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剛
2020年9月有幸成為第六屆西部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受邀嘉賓,于是有了新疆之行。深秋時節(jié)的北疆大地斑斕絢麗,那幾日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嘉賓和本地作家們一起,乘考斯特游走于北疆阿勒泰地區(qū),感受大西北高緯度地區(qū)的氣象和風(fēng)物,多樣化的生態(tài)與豐富多彩的民族風(fēng)情相交織,令人印象深刻。回到烏魯木齊,經(jīng)新疆文聯(lián)副主席張君超介紹結(jié)識了新疆作協(xié)主席阿拉提·阿斯木先生并獲其贈書,一本是《時間的孩子們》,另一本是《蝴蝶時代》。阿拉提先生看起來不像是很健談的人。他整潔有型,慢條斯理,笑容始終掛在臉上,一望便知是位涵養(yǎng)深厚的謙謙君子。
回來后開始讀《時間的孩子們》,沒想到的是一讀就再也放不下?,F(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人,有時候看起來普通得很,他往往尋常得像一片樹葉,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呈現(xiàn)驚奇:思想的瑰麗斑斕,才情的風(fēng)逸萬種,令人為之傾倒為之癡迷。
阿拉提把維吾爾語中固有的夸張幽默的特點融入到漢語中,顛覆了漢語固有的表達方式,形成了新疆少數(shù)民族的漢語表達特點,也形成了阿拉提小說語體的特色?!斑@種語言特色給讀者帶來強烈的閱讀沖擊,顛覆讀者的理解能力,從而提高了閱讀的趣味性,使小說語言獲得豐富的表現(xiàn)力?!?/p>
全視閾擬人化描寫
展現(xiàn)亦真亦幻的境界
阿拉提·阿斯木像個魔術(shù)高手,不可窮盡的驚奇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蓋著飛毯的盒子里。有時候你擔(dān)心下一步他可能沒有新花招了,但轉(zhuǎn)眼之間他又把新玩意兒掏出來呈現(xiàn)在你面前。全視閾擬人化描寫把讀者帶入阿拉提編織的奇妙語言叢林,領(lǐng)略亦真亦幻,夢境與現(xiàn)實迷離交融的境界,不經(jīng)意間你已步入一種類似輕魔幻的異象世界——
“夜鶯說,只要是人,他的智慧是固有的,前定的,母親給的,在這個黑夜,你看不見這個偉大的真實,你不可憐嗎?怪了,人非要把清水?dāng)嚋喴院?,才能抓住自己的價值嗎?我們看不明白你們,我們是肚子里有什么就唱什么,你們是肚子里沒有什么就折騰什么?!?/p>
“路說話了。路說,要學(xué)會安慰你自己的腳,相信我,我見過無數(shù)紊亂的靈魂,他們懺悔的時候,眼淚是自己的毒蛇。”
“白楊樹哭了,說,在漫長的時間里,父母的財富是兒女們的順當(dāng)和幸福,而兒女們的幸福和娘老子們無關(guān),多么不可思議的反作用??!”
