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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曲

2021-12-18 12:46陸蔚青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12期
關鍵詞:周明衛(wèi)東大媽

陸蔚青

1

鄭華是早晨去買菜時生的病。她生病時,正走在紅磚墻邊上。一只手提著一兜子剛買的青菜。她突然感到不好。腦袋眩暈,下意識地用手扶住墻。后來有人說,她這一扶,扶得好,如果不是正在墻邊,一只手扶住了,鄭華有可能跌跤,跌跤了,就站不起來。這樣后果會很糟糕。鄭華扶住墻,手一軟,青菜就掉在地上,給路邊的人一個信號,果然就有人過來扶住她,問她怎么了。這時鄭華就說不出話,她想說話,舌頭卻像被一條繩子套牢,伸展不開。扶她的人聽到了嗚嗚的聲音。鄭華舌頭雖然打結,腦子里的某一部分卻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她就瞪大眼睛,眼神充滿恐懼。扶她的人就叫,說誰認識這個老太太,她好像有病了。

紅墻邊的早市,來來往往都是這個小區(qū)的人。平日里一邊買菜一邊打招呼。扶鄭華的那人一叫,果然有人奔過來。

哎呀,這不是鄭老師嗎?您這是怎么了?一個老太太叫起來。鄭華見是鄰居吳姐,前天還送給她一盆君子蘭。她就嗚嗚地說,說不清,急得手抖起來。

吳姐醒過腔兒來,說快去,告訴她家人,怕是中風了。

圍觀的人圍成半個圈,都站著,卻沒人動。吳姐發(fā)狠說,還不去,救命?。?/p>

五樓孫家的小媳婦兒就轉身,撒腿跑。

轉過紅磚墻,有一個小豁口,是每天去早市的人們嫌路遠,一塊磚一塊磚扒開的,只容得下一個人側身進去,孫家小媳婦苗條,不用蹭,一溜煙兒就越過墻,奔到孟廣林的家。

敲了半天門,先傳出一聲怒吼,敲什么?怎么不帶鑰匙?話音未落,門開了,孟廣林穿一件襯褲,披一件黑色羽絨服,滿臉不耐煩。孫家小媳婦兒說,是大娘,她在墻外邊,大概是中風了。孟廣林嚇了一跳,撒腿就往門外跑,孫家小媳婦兒也跟著跑。孟廣林細瘦的身體,竹竿一樣,滿頭白發(fā)飄著,像竹竿上掛的一塊布。孫家小媳婦兒突然感到他很可憐。

本來是不喜歡這個老頭的,甚至有點討厭他。孫家小媳婦兒想。他家住一樓,常聽到咆哮聲。只是老孟頭一個人的聲音,鄭老師倒是沒聲音的。老孟頭跑了兩步,就落在孫家小媳婦兒后面。

在哪兒?在哪兒?老孟頭一迭聲地問。孫家媳婦兒領他到紅磚墻邊上。

被扒開的洞像齜著牙的豁嘴,里出外進,參差不齊。老孟頭穿一雙拖鞋,雙手扶著磚墻蹭過去,見吳姐扶著鄭華,正慢慢走過來。孟廣林站住,伸出一雙手,好像等著人們把鄭華送給他。人們果然就把鄭華送過來。一向威風凜凜的老孟頭,聲音里就有了哭腔。

怎么啦,你啊。剛出來不是好好的?

鄭華就說話,聲音嗚嗚的,聽不清楚。吳姐說快扶回家,趕快去醫(yī)院看病,大概是中風了。孟廣林一雙胳膊合不攏,十個手指都張開著,一張長茄子一樣的臉上,五官都耷拉下來,好像病的不是鄭華,倒是他自己,等著幫助的也不是鄭華,他倒像一個巨嬰。

吳姐就嘆一口氣,沒放手,依然扶著鄭華,說挺大一個老爺們兒,平日挺威風的,怎么這時候了呢。唉!怪可憐的。

孫家小媳婦兒這時候撿起鄭華的一兜菜也趕上去,在另一邊扶著鄭華,兩個人一左一右側著身,拉扯著鄭華的胳膊。將息著過了豁口,又一路送到孟家。見孟家大門還敞著。進了門,將鄭華扶到床上躺下。吳姐對孟廣林說,還是去醫(yī)院吧,這病耽擱不起。時間越長,恢復越不好,要黃金時間才能恢復。

孟廣林站在地中央,雙手像小雞翅膀一樣挓挲著,帶著哭腔說,怎么去醫(yī)院?我怎么辦?

吳姐見他已經(jīng)六神無主,說那就快給孩子打電話,讓他們回來。孟廣林恍然大悟,立刻給小晚打電話。吳姐見他打電話,就對鄭華說,等孩子來,送你去醫(yī)院,我就先走了。鄭華躺在床上,努力抬起頭,口中嗚嗚地說著什么。吳姐說明白,不用謝,我要去了,菜還沒買完呢。回頭見孫家小媳婦兒還拎著鄭華的菜,說把菜放廚房里,咱們走吧。

2

孟小晚那天休假,在家洗衣服。一邊洗衣服,一邊聽《小夜曲》。最近她很迷《小夜曲》,認為有純美深情浪漫之風,每次聽,《小夜曲》就把她帶離現(xiàn)實,進入一個想象中的電影畫面。洗衣機剛打開沒多久,就聽到電話響。天天從里面跑出來,爬到沙發(fā)上,聽電話。聽了一句,就放下。天天兩歲,只會說一聲“喂”。小晚接過來,聽到父親拖著哭腔說,你快來,你媽病了,要去醫(yī)院。嗚嗚。又急急地說,你帶錢來。嗚嗚。小晚急忙停了洗衣機,把天天拽過來穿衣服,穿好了,抱起來就走。到另一個單元,找南方姥爺。南方姥爺在家,滿屋子一股子煙氣,原來他把鍋燒煳了,站在黑煙中人影恍惚。小晚將情況說了,讓他幫著看孩子。南方姥爺說,那就去你家,我這里也沒有什么玩具。三個人又關了門,在大雪里跑回來,到了家小晚才看見,匆忙中沒給天天穿鞋,只穿了一只小襪子,另一只腳是光的。小晚顧不上管天天,打開柜子找錢包,將錢包一把塞進大衣兜里?;仡^見南方姥爺已經(jīng)將天天的大衣脫下來了。

小晚就說,乖,你跟姥爺在家,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小晚一路匆忙,到了家,見鄭華躺在小床上,張著眼睛,嘴角歪歪地說不出話。孟廣林失魂落魄,全無主張。小晚就到馬路邊打車,到了醫(yī)院,進門剛巧遇見黃奕,黃奕是小晚高中同學,如今是醫(yī)生。黃奕便指點小晚,到五樓檢查,果然是中風,要住院。鄭華是公費醫(yī)療,卻要先付錢,過后報銷。孟廣林分文沒有,只站在旁邊看。小晚打開錢包,付錢,辦手續(xù),鄭華住了院。

病房里四張床,三張朝向東,兩面靠墻的都有人,鄭華就住在中間,打橫的一張床沒人住,孟廣林坐上去,就成了他的臨時根據(jù)地。

平日里孟家是父權社會,孟廣林一手遮天。到鄭華一躺下,孟廣林立刻就失了魂兒。除了坐在鄭華身邊唉聲嘆氣,就什么都不會了。過了一會兒又說餓,早飯還沒吃。小晚就下樓去買菜粥點心,提了到病房,孟廣林見了就吃起來。小晚喂鄭華,鄭華只說不餓不想吃。小晚著急說好歹吃一口。鄭華歪著頭努著嘴,顫顫地吃了一口粥,半口都流到嘴外面。小晚急忙擦了,鄭華又搖頭不吃。鄰床的胖大媽說,不吃也行,打著點滴,里面有葡萄糖,頂餓。

孟廣林吃飽了,神情平穩(wěn)下來,也恢復些主張,對小晚說,你媽這樣了,你不能走。小晚說不走。白天你護理,晚上讓周明來。小晚說周明出差了,沒在家。孟廣林眼睛來回轉一轉,說家里出了這么大事兒,讓他趕快回來。小晚說我也找不到他,等他來電話呢。孟廣林說那夜里怎么辦?小晚說夜里讓我弟和我哥來吧,天天也不能沒人管。孟廣林臉上就呆一呆。說昨天家里爆發(fā)了戰(zhàn)爭,他剛把衛(wèi)東攆走了。

