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德文
近年來,歐盟提出“戰(zhàn)略自主”概念,明確表達希望在國際上發(fā)揮獨立作用的意愿。當前及今后一個時期,歐盟內部雖步調不一甚至爭吵不休,但在維護戰(zhàn)略自主方面仍有基本共識,因此歐盟不會完全倒向美國。但是,歐盟若想真正實現戰(zhàn)略自主的目標,需要轉變戰(zhàn)略觀念,只有摒棄強權政治和冷戰(zhàn)思維的窠臼,順應世界和平與發(fā)展潮流,才能在多極化國際舞臺上發(fā)揮更大積極作用。
冷戰(zhàn)結束后,歐洲國家與美國之間的戰(zhàn)略互信整體呈下降趨勢。雖然歐洲仍處于美國的核保護傘下,北約作為后冷戰(zhàn)時代最大的國際軍事政治集團仍有不可小覷的力量,并且歐盟在經貿、科技等方面對美國還有很強的依賴性,但是美歐“結盟稱霸”幾無可能。特朗普當政期間,美歐關系跌落到冰點。拜登上臺后高調宣布美國“重返歐洲”曾令很多歐盟國家領導人歡欣鼓舞,但從美國其后的實際作為看,拜登政府對歐政策并未改變“美國優(yōu)先”的立場。圍繞阿富汗撤軍、美澳法核潛艇風波等事件,歐洲國家對拜登切實改善美歐關系的期許大多落空。在這種情況下,打造更加緊密的“美歐集團”幾無可能。
首先,美歐間的戰(zhàn)略互信明顯下降。無論美歐發(fā)表如何信誓旦旦的“聯合宣言”,或者在“價值觀外交”上有何表演,歐盟方面其實都清楚美國“靠不住”,而美國對歐盟其實也“不奢望”。冷戰(zhàn)結束后,美歐間不斷表達強化跨大西洋關系的政治意愿,但實際上基本流于空談。2003年,美國出兵伊拉克,法國和德國表示反對,美歐間嫌隙加深。事實證明,法德當時的抵制是明智的,美國對伊拉克動武不僅造成中東地區(qū)持續(xù)動蕩,也是2015年歐洲爆發(fā)“難民危機”的主要原因。在出兵伊拉克問題上,法德無力阻止美國的軍事行動損害自己的利益,美國也不能接受法德公開抵制自己,這嚴重影響了“老歐洲”與美國之間的互信。在此背景下,法德力推歐盟戰(zhàn)略自主,如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所言,“歐盟希望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
其次,美歐間的鐵桿盟友模式已經過時。后冷戰(zhàn)時代,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發(fā)生深刻變化,美歐集團失去強大外敵這個“最強黏合劑”,趨于松散是大勢所趨。美國相繼把反恐、防范俄羅斯和遏制中國作為維系跨大西洋關系的新紐帶,但實際效果難以令其滿意。究其原因,一是歐盟對這些“外敵”的認知與美國不同,不愿因為美國反對而放棄對俄、對華務實合作帶來的實際利益;二是在經濟全球化、世界多極化背景下,美國作為西方“盟主”橫行霸道的成本越來越高、效果越來越差,不得不進行戰(zhàn)略收縮;三是美國始終擺脫不了單邊主義、霸權主義行為模式,而這與奉行“多邊主義”的歐盟有著深層矛盾。美國不愿以平等身份加入多邊國際體系,即便在與歐盟國家搞的“小圈子”中也是如此。事實上,冷戰(zhàn)結束30年后,美國已不能提供歐盟不可或缺的公共產品,卻仍然保持著“盟主”的霸道作風,這從根本上損害了跨大西洋聯盟的緊密度。
最后,歐盟不愿做美國的附庸。歷史證明,做別國的附庸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在任何聯盟關系中,搭便車者短期看似劃算,實則傷害自身長遠利益。聯盟中盟主的主導權會越來越強,而盟友為保住既得利益,往往不得不損害長遠利益,對聯盟行動的選擇權越來越弱。反過來,盟友不斷弱化會影響聯盟的行動能力,最終損害盟主的利益。在這方面,蘇聯與中東歐衛(wèi)星國建立的華約集團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如今美國領導下的北約集團或正在重蹈類似華約的覆轍。歐盟在2016年6月發(fā)布的名為《共同愿景,共同行動:一個更強大的歐洲》的“歐盟全球戰(zhàn)略文件”中,將“戰(zhàn)略自主”定位為“在外交政策和安全問題上設定自己的優(yōu)先事項并作出自己的決定的能力”,這說明歐盟深刻認識到,即使在跨大西洋聯盟內部,缺乏獨立行動的能力也會嚴重損害歐盟自身的利益。