“時間說,沒有恩典,不要給你們自己找麻煩。床說,沒有相同的夢。羊羔肉說,每一只羊的命運就是自己的味道?!?/p>
“那只紅鴿子飛來了,說,你們?nèi)俗鍪绿珗?zhí)著了,剛才一大片野花聽到你們的消息,都哭了,我說,喜事你們還哭嗎,那朵野玫瑰說,我們是為被這個喜事拋棄的那些傷痛流淚。我們都不容易,但是你們?nèi)藨?yīng)該比我們好一點?。 ?/p>
“夏天的靈魂沒有和善炫耀的秋天爭奪榮譽,秋天傲慢地獨吞果實……許多人為夏天說話的時候,夏天說,你們錯了,不是那么回事,為什么在一切時間里,都可以在人間的詞語里成為座上客的那個熟語……我來過人間了,我滋潤過時間和人類,這就夠了,我沒有賬本,一切我都忘記了,我灌溉過人類的麥田,這就夠了,我不希望人心和時間回報我什么,為什么呢?因為感恩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虛偽……”
“人都是自己村寨的神靈,人心都有自己的飛毯,在什么地方落地,在什么地方翱翔,在什么地方放肆癡心,都是人心的選擇,我們都應(yīng)該尊敬。”
“酒高興了,說,我說過,時間是最后的拯救。酒杯說,老大,沒有拯救,昨天的水不是今天的水。水說,繁衍的人子呀,要永遠記住,一天就是一天,沒有永遠?!?/p>
全視閾擬人手法運用,顛覆成規(guī),展現(xiàn)強烈個性化語言魅力
阿拉提在漢語的汪洋大海里,像個任性妄為的少年,他活力四射,不管不顧,看起來全無章法,隨意變換姿態(tài),仿佛有變換不盡的花樣,隨心所欲,縱情揮灑,卻呈現(xiàn)出了自己的別樣風(fēng)景,使小說中的人物呼之欲出,性情凸顯。
“哈力克來到院門前,停了停,憋好氣,舉手準備敲門的時候,插在門縫里的一朵玫瑰,出現(xiàn)在了他的手里。他睜開了眼睛,但是看不見玫瑰,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天天地在吞吃他精神鎖鏈的那朵玫瑰。他的手耷拉下來了,人蔫了,玫瑰掉地上了,自己倒在了大門前。他躺在地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為什么玫瑰不是玫瑰呢?這么漂亮的玫瑰,不知羞恥,在別人的院門前,踐踏他人的意識。他閉上眼,長長地喘著氣,開始回憶這朵鬼魂般的玫瑰,在他院門的縫隙里,蹂躪他的眼睛和眼神的過去。很快,他耳邊響起了夜鶯的歡唱,清脆,干凈,自信,像天使的召喚,在神秘的夜,又像救世主恩賜大地的天音。夜鶯說,不要為難玫瑰,首先你自己不是你自己,是你們,把一朵朵單純的玫瑰,變得復(fù)雜了,它們自由地生長在土地里,你們?nèi)藶槭裁匆獨⑺鼈兡兀抗怂?,他的靈魂出來說話了,說,不一定吧,只要是玫瑰,就一定是復(fù)雜的,因為它注定代表了從前和未來,誰能說清它不想離開花園呢?夜鶯說,弄醒你的主人,讓他進屋睡吧,那是流浪狗睡的地方,一個有錢的人,有智慧的人,能這樣作踐自己嗎?哈力克的靈魂說,你激動了,智慧不是屬于一切人,它不是后堂里的剩菜,智慧是吝嗇的,不然的話,我們?nèi)祟悤羞@么多麻煩嗎?”
“哥兒幾個端起杯子,準備喝酒的時候,那只紅鴿子飛過來了,落在欄桿上,說,三只手,三杯酒,三雙眼睛,三張嘴,三顆心,加上你們的朋友白楊樹,忠誠的河水,那些私密地為你們歌唱的候鳥,這景色是夠美的了。穆明孤兒說,不是三顆心,你是小眼睛看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好幾顆心。紅鴿子說,多了,就一個肚子,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呢?所謂的情感,辟地開天以來,都是麻煩的中心。你們?nèi)祟惿鷣砭褪俏蓙y的,你們不會記得你們哭著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些記憶,而成長以后的你們是懂這些麻煩的,一個心還不夠你們折騰的嗎?”