那就叫我哥來。小晚說。

你不行嗎?孟廣林眼睛巴巴地說。

我可以請假,白天護理,晚上怎么辦?天天才兩歲。小晚說,我也不能撇下孩子。

衛(wèi)東來得快。那時候他正在外面閑逛。他高中畢業(yè)后找了好幾個工作,都干不長。本來在松雷廣場當保安干得挺好,有一天早上培訓,要立正站好,他偏彎著腰背著手,學老板的姿勢,主管就說,你屈就了,還是去當老板吧。孟衛(wèi)東像孟廣林,心高,手卻笨,什么都干不好,卻會挑剔別人。孟廣林趕上抗美援朝,能發(fā)狠,敢拼命,腦袋也靈光。衛(wèi)東也能發(fā)狠,敢拼命,腦袋卻不靈光。時代也不對。孟廣林去打仗,打的是美帝,衛(wèi)東去打仗,就變成了街上的小混混兒。孟廣林恨他的小兒子不成器,又恨他不會托生,沒托生到戰(zhàn)爭時代,白瞎了一個孔武好斗的性格。父子倆一個脾氣,卻互相看不上,說不上三句話,孟廣林就抄家伙。他最喜歡抄的是腳上的鞋,他一邊攆,一邊脫鞋,一邊叫你等我。他脫鞋的時候,衛(wèi)東就站在門廊里看,嘴角掛著笑。孟廣林就越發(fā)生氣,一生氣,眉毛也立起來,眼睛也立起來,頭發(fā)也立起來,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將鞋扔過去。衛(wèi)東擺一擺頭,鞋從他肩膀上耳朵邊飛過去,沒打著,好像武林高手。孟廣林猛虎下山一樣沖過來,衛(wèi)東卻已經(jīng)破門而出了。

有時衛(wèi)東不想跑,跟老子較勁。有一次他把頭遞給孟廣林,讓他砸,鄭華拼命揪著他,將他推出門。這場景在鄭華看來是悲劇,在鄰居看來是鬧劇。孟凡杰對這樣的場景很冷淡。他對鄭華說,你就讓他們打一次,看看怎么樣。鄭華說讓他們打,就要出人命,都是沒輕沒重的。

孟廣林抓不著小兒子,就拆床,把他的床拆了,讓他沒地兒睡覺。衛(wèi)東跑了,也不敢輕易回來,總要在外面躲幾天,躲過了孟廣林的憤怒高峰,才偷偷溜回來。有時孟廣林看見了,也閉上眼睛裝睡,這一場戲就一條過了。

這次也是如此。小晚想都想得出來。但如今母親病了,衛(wèi)東不來護理怎么辦?孟凡杰是指不上的。

對孟凡杰,孟廣林不敢小覷。孟凡杰如今已在仕途上升階段,孟廣林將孟家的未來都押在孟凡杰身上。他的工作不能耽誤,他是有出息的人。

孟廣林說,你讓周明來頂班。

孟小晚說那方便嗎?

孟廣林就不說話。女婿伺候岳母,是有些不方便。一向講禮儀會挑禮的孟廣林,這時就不講禮了。他說有什么不方便?伺候病人有什么不方便?小晚覺得父親有點強詞奪理。不過,父親的強詞奪理是從她出生就存在的。小晚以前沒意識到,意識到也沒辦法。你能將這樣的父親怎么樣呢?小晚束手無策。

孟廣林不肯找衛(wèi)東來,小晚就找。到衛(wèi)東來的時候,孟廣林將臉扭到一邊,鼻子里哼一聲。衛(wèi)東不理他,直奔鄭華床邊,衛(wèi)東只孝敬他娘老子一個人。

一切安頓完了,小晚想回去。小晚惦記著天天,生怕他哭鬧。南方姥爺說一口南方話,別說天天,小晚也聽不大懂,只能猜?;亓思?,見天天小臉上都是淚痕,皺巴巴的。南方姥爺也是口干舌燥,眼里有了血絲,知道他們度過了艱難的一天。小晚何嘗不是。口里心中都泛著苦味。南方姥爺問詢了鄭華的病情,就落荒而逃了。天天偎在小晚懷里,弱小纏綿,讓小晚很心疼。母子倆咿咿呀呀地親熱了一會兒,天天才破涕為笑。正巧周明來電話,小晚將目前的困境一五一十說了,問周明能不能早點回來。周明說正在談判中,A 角,走不了。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周明說讓他母親過來幫忙,小晚連忙答應了。

轉一天,婆婆來了。小晚又去單位找主管,說這次我要請個長假。主管說請長假可以,工作不能耽誤,你將報表拿回去干活,有事情我找你。小晚到辦公室,拿了一疊材料,帶到醫(yī)院去,只一張小板凳,坐在鄭華床邊一邊干活,一邊照顧鄭華打針、檢查、吃喝拉撒。

轉一天,孟凡杰當班。來得晚,一臉不高興。進了門,也不跟鄭華說話,就坐在空床上,穿一件半長的皮夾克,好像隨時起身要走的樣子。孟廣林見長子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又說沒吃飯,小晚只好陪他回家。做了飯,父女倆吃了。孟廣林說,你媽這一病,不知道以后怎么樣。小晚說會好的。孟廣林說你們搬回來住吧。小晚抬起頭,有些吃驚。她并沒有想到父親會有這樣的想法,當年她結婚沒房子,曾住在家里,孟廣林懷疑她要占娘家的便宜,連孟凡杰都問鄭華這房子有沒有女兒的份兒。鄭華篤定地說,沒有。兒的江山,女的飯店。小晚想想自己住得那叫一個辛苦,如今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怎么可能回來住。周明也不答應。孟廣林說那紅梅不也在娘家?。啃⊥碇徽f不能回來住。紅梅家中無男丁,父母把她看得眼珠子一樣。小晚是什么?什么都不是。

孟廣林見小晚一口回絕,也不說什么。小晚便收拾了碗筷,一個人去衛(wèi)東的小房間,見被褥扔得滿地,鐵床架子立在窗邊,就自己動手,將一切復原,然后和衣躺下。

疲勞一天,累了,躺下就頭昏。又飄來一股怪味,縮著鼻子聞了聞,原來是衛(wèi)東的臭襪子。小晚起身,將臭襪子扔到墻角。復又躺下。剛要睡著,聽到孟廣林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伴隨著悲哀的嘆息聲。小晚正感到奇怪,孟廣林的腳步突然停下,停在門口,細細地開一條縫,傳進孟廣林的聲音,說怎么辦?我怎么辦?

小晚這才明白父親的擔心。他擔心的不是母親,而是他自己。母親病后的生活,會發(fā)生很大變化,萬一母親不在了,父親會怎樣生活呢?

父親這樣的人,跟誰也不能過。孟凡杰也好,孟衛(wèi)東也好。小晚是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平日里孟廣林最不喜歡的。他不喜歡她的性格,過于懦弱,沒有凌厲之風。孟廣林喜歡潑辣能干的女人。但當他意識到生活的改變時,孟廣林想這也許是自己的一條出路了。

小晚閉上眼睛。她感到門縫合上又打開,越開越大,然后是父親的嘆息。

睡著了嗎?睡著了。我怎么辦?怎么辦?

小晚不知道父親怎么辦,但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搬回來。除非離婚,給這個家做一生奴隸。

她便狠狠心,閉著眼睛裝睡。孟廣林見小晚不應聲,只好關上門退出去。

小晚累極了,一心想睡覺,卻睡不著,耳邊縈繞著一個旋律,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旋律輕盈深情,很美。想想一團糟的生活,耳邊卻是純美的曲子,小晚感到十分詫異。日常生活和腦海中的旋律完全不搭。小晚擺擺頭,想把旋律甩掉,那個旋律卻不走,更明亮地旋轉起來。

3

衛(wèi)東來了兩天之后,小晚到醫(yī)院,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整個病房里的人都瞅她怪怪的。孟廣林坐在空床上,氣咻咻地喘氣,臉色紅紅的,白發(fā)一根根都站著,一副憤怒尚未平息的樣子。見小晚來,孟廣林就張開口說,衛(wèi)東讓他攆走了。

我不用他。孟廣林說。

原來早餐他讓衛(wèi)東去打飯,卻不給錢。衛(wèi)東就伸手要。孟廣林本來壓著的火,噴薄而出。衛(wèi)東說我來伺候我媽,又沒來伺候你。孟廣林說,你還想伺候我,我還不讓你伺候。衛(wèi)東說我也不伺候。孟廣林就彎腰脫鞋,衛(wèi)東上來了倔勁兒,將一個梳著板寸的腦袋伸給他,嚷著讓他打。兩個人撞在一起,孟廣林到底老了,就趔趄一下,正好趴在衛(wèi)東肩上,衛(wèi)東一閃,孟廣林險些跌倒,他就大叫起來,你敢打我!他說,你們大家都看好了,這個人要打他爹。衛(wèi)東的血就涌到臉上,眼神立刻無比凌厲起來。他偏要說,偏要激怒這個小兔崽子。他在衛(wèi)東眼中看到被委屈的痛楚,這種痛楚讓他幸災樂禍,渾身舒泰。