2021年11月15日,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外長會議后舉行新聞發(fā)布會。(IC Photo圖片)
對歐洲國家來說,通過一體化提高戰(zhàn)略自主符合自身根本利益。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曾指出,在后冷戰(zhàn)時代,歐洲國家若聯合起來,仍能繼續(xù)扮演大國角色;若是各自為政,只會集體淪落到二流地位。雖然歐洲國家對此心知肚明,但并不愿為謀求歐盟戰(zhàn)略自主而讓渡本國更多主權和承擔更多責任。這種悖論貫穿歐洲一體化的始終,短期內難有實質性改變。
第一,作為歐盟戰(zhàn)略自主的“第一推動力”,法國無力比別的國家付出更多成本。20世紀50年代初,西歐六國啟動經濟一體化。時任法國總理普利文提出共同體應建立一支由超國家機構管理的“歐洲軍”,用于應對蘇聯的軍事威脅,彌補北約在歐洲的軍力不足。1952年5月,共同體成員國在巴黎簽署《歐洲防務共同體條約》。但隨后法軍深陷越南和北非殖民地,戴高樂對“歐洲軍”的作用表示懷疑,加上蘇聯軍事威脅有所緩和,結果1954年法國國民議會最終否決該項條約。這意味著歐共體國家將安全防務完全“外包”給了北約,從而確立了跨大西洋聯盟此后幾十年在歐洲防務上的主導地位。1992年歐共體轉型為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成為歐盟“三支柱”之一,但其從性質上看屬于政府間合作領域,這給歐盟實現超國家的戰(zhàn)略自主設置了法理限制。
第二,德國對建立超國家的歐洲安全與防務共同體的積極性不高。二戰(zhàn)后,作為戰(zhàn)敗國的德國不得不把首要政治目標放在實現國家“正?;鄙希跉W洲安全與防務問題上既不愿意也不可能像法國那樣試圖發(fā)揮“主導作用”。默克爾當政期間與馬克龍在強化歐盟戰(zhàn)略自主方面的配合比較積極,但兩國在相關問題上的分歧其實并未減少。在2019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馬克龍?zhí)岢霰奔s“腦死亡”的說法,默克爾立即表達了不同意見。在歐洲一體化過程中,德國對法國提出的增強歐洲戰(zhàn)略自主性之類的話題基本上不作實質性回應,而更多聚焦維護有利于自己的經濟一體化大局。后默克爾時代,德國囿于黨派紛爭等一系列內政問題,在法國竭力推進的歐盟戰(zhàn)略自主能力建設議題上恐力有不逮。
第三,歐盟成員國對提高超國家戰(zhàn)略自主的積極性更低?!皻W盟全球戰(zhàn)略文件”把“戰(zhàn)略自主”作為核心概念,時任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強調,在充滿挑戰(zhàn)的時代,世界正前所未有地需要一個強大的歐盟,需要一個進行戰(zhàn)略思考、擁有共同愿景并且集體行動的歐盟。但2016年“歐盟全球戰(zhàn)略文件”發(fā)布時正值英國“脫歐”公投,歐盟內外特別是英國對于歐盟存在的意義及未來發(fā)展質疑不斷。此外,歐盟內的中東歐新成員國對以法國為首的“老歐洲”所倡導的戰(zhàn)略自主也缺乏信心。由于忌憚俄羅斯的潛在威脅,波蘭、捷克和波羅的海三國更希望加強美國在地區(qū)的軍事存在。這些國家并不是對美國抱有無條件的信任,而是更不信任法德有保護歐洲的意愿和能力。
