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周權為幸福而歌張 棗在別人的房間,在我們生活的地下室,時鐘沉醉鳥兒金子一樣吟唱陽光織著,織著一番錦繡綢面在別人的房間,我們深深凝望"/>
>>>高周權
為幸福而歌
張 棗
在別人的房間,在我們
生活的地下室,時鐘沉醉
鳥兒金子一樣吟唱
陽光織著,織著
一番錦繡綢面
在別人的房間,我們
深深凝望,哦,深深祝福
那不知屬于誰的
哪個青春俊兒的
肖像,它在美妙的年齡
燭淚一樣清亮
都同樣被鎖在這里
鎖在我們欲吐的心里
像寧靜被閑置在
我們生活的地下室
那遮蓋我們上下身的絲綢
正為幸福而忘情歌唱
《為幸福而歌》是張棗寫于1987年12月16日的一首詩歌,在同一天里,張棗還寫下了《你認識的所有的人……》。后一首詩張棗注明了寫作的地點——北京,這為我們提供了關鍵的信息:《為幸福而歌》是張棗歸國逗留北京時寫下的詩作。在這之前的一年多時間,張棗負笈德國游學,關于他在德國的生活境況,張棗在隨筆、訪談及與好友柏樺的信中都有過細致的坦露。柏樺將其形容為“孤絕得令他欲瘋的德國生活”(柏樺《張棗》),這段異域生活的精神狀態(tài)潛在地構成了閱讀此詩的一個參照。在這個參照下,我們不妨揣測,在12月16日這天或相近的日子里,張棗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某種愉悅的情感體驗,由此寫下了這首呈現(xiàn)“語言之樂”(張棗評價華萊士·史蒂文斯語)的詩作。
對于人們念茲在茲的“幸福”,其本身是一個極具誘惑性,能量巨大的,能夠不斷激發(fā)詩語修辭活力的詞語;同時,作為一種普遍的愿景或經(jīng)驗,為人們的生活制造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張棗作為一個具有哲學氣質的詩人,對“幸?!钡捏w驗、思索自有獨到之處,相比于人們普遍關注的如何“幸?!钡膯栴},張棗更重視“幸?!钡摹艾F(xiàn)身”或“在場”狀態(tài)。在與柏樺的通信中,張棗這樣說過:“中國文人有一個大缺點,就是愛把寫作與個人的幸福連在一起,因此要么就去投機取巧,要么就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誰相信人間有什么幸??裳?,誰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們的常調,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什么時候把痛苦當成家常便飯,當成睡眠、起居一類的東西,那么一個人就算是有福了”。(柏樺《張棗》)這看似悲觀的生活哲學卻毫不留情暴露出人生實相,無論是在地的物質欲望抑或形而上的精神追尋,“幸?!笨偸且浴叭毕痹趫?,以“異態(tài)”現(xiàn)身,“幸?!笔侨松信既坏氖录?、偶然的風景,《為幸福而歌》就是張棗人生行旅中的一次偶然的風景,張棗以魔法般的漢語修辭技藝,瀟灑自如地發(fā)揮其“漢字之甜”,記錄下了這場心靈風景。
這場幸福的心靈風景是如何展開、然后被定格的呢?詩歌開頭透露了這一“幸福”體驗的發(fā)生場所,是“在別人的房間,在我們/生活的地下室”。從物質或者法律屬性來說,“別人的房間”和“地下室”,不是真正屬于我們,但是,對“我們”來說,,這種物質屬性的“幸?!辈⒉恢匾?,我們在“地下室”的感受“實在”才是最重要的,是真真切切屬于我們自己的幸福。為了營造這個幸福的氛圍,張棗嫻熟地調動他的漢語修辭和語言鏡頭的剪輯天賦,“時鐘沉醉/鳥兒金子一樣吟唱/陽光織著,織著//一番錦繡綢面”。