打爹罵娘!這個人,你們都看著,他要打我了。孟廣林說著一頭撞過去,衛(wèi)東攥緊了拳頭,他的牙咬得咯咯響。病房里的人都驚呆了。本來拉架的人都呆在原地,束手無策,不知道怎么辦。

還不快走。鄭華突然叫起來。她的臉憋得紫紅,口齒卻清楚多了。

孟廣林將手舉得高高的,下死手揪住衛(wèi)東。胖大媽就叫起來。幾個護理病號的都跳起來,將衛(wèi)東推出門外。護士也聞訊跑來,嚇了一跳,說你們要打是你們家事,別在這里打,這是醫(yī)院。

衛(wèi)東跺一跺腳,轉身走了。

孟廣林面對小晚,說得唾沫星子橫飛,捶胸頓足,都是他的理。小晚不說話??脆嵢A,鄭華眼睛半瞪著,看著小晚,也不說話,眼神里都是無奈。

趁孟廣林出去的空兒,胖大媽說,你這個爹真是不講理,弟弟也倔??蛇@是醫(yī)院,說打就打,也不考慮病人?;仡^看看鄭華,眼神里都是憐憫,說你媽真是好脾氣。鄭華就笑一笑,點點頭,口中嘟嗚地說一句。小晚翻譯說,我媽說,讓你見笑了。

胖大媽嘆一口氣。說真是好人,都這樣了,還想著別人。

小晚忍不住,就到衛(wèi)生間去哭,又不敢大聲,就忍耐地抽泣。門響,進來一個人,站在她身后,說別難過,慢慢會好的。小晚見是對門病房的一個女人,瘦瘦的高個子,圓臉大眼睛,頭發(fā)花白了,兩個眼珠卻還像黑葡萄一樣,比她年齡大些,就張嘴叫了一聲姐。那女人自我介紹說叫景芳,是從加拿大回來照顧老母親的,她母親跌了一跤,髖關節(jié)做了手術。醫(yī)生護士都說她家老人太難照顧,因為景芳的媽媽不只身體不好,還是老年癡呆,什么也說不清。景芳回來就住進了醫(yī)院,白天黑夜都是她一個人。景芳說你家的事我都看見了,真是難為你。小晚就難為情地搖搖頭,說山上火遇見山下火,都是爆脾氣。見景芳滿臉疲憊,說也難為你了,怎么都是你一個人?景芳說我們兄妹三個,都不在本地,相約著每人負責四個月,這次輪到我當班。小晚說那住院也不多個人手?那老人身體好不住院的時候呢?景芳說理論上都一樣,看你的運氣。運氣好,你就在家里住,運氣不好,你就在醫(yī)院住。

小晚就停住哭,憐憫地看景芳,心里想,自己家就是一臺戲,這一家,也是奇葩。就說,那你撐得???景芳說還好,反正沒指望,心倒是靜的。

孟凡杰來的時候,孟廣林又說了一遍他與衛(wèi)東吵架的事。

孟凡杰對他們打架的事不置一詞。聽完孟廣林的敘述,孟凡杰問衛(wèi)東走了,誰值夜班。孟廣林說周明回來了,讓周明值班。小晚說周明不行,不方便。孟廣林就漲紅臉,說有什么不方便?伺候病人,有什么不方便?小晚說讓周明來也行,大家都排班兒,誰也別落下。孟廣林就不說話。孟凡杰也不說話。半晌,孟凡杰說,你不能讓衛(wèi)東走。我不能天天來。你不讓他來也行,我也不來。孟凡杰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整個病房都沉默了。胖大媽躺在床上,她女兒低頭削蘋果。八叔側身躺著,臉朝著墻,沒有聲音,也沒睡著。八叔睡覺是打呼的,沒打呼就是假裝睡。孟廣林的嘴張開,臉呆著,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無可奈何。停了半天,孟廣林站起身,拍拍衣服,對小晚說,那你就找他吧!我是不見他。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電話響,是主管打來的,問小晚賬做得怎么樣,最遲明天,趕快送到公司來。

小晚就給衛(wèi)東打電話,衛(wèi)東正氣著,說不來,小晚說你不來,媽怎么辦?誰伺候她?衛(wèi)東說那我也去不了,他說了,再去打死我。小晚無奈,說明天我必須去單位。衛(wèi)東說那就明天再說。

小晚回到病房,孟廣林還坐在空床上,眼睛望著小晚,小晚就打電話給周明,周明剛出了火車站,小晚讓他先過來,看看鄭華,再買一只燒雞,一些點心。孟廣林這才坐安穩(wěn)了。胖大媽說,你這個爹,也不知道回家給老伴兒做點飯,成天長在醫(yī)院里,又不照顧病人,真是沒見過這樣沒用的人。小晚就咧一咧嘴,似笑非笑一下。

過了一會兒,周明來了,背著出差的包,手里拎著燒雞、點心,孟廣林接過燒雞只管吃。周明本來想接小晚一起回去,小晚卻走不了,衛(wèi)東跑了,孟凡杰明天當班,小晚只好再頂一夜。孟廣林看著周明,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小晚怕他說讓周明頂班,一旦說出口,不好回答,反倒尷尬,就催周明走。周明告辭。小晚送他到走廊,周明心疼她,說看把你熬的。小晚眼圈就紅了,也不敢說什么,只說我沒事兒,你快回家吧。天天和奶奶在家呢。周明說我媽在,天天沒事兒。兩個人邊說邊走,走到樓梯拐口,小晚說我不送了。周明說那你明天一定要回家,這樣下去身體受不了,再說,你家也不能可著你一個人禍害,大家都該分擔些。小晚有些煩躁,說你快走吧,我明天回去。

小晚回到病房,見孟廣林已將燒雞吃得只剩幾根骨頭,挓挲著一雙手,很不滿意,說這是什么燒雞,硬得像燒柴。鄭華就扯扯嘴角,嘲笑似的。小晚不說話,伸手將雞骨頭收了,孟廣林拿起鄭華的毛巾擦油手,說周明回來了,大家排班吧。小晚說周明照顧岳母不方便,那還不如叫嫂子來,好歹她是女的。孟廣林的臉就由紅變黃,好像被人抽了一下,眼睛轉到一邊。

孟凡杰當班時,每天來得都晚,八九點鐘,好像只是來睡覺。胖大媽說你哥真有意思,哪有這樣陪夜的,還弄幾張報紙,鋪在床上,連外衣都不脫,穿皮夾克睡一夜。你媽也怪,什么事都不叫他,他也不伸手。

置身在這病房中,小晚感到赤裸裸的。一家人的生活狀況,都暴露在眾人眼中口中。孟凡杰跟家人無話可說,跟外人卻是有說有笑,也不避諱,說自己媳婦兒嫌醫(yī)院臟,每天回家都不讓穿衣進門,在門廊就把衣服都脫下來。鄭華就把眼睛閉上。胖大媽忍不住問小晚,說你嫂子到底是個什么人呢?聽說長得天仙一樣,只是這天仙為什么要嫁凡人呢?小晚就閉嘴,啞口無言。

鄭華住院,段雨嫣來過一次。進了門,在門與病床之間站了三分鐘,還用一個小手帕捂著鼻子。小晚對段雨嫣的行為見怪不怪,對她捂著口鼻的樣子也沒評判。胖大媽倒是開了眼,喋喋不休地笑了一整天。孟廣林是個人來瘋,見胖大媽笑,分外精神,有了講故事的機會。他絕不浪費口才,滔滔不絕,從段雨嫣的家世到成婚,一直到段雨嫣父親的離奇之死都說給人聽。說就說,還添油加醋,一點小事到他嘴里,儼然成了長篇小說。小晚本想打斷他,糾正他,但見他此時活潑得像另一個人,知道“隱私”二字對他著實陌生。如若打斷他的談興,別說今天沒什么好處,也不能擔保明天他不繼續(xù)講,就低頭看書,只裝作沒聽見。偶爾看看鄭華,鄭華假寐著,好像能感到小晚的目光,小晚看她時,她就張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小晚。小晚知道母親的意思,你也別害臊,攤到什么父親,就要承受。他愿意說,讓他說去。嘴長在他身上,你也管不了。

