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平
平生心事向玄關(guān)——徐鉉與道教
何安平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徐鉉是宋初名臣,與道教關(guān)系密切。由于地域和政治的原因,徐鉉與茅山上清道教頗有淵源。在思想上,徐鉉的儒家立場是首要的,但道教理念仍有重要地位和影響,他通過“教化”將二者調(diào)和統(tǒng)一。這種觀念的形成既有儒家的因素,也有道教自身從唐以來的傳統(tǒng)。道教理念對徐鉉的影響,既體現(xiàn)在希求退隱的人生觀上,也波及到文學創(chuàng)作。
宋初;徐鉉;道教
徐鉉,祖籍會稽(今浙江紹興),生長于廣陵(今江蘇揚州),五代宋初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學者或從語言文字學角度研究其對《說文解字》的注音[1],或從歷史學角度研究其與當時“貮臣”群體的動向[2],或從藝術(shù)角度研究其書法成就[3]。文學角度的研究是最豐富的,涉及他的文學觀念、詩歌、駢文、小說以及作品整理等多個方面①。盡管徐鉉研究已有較好的學術(shù)積累,但因他是南唐降宋之人,身份特殊,卻又是宋初一代名臣,影響深遠,加之存世作品頗多,可供探討的空間還很大,特別是他既尊崇儒學又喜好鬼神、親近道教,以致于對徐鉉思想的認識還不充分。本文著力討論徐鉉與道教的關(guān)系,分析他對道教的具體態(tài)度,如何在思想中調(diào)適儒道?道教對他有何影響?希望借此個案,推進對徐鉉的研究,加深對南唐及宋初士人思想世界的認識。
徐鉉是一位“好道者”,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他的自述。雍熙年間(984-987),他受太子右贊善大夫潘若沖之請作《楊府新建崇道宮碑銘》,文中直言“某也素為道民”②,故所請難辭。太平興國三年(978)所作的《洪州西山重建應(yīng)圣宮碑銘》言:“鉉爰在弱齡,服膺至道?!鼻嗌倌陼r他已開始崇信道教。同年所作《江州彭澤縣修山觀碑》亦言:“鉉也欽羨真猷”。因為親近道教,他似乎還萌生過受箓的想法,《和譚煉師見寄》言:
一別高人世事多,歸山岐路轉(zhuǎn)蹉跎。
定知上藥延衰齒,每憶玄談養(yǎng)太和。
任道人生如夢寐,也從時態(tài)起風波。
錦囊真箓遙相許,只待飆輪更一過。
徐鉉和這位譚煉師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所以對其道教修為自然知曉,希望他日相見時可以從之受道箓。受箓后就是正式的道士了,徐鉉如此說,當然只是和友人的一時感慨,并沒付諸實踐。徐鉉信奉道教,文名遠播,對佛教亦不完全排斥,和一些僧人也有交往,故佛教徒亦會請其撰作碑銘等。在為佛教僧人作碑銘時,徐鉉并不諱言自己非佛徒,如《故唐慧悟大禪師墓志銘》:“鉉非學釋氏者,不能言其道業(yè),徒以傾蓋之分,久要不忘?!薄逗橹菸魃酱鋷r廣化院故澄源禪師碑銘》則稱“鉉也趣舍異術(shù)”。所謂“異術(shù)”即當是儒、道。
徐鉉自述既如此,他人的認識也與之一致。開寶七年(974),筠州清江縣重修三清觀,欲刻碑立石以為紀念,道士吳宗元“不遠千里,見訪論撰”。淳化元年(990)作的《洪州始豐山興玄觀記》敘述更為清楚:“謂余為好道者,故求我以文?!毙煦C去世后,《行狀》總結(jié)他平生思想,言及“志向道風,稟三寶而無玷”。李昉所作《徐公墓志銘》認為:“公嘗慕老子清浄之教、莊周齊物之理,故內(nèi)不能以得喪動,外不能以榮辱干。”《墓志》還記載徐鉉去世前:“手疏一幅,約束后事,又別署一幅:‘道者,天地之母?!瘯櫠K,年七十六。”這些評論和記載,均說明徐鉉好道是世所公認的。