“歐盟全球戰(zhàn)略文件”中共9次提到“自主”,其內涵主要是提高歐盟在外交政策和安全問題上確定優(yōu)先事項和作出決定的能力,以及與第三方合作或在需要時單獨執(zhí)行這些事項所需的制度、政治和物質資源。顯然,歐盟希望自主的范圍是外交與安全政策,其中共同防務是其重點。
近年來,在英國“脫歐”、特朗普政府奉行“美國優(yōu)先”對外政策、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的背景下,歐盟戰(zhàn)略自主未有突破性進展。這種戰(zhàn)略困局的根源在于:在以和平與發(fā)展為主題的時代,歐盟企圖通過聯合起來構成“一等”的實力來與美國“平等”協作,以西方集團的集體利益為基礎在國際舞臺上共同行使“主導權”。這種戰(zhàn)略出發(fā)點不僅脫離實際,而且不合時宜。
2021年11月25日,法國總統馬克龍與意大利總理德拉吉在意大利羅馬舉行會晤。(IC Photo圖片)
第一,目前歐盟戰(zhàn)略自主的構想具有強權政治色彩,而歐盟明顯缺乏實現這種“自主”的硬實力。未來相當長時期內,北約“承包”歐洲防務的局面不會改變,歐盟成員國在外交上仍做不到真正“以一個聲音說話”。更重要的是,歐洲國家都是外向型經濟,對世界經濟的依賴性很強。據統計,德國2019年外貿依存度(即進出口貿易總額與國內生產總值的比值)高達70.8%,遠高于同期中國和美國的數據。即使考慮到其中包含歐盟內部自由貿易的數量,德國經濟的對外依賴程度在世界經濟大國中仍是最高的。德國是歐盟經濟的火車頭,但是其在經濟上既離不開美國,也離不開中國。以默克爾為代表的明智的德國政治家都堅定秉持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理念,因為以對抗性和排他性為特征的強權政治格局不符合其國家利益。這也是歐盟各國共同的戰(zhàn)略訴求。
第二,歐盟戰(zhàn)略自主的目的之一是希望在跨大西洋聯盟中與美國居于更平等的地位,而這種構想在現實中缺乏可行性。一是歐盟的整合程度有限;二是美國對歐盟的信任與尊重更有限。2021年9月,美國、英國與澳大利亞突然宣布建立美英澳(AUKUS)防務伙伴關系,英美兩國決定將幫助澳大利亞建造核潛艇,澳方隨即宣布解除2016年與法國簽署的總額達600億美元的潛艇采購合同。法國外長勒德里昂稱這一決定是“背后捅刀子”。法國作出強烈反應,宣布召回駐美和駐澳大使、中止英法外長會談和歐澳自貿協定談判,法美關系一度跌落到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以來的最低點。幾天之后,歐盟表態(tài)力挺法國,但也只是要求美國“作出澄清”而已。這場風波雖已過去,但凸顯出歐盟戰(zhàn)略自主脫離實際的程度。
第三,歐盟嘗試以“露出獠牙”的姿態(tài)展示其戰(zhàn)略自主,但由于實力有限,并未得到美國的重視。近年來,美國頻繁派軍艦到中國南海地區(qū)“秀肌肉”,近期法德等國也加入進來。2021年9月,歐盟發(fā)布“印太戰(zhàn)略”文件。德國《法蘭克福匯報》稱該文件強調“歐盟有意增強與該地區(qū)的聯系并與相關國家建立伙伴關系,維護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共同應對全球挑戰(zhàn)”。法德介入南海地區(qū)對中歐關系產生了消極影響,卻不能改變美國主導的AUKUS“截胡”法國潛艇訂單的結果,從這個案例中可見歐盟此類行動的悖謬之處。
對歐盟來說,“戰(zhàn)略自主”不僅是一種原則立場,更應該是一個探索乃至試錯的過程。只有恪守和平與發(fā)展理念,歐盟戰(zhàn)略自主才可能走出目前的困局。這是由世界發(fā)展的潮流、歐盟的性質和特點、當今世界格局的發(fā)展方向所決定的。