母女兩個的交流,孟廣林看到眼里,心里更加有了氣。他清理門戶的行動,在孟凡杰的堅決反對中敗下陣來。事到如今,孟廣林方才意識到,他自己這一家之主,已經(jīng)說了不算。他并沒想到一向軟柿子隨手捏的小晚也反對他,直接擋在了周明前面。這讓孟廣林十分驚訝,也十分生氣,但孟廣林把這記在心里?,F(xiàn)在需要人,先慣著她。他看著孟小晚的背影,心中恨恨地想,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立刻就報。

至于孟凡杰,他是真心沒辦法。辦法也是有的,就是學他媽孟張氏,到他單位鬧上十個回合。但孟廣林不是孟張氏,孟張氏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他是一個干部,做人事工作多年,他比孟張氏有理智。這理智就是孟衛(wèi)東不成器,孟凡杰是他人生最后的招牌。孟凡杰現(xiàn)在在大學里,一邊當個小官,一邊讀在職博士,前一陣子還發(fā)表了論文。孟廣林將那論文收藏在柜子里,擺得周周正正,連鄭華也不給看。想到孟凡杰將來是雙料干部,孟廣林的臉就笑得開花。孟凡杰就是他的面子,即使孟凡杰不理睬他,他也忍著。孟凡杰給了他吹牛的資本。

前三十年望父敬子,后三十年望子敬父。孟廣林謹記這一點,他也在這其中得到了樂趣。

4

第二天,小晚剛到病房,微微卻來了。微微是衛(wèi)東的前女友,剛剛分手。選擇微微做女友,是孟衛(wèi)東做過的最靠譜的事情。微微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但問題出在微微是個朝鮮族人,朝鮮族不愿意女孩外嫁,只愿意男孩娶外族人。微微的父母聽說女兒有了男朋友,只裝聾作啞,熱心地給微微介紹本族男孩。微微不敢違拗,只好虛與委蛇。衛(wèi)東說他遇見過那男孩,與微微在地下城里逛街,一看就是偽善之人,腿又短,穿一條褲子,褲襠垂到膝蓋。微微說哪里是遇見,是衛(wèi)東跟蹤她。不只跟蹤,還要跟人家打架。衛(wèi)東也不否認,只恨微微態(tài)度曖昧不明,兩個人的關系就進入低谷。

小晚沒想到微微會來,想衛(wèi)東還是不放心,到底還惦記鄭華,心下釋然。

微微是個長相喜感的女孩,一張小圓臉,一笑兩個酒窩,眼睛也是彎彎的。見了小晚,就說姐你快去單位吧。小晚有點不好意思,想一個年輕女孩,又沒有血緣關系,鄭華大小解,也是不方便,就照顧鄭華解手,然后匆匆離開,一路加快腳步。

到了單位,同事們都來問候,讓小晚感到很溫暖。就連因為評職稱漲工資關系不和的,也來問候,然后就中年來臨、人生窘境等問題感嘆一番。小晚想其實如果沒有利益關系,人們面臨生老病死,感受都一樣。正寒暄得漸入佳境,主管派人來叫。見了主管,說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不容易,也想照顧你,可公司有規(guī)定,我也不能改變。小晚知道是獎金的事,就說明白,該扣就扣,該罰就罰。

回頭領了工資,薄薄的幾張鈔票。小晚也顧不得許多,惦記著微微,不知是否勝任,一路趕著回去。

一進病房,見孟廣林正在給鄭華喂水,態(tài)度平和親切,看微微笑瞇瞇地坐在一邊,知道孟廣林在表現(xiàn)自己,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仡^見胖大媽擠著眼睛笑,說你這個小兒媳婦比那個好。孟廣林也笑,說就是,還是這個好,文明。八嬸說文明沒用,會照顧人,有孝心,最重要。你看我家大媳婦,大學畢業(yè),文明,見我老頭病了,嚇得不知道怎么辦。小兒媳婦一步?jīng)_上來,一把就把他揪住了,沒有她,八叔就摔倒了。

孟廣林就豎起大拇指,說選媳婦,還是要潑辣能干的。

鄭華住院的時候,孟家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鄭華的哥哥。鄭華的哥哥禿頂大頭,愛穿吊帶西褲,孟衛(wèi)東說他像日本動畫片中的茶水博士,因此得名。茶水博士是孟廣林叫來的,他由女兒陪伴著,從林灣風塵仆仆而來。沒到家,直奔醫(yī)院。到了醫(yī)院,茶水博士與鄭華執(zhí)手相看淚眼。鄭華見了娘家人,一時嘴唇顫抖,半晌不能平復。侄女明子是個溫柔的姑娘,對姑姑十分親熱,握著手久久不放。兩個人在病房坐了兩個小時,留下兩千塊錢,就告辭了。茶水博士說他糖尿病,正在治療,是向醫(yī)生告假出來的,明天還要打點滴,這就回林灣。孟廣林對他們當日來當日走,明顯地沒有心理準備。他看到茶水博士的時候,以為他會住幾天,他每次來都會住上一陣子,有時會住上月余,但現(xiàn)在卻過家門不入。孟廣林甚至并不在意茶水博士來不來,他更在意明子。孟廣林對茶水博士的兩千塊錢死活不要。

我現(xiàn)在缺的不是錢,他說,我缺的是人。

茶水博士聽懂了孟廣林的意思。他說我們這就回去,明子回單位請假,看看能不能來照顧三姑。

孟廣林看出了茶水博士的堅決。一個人如此主意一定,說什么都是沒用的。就是孟廣林這樣自詡鐵嘴鋼牙的人,對平靜溫和的茶水博士也沒辦法。他便訕訕地跟在茶水博士身后,看他們下樓。明子右手挽著父親的胳膊,不忘回過頭招手致意。孟廣林望著明子的眼神,充滿無奈和不舍。他多希望這個人能留下,聽他的吩咐。孟廣林管慣了人,深知手下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就多出選擇和淘汰的可能性,就可以將衛(wèi)東掃地出門。東方不亮西方亮,是孟廣林的處事原則,如果只有東方或西方,孟廣林的手段無疑失效,這讓孟廣林很失落。

第二撥客人卻是意想不到的,是自投羅網(wǎng)。她們是三個年輕女人,是孟二林的女兒和兒媳,從南方來北方看雪。她們到了才通知孟廣林,孟廣林說在醫(yī)院,把鑰匙給她們。女人們就住下來。盡管女主人不在家,也沒有影響旅游計劃。她們自己做飯,自己去玩兒,只當是找了一間無付費房子。孟廣林與弟弟早年失和,這兩年剛有所緩和,對她們倒不抱幻想。三個年輕女人來看過鄭華一次,帶了幾斤橘子、蘋果,小坐了一會兒,就去松花江游玩了。雖然不能來照顧鄭華,但晚上孟廣林回家有了飯吃,早晨也有飯吃,不像以前三頓飯都等著小晚買來。孟廣林嫌醫(yī)院的飯菜不好吃,不吃又餓,忍不住一邊吃,一邊罵。孟廣林是個寒門貴子,在吃上尤其挑剔,每頓必是三盤四碗,又饞,喜食肉魚。在醫(yī)院有什么好滋味?小晚就是盡力,買了餃子上來,餃子煮得皮和餡兒都分開了,一進口,好像吃了一口泡囊的面粉。孟廣林就皺眉頭,皺了也沒用,抱怨也沒用,小晚也沒辦法。鄭華這里離不開人,她也分身乏術。

過了幾天,三個女人要回去了。臨走那晚,孟凡杰有課,小晚等他接班到九點,只好回父母家住。見家里清鍋冷灶,沒做飯的樣子。小嫂子說她們在外面吃過了,問小晚餓不餓。小晚沒吃晚飯,卻也不知道餓,只想躺下睡覺。小嫂子就拿出兩副塑料手套,長袖,是景芳送給小晚打掃衛(wèi)生用的,一紅一黃。問小晚她能不能帶走,小晚想她們這幾日該看的都看了,大概只有這一副手套是看上眼的,就說那就帶走,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廣林從茶水博士走的那天開始,就數(shù)著日子,等明子回來照顧她三姑。茶水博士的內(nèi)人沒工作,卻能生孩子,前些年生活不易,八個孩子從小就輪番在三姑家過生活,開始是鄭華的父母帶著來,長大了就自己來。每次鄭華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走時少不了衣服和錢。到了后來,一住就是一年半載。孟家那時還有些積蓄,也都用光了。鄭華雖然身材纖細,卻長著一雙短粗的手,伸出手指,沖著光,五個手指之間都是縫隙,沒有一個能并攏上。她自己就說一句,攢不下錢,漏財。