徐鉉與道教關(guān)系密切,除見諸自己和他人的言論外,也表現(xiàn)在一些具體實踐上。首先是與道士廣泛結(jié)交,如上文所見的譚煉師,還與王棲霞(《贈王貞素先生》)、孫尊師(《題碧巖亭贈孫尊師》)、衷道士(《回至南康題紫極宮衷道士房》)、錢知素(《洪州道正倪君碣》)、李道士(《送李道士南游》)、沈道士(《寄玉笥山沈道士》)等均有往來。其次是他撰寫了大量關(guān)于道教的碑銘,文集中多存,茲不贅述。第三,徐鉉主持了宋初道藏的整理??保段墨I通考》引《宋三朝國史志》稱:“唐開元中,列其書為藏目,曰《三洞瓊綱》,總?cè)甙偎氖木?。厥后亂離,或至亡缺。宋朝再遣官校定,事具《道釋志》。嘗求其書,得七千余卷,命徐鉉等讎校,去其重復(fù),裁得三千七百三十七卷?!盵4]6174第四是編撰《稽神錄》,雖非道教專書,其中有不少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部分反映了徐鉉的道教思想。
茅山道教興起于東晉時期,經(jīng)歷南北朝,唐代興盛,成為唐代道教的主流[5]123-139。在五代十國時,雖處低落期,但在江南依舊影響很大。徐鉉曾描述其朝山盛況:“每至日薄星回,歲之云暮,桐華萍合,春聿載陽,赤城旋軫之初,白鶴會朝之際,都人士女,舉袂成帷?!?/p>
徐鉉生長于廣陵,長期在南唐京城任官,與茅山距離上接近,容易受到影響。南唐君主對茅山道教頗為尊崇,顯著表現(xiàn)在對王棲霞的禮敬上。王棲霞為茅山道教譜系中第十九代宗師,天成四年(929)后,受到徐知誥(即南唐烈祖李昪)征召,前往建康,住玄真觀,李昪對其崇敬有加。王棲霞弟子眾多,《王棲霞碑》中列舉出的就有玄真觀主朱懷德、首座孫仲之、大德劉德光、威儀王可德、首座陳希聲等,在金陵茅山一系的道士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徐鉉即認為“復(fù)如開元、天寶之歲矣”。
徐鉉于吳天祚三年(937)十月以后居于金陵,與王棲霞結(jié)識當在此后。徐鉉詩現(xiàn)存有《贈王貞素先生》一首,景仰之情溢于言表。王棲霞去世后,徐鉉為作碑銘,言:“鉉也不佞,夙承教義。雖復(fù)仙凡異跡,靜躁殊途,而誠心所感,素交斯在?!笨梢娝麄兿嘧R有年,徐鉉受其影響不小。顯德六年(959)作《復(fù)三茅禁山記》時,王棲霞羽化已七年,文中以較多文字記述了他的重要事跡,對其修養(yǎng)品行多所贊譽,反映出兩人交誼不淺。徐鉉又作有《茅山紫陽觀碑》,對茅山的道教地位極力肯定:“華陽洞天,實群仙之都會;金陵地肺,又三茅之福鄉(xiāng)?!边€簡述了晉唐茅山道教史。主體部分是就紫陽觀展開,稱頌了烈祖、元宗的功績,將茅山道教與國家政事相關(guān)聯(lián),進一步提升了茅山道教的地位。
建隆元年(960),徐鉉在中書舍人任,有茅山之行,寫了一組詩歌。其中有對茅山道觀的題詠,如《題紫陽觀》《題白鶴廟》,有給道士的贈詩,如《贈奚道士》《題碧巖亭贈孫尊師》,還有表達道教認識的《步虛詞》五首等。此行使徐鉉暫時脫離世俗生活,親身感受了道教仙山的氛圍,加深了他對茅山道教的體認,“平生心事向玄關(guān),一入仙鄉(xiāng)似舊山”。即將離開時還有《留題》一首,聲明自己不會像《北山移文》諷刺的那些假隱士一樣,而是“未曾游處待重來”。
徐鉉親近道教,但他首先是一位儒家士大夫,即使在為道觀作的碑銘中說自己“服膺至道”,仍然以“鄙儒”標示身份,說明他的儒者立場是非常明確的?!缎袪睢分幸彩窍仁觥肮珮I(yè)隆儒行,奉五常而不隳”,再言“志向道風”,時人認知亦如此。
以儒家為立場,加之他的官僚身份,他對道教的認識自然不同于一般信徒,主要關(guān)注的不是煉丹飛升、符箓齋醮等事,而是道教所能起到的教化作用。《宣州開元觀重建中三門記》言:
夫清浄玄默,道之基也,宮館壇,道之階也。生知者因基以成構(gòu),勤行者升階而睹奧。故君子德業(yè)玄挺,仁慈積中,必廣馴致之方,乃形兼愛之跡。為科誡以檢其情性,為象設(shè)以致其誠明。情性平則和氣來,誠明通則靈符集。由是登正真之境,入希夷之域,曠矣無際,薰然大和。斯實興化致理之方,還淳反樸之本,豈與夫延方士、尚秘祝、求長生以自奉者同年而語哉!