一方面,歐盟需要走出“十字軍精神”的思維窠臼。歷史上,很多歐洲國家都曾以“價值”或“利益”的理由參與過殖民擴張、列強爭霸和集團對峙。所謂“冷戰(zhàn)思維”,不過是“十字軍精神”的現代版而已。因此,讓歐洲國家真正接受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等新型國際關系基本準則,仍將是一個充滿波折的過程。美國古典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家漢斯·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一書中指出:“假如西歐各國能夠統一成一個新的、具有相當潛力的政治軍事單位,它們就有可能為西歐各國所共有的新十字軍精神奠定一個權力基礎……人們需要小心留意,不要讓民族國家僅僅被一個服務于當代具有十字軍精神的民族主義的有效載體所取代?!碑斀?,和平與發(fā)展已經成為世界潮流,只有摒棄不合時宜的“十字軍精神”,歐盟戰(zhàn)略自主才能逐步走出流于空談的困境。
2021年11月11日,在波蘭庫茲尼察,波蘭士兵、警察部隊和邊防人員在守衛(wèi)邊境,防止難民涌入。(IC Photo圖片)
另一方面,歐盟應堅守多邊主義與和平力量的自我定位,放棄通過強化跨大西洋聯盟繼續(xù)主導世界的幻想。歐盟的性質和特征決定了其應該是世界和平與多邊主義的促進者。冷戰(zhàn)結束后,曾有學者把歐盟定義為與美國霸權主義相對的“規(guī)范性力量”或“民事力量”。2011年,英法兩國率先空襲利比亞,使人們看到歐盟國家“強權”的一面。2016年的“歐盟全球戰(zhàn)略文件”主要聚焦外交與安全領域談論戰(zhàn)略自主,說明歐盟最焦慮的還是外交與防務硬實力方面的缺失。2019年底,馮德萊恩出任歐盟委員會主席,提出要以打造“地緣政治委員會”來推動戰(zhàn)略自主,避免歐洲失去地緣政治影響力。但同時,該委員會將安全概念擴展到產業(yè)戰(zhàn)略、綠色戰(zhàn)略和數字戰(zhàn)略等領域,表明歐盟希望“自主”的戰(zhàn)略領域明顯擴大。雖然在這些領域,歐盟的戰(zhàn)略觀念仍有“十字軍精神”的痕跡,但畢竟超越了以“強軍”為核心的狹隘戰(zhàn)略理念,從和平與發(fā)展角度來說應該是一種進步。歐盟戰(zhàn)略自主的目的是“促進公民的共同利益和維護價值與原則”。要在多極化時代實現這個目標,就應尊重其他國家維護人民利益以及本國價值和原則的權利,企圖通過結盟倚強凌弱只能損人不利己。
中國是歐洲一體化堅定的支持者。中歐之間歷史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差別很大,但這并不妨礙雙方互為最重要的國際貿易伙伴、構建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以及在全球治理中共同發(fā)揮積極的建設性作用。2021年4月7日,習近平主席應邀與默克爾通電話時指出,“中歐應該合作‘辦大事’,為這個多變的世界增添更多確定性和穩(wěn)定性”,其中“關鍵是要從戰(zhàn)略高度牢牢把握中歐關系發(fā)展大方向和主基調,相互尊重,排除干擾”。一個恪守和平與發(fā)展理念的歐盟不僅有利于歐洲,也有利于世界。只有擺脫結盟稱霸的傳統觀念,歐盟戰(zhàn)略自主才有可能在未來取得實質性進展,歐盟才能夠在國際舞臺上發(fā)揮更大建設性作用。
本文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2019年重點項目“中歐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理論與實踐”(項目編號:2019XYZD1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