女性氣質(zhì)之下男性氣質(zhì)無法建構(gòu)以及作為社會邊緣男性無法從社區(qū)找到的自我認同的困境。瑞德的男性形象一直屬于從屬性、邊緣性男性氣質(zhì),他缺乏自信,敏感,壓抑,焦慮重重。瑞德最后的出走表明了他的逃離態(tài)度,也被看作是一種尋找男性自我的必然之途,顯示了石黑一雄對邊緣男性生存困境的關(guān)注,但是邊緣男性如何在自己的困境中生存始終是需要繼續(xù)探討的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