鄭華將娘家看得比婆家重,侄子們比自己的孩子重。有一口吃的,都給侄子侄女,不給自己孩子。鄭華說是因為他們困難多,照顧別人是美德。這話聽起來大公無私,其實私心很多。到孟凡杰長大,對母親耿耿于懷。他也不愿意照顧母親,也不愿意給她錢。他記得母親多年前說的話,我老了不靠你們,我有侄子。這句話真實地傷了孟家孩子的心。孟家孩子是有孝心的,但鄭華這一句話,有自絕于人民的意思。孟凡杰就暗地里想,看著,看你老了,我不管,等你侄子來管。

如今鄭華躺在床上,連哥哥兩個字都叫不清楚了,她的侄子們一個也沒來。侄女來了,又走了。孟廣林等了幾天,沒音信,知道是不來了,氣得破口大罵,坐在鄭華病床邊上,將以往的陳年芝麻谷子翻得烏煙瘴氣。鄭華只閉著眼睛,眼皮睜都不睜,也不知道她是睡著還是醒著。小晚但愿她睡著了,什么都沒聽見。

胖大媽就撇嘴,又不敢大聲,小聲對小晚說,你媽這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孟廣林耳背,眼睛卻尖,見胖大媽嘴動,跟小晚說話,就問她說什么,胖大媽就哼一哼說,真的是這樣嗎?那你可積德了,幫襯窮親戚了。孟廣林說積什么德,如今連來都不來,真是白眼狼,就是《紅樓夢》里說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說完了,感到自己水平很高,自如運用古詩詞,臉上五官瞬間放松,眉眼笑瞇瞇的,一只長壽眉毛抖動著。自己陶醉了一會兒,然后又說,你看她是大學生,我是中專生,她的字還不如我,理論水平也沒我高。

胖大媽就笑,一邊笑,一邊將橘子剝成一瓣一瓣,往嘴里送,將余下的放在橘子皮里,半個橘皮像一個小碗,將一把金黃的橘子盛在里面。胖大媽嚼著橘子,對小晚說,看你爸,處處顯得他有多好,有多高明,誰也沒有他有本事。小晚也笑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孟廣林一向自以為是,奇怪的是鄭華雖然看不慣孟廣林的生活習慣,對孟廣林的工作能力倒是佩服。說開會的時候傳達文件,人人都認真聽,還記在本子上,只有孟廣林睡覺,還有呼嚕聲。到發(fā)言時,孟廣林立刻清醒,張嘴就發(fā)言,甲乙丙丁,ABCD,條分縷析,清清楚楚。不只是重復文件精神,還有創(chuàng)意,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鄭華對此很欽佩。

小晚想,這大概也是鄭華能將這一場婚姻進行到底的原因。如果在妻子眼中,丈夫一無是處,大概再傳統(tǒng)也散伙了吧。孟廣林在鄭華眼中,還是一有是處的。

雖然鄭華參加革命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心中對孟廣林的農(nóng)民生活方式卻還是不屑。小晚認為鄭華的精神世界是分裂的,并沒有達到全盤接受。

聽說那時候你爺爺賺錢少,只能買兩個冬瓜回家。你奶奶就把兩個冬瓜,從門里踢到門外,再從門外踢到門里,還一迭聲地罵他沒用,不能帶魚肉回家。

那樣冬瓜會不會被踢漏了?小晚問。感到細節(jié)不太真實。

鄭華就白小晚一眼,不再說話。停片刻又說,就是不會勤儉過日子。瓜怎么了,做好了一家人也能吃飽,日子過得不是富貴,是和和美美。

小晚贊同母親對生活的認識,她從來不贊同父親的觀點,相反,總別拗著。這讓孟廣林感到自己在女兒眼中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小晚自認為尊重那些勤勞和氣寬厚的人。孟廣林對她來說,太過尖銳,霸氣,無理,她承受不了。

5

每次衛(wèi)東來值班,鄭華都有很多要求,讓他給自己擦臉,刷牙,洗腳,衛(wèi)東像鄭華,長著一個細高個子,二十多歲,還有些青澀,照顧母親時毛手毛腳。他是老兒子,鄭華對他很是溺愛。衛(wèi)東在水盆中洗毛巾,叉著雙腳,彎著腰,洗得水嘩嘩響,濺出來,濺在水泥地上,胖大媽忍不住用手擋。衛(wèi)東一邊洗,一邊問鄭華,怎么我一來就要干很多活?你怎么不讓他給你擦臉洗腳?衛(wèi)東口中的他,當然就是孟凡杰。

鄭華就笑,笑得有點無可奈何,說他年紀大了,都結婚了,我怎么好意思讓他伺候。衛(wèi)東說那也都是一樣的兒子啊。胖大媽說這個你也不懂?你媽這是跟你親嘛。

這句話讓衛(wèi)東很受用。他將鄭華扶起來,坐好,將母親的一雙腳放在溫水盆里,蹲下身子要給鄭華洗,鄭華搖頭,說泡一會兒。衛(wèi)東就直起身子,就勢坐在鄭華身邊,母子倆一高一低,并肩坐著,很親熱的樣子。胖大媽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衛(wèi)東回歸之后,孟廣林不理他。按他的話說,躲著他。衛(wèi)東來接班,小晚離開,孟廣林就跟著小晚走,連胖大媽都看出來,說你爸跟著你,是沒地兒吃飯吧。小晚沒辦法,只好跟他回家,給他做好吃的,才能回自己家。有時回來晚,就住下,自己一個小家都交給了周明,連天天也常常幾天才能看到一次。

鄭華發(fā)病時入了冬,一轉眼過了四十多天。今年春節(jié)來得早,一月末就來了。一進臘月,孟廣林就開始計算日子,算鄭華能不能回家過年。過年是大事,孟廣林不能想象鄭華在病床上,這個年怎么過。

日子是一天一天來的,來了的日子被屈指算過去了,剩下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走。按照年譜,臘月里的每一天都有說法,洗被褥,掃房,蒸糕,采買,往年這些都是鄭華操持的,如今鄭華躺在床上,沒人做,房間里清鍋冷灶。孟廣林就和小晚商量,不讓她回周明家過年,留下來和他們一起過年。小晚沒有選擇。母親住院一天,她就陪一天,她是個愚忠的女人,在這一點上她倒像鄭華,對娘家有衷心。周明雖然不滿意,也沒辦法,他是弄不了孩子的,好在母親在,他們祖孫三人就回了老家,將小晚一個人留下。

小晚送走周明和孩子,一身輕松,不用兩頭撕扯。一到醫(yī)院,胖大媽就說隔壁景芳的媽去世了,小晚嚇了一跳,說怎么這么快?前兩天不是好好的?胖大媽說聽說是肺炎,冬天老人最怕得肺炎,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沒了。奇怪的是也沒發(fā)燒,大概是連發(fā)燒的力氣也沒有了。小晚說那景芳也走了?胖大媽說哪里走得了,她媽一咽氣,她爸就病倒了,換了一個病房,景芳接著照顧。

小晚就去看景芳。景芳穿一件黑毛衣,披著頭發(fā),眼睛腫得像兩個桃,皮膚上都是皺褶,一夜之間,老了很多。小晚有些心疼,說姐你別太難過,節(jié)哀順變吧。景芳就嗚咽了幾聲,也不敢大聲哭,看看老父親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兩個眼睛閉著,緊抿著嘴角,就止住哭聲。兩個人來到走廊,小晚說雇個看護吧,白天黑夜地熬,你怎么扛得了。景芳說沒事,扛不了再雇。一雙手就去扯毛衣,將毛衣扯得一團糟,淚水糊了一臉。小晚將手上剛買的水果兜遞給景芳,景芳不要,推搡了一會兒,才接了。

經(jīng)過四十多天的醫(yī)院生涯,小晚人消瘦得紙片一樣,一張臉慘白。工資沒有給周明,每天吃飯用,也是緊巴巴的。孟廣林倒適應了,每天來醫(yī)院,像上班一樣,早晨空腹來醫(yī)院,一坐一天,坐到小晚換班,一天三頓都在小晚身上,還總嫌伙食不好。小晚沒辦法,有時在飯店叫幾個菜上來,鄭華輸液,點葡萄糖水,吃不多,孟廣林也不讓,只悶頭自己吃飽了事。胖大媽就斜著眼睛看他,說真不像當?shù)模环皱X不花,都指望著閨女,閨女是出閣的人,讓閨女在婆家沒法做人嘛。孟廣林只裝沒聽見,吃飽了,到走廊或院子里轉一圈,依然還回到病房,坐在空床上打盹。其實家離醫(yī)院只有步行五分鐘的路,他也不回去。胖大媽說真說不好你爸對你媽是好還是不好。不好吧,天天來打卡。好吧,什么也不干,就等著閨女伺候。小晚笑,說他在家沒飯吃。胖大媽說他自己不會做?小晚說他不做,都是我媽做。胖大媽就睜大眼睛,看西洋鏡一樣看孟廣林,撇著嘴說,真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爺們兒——還不如神仙供到佛龕里。好歹神仙不用吃飯——你媽到底看好他哪兒了呢。