徐鉉承認“道”的基礎(chǔ)是清浄玄默,然而無論是生知者還是勤行者,作為君子利用其進德修業(yè),最后必然要由己及人,起到“興化致理”“還淳反樸”的功用,而不是僅僅限于個人的修煉,所以他對于方士之類專注于自奉者顯然是不滿的。道觀新修后,徐鉉首要關(guān)注的不是它對道教的弘揚有多大意義,而是強調(diào)它對觀望游歷該處的人們所起的教化作用:“信足以勵下士之進修,福蒼生于仁壽。”《茅山紫陽觀碑》從太初之氣的本源論起,以為圣王先賢均本于此,殊途同歸,“其跡也,則格天光表,化人而成俗;其本也,則收視返聽,全真而養(yǎng)身”。本隱跡顯,表現(xiàn)出的還是化人成俗,最后也不忘強調(diào)“立尊道貴德之教,然后致還淳反樸之理”。入宋以后,他秉持此一看法,雍熙年間所作《楊府新建崇道宮碑銘》:“詔太常博士孫君邁佐理斯郡。君復(fù)膺古訓,得意玄關(guān),以為教之不興,民之安仰?于是相爽塏之地,即清曠之墟,創(chuàng)朝修之宮,奉玄元之御。”孫邁新建崇道宮的初衷即是安民,徐鉉對此頗為認同,在銘文中展望道:“靄然福鄉(xiāng),丕變浮俗?!薄逗橹莘钚驴h重建闿業(yè)觀碑銘》敘述胡仲堯重建此觀的緣由時亦是:“陋而不度,民將安仰?”修成后,受到朝廷褒美,“江楚之間,以為盛事”,認為其起到了“變魯至道”的效果,并且“俾乎好道之徒,益勵齊賢之志云爾”。著眼點是道觀可以移風易俗的社會價值。
以道教為教化之途,則易與儒家相合,徐鉉即以此將儒道調(diào)適。如對儒家倡導之忠孝,道家本不多言,但徐鉉據(jù)梁代高道陶弘景所編《真誥》中貞孝之人亦可成仙的理論,提出“若乃盡忠于君,純孝于親,敷惠于民,歸誠于仙,而不得與夫餌芝術(shù)、醮星斗者同隮真階,吾不信也”,將儒家倫理等同于道教修行,二者并不相悖?!冻刂葜亟ㄗ蠘O宮碑銘》以為“孝心充乎內(nèi),必道氣應(yīng)乎外”,其施用可上至邦國,下至家庭,教化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如此,徐鉉還從源頭處論述儒道為一體,《楊府新建崇道宮碑銘》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教化。教之大者,當由其本,則大道是已?!贝蟮罏榻袒?,儒家或道家都要秉持此道。正如《江州彭澤縣修山觀碑》言:“混元資始,玄造權(quán)輿,道以久而化成,樸既散而為器。圣人在位,修之于天下,則有明堂清廟,表訓民事神之方;賢者貞遁,修之于身,則有名山福地,為朝真降靈之所。”“道”之成先于圣賢,圣人賢者所取不同,但均依道而行,故“小大則異,宗致惟均”?!缎现葑蠘O宮老君殿記》表述更為充分:
昔者老君伯陽,憫大道之既隱,傷周室之既微,以為清浄無為,道之本也,非建言不能盡其意;安上治民,道之用也,非設(shè)教不能永其成。乃著書于函關(guān),以明清心之要;授禮于仲尼,以開垂世之統(tǒng)。由是教義之被于民,如造化之漸于物,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出入戰(zhàn)國,經(jīng)歷薄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民到于今受其賜,則二圣人是賴焉。故并享明祀,格于?縣,雖百世不能易也。
此處之“大道”非老君之道,而是先老君而存,顯然是指天地自然之道,老君只是有所體認,既非儒家亦非道家。大道有體用兩面,清靜無為的本體一面下傳而為道家、道教,安上治民的用之一面則經(jīng)孔子衍為儒家,都對后世影響深遠,因此是可以并列稱為“二圣”的。