這里既有魔術(shù)師馬爾克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蛛絲,也有詹姆斯·喬伊斯意識流的馬跡。阿拉提顛覆了成規(guī),打破傳統(tǒng)的漢語表述規(guī)范,把看似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物重新組合,信馬由韁,隨手拈來,卻又自成一格,新意迭出,一掃傳統(tǒng)漢語書面表達的沉悶和爛俗。
《時間的孩子們》寫了三個男人的故事:從哈力克、蘇里堂和穆明孤兒三人在小天堂喝酒開始,到哈力克、蘇里堂幫助穆明孤兒找到親生父母結(jié)束。穆明孤兒七歲時被馕師傅瓦哈普收養(yǎng),到十八歲的十一年里他被培養(yǎng)成了有名的小師傅。瓦哈普十多年里偷偷給他算工資,給存著,在他十八歲那年給置辦了一個小宅院,娶了寡婦的女兒帕提滿。十年后穆明孤兒掙了一筆錢,他在市面繁華地段開了幾個餐廳,生意年年紅火,后來他把資金集到一起,買下了這個景點的地皮。穆明孤兒把景點大門裝飾得富麗堂皇,哈力克和蘇里堂成了這里的??汀C看蝸?,花錢的是哈力克,點菜的是蘇里堂。他們?nèi)齻€無話不談的朋友,卻各有各的鬧心事。穆明孤兒覺得自己是個有名無姓的人,尋找了多年仍然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里。哈力克每次晚上喝酒回家,都會在自家大門縫發(fā)現(xiàn)一支鬼魅一樣的玫瑰,那玫瑰讓他寢食難安,他內(nèi)心深處懷疑是老婆薩黛提的情人暗中所為,但每次當(dāng)他企圖試探薩黛提的時候,她“總是蝴蝶一樣甜笑著轉(zhuǎn)移了視線”。而老婆內(nèi)心深處也在猜度那支玫瑰是哈力克的野情人搗的鬼。蘇里堂是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手里長大的。他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大學(xué),學(xué)的是哲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安排在了教育局。工作第二年爸爸給他完婚,把朋友海日古麗的女兒阿瓦汗胖胖嫁給了他。阿瓦汗胖胖臉粗糙,耳朵大,厚嘴唇說話的時候吧嗒吧嗒的,基本沒有個樣子。有了兩個孩子后,嘴巴就攏不上了,“豁牙就丑陋地亮相,屁股馕坑一樣凸顯了,提前邁進了十年以后的容貌里”。這個時候分來同一科室的大學(xué)生春天古麗的身影,出現(xiàn)在蘇里堂的眼睛里。他決定和阿瓦汗胖胖離婚。阿瓦汗胖胖帶著兩個女兒走了。此時蘇里堂得了一大筆遺產(chǎn),他趕走了爸爸給娶的老婆,用自己的錢把春天古麗娶過來。當(dāng)春天古麗和蘇里堂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麻煩找上了他們。他們因為幫人孩子轉(zhuǎn)學(xué)收取好處費事情敗露,雙雙失去工作,而恰在此時,蘇里堂發(fā)現(xiàn)春天古麗竟然跟民間評論員雅里坤有一腿。蘇里堂使了一計,坐實了妻子春天古麗的紅杏出墻。第二天,蘇里堂決定離婚,把春天古麗逐出家門?;橐鼋Y(jié)束了,但蘇里堂和女人之間的麻煩剪不斷理還亂。后來他來到阿拉木圖做生意,在一家酒館的餐廳里意外與春天古麗邂逅,前妻的寥落與豁達,深深觸動了他的內(nèi)心,由此他走上了自我救贖之路。實際上,穆明孤兒的親生母親姆巴萊克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她也知道兒子多年里一直在尋找自己,但深深的自責(zé)使她遲遲無法與兒子相認。姆巴萊克參加工作后就懷上了穆明孤兒,她的男人和父母都去了阿拉木圖。她把懷孕的秘密告訴了同學(xué)妮露排爾,后者把姆巴萊克送到鄉(xiāng)下親戚熱沙家里,在那里生下穆明孤兒。因為生計無著,熱沙做主把穆明孤兒給人了。從那以后,姆巴萊克就沒有打聽過孩子的下落。多年以后,當(dāng)她知道兒子與養(yǎng)父靠打馕為生時,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無法自拔,她多想與穆明孤兒相認,但無數(shù)次埋葬了這個想法:孩子,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一個正常的媽媽,在你最需要媽媽養(yǎng)育的時候,媽媽卻自私卑鄙地逃離了。小說最后以穆明孤兒的母親姆巴萊克和父親圖爾地在小天堂景點相聚為結(jié)局,藉此也完成了穆明孤兒半個世紀的人生回歸: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不在,人生只剩歸途。生活本身有一個能抓得住的把手嗎?人抓不住自己就抓不住生活。生命在原野游蕩,哪條才是你的歸途?穆明孤兒用大半生的力量完成了尋找雙親的歷程,他一下子仿佛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人活著的價值是金錢是權(quán)力嗎?讓人尊重你的不是財富不是虛名也不是你的外貌,而是行善積德的能力和利他的行動。他決定告別往日的炫耀生活,成立基金會。