在日常生活中,沉醉與幸福往往同時在場,如“沉醉在幸福里”,但是這已成為一種日常的濫調套語,并不是詩歌的語言,同時也具有一定程度“虛偽性”,在詩的語言中,只有用“時鐘沉醉”這樣的詩語表達才能祛魅日常語言的“虛偽”?!皶r鐘沉醉”在整體上定格了即將要展開的風景的情態(tài)。接下來詩人轉向對聲音與光線的諦聽和凝視,鳥兒的聲音是“金子一樣吟唱”,投射到地下室的縷縷光線猶如織著的錦繡綢面。需要提及的是,“絲綢”在張棗的詩歌中往往與美好的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如“物質之影,人們吹拉彈唱/愉悅的列車編織絲綢”(張棗《入夜》),這里,張棗用綢面來比喻光線的動感與質地,連續(xù)使用兩個“織著”動詞,調動起意象的視覺和觸覺(絲綢質地),使詩中的意象活起來,聲音與光線的共時律動,使得此詩具有“影像詩”的效果。這個“影像”場景打開之后,“我們”開始出場,我們在做什么呢?我們在“深深凝望”“深深祝福”,我們說了什么祝福的話,詩歌并沒有為我們提供,它不需要如同小說或戲劇那樣展開。對于我們心照不宣的“祝福”,作者旁逸出這樣一個詩意切面,“那不知屬于誰的/哪個青春俊兒的//肖像,它在美妙的年齡/燭淚一樣清亮/都同樣被鎖在這里”。對于我們心照不宣、欲吐還休的祝福,通過轉換語言鏡頭和視線,把未說出的東西用一副“青春俊兒”的“肖像”作了巧妙的換喻,以“肖像”來定格“青春俊兒”,來比擬我們美好的不變的祝福,迂回地確證正在進行的“幸?!痹趫??!跋駥庫o被閑置在/我們生活的地下室/那遮蓋我們上下身的絲綢/正為幸福而忘情歌唱”,詩人影像詩學的鏡頭語言,又重新回到地下室,場景的轉換,意象的重現(xiàn),使得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精致圓形的結構。第一節(jié)的“時鐘沉醉”對應著最后一節(jié)中地下室的“寧靜”氣氛,光線和絲綢再次出現(xiàn);光線的律動與質地,正為我們此時此刻的“幸?!备璩?,而陽光的光線密度與律動的姿態(tài),與詩歌第一節(jié)中“鳥兒金子一樣吟唱”形成了完美的和聲。
張棗作為一個納博科夫筆下“魔術師”般的詩人,他的詩歌天分不僅僅體現(xiàn)在意象的經(jīng)營和語言鏡頭的剪輯方面,在詩歌形式上也有匠心獨到之處“在別人的房間,在我們/生活的地下室,時鐘沉醉;陽光織著,織著//一番錦繡綢面/在別人的房間,我們//深深凝望,哦,深深祝福/那不知屬于誰的/哪個青春俊兒的//肖像,它在美妙的年齡。”詩人在詩句中連續(xù)采用跨行、跨節(jié)的技巧,使詩歌的節(jié)奏呈現(xiàn)出緊密的連續(xù)性,情緒和語調上顯現(xiàn)出歡快的氣氛。同時,詩歌中畫面的切換,譬喻的跳躍,輕盈的節(jié)奏感,與詩題“為幸福而歌”中的“歌”字形成了有意味的暗合,賦予了此詩獨特的形式美感。
張棗與同時代大多數(shù)詩人不同,他的詩歌拒絕宏大的歷史切面或時代風尚,如果要從張棗詩歌中尋找某種解讀的密碼,是很困難的?,F(xiàn)實中的那個觸機往往被置于張棗詩歌的漢語修辭魔方之后,張棗的詩歌更適合新批評式的封閉性閱讀,在那種拒絕歷史人事的詩歌話語背后,我們更能領略其在漢語詩歌修辭上的天分以及漢語修辭的可能性風景。如同《為幸福而歌》這首詩一樣,詩人并不是讓語言直面幸福本身,而是調動漢語的修辭功能,漸次顯現(xiàn)幸福的前景、姿勢和狀態(tài)。我們彼此的“祝?!笔鞘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確證了“幸?!钡拇嬖冢鳛樽x者,我們也與詩人的愉悅體驗產(chǎn)生了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