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一

陳也和余韻剛吵完一場很有營養(yǎng)的架。說“有營養(yǎng)”，是因為吵架后，在客廳賭氣的陳也聽著廚房里菜蔬與熱油接觸發(fā)出的嗞啦聲、鍋鏟與炒鍋的碰撞聲，以及偶爾傳來的菜刀砍剁的聲音，殘余的氣惱被好奇心全然代替，忍不住走進廚房。

餐桌上已經擺了幾個盤子，而油煙機還在轟隆隆地轉，炒鍋里的孜然羊肉正散發(fā)著特有的香氣，余韻面前的砧板上堆著切好的青菜，微波爐“?！绷艘宦?，顯示豬肉已經解凍。

“你這是……”陳也忍不住開口，“有客人？”

余韻沒抬頭，卻在另一塊砧板上“砰”一聲砍了即食五香雞的頭。陳也夸張地抖了抖，語氣柔和：“這種粗活，放著我來？”

“好?。“驯淅锏臇|西全吃了，以后就再也不會亂糟糟惹你心煩了。”

他咽下了一句又一句涌上喉頭的話，只說：“原來你還有著快手做大餐的高超技藝呢？”余韻看著他，陳也抓緊時機，笑得相當狗腿：“我還以為你只是長得美！”

他走到爐灶前，熟練地掂了兩下勺：“我想加盟你的家庭版豪華晚餐……”余韻解下圍裙，朝他兜頭扔過去：“記得把廚房收拾干凈！”

陳也和余韻是因為在冰箱里找東西吵架的。余韻堅持說有一塊咖喱，陳也將一根蘿卜、一盒雞蛋、兩盒牛奶倒騰出來，發(fā)現還有一捆小白菜擋住視線，他再次確認，并忍不住抱怨：“真的有嗎？在哪里？樓下就是超市，怎么非把冰箱囤這么滿??！”他又說：“這個牛肉罐頭，你說想吃，我買回來你吃了沒有??？”

兩人像扯了毛衣的線頭，你一句我一句，都生怕少說一句會吃大虧。由一塊調味料上升到三觀問題，甚至宇宙和人類。并且，吵架時，人的記憶力絕佳，昨天、上月，甚至更久遠的記憶也可以閃回，還僅限于不開心的片段。

然后，這次吵架以余韻的一句話結尾：“你這個騙子！你是個懶鬼！你是一只豬！”

一語涵蓋人類、鬼神、畜生，陳也噎住了，他氣呼呼地一抬眼，見她快哭了，于是乖乖閉上嘴出去了。

沒一會兒，廚房里便傳出鍋碗瓢盆交響曲。陳也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真的有些日子沒有洗過衣服、拖過地板，沒有整理過房間也沒有做過飯了，余韻說得對，自己可能真的是一個騙子、懶鬼，以及一只豬。

然而，正吵架時他怎么可能承認呢？

二

陳也的堂妹名叫陳琳，是余韻的大學同學。兩人剛工作時，沒少受陳也的關照，兩個女孩子精神上相互支撐，也支撐著一半房租。一年后，陳琳回老家工作，陳也成為余韻的合租室友。

這就是五味雜陳的故事開端。陳也搬進來的第一晚，就做了一桌子菜，讓加班晚歸的余韻一進門就聞著香味饞涎欲滴。陳也眼底汪著笑容站在那兒，說：“一起吃飯吧？一不小心做多了?！?/p>

啊，這可真是太不小心了！余韻想。

后來的日子里，晚餐規(guī)格有所降低，但她回家時總能吃上現成的飯菜。雖然好友的哥哥，四舍五入就是她哥，但用這樣的理由接受關懷并甘之如飴，用一次兩次可以，用一月兩月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陳也出差時，余韻打算趁他不在把家里打掃一下作為回報，可是各個房間井井有條讓她無從下手。她小心地推開他總是虛掩著的臥室門，看到屋里的一切都透露著單身狗的簡單整潔。她用手指碰了碰桌上的含羞草，葉片快速蜷縮的一瞬，她同時發(fā)覺了心里蕩漾的漣漪。

三

余韻成為陳也女朋友的第二個月，他們第一次吵架，原因是她給他發(fā)了一張自拍，陳也說：“這張好看！”余韻美滋滋地多問了一句：“哪張不好看？”

陳也賤兮兮地也多說了一句：“上次那張就不太好看。”余韻本來是想裝作生氣撒個嬌的，結果你一句我一語的就真生起氣來。

那天晚上她剛好加班，回去時已經星光滿天。

路上要走過一道長長的斜坡，陳也在她面前蹲下身，說：“上來，背你！”

“不要！”余韻說著，心軟了，想笑。

“我非要背！”陳也雙臂一攏，便將余韻背了起來。

“我是說照片不好看，又沒說你不好看?！彼f，“我又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畢竟我煮了53頓晚飯才追上你……”

余韻的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你還數一數？

難道想讓我加倍償還？”

陳也笑得沒了力氣，晃蕩著險些走進路邊的苗圃里，他說：“也沒有特意數，不過你每次不回來吃飯我都百般思量、輾轉反側……”

她笑起來：“少亂用成語啦！”

四

冰箱里的食物是怎樣越積越多的呢？漸漸地，他們都有忙得不回來吃飯的日子，但仍然會習慣性地補貨，兩個人都想著：也許明天就會一起吃晚飯吧？

那些囤積下來的肉蛋菜蔬，在這個吵架說了狠話的晚上被一起端上了餐桌。

飯后，桌上剩菜層疊，洗碗池里杯盤狼藉，余韻拉開冰箱門，除了不多的調料瓶罐之外，還剩下三顆梨。她說：“吃完這三顆梨，冰箱就徹底干凈了，我們也可以散伙了?！?/p>

陳也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一語雙關地說：“三顆梨，這也沒法分啊?！?/p>

余韻明白，吵架吵到這份兒上，純粹白費力氣。她將水果袋向他面前一丟，起身便走?？墒?，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讓你走！”

他說：“我不會和你分手的。我還沒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沒看到你穿著我的襯衫吃早餐的樣子，沒看到你一臉皺紋還愛著我的樣子……”

余韻忍不住笑了：“都一臉皺紋了，誰要愛你啊？”他不答，眼里居然也有了亮晶晶的光芒。余韻覺得心里像有一片水，全是浪花。她垂著眉眼不斷揉捏著一個橙黃色的梨子，忽然說：“冰箱全空了，我們等會兒去趟超市吧？雖然確實有些亂糟糟的，但我喜歡生活里一切滿滿當當，每天都這樣活色生香?！?/p>

“我不該和你吵架?！标愐参桶偷卣埱笳?，“可我不是騙子、懶鬼和豬，你不能這樣罵我！”

余韻有些好笑：“那你是什么？”

他一時想不出來，目光四顧之下，忽然說：“我是一顆緩慢生長的甜梨啊，就算大冬天里你見不到我，但梨樹汁液涌動間，它就在那里?！?/p>

余韻笑起來，剛要嫌棄他的表達，他卻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你要知道，在沒有說愛你的那些時刻里，我也同樣深愛著你！”

（摘自《南風》2020年第10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