“突然,一片金色齒輪從河里旋轉(zhuǎn)著升上來了,蘋果般大小,懸在亭子一角,說,我就是時間,我在水里聽到你們的事情了,活著是一件好事,一些故事收養(yǎng)了你們,另一些故事又讓你們流淚,這里邊有你們祖輩的陰德,而讓你們焦心的那些故事,是你們的前定。苦難是欲望的賊心,這是人固有的丑陋……我今天是你們的朋友,你們是時間的孩子,我羨慕你們的固執(zhí)和虔誠,我懇求你們不要看透,在看透了的地方,永遠沒有溫暖。”
開放的結(jié)語,紛繁的意象,讓人意猶未盡,浮想聯(lián)翩。
三個男人有事沒事總是黏在一起,而到穆明孤兒的小天堂景點相聚喝酒成了他們生活的必需。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起喬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也是通過對三個人一天的生活,把他們的全部歷史、全部精神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進行史詩性的概括,從而使其成為偉大的經(jīng)典。
這種對有形無形,看得見看不見,有生命無生命,客觀存在的全視閾的擬人化描寫,營造出萬物皆有靈的語境,把讀者帶入一個童話般的玄幻世界,為作品故事的演進鋪排出一種神秘色彩,極大地豐富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也為人物的性格走向和人性的無限可能提供了更多精彩與驚奇。
與馬爾克斯的通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相比,阿拉提只是在傳統(tǒng)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偶或運用類似魔幻的技法。我稱其為輕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技法的運用好似雕刻刀,讓人物在膨脹時有所敬畏,心性上有所忌憚。比如小說中的玫瑰、紅鴿子等意象的物化描寫,皆是為人物性格設(shè)定的“魔咒”,提醒無所不能的人性,在喧囂時代滾滾紅塵之中,春風(fēng)得意呼風(fēng)喚雨之時,亦當(dāng)不忘謙卑俯首為人。
阿拉提作品的意義及影響
在歲月的長河里,個體生命的存在是偶然的和短暫的。在我們看來生老病死愛恨歌哭是天大的事情,在時間眼里都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孩子的任性吵鬧。不管你年齡長幼,不管你是男是女,不管你的種族姓氏,也不管你居何高位,你永遠都是時間長河里的孩子,你的對錯得失都可以得到她的原諒。
阿拉提先生的小說,不同于當(dāng)下文壇許多沉悶冗贅的作品,無論文本呈現(xiàn),還是技法運用,均口吐蓮花,別開生面,其語言表達像馕一樣筋道十足,活色生香,令人欲罷不能,值得深入探討研究。
個人認為阿拉提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非常有希望的。其作品在中國文壇獨樹一幟,在揭示人性,呈現(xiàn)人性的弱點及展示人性豐富性方面為讀者奉獻出屬于阿拉提的獨特視角與魅力。相信隨著時間的沉淀,會被越來越多的更廣大的讀者所認可和喜愛。
這里,我提兩點建議。阿拉提先生所寫均是維吾爾族人物故事,主流文化交流方面對其作品的推介不占優(yōu)勢。如果作家可以嘗試寫作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生故事,比如描述跨民族文化背景下的現(xiàn)實社會中的大千世界和豐富多彩的人物乾坤,則可能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視野更開闊,增強了帶入感,沒有了距離感,從一個更宏大的舞臺出發(fā),前往五湖四海的路會更快捷更便利,機會成本會大幅度降低。其次,如果能假以優(yōu)秀漢學(xué)家的翻譯推介,阿拉提作品一定會走出國門走向世界,具有沖擊國際獎項的潛質(zhì)。
比大地更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廣的是人的思想。愿人間的每一只狐貍都能遇到小王子,愿每一只兔子都能遇到愛麗絲。阿拉提的故事講完了,我卻無法走出他編織的人性迷徑,沉浸其中久久無法返還。
[欄目編輯:韓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