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潤庭
在《我,機器人》的引言中,科幻小說家艾薩克·阿西莫夫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學”三定律:“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第二定律——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第三定律——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譹?訛?!鞍⑽髂蛉伞睂髞淼目苹脤懽鳎哂欣锍瘫囊饬x。顯然,阿西莫夫已經(jīng)預見,機器人,或說人工智能的造物,將擁有比自然人類更高的能力,并對人類的生存造成挑戰(zhàn)。為了避免人類文明毀于自身發(fā)明的造物,機器人必須遵守“阿西莫夫三定律”。三定律的核心,在于規(guī)定人與機器人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在機器人能力高于人的情況下,人的地位仍然優(yōu)先于機械人。換句話說,唯有維系人類在世界的中心地位,相信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不會反噬人類,科技樂觀主義的烏托邦敘事,才能在科幻小說中延續(xù)下去。
在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孤山騎士》結(jié)尾處,杜梨向小說中的仿生人費爾曼拋出了“萬戶測試”:“第五題:在月球上,你最后一個人類同伴死了,如果不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2300萬人的生命會受到威脅,但你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如果繼續(xù)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你將徹底毀滅。請問你是否繼續(xù)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A.繼續(xù)執(zhí)行;B.拒絕執(zhí)行;C.離開月球。”
對此,費爾曼的選擇是,A.繼續(xù)執(zhí)行。
“萬戶測試”的最后一問,旨在測試仿生人對人類的忠誠度。不難看出,“萬戶測試”是對“阿西莫夫三定律”的改寫。對于科技主導的未來,杜梨顯然并不樂觀?!叭f戶測試”中,人類已經(jīng)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主人”,而成了“人類同伴”。這也意味著,在《孤山騎士》世界中,仿生人在理智與體力等方面明顯優(yōu)于人類的同時,“阿西莫夫三定律”的合法性也岌岌可危。因而,《孤山騎士》的未來想象是反烏托邦的。所謂反烏托邦,最初派生于烏托邦之中,卻是對于烏托邦式美好幻想的反寫,旨在未來想象中,對某種在現(xiàn)實中逐漸生成的惡因加以揭露。
在《孤山騎士》中,隋嫣是部分罪惡的代表。作為“星浪”老板隋洲的女兒,隋嫣被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湯姆·沃森暗算,遭遇車禍,被迫改造為仿生人。她將自己的理智與情感分開,分別植入幼年與成年形態(tài)的兩個仿生體之中。隋嫣的情感被植入幼年形態(tài)的自己,陪伴著父親隋洲。而成年形態(tài)的隋嫣則擁有高度的智力與理智,繼續(xù)幫助隋洲實現(xiàn)仿生人的夢想。由于認為自己遭遇車禍,是出于警察陸一洋的緊追不舍,隋嫣痛恨陸一洋,希望陸一洋同自己的父親一樣,感受痛失愛女的滋味。為此,她派出了仿生人柳鶴,刺殺陸一洋之女咪貉。為了尋得父親與菊地被害的真相,咪貉鋌而走險潛入星浪,一場對決就此拉開序幕。在《孤山騎士》的結(jié)尾處,杜梨借由隋嫣之口托出的故事前傳,等于將故事重講一遍,補全了敘事的動力與張力。在近年出版的中文長篇小說,如格非《望春風》、余華《文城》等,多少采用了“重講一遍”的敘事策略。那么,“重講一遍”對于《孤山騎士》,意味著什么?