看好哪里了?小晚想起母親的話。是組織介紹的呀。二五八團。孟廣林當年二十五歲,八年黨齡,團級干部。有資格結婚,就把剛畢業(yè)的鄭華介紹給他,做了新娘。

對胖大媽來說,孟廣林是個怪物。小晚見過胖大媽的男人,矮個兒,精干,每次來,都是好菜好飯,水果點心,問候過就撤退,回家干活掙錢去。常陪胖大媽的,是她女兒,長得跟胖大媽一樣富態(tài),一個模子坯出來的。來了就坐在床上吃,母女倆一吃就吃掉一籃子水果,不住嘴。孟廣林見了,臉朝上看天花板,不說什么。出了門,對小晚說,這一對兒飯桶,就知道吃,吃得豬一樣,哪里像你媽。你媽可是深沉的人,從來不在人前撇著嘴吃喝,人吃喝也是有規(guī)矩的,不能過分。小晚奇怪地看看父親,這是她很少聽到父親對母親的贊美。她也沒想到父親這樣評價胖大媽,表面看他們好得很。

四十多天里,孟廣林說評書一樣,將他的光榮歷史說了個通透。有些細節(jié),比小晚以前聽到的還豐富。因為過于精彩而不切實際,小晚認為他是臨時瞎編的。開始小晚對父親的胡編有些生氣,認為他吹牛,胡說八道,但她并沒有說穿。她認為當面戳穿謊言,有些不厚道,何況是自己父親。她只保持沉默。但后來小晚發(fā)現(xiàn)父親說評書的時候,房間里的人都屏息凝神地聽,連隔壁房間的病號和護理都圍在門前,好像聽袁闊成說評書一樣,還流露出崇拜、羨慕、同情、渴望等各種眼神,完全入戲。八叔的陪床聽了,豎起大拇指,說老爺子威風,不是一般人。小晚低下頭,只當沒看見。有一天小晚看到景芳站在人群后,也在聽孟廣林說評書,而且聽得專心致志,小晚感到奇怪,就又看了一眼。景芳察覺了,就笑,擠進來小聲說,你爸爸倒是個性情中人,他的故事可以寫小說。

小晚想,孟廣林是自己的爹,如果是個陌生人,這樣的口才和故事情節(jié),自己是不是也會被吸引?這樣想時,心中的氣就消了一點兒,羞恥感也減少了一些。

小晚希望這真是一個評書,一個小說,一個藝術家在表演。每次她這樣想的時候,耳邊就想起《小夜曲》。這真是怪事。小晚開始還詫異,懷疑自己又幻聽,但除了《小夜曲》在回響,倒沒有其他聲音。小晚就安之若素,她閉上眼睛,慢慢聽音樂在腦中回響,心里安靜很多。

鄭華的病情有所好轉,但還是躺著,很少說話,也少有扭動,總保持平躺。小晚有時怕她累,想給她翻身,鄭華就說不用,這樣恢復得快。小晚知道這是母親強烈的求生欲,就不說什么。醫(yī)生來,說腦出血的部位在語言中樞,出血面積不算大,如果將養(yǎng)得好,以后能慢慢吸收一些。鄭華和小晚聽了,都舒了一口氣。孟廣林摸一下山羊胡子,得意地說,那我們能出院嗎?醫(yī)生說再點幾天吧,早出院怕反復,腦中風最怕的就是反復,第一次得病還好恢復,第二次就沒那么幸運了。孟廣林說那當然,搶救及時。一發(fā)現(xiàn)我就說送醫(yī)院,我要不把她送醫(yī)院,她的這條小命就沒了。

雖然吃得少,鄭華到底是好幾天沒大解。吃了幾天藥,也不見動靜。胖大媽說整天躺著不運動,也沒見她吃什么,怎么能大解。護士小姐說那就灌腸。灌了腸,等了一會子,鄭華突然要大解。小晚就用醫(yī)院的容器接,開始還好,后來突然就崩潰了,容器不管用,小晚手都用上了,剛好衛(wèi)東來接班,拿著一卷手紙拼命堵,還是弄到床單上。姐弟倆手忙腳亂,鄭華臉色灰白。八叔的女人說可不得了,這要人命了。俺村的人臨終都要瀉,一瀉人就完了。小晚沒經(jīng)驗,聽了八嬸的話,眼淚就流下來。見鄭華閉著眼,咬著牙,更害怕,就哭出聲來。衛(wèi)東也慌了神兒,一迭聲去叫醫(yī)生。孟廣林從空床上站起來,一雙寬大的褲子一抖一抖的,腦袋向前傾著,下嘴唇抿著上嘴唇,山羊胡子翹起來,腦袋細長,像一個帶著火氣的西葫蘆,見小晚哭出聲,就說,完了完了。鄭華的嘴唇就動一動,小晚忙將耳朵貼上去,聽見鄭華細細的聲音,說別害怕,沒事兒。睜開眼睛看小晚,眼神平靜如水。

小晚就止了哭聲,姐弟倆將鄭華的瀉物都收拾了,衛(wèi)東用雙手抱起鄭華,將她放在空床上,換了新床單。鄭華咧嘴笑一下,衛(wèi)東就說媽你太沉了,你怎么這么沉?

病房里是空的,鄭華這一瀉,將胖大媽和八叔都熏到走廊,連孟廣林都被熏走了。

下午病房里安靜下來,大家都進入午休狀態(tài)。鄭華折騰得累了,打上點滴就睡了過去。孟廣林也在空床上瞇著了,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是難得的歲月靜好。小晚坐著,享受這難得的安靜,衛(wèi)東閑不住,到走廊打電話。突然聽到孟廣林大叫起來,一邊四肢抽搐,一邊用手抓脖子。衛(wèi)東一個箭步?jīng)_進來,按住了孟廣林。孟廣林睜開眼睛,一身大汗,看見衛(wèi)東,就氣惱地甩甩手。原來孟廣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得了癌癥,他不愿意活受罪,就想上吊,自己用麻繩做了一個結,剛把腦袋塞進去,突然后悔,想掙脫,卻掙不出來,越勒越緊,他突然絕望,就大哭起來。

胖大媽笑,說你看還是兒子好,關鍵時候,跑到夢里來救你。孟廣林翻翻眼皮,不說什么,對衛(wèi)東倒也不那么生氣了。

天氣一天天變化,北方人稱三寒四暖,說若冷三天,就會暖和四天。就是這冷暖交替著,年一天天近了,人們開始議論過年的事,辦年貨,買禮物,誰要來了。八叔和胖大媽是同一天出院,臘月二十八。都是熱熱鬧鬧走的。八叔恢復得好,平素聽他低聲說話,病好了要出院,原來是個大嗓門,很洪亮地宣布回家過年了。胖大媽出院也隆重,女兒給她帶來一件新衣服,還是個貂兒,穿上顯得氣度不凡。精瘦的男人站在她身邊,畢恭畢敬。胖大媽俯身跟鄭華告別,好像慰問一樣?,F(xiàn)在病房里只有鄭華一個病人。平日里送往迎來的多,鬧哄哄的,這一走,病房就空起來,又趕上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鄭華還躺在床上,氣氛就不只是冷清,而是凄涼了。中午小晚特地在飯店要了幾個菜,三個人在醫(yī)院床前小柜上吃的,也是這幾天吃得最好的一頓。孟廣林吃得嘴角流油,吃完了,貓著腰,蹺著二郎腿坐在空床上,像一只卷曲的大蝦。他本來就是細高個子,如今跟著鄭華在醫(yī)院熬了四十多天,就更瘦了。鄭華躺著,孟廣林瞇著眼抽煙。小晚給鄭華擦臉,洗牙,看著點滴不能過慢,也不能過快。鄭華每天要打四種藥,一個接一個,手背上的血管都凸起來,青筋暴露,一大塊淤青。胖大媽說貼土豆片能讓淤血減輕,小晚就帶了幾個土豆來,每天貼幾片。

但今天氣氛明顯不對,孟廣林的眼神,賊溜溜的,充滿氣憤。他斜眼看看鄭華,大聲地嘆著氣,鄭華閉著眼睛,看似睡覺,其實醒著。小晚從母親的呼吸中聽得出來。孟廣林更大聲地嘆氣,但鄭華還是不醒,他就走過來,站在鄭華床前,也不彎腰,說你想在這兒過年嗎?語氣中帶著氣。鄭華就睜開眼睛,對孟廣林說,回家。