徐鉉重視道教的教化功用,將儒道調(diào)適,但未以道從儒,而是如上所示是并重的,曾明言“老氏之玄旨不可誣也”。他這種理念不單是受儒家立場的影響,亦有道教的傳統(tǒng)。在唐代,玄宗曾兩注《道德經(jīng)》,就開始闡發(fā)道教對于世俗政治的意義,提出“理身理國”之說,只是還比較初步,“并沒有很好完成 ‘妙道’ 與 ‘治道’”相互關(guān)系的時代性轉(zhuǎn)換?!盵6]到晚唐,陸希聲有《道德真經(jīng)傳》四卷,極力融通儒道,書序中言:“仲尼闡三代之文以扶其衰,老氏據(jù)三皇之質(zhì)以救其亂,其揆一也?!盵7]12對于道教有益于家國政教一再強調(diào),先說“其道始于身心,形于家國,終于天下,如此其備也”[7]13,又言“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導斯民以仁義之教。老氏亦擬議伏羲,彌綸黃帝,冒天下以道德之化,此與孔子合其權(quán)也”[7]14。徐鉉調(diào)適儒道,歸于教化的理念,與唐代道教此一思想脈絡(luò)當有聯(lián)系。
表面看,徐鉉將道教歸于教化世俗的理念與儒家“神道設(shè)教”相同,實際上有明顯差異,純粹的儒者不言怪力亂神,而他則對之極為有興趣,并相信神仙實有,《重修筠州祈仙觀記》:“夫神仙之事,史臣不論,豈不以度越常均,非擬議所及故邪?仲尼書日食星隕,皆略其微而著其顯,慮學者之致惑也,又況于希夷恍惚之際乎?然而載籍之間,微旨可得。《書》云‘三后在天’,《詩》云‘萬壽無疆’,斯皆輕舉長生之明效也。及周漢而降,則事跡彰灼,耳目不誣,天人交感,民信之矣。于是通儒洪筆始著于篇。至如許君、黃君,通幽洞冥,窮神極妙,逮爾姻族,與夫家人乘景上隮,超然絕俗。故墟舊井,真氣裴回。至其鄉(xiāng)而思其人,仰其道而踐其跡。斯觀之盛,豈徒然哉!”他以儒家經(jīng)典和歷史記載為據(jù),證明神仙之存在。又作《稽神錄》記載當世的神怪之事,其中內(nèi)容有些來自他人的講述,如其幕僚蒯亮就多有進言[8]555,“彭城佛寺”條得自楊汀,“張懷武”條則是沈彬講述,徐鉉《廬山九天使者廟張靈官記》也有相同記述,可與互證。這些怪異之事,不少有準確的時間,涉及到的人物也大都實有其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指出的“欲以‘可信’見長”[9]64,徐鉉確實是相信鬼神實有,這他道教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
徐鉉好道,和大部分士人一樣,不采取信仰的態(tài)度,而是從其中汲取思想資源以應(yīng)對世事。道教對徐鉉的影響,顯著表現(xiàn)在他的人生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上。
徐鉉十六歲即釋褐,直至七十六歲去世,任官長達六十年,而且頗有政績,名揚海內(nèi),但他并非執(zhí)著官場,而是很早就欣賞道家的人生態(tài)度。徐鉉在升元四年(940)作《重游木蘭亭》,言:“宦路塵埃成久別,仙家風景有誰尋?!睂倩律钏埔巡粷M,而對仙家產(chǎn)生了興致,此時他才二十二歲。在以后的詩文中,歸隱修道的想法時常顯現(xiàn),保大七年(949)作的《題畫石山》有“回瞻畫圖畔,遙羨面山翁”,羨慕能遠離世俗在山中修行之人。在建隆元年(960)游茅山時所作諸詩中,這一人生觀表現(xiàn)的更為突出。《贈奚道士》中對奚含象特別推崇,末尾稱“他日飚輪謁茅許,愿同雞犬去相隨”,顯示出了入山修仙之意?!额}碧巖亭贈孫尊師》也是如此:“世上愁何限,人間事久諳。終須脫羈鞅,來此會空談?!笔篱g愁事無限終成羈絆,故希望到此仙山與高道談玄?!恫教撛~》則是懸想遨游天界,欲練習道法,“修此與天通”,故“不嫌園吏傲,愿在玉宸前”。均可見其出世之念。在給友人的詩中,他也直言不諱,表達自己的歸隱之意:“人望征賢入,余思從子居。潛山真隱地,憑為卜茅廬?!保ā都氖嬷荻艈T外》)這或許與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觀念有關(guān),但從上文所述看,也不排除道教的影響,況且潛山也是三十六洞天之一,三國時著名道士左慈還曾在山中煉丹。