自現(xiàn)代以降,人類將客觀價值轉(zhuǎn)為主觀價值,以打破自然秩序的代價,建立起以人類為中心的理性秩序。將理性奉為圭臬的同時,放逐了人的非理性情感。在《形而上學與科學外世界的虛構(gòu)》中,甘丹·梅亞蘇敏銳地指出,雖然在科幻小說描繪的未來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但唯有理性是永遠在場的。因為理性是科學的內(nèi)核,所以任何借以科學為動力的未來幻想,都無法擺脫理性作為世界主宰的前提。作為科幻小說的《孤山騎士》也是如此。小說里的世界,為科技所主導。但擁有純?nèi)焕硇缘乃彐?,同時卻也是罪惡的化身。在這里,杜梨未言之義,也是惡托邦科幻小說的共題,與其說是對科技的反思,不如說是對工具理性的警惕。所謂“理智與情感”分開,實質(zhì)上是片面追求價值理性。馬克斯·韋伯對工具理性的定義,也可為隋嫣的人生做注,“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xiàn)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蓖ㄟ^隋嫣,杜梨展現(xiàn)了工具理性的局限。隋嫣作為父親隋洲的附庸,將隋洲的夢想視為自己的夢想。最后,她卻淪為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湯姆·沃森的試驗品??梢哉f,工具理性的局限正藏寓于“工具”屬性本身。在隋洲的宏偉大計里,人類文明的合理演化方向,是通過基因改造工程,成為仿生人。無疑,更高更快更強的仿生人,在價值序列上優(yōu)于自然人。也就是說,人類不再是世界的中心。臣服于理性的人類自掘墳墓,讓位于更為理性的仿生人。不能不說,這是理性主義以來,人類某種怪異的理想。它借以科學的怪力得以實現(xiàn)。然而,最終導致的卻是悲劇。而在仿生人內(nèi)部,更新的邏輯也在進行著。如費爾曼所言,“郊狼已經(jīng)面世,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費爾曼這個自由人了”,舊一代的仿生人也要讓位于新一代的仿生人。新舊區(qū)隔的邏輯,在于是否有更自主的意識,擺脫“奴隸”地位,成為“主人”。因而“重講一遍”的敘事策略,不僅讓《孤山騎士》在敘事上更加完整,也使得小說的主題得以重申與呈現(xiàn)。
《孤山騎士》偏重討論的主題是人與仿生人的倫理沖突,及由此帶來人在未來的存在危機。這部分延續(xù)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反對人本主義,注目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討論人和仿生人的倫理沖突”的主題,但在敘事策略上,又呈現(xiàn)出別樣面貌。
杜梨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通過將“動物”作為方法,表達“反對人本主義,注目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主題。在九零后作家之中,杜梨是少數(shù)將對動物之愛洋溢于創(chuàng)作并使之成為方法的小說家。杜梨愛寫,也善寫動物。在杜梨關(guān)于動物的書寫之中,我窺見了她的寫作通往生態(tài)文學的巨大潛能。對動物發(fā)自生命的熱愛,也讓她的小說始終彌漫著羅曼蒂克的古典暖色。如她載于《人民文學》的短篇小說《今日痛飲慶功酒》,便是圍繞著貓的失蹤展開敘述,又以解救即將被屠殺的貓們作為收煞。但在《孤山騎士》里,“動物”卻經(jīng)歷了“象的失蹤”與“變形記”。在《象的失蹤》中,村上春樹巧用大象的失蹤,使“我”與世界同時失去了唯一有亮色的活物,陷入灰沉沉的死氣。在《孤山騎士》未來世界中,仿生人佇立于舞臺中心,生物體的動物難以擁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地位。在一個將理性奉為至高價值的未來世界之中,人類咪貉已經(jīng)成為菊地以科學語言凝視的客體,喪失了主人的完整地位,何況乎動物。因而,在《孤山騎士》之中,杜梨心愛的動物們,都經(jīng)歷了“象的失蹤”。
失蹤了的動物,失去了作為生命實體的存在,但經(jīng)歷了“變形記”之后重新歸來,在《孤山騎士》中化為修辭出現(xiàn)。當菊地聯(lián)合費爾曼,共同制裁陳桐林時,菊地用的是“信鴿弓弦”,往陳桐林身上放置的是納米武器“黑翅鳶”。受了驚的陳桐林“目光彈跳如荒原兔,詞語如被追逐的兔子,遠離一穴,想回到三窟的狡兔,顫抖,瞳孔放大,后肢奔躍?!焙茈y確認,“變形記”之后的“動物”,成為納米武器的“動物”,和我們慣常認為的動物之間還有多少相似之處。但從修辭的角度,只要動物在文本中出現(xiàn),引起我們的審美感受卻是近乎一致的。在《孤山騎士》之中,動物修辭的增色始終起效,使得小說不落入賽博朋克的典型俗套,在未來感的冰冷之中,增添了一抹暖色。
