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甘肅)
夏日的平常一幕:這邊,度母身披白袍,隱形匿身,坐在炕沿;
那邊,我的女兒穿短袖短褲,裸露著她圓滑又白皙的雙肩。
晨光透進窗戶,把窗欞的方形影子投于墻面,把我女兒的修長身影,也投向地面。
這幕場景,仿佛是她的外婆從另一個世界重新返回,在焦慮中釋放出對孫女的愛。
但也或許是另一幕場景:
我那善良又固執(zhí)的女人,一邊訓斥著女兒,一邊期待著她宿醉男人的回歸。
美麗的奧菲莉亞,一臉絕望的神情,緩緩沉入死亡的深淵。
真的只有死亡才能接受她的不幸?
真的只有深淵才能容納她的靈魂?
讀到傷心處,蘇魯梅朵擱下了莎士比亞,她用袖口擦盡了鼻翼的淚滴。
這個以花自喻的女子拉開窗簾,深夏的草地上,是一大片瘋狂的綠色。
她回到床前,房間里冰冷孤寂的死亡氣息,讓她經(jīng)受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戰(zhàn)栗。
“我的不幸也是你們的不幸!”
奧菲莉亞的臨終之言,驚醒了這個情竇初開的女子。
都六十幾的人了,你還有那冒險的念頭。
你緊緊抓住兩根繩子,命令身后的孫兒將你推向高空。
你的馬靴底的凹槽,緊緊地吃死了鋼管,你的開始遠視的眼睛,看到東山頂?shù)陌姿邳S昏里閃耀。
你甚至看到你的女兒,在拱橋邊低頭收拾她的肉色絲襪。
她渾圓的臀部,真的來自你當初的創(chuàng)造?
你也想起被黑土蠶食的妻子,她的白骨深陷在幽暗的地下。
而今,她的召喚,化作了你耳旁的風聲。
你越蕩越高,在連續(xù)不斷的風聲里,仿佛在聆聽她的嘮叨,她的低語,她的嘆息。
那時車內(nèi)悶熱,臉早就發(fā)燙,皮膚上黑色素慢慢增多,但你我仍舊不改初衷。
明知在白紙上寫了黑字,明知肉體在承受苦難,但還記得:車外河邊涼風習習。
還記得有人在河堤上走來走去,像個中學生那樣,彎腰拾起薄石,打起一串又一串飛漂。
石頭沉入水底,其過程竟然長過一個世紀?
是的,除非你再次從車里出來,把我從水底救起。
真的,除非我于淤泥中慢慢睜眼,看到:
十年前,我倆來到河邊,我說我愛上了別人,憤怒之際,你突然把我推進河里!
陽光燦爛,云朵鑲了金邊,那遠道而來的銀灰色的直升機,在頭頂盤旋。
人們在天幕下合影留念,一晃已是多年。
我是人群中的一個,面對鏡頭露出矜持的笑,鎂光燈閃了又閃,也記下我深情凝視你的那一眼。
其實你就在不遠處的臺階上,腳蹬锃亮的馬靴,穿緊身牛仔褲,著天藍色無袖上衣。
你青春逼人,卻是那么郁郁寡歡。
我從人群里走出來,走出了照片。
這時我年過四旬,仍能記起二十年前:你修眉微蹙,嘟著嘴唇,看我恍若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