孟廣林就喊了一聲,向外走,站在走廊里,對護士站里的護士說,我們要出院。

醫(yī)生過來看,問了護士早晨檢查的情況。對孟廣林說,對一個腦出血的病人,其實再住幾天是應該的。孟廣林大聲說,誰在醫(yī)院過年?我們要出院!病人要求出院,你們還不讓出院了?醫(yī)院是監(jiān)獄嗎?是不是還要上級批準?我找你們領導去。這樣說著,臉也紅了,白頭發(fā)也豎起來,雙眼泛著血絲,好像是一只斗架的老公雞。醫(yī)生就笑一笑,說老爺子火氣好大,孟廣林梗著脖子說,是你們不講理。醫(yī)生就坐在桌前,給他寫出院單。寫完了,交給孟廣林,孟廣林卻不接,努著嘴讓小晚接。小晚只好接了,下樓去辦出院手續(xù)。

平日擁擠的大廳也沒有多少人,顯得格外冷清。窗子上掛著“歡度春節(jié)”幾個字,紅紙黑字,魏碑,端莊有力。醫(yī)院外邊的幾個女人穿著紅衣服,嘻嘻哈哈笑著走過去,好像趕著參加什么活動。小晚抽抽鼻子,聞到濃濃的年味。在大廳遇到黃奕。黃奕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穿一雙紅色高跟鞋,身影婀娜,是那種豐滿的苗條,一張臉豐潤好看。見了小晚,憐憫地說,看把你熬的,照看病人可不是輕活。然后又小聲說,有件事要提醒你媽。小晚說什么事兒?黃奕說他們還有夫妻生活嗎?小晚說不知道。黃奕就說告訴你媽,以后就別了。一激動,容易再犯,那就麻煩了。第二次可沒第一次幸運。小晚直著眼睛想一想,點點頭。

上了樓,見景芳打水回來,還穿著黑毛衣,將頭發(fā)綰起來,露出一節(jié)雪白的脖頸,精神好了很多。見了小晚,說要出院?小晚說是,你們呢?景芳說我們不出去,就在這兒過年了。小晚見景芳平平靜靜,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好像過不過年跟她沒關系。景芳看出小晚的心思,說哪里都是家,就看你怎么想,都在一念間。一念天堂。小晚就伸出手,與景芳握了,說謝謝你指點我。景芳一笑,說沒什么,每家都一樣,你就全當你是獨生子,沒別人,所有的責任都是你的,心里就安靜了。個人有個人的命。

小晚說看不出,你還信命。景芳說不是信,是真的就是這么回事,萬事自有因果。你還年輕,以后就懂了。

小晚有點好奇,說你在加拿大,也信這個?

景芳嘆一口氣,說在哪里都一樣,外邊風景不同,關上門,還不是過自己的日子。

兩個人站在走廊里,無語了片刻。景芳說你還好,照顧媽媽出院了。我也在醫(yī)院照顧我媽,兩個月,我媽死在我懷里。

小晚就不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悲哀游絲一樣,慢慢裹上身,越勒越緊。小晚喘一口氣,好像要把窒息呼出來。兩個女人默默站了一會兒,就告別。孟廣林在走廊那邊等著呢。

打完點滴,大概是下午三點。說到出院,倒是麻利,小晚給鄭華穿上羽絨大衣,用自己的厚圍巾把鄭華的頭裹得嚴嚴的,一手扶著母親,一手拎著日用的東西,出門打出租。告訴司機開慢點。司機是個中年漢子,看著魯莽,開車倒溫柔。一路進了小區(qū),將他們放在家門口的臺階下,孟廣林鉆出車門,只管自己先進門。小晚付車錢,攙著鄭華,提著東西,步履緩慢地進了樓道。孟廣林已經(jīng)進了家門。房門大敞四開,透著沒有煙火的冷清。

這時吳姐從樓上下來,見了鄭華,很是熱情,說回來了,病好了?鄭華便點頭微笑,說那天謝謝你。吳姐說謝什么,病好了就是福氣。

回家就好了。鄭華說。自從生病之后,鄭華就變得軟弱無力,連說話聲音都小了,扶著小晚的手也是綿軟的,小晚將她安置到床上,想起黃奕說的話,有些不好開口,猶豫一下,感到還是要說,就問母親,你們有夫妻生活嗎?鄭華點點頭。小晚有點驚訝,并不知道老年的父母還恩愛著。小晚就將黃奕的話說了一遍。鄭華張大眼睛,半晌不語。小晚就說,也不能燙頭發(fā),容易復發(fā)。鄭華便點點頭。

又到吃飯的時候,肚子先自咕咕叫了。小晚累了一天,此時恨不能倒頭就睡。孟廣林問吃啥,她只好到廚房,見有掛面和青菜肉絲,就做了一鍋青菜肉絲面,端到桌上。孟廣林說這個真簡單啊,口氣中頗不滿。鄭華喝一口面湯,說好喝。孟廣林更大聲地說,你說什么?鄭華就將面湯咽下去,提高聲音說好吃。孟廣林便嘲諷地一笑,說那就多吃點。

到了晚上,孟廣林開始說吃年夜飯的事兒。打電話讓孟凡杰一家過來,電話中說完了,卻不再說話,只聽那邊說。小晚知道那邊是不想來。正想著,見鄭華從臥室里直挺挺走出來,穿著襯衣襯褲,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走到孟廣林身邊,將電話拿起來,讓孟凡杰一家回來過年。小晚被母親的英雄氣概嚇到,她真是擔心鄭華會跌倒,看樣子鄭華雖然生了病,腦子卻還好,處處按照丈夫的標準要求自己。出院也好,請兒子一家吃年夜飯也好,都是丈夫心愿的達成。這樣想著,小晚感到母親這一生真是不容易。但不這樣,又能怎么樣。鄭華說,女人這一生,有如水之于器,隨方就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殺豬的翻腸子,嫁給鐵匠耍錘子。

6

大年三十清晨,孟廣林起早出了門。到小晚起床時,孟廣林已經(jīng)回來了。破天荒的,孟廣林買了帶魚、墨魚、肉等所有年貨,正在廚房里剁肉餡兒。小晚見他將肉餡兒墨魚韭菜拌在一起,墨魚沒有完全切碎,還帶著黑色,感到有點惡心。孟廣林見她醒了,就讓她包餃子,孟廣林只管用鍋碗瓢盆,卻不管清洗。沒有幾分鐘,廚房就好似戰(zhàn)場一樣,到處都是用過的物什。小晚只好跟著他洗刷,孟廣林很奇怪地看她,說洗什么?還要用呢!

三個人中午吃的三鮮餃子。小晚沒想到看著黏糊糊的餃子餡兒格外好吃。想起鄭華說的,孟廣林不是不會干,是不干。孟廣林只管將臉埋在碗里,斟滿小酒盅,吃得鼻子尖都是細碎的小汗珠。小晚知道他至少此時是滿足的,他滿足了,自己也就安靜了。

到了五點,孟凡杰一家還沒有來。孟廣林有點焦躁。對于孟凡杰一家,他是拿捏不住的。小晚和衛(wèi)東都不說話。房里一片不安的靜默。鄭華住院這一段,孟廣林和孟衛(wèi)東保持著不見面的距離,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是游擊隊的作戰(zhàn)方針。如今鄭華出了院,又是大年三十,衛(wèi)東回來,就鉆進他的小房間。孟廣林看見了,只當沒看見,也不再提,個人都給自己一個臺階下。轉一年就是一年的新生,中國人過年的意義大抵就是這樣。小晚這樣想著,暗自慶幸,如果沒有過年這個時間點,過去幾十年的舊事是不是都要背著?小晚下意識地松一松肩膀,沉重的往事,她已經(jīng)背不動了。

孟廣林獨自坐在客廳里,臉色越來越難看。這時候電話響了,叫了好幾聲,孟廣林卻不接。小晚從廚房里走出來,一邊擦手,一邊拿起電話。原來是明子。明子說要過年了,也不知道三姑出院了沒有?身體怎么樣了?小晚說出院了,好多了。孟廣林抬起眼皮看小晚,問是誰,小晚說是明子。孟廣林就來接電話,說你們一去就沒信了哈,我這里還等你們回信呢。明子那邊說回來請假,領導不給,說年根兒底下了,實在是忙。孟廣林就冷笑一聲說,當年你們家老的小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沒見一個忙的。鄭華不知什么時候,悄沒聲地走出來,站在孟廣林身邊,伸手接電話。孟廣林偏不給,他憋了一肚子氣,正好有發(fā)泄的地方,怎么能輕易放過。他是打定主意要鬧一場的。鄭華這時候臉色也變了,小晚見了,勸鄭華回房歇著。明知道孟廣林的脾性不可逆,只好由他撒潑去。