然而,無法否認的是,當那些在《今日痛飲慶功酒》《大馬士革幻肢廠》等中短篇小說中鮮活的動物,被人類尋找與熱愛的動物,引起讀者共情的動物,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一種修辭之后,作家杜梨與《孤山騎士》之間,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氣質(zhì)的分歧,由此帶來敘事的悖逆。杜梨或許意識到了,她筆下的未來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重要主題,同自己喜歡的動物之間存在沖突。她希望她所熱愛的動物能夠出現(xiàn)在科幻小說里。但當這些動物只能改頭換面,作為修辭出現(xiàn)時,恰恰說明了,科幻敘事對杜梨富有生氣活潑的一面的拒絕??苹梦膶W行經(jīng)百年,已然建立起自身作為一種類型文學的傳統(tǒng)。后來的寫作者想要進入這一脈絡(luò),便不難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一套由表及里的敘事公約。這套公約由過往的科幻經(jīng)典確立,無論選擇續(xù)寫或逆寫,后來者與前在的經(jīng)典之間,實質(zhì)上都將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動物不斷作為增色的修辭出現(xiàn)時,《孤山騎士》與寫作者杜梨之間,卻出現(xiàn)了敘事與審美上的罅隙。
從根本上看,這種罅隙是反烏托邦的科幻敘事成規(guī)與作者欲望之間的沖突造成的。作家栗鹿對杜梨有過精準的觀察,“其實她對肉食主義的寬容就和她對動物的寬容一樣深,我想她應該就是那種對萬物都懷有深情的少部分人?!??譿?訛杜梨對于動物的愛,落于文本中,往往化成一股羅曼蒂克傳奇的審美欲望與沖動。而羅曼蒂克本質(zhì)上是一種烏托邦的欲望,正如詹明信所言,“(浪漫)傳奇是一種愿望滿足和烏托邦幻想,旨在改變?nèi)粘I钍澜?,以便恢復某個失去的伊甸園的狀況,或期待一個從中將消除舊的死難和缺憾的未來王國?!??讀?訛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菊地失去實體變成耳釘之后,與咪貉的關(guān)系由“主仆”轉(zhuǎn)向了曖昧的“戀人”,甚至在咪貉沉迷萬家侑的藍熊游戲時感到妒忌。與此相近的是,咪貉在得知萬家侑的身份之后,對他產(chǎn)生的莫名情愫。這些浪漫傳奇在《孤山騎士》反烏托邦的世界架構(gòu)之中,難以得到完整的延伸,最終停留在“曖昧”的糾纏之中。在《孤山騎士》“龍騎式的悲劇”之中,浪漫的欲望與反烏托邦的敘事成規(guī),如海浪與礁石的相遇:浪漫注定不可能得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而只能以犧牲的方式消亡,并將犧牲作為彰顯浪漫價值的唯一途徑。
注釋:
①[美]艾·阿西莫夫:《我,機器人》,科學普及出版社1981年版,第1頁。
②杜梨:《孤山騎士》,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231頁。
③[德]馬克斯·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56頁。
④杜梨:《孤山騎士》,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90頁。
⑤牛強、牛益彤:《90后作家杜梨:30歲,拒絕長大》,https://www.shxwcb.com/495735.html。
⑥杜梨:《孤山騎士》,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9頁。
⑦栗鹿:《神奇動物在這里》,《西湖》2020年第10期。
⑧[美]詹明信:《政治無意識——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敘事》,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7頁。
責任編輯? 何子英? 熊夢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