徐鉉的文學觀念極重教化,儒家色彩強烈,然與他的思想一樣,也受到道教的影響,如詩中會用到一些出自道經(jīng)的典故,他的《步虛詞》創(chuàng)作和山岳書寫對此影響展現(xiàn)地更為充分。步虛詞本是在道教儀式中吟詠歌詞,《洞玄靈寶玉京山步虛經(jīng)》中的十首是現(xiàn)存較早的作品,名《洞玄步虛吟十首》,每首長短不一,最長者有22句,最短者8句,均為五言,各自押韻,“其內(nèi)容基本上都是對與靈寶‘步虛’儀有關(guān)的神靈世界和儀式的闡釋”[10]。到北周時,庾信有十首擬作,唐代時作者更多,韋渠牟還有《新步虛詞》十九首??梢钥闯?,步虛詞創(chuàng)作有道教和文人擬作兩個傳統(tǒng),徐鉉在建隆元年游訪茅山時所作五首《步虛詞》不可避免是在已有的文學傳統(tǒng)下展開的,而且因為作地是在道教圣地——茅山,所以顯得道教氣息較為濃厚。
氣為還元正,心由抱一靈。凝神歸罔象,飛步入青冥。整服乘三素,旋綱躡九星。瓊章開后學,稽首奉真經(jīng)。
天帝黃金闕,真人紫錦書。霓裳紛蔽景,羽服迥陵虛。白鶴能為使,班麟解駕車。靈符終愿借,轉(zhuǎn)共世情疏。
圣主過幽谷,虛皇在蕊宮。五千宗物母,七字秘神童。世上金壺遠,人間玉籥空。唯余養(yǎng)身法,修此與天通。
何處求玄解,人間有洞天。勤行皆是道,謫下尚為仙。蔽景乘朱鳳,排虛駕紫煙。不嫌園吏傲,愿在玉宸前。
三素霏霏遠,盟威凜凜寒。火鈴空滅沒,星斗曉闌干。佩響流虛殿,爐煙在醮壇。蕭寥不可極,驂駕上云端。
此為五首五律,以五律寫步虛詞,唐代顧況有一首,韋渠牟十九首,徐鉉顯然由此繼承變化而來。五詩是一個整體,第一首從存思開始,至最后一首仙真離去,中間是具體的經(jīng)過,還有個人意愿的表達,有始有終,頗成系統(tǒng)。這組詩在內(nèi)容上有一個特點,即憑借道教上清派的重要經(jīng)典《黃庭內(nèi)景經(jīng)》,如第一首的“三素”出于《隱景章》“控駕三素乘晨霞”[11]516,第三首“虛皇在蕊宮”也是出自《上清章》的“上清紫霞虛皇前”“閑居蕊珠作七言”[11]533。組詩以存思法展開,也當與作為集存思法大成的《黃庭經(jīng)》不無關(guān)系。徐鉉如此的作法,一方面是繼承了唐代上清道士吳筠《步虛詞》的特點③,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對道經(jīng)的熟悉以及對道教思維的充分掌握。
徐鉉詩歌中山岳書寫比重不大,道教的影響則時時顯現(xiàn)?!额}畫石山》前一部分細致描寫自然景色,后一部分由景到人,人不是凡人,而是仙人,山中世界被描繪成仙境,“返駕歸塵里,留情向此中”,將塵俗世界與此中相對,則“此中”的神圣屬性不言而喻④,這一認識當與道教洞天福地的思想有關(guān)?!队耋由搅纛}》沒有對山的正面描寫,全部是從玉笥山作為仙境著筆,第一句即點明此為“仙鄉(xiāng)”,以與“王事”對舉,后文均圍繞仙鄉(xiāng)展開,可見他看重該山遠離世俗的神圣空間屬性,而此屬性顯然來自道教的理念。詩歌中將凡俗與神圣融合于有道教淵源的山岳的描寫,更突出體現(xiàn)在徐鉉的茅山詩系列。茅山是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靈觀仙跡遍布,同時又風景秀麗,是典型的道家仙山。《張員外好茅山風景求為句容令作此送》中有詩句“柳谷供詩景,華陽契道情”,以互文的修辭手法,使茅山的詩景與道情融合無間。在《宿茅山寄舍弟》中,他盡量略去凡俗風物的描摹,徑直指出此處乃茅、許家人共同升仙之地?!额}白鶴廟》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平生心事向玄關(guān),一入仙鄉(xiāng)似舊山。白鶴唳空晴眇眇,丹砂流澗暮潺潺。嘗嗟多病嫌中藥,擬問真經(jīng)乞小還。滿洞煙霞互陵亂,何峰臺榭是蕭閑?!卑Q觀是茅山最重要的宗教景觀之一,詩人的筆下它處在仙鄉(xiāng)之中,仙氣氤氳,作者身處其中的感受自然不同于普通的建筑。其周邊的環(huán)境,白鶴唳空、丹砂流澗、煙霞陵亂,即是現(xiàn)實景象的書寫,又被賦予了道教色彩,而最終詩人關(guān)心的是仙人聚集的蕭閑堂??傊谛煦C詩歌的山岳書寫中,呈現(xiàn)出圣俗一體的特征,那些屬于世俗世界的自然風景是從屬于仙山神圣空間的,其本身難以獨立出來,這是受道教影響的山岳詩歌和一般山水詩的不同之處。