這時門響,孟凡杰走進來,孟廣林見他兒子進來,一臉的氣憤立刻換成了驚喜,聲音也瞬間低了八度,變得很有禮貌,也不聽對方說什么,自己這邊也不再說話,啪的一聲放下了電話。鄭華和小晚都長舒了一口氣。

孟凡杰還是老樣子,腿上一條筆直西褲,上身一件半長皮夾克,胳膊下夾著一個小公文包,一看就是標準的干部。進了房也不脫衣服,先從小公文包里抽出一沓錢,說他先來送錢,一會兒回去,接段雨嫣母子一起來,這一千塊讓孟廣林給孩子做壓歲錢。這是年年的固定節(jié)目。孟廣林才不會給孩子這么多壓歲錢,而段家卻給,孟凡杰只好自己出錢,給自己長臉。這么做,父子倆都不愿意,孟廣林認為完全不必做這個虛假節(jié)目。孟凡杰說我出錢你做好人情,有什么不愿意。兩個人相互不滿,這個戲卻每年照演。孟凡杰是個節(jié)儉的人,這出自他的成長經(jīng)驗,孟廣林和鄭華兩個人工資很高,有的人家六七口人的工資只有鄭華一個人那么多,但這兩口子不會過日子,手又松,養(yǎng)了這個養(yǎng)那個,一輩子沒有積蓄。孟凡杰有時忍不住跟鄭華算花銷,算他們除了生活必需之外,可以積攢多少錢。鄭華只是看著他笑。鄭華說居家過日子,哪里不是錢?難不成房頂開門、氣眼行車?孟凡杰就說不出話。想起小時候,三年困難時期,他餓得直哭,母親拿回來兩斤黃豆,他又餓又困,等母親炒黃豆的時候,就睡著了。醒來一看,一粒黃豆都沒有。母親都給她妹妹拿走了。他就躺在地上打滾。

他對于母親的疏遠,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他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對他那么絕情。一粒黃豆都沒有。他是他的親兒子嗎?在他饑餓的時候,母親把救命糧給了別人。

十幾歲時,他問過母親為什么這么做。鄭華只是笑,好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她說你不是還有我嗎?我妹妹沒有父母,我不照顧她,她就困難了。

那時小姨已經(jīng)是大人,而他只是一個小孩子,但在母親眼里,妹妹比兒子更重要。

有人說這是大愛。這是大愛嗎?孟凡杰想不通。即使是扶老憐弱,自己也是更弱小的那個吧。他對母親這種大愛不能理解,他認為母親這是對自己缺少愛。而一個女人如果不愛自己的孩子,她怎么能得到孩子的尊重?

鄭華眨眨眼。鄭華對這樣的論點沒有什么可說的。鄭華的觀點很簡單,對貧困的人,她永遠要伸出手,幫一把。尤其是娘家人。鄭華愛娘家人超過了愛自己。

之后孟凡杰再沒有問過母親,也不再跟她計算什么。鄭華是一個模范工作者,她的心從沒有停留在一個小家的生活中。在鄭華的心中,家庭、子女都是累贅。她的一生是要奉獻給工作的。她恨不能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而不斷的生育、撫養(yǎng),纏住了她的手腳,讓她不能奔跑。她從不會算計任何生活的成本,當年她參加革命,一分錢也沒有,供給制。一個月幾斤小米,她活得很快樂。她認為錢就是個數(shù)字,她是不會沾銅臭味的。共產(chǎn)主義的目的就是消滅金錢,按需分配。

孟凡杰要走的時候,小晚叫住他,讓他對父親說,把醫(yī)院的押金錢還給她。孟凡杰有些不耐煩,說多少錢?小晚說三千塊,我們家全部的積蓄了。媽是全公費報銷,不用這筆錢。孟凡杰就奇怪地看她一眼,說你就這一點錢?好像對她的貧困有所怪罪。

過了一會兒,小晚聽到孟凡杰和孟廣林的對話,孟廣林說她就這點錢?孟凡杰的聲音含著破音,不耐煩地說,都是出門子的人了,把錢給她吧。

小晚就聽到立柜門鎖嘩嘩的聲音。打開門鎖,拉開抽屜,孟廣林所有的錢和貴重物品都在抽屜里。這些貴重物品不僅有現(xiàn)金和存折,還有每個孩子的畢業(yè)證,從小學到大學。

孟凡杰走出來,將一疊錢遞給小晚,眼睛亮亮地說,我說會給你的。眼神中有為妹妹做了好事的得意。小晚點點頭,沒說什么。把濕手在圍裙上擦一擦,接過錢,揣到褲兜里。

如果是自己跟父親說會是什么樣呢?小晚想都不愿意想。孟廣林會滿臉通紅,頭發(fā)直立,會氣憤。小晚不想有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她“曲線救國”,憑著孟凡杰的面子,不直接跟父親打交道。大學畢業(yè)快十年了,她和周明都沒有積蓄。這一次她在娘家已經(jīng)挨過了四十多天。如果不是周明帶走了天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兼顧。她想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不僅是好女兒。她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

7

這是個沉默而緩慢進行中的大年三十之夜。小晚做了主廚。孟家的祖孫三輩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段雨嫣是中間人,她一會兒從客廳到廚房,一會兒從廚房到客廳,踢踏著兩條腿,手里捧著一個大碗。廚房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就端走給兒子吃。她先自備好一只小碗、一個勺子,用開水燙過,濕手也不用毛巾擦,就在空中甩一甩。她嫌鄭華用的毛巾油膩。

整個晚餐,一家人都在說小晚做的菜多不好吃。孟廣林說清湯寡水的,孟凡杰說菜切得太粗了,好像比著手指頭切的。段雨嫣顛倒一雙筷子,夾來夾去,將盤中的好東西都夾到兒子碗里。小晚不說話,只是微笑,她從不抱怨什么。抱怨什么呢,如果沒有這個話題,這幾個血親關系的人,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孟凡杰一家是不會開孟衛(wèi)東玩笑的。孟衛(wèi)東能耍菜刀給他們看,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孟廣林也不會開孟凡杰一家的玩笑,這是他最尊貴的客人,他得罪不起。孟衛(wèi)東只管吃,他與父親和哥哥都不說話。父親和哥哥也不與他說話,在他們眼里,他本來是一個可以捏一捏的小柿子,但現(xiàn)在這個小柿子開始硬起來,硬得好像一個火藥桶。段雨嫣對孟衛(wèi)東不屑一顧,她認為他是這個社會的低檔人。只有小晚是一個溫順的女人,大家可以開她的玩笑,挑剔她的飯菜,段雨嫣指點著她說,這么粗硬的頭發(fā)還留披肩發(fā)。她撇撇嘴說,一點型都沒有。

這個家終于找到了一個話題。在這個話題的泛濫中,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這個話題有意思,又消磨時間,他們看著小晚沒有脾氣地微笑著,心里輕松了很多。

孟凡杰一家吃完晚飯就走了,沒有一起守歲,也沒有吃午夜的餃子。他們停留了大概三小時。

他們走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好像一個緊張儀式完滿收官。鄭華和孟廣林都回房睡了,小晚開始收拾殘羹剩飯。孟衛(wèi)東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動畫片,看了一會兒,就跑出去放二踢腳。他買的是十響一個的麻雷子和穿天猴,要崩一崩這一年的晦氣。他叫小晚跟他一起去,小晚一邊刷碗,一邊說你去吧,我還沒收拾完。衛(wèi)東就穿好大衣,站在走廊,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一股青煙繚繞在他臉上,他瞇一瞇眼睛,年輕的臉龐上,突然有了一種成年的味道,這是小晚第一次看見衛(wèi)東吸煙,她對他臉上的變化有些驚詫,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衛(wèi)東呼出一口煙,轉身開門出去,手里拎著一掛鞭炮。他站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放了一陣,放得驚心動魄,心滿意足。他回到家里,家里靜悄悄的,小晚已經(jīng)睡了,她蒼白的臉上寫滿了疲憊。

衛(wèi)東給她蓋上被子,小晚就動一動,說《小夜曲》。衛(wèi)東沒聽清,走出來,坐下看電視,腦子靈光一閃,明白姐姐剛才說的是《小夜曲》。

《小夜曲》是什么呢?衛(wèi)東沒往深處想。他繼續(xù)看動畫片——《貓和老鼠》,他的最愛。湯姆貓和杰瑞鼠相互追逐著,打斗著,玩著各種心機,但每集結束,它們都一起在圓圈里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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