《稽神錄》與徐鉉道教理念的關(guān)系?!盎瘛惫倘豢梢詮淖置胬斫?,但鑒于徐鉉和道教聯(lián)系緊密,對道經(jīng)也有較為充分的認識,他也可能是取自《真誥》中的《稽神樞》,將二者中人事記載部分的文體形態(tài)對比,可以看出是比較相似的。當然,《稽神錄》文體主要受到六朝志怪的影響是無疑的,但也不應(yīng)排除他取資道教典籍的可能性。再者,《稽神錄》創(chuàng)作上的特點,魯迅認為是“可信”,程毅中稱之為“實錄”[12]337,這是符合事實的。其采取如此文體風格的緣由,程先生以為與干寶《搜神記》“明神道之不誣”相類[12]337,自然有道理。但對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沒有闡明,換言之,他為什么會有此觀念?徐鉉生長在五代,志怪小說經(jīng)歷了唐傳奇的發(fā)展,內(nèi)容、技巧、文體等均已遠超六朝志怪,他似乎沒有必要舍近求遠。此一問題的回答,不能僅從文學本身看,徐鉉信奉道教,致使他相信神仙之事,《稽神錄》的編寫當與此有關(guān)。因為相信世間有神怪事,他不能像唐人一樣“有意為小說”,而必須忠實記錄。在如此的主觀認識上,導致他不得不采取六朝志怪的文體?;蛟S道教思想才是造成《稽神錄》現(xiàn)有文體特征的深層原因。這也提醒我們,不能單從文學性上評價他,因其初衷本非為文學創(chuàng)作。
徐鉉與道教關(guān)系密切是確實存在的,他本人多次陳述和強調(diào),同時代的人也是眾口一詞。由于地域和政治的原因,徐鉉與茅山道教頗有淵源,與茅山宗師王棲霞深相投契,從之獲教義不少。在思想上,徐鉉的儒家立場是首要的,但道教理念仍有重要地位和影響,他通過“教化”將二者相調(diào)和統(tǒng)一。這種觀念的形成既有儒家的因素,也有道教自身從唐以來的傳統(tǒng)。道教理念對徐鉉的影響,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希求退隱的人生觀上,另一方面也波及到其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他的《步虛詞》,能夠明顯看到他對《黃庭經(jīng)》的利用,使得其風格與他曉暢通俗的“白體”詩風不同,也可見徐鉉詩風并不單一。部分描寫山岳的詩歌,呈現(xiàn)出山岳圣俗一體的特征,也與道教思想相關(guān)?!痘皲洝烽L期被作為志怪小說看待,文學評價較低,其實忽略了它的道教背景,其實錄特征亦可從道教思想中尋求解釋。
徐鉉作為宋初一代名臣,已經(jīng)具備了宋代士大夫的典型特征,即官僚、學者、文人集于一身,思想以儒家為本,又不排斥釋老,甚至能深入其中。此特征又通過師承(徐鉉——陳彭年——晏殊——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⑤傳之后世,在一定程度上,徐鉉實際上開啟了宋代士人的新面貌,他援道入儒也開之后新儒家的理路,顯示出其在中國思想史上的重要意義。
① 文學觀念研究如楊希玲《南唐“二徐”的文學觀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詩歌研究如張麗《徐鉉之宗白、白體辨——兼議徐鉉白居易詩學》,《中國詩歌研究》,2018年第2期;馬興祥、徐利華《徐鉉的奉和應(yīng)制詩及其入宋后的心態(tài)變化》,《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駢文研究如施懿超《沿溯燕、許,風氣初開:徐鉉駢文研究》,《浙江理工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小說研究如蕭相愷《徐鉉及其小說〈稽神錄〉》,《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作品整理主要有李振中《徐鉉集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白化文點校《稽神錄》,中華書局,2006年。目前以李振中《徐鉉及其文學考論》研究最為全面,鄭州大學出版社,2016年。
② 本文引用徐鉉原文均出《徐鉉集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為避繁瑣,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③ 薛愛華認為吳筠的《步虛詞》“是更為私人化,更為熱烈的,甚至不可思議和過分。在詞匯方面,其他詩人會利用一些書籍,如《神仙傳》和庾信的詩,吳筠則開拓了道教的神秘知識,尤其是基本的‘茅山手冊’——《黃庭經(jīng)》?!本唧w參見:Edward H. Schafer:Wu Yün’s “Cantos on Pacing The Void”,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981, 41(2): 377-415。
④ 宗教史家伊利亞德在《神圣與世俗》中認為空間是非均質(zhì)性的,神圣空間和世俗空間相對。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⑤ 參見李振中的歸納,《徐鉉集校注》前言,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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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 Xuan and Taoism
HE An-p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Xu Xuan was a famous minister at the beginning of Song Dynasty. He ha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aoism. Due to regional and political reasons, Xu Xuan formed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he Taoism of Maoshan. In terms of thinking, Xu Xuan’s Confucian position is primary. However, the Taoist philosophy still had an important position and influence then, so he reconciled the two through “education”. The formation of this concept has both Confucian factors and Taoist tradition formed since Tang dynasty. Taoism had an influence Xu Xuan not only on his life outlook of seeking to retire, but also on his literary creation.
the early years of Song Dynasty, Xu Xuan, Taoism
2020-05-13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宋元茅山道教與文學”(2019M661439)
何安平(1990-),男,甘肅涇川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唐宋道教與文學。E-mail: heap0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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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5124(2021)05 - 0088 – 07
(責任編輯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