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德全
吾家所在村場,龍頸村是也。
然則,何為“龍頸”?得名于何時?不得而知,且不可考。
以“龍”稱謂,是個好村名。龍者,雄起有“龍頭”,倚仗有“龍勢”,結穴有“龍脈”。我曾認真考察過村莊,特別是少小未曾離家時,每年清明時節(jié)必要隨村人浩浩蕩蕩進山掃墓,數(shù)十里方圓山嶺幾乎一一走過,老人們一五一十、不厭其煩地講述每座墳墓的來龍去脈、祖先拓疆開埠的豐功偉業(yè),指點江山,直陳陰陽,滔滔不絕,歷數(shù)家珍。盡管我一頭霧水,似聽天書,但對風水一說也半信半疑,所以祭掃跪拜祖宗時格外虔誠。
然而,“龍”在何處?從何而來?我仰望高高的天宇,放目四野,每一道山梁,每一條溪流都不輕易放過,但始終不得而知。
我知道,祖先選取村場、村中布局是講究風水的,必有其說法來頭,吾等晚輩看不懂、悟不透,只恨自己修行不足,悟性不高,不解其中奧妙。那一帶確實有山有嶺,峰巒起伏。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山嶺,一座連著一座,一座疊著一座。登上后背山之最高處,極目云天,遠眺大海,良田千頃,郁郁蔥蔥,溪水潺潺,生機盎然。品山多鳥語,讀水有蛙聲。盡管如此,我也沒看出“龍”在何處。
隨著年齡與日俱增,跑的地方多了,崇山峻嶺、名岳大川也都見過,更覺村后那山甚是小氣,既無奇峰,也不險峻,著實不大過癮,但這絲毫不影響吾愛吾村,吾愛家鄉(xiāng)。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物寶其華,皆有因緣。生于斯,長于斯,心所系之。
龍頸村的西面有一村叫江下,也是本姓的村場。兒時,常路過此地。原先只數(shù)十人的小村,如今人丁興旺,已有數(shù)百口之眾。人口增長之速,可見一斑。奇怪的是,此處周圍并無一河一江,如何得名“江下”?
江下者,居江之下也,既無江,村名便是徒有其名。因讀過《三國演義》,我便天真地認為,江下或與那時的江夏有關,許是當年江夏人之一脈,因戰(zhàn)敗逃亡至此而安家落戶,繁衍子孫?然查無實據,毫無牽連,空發(fā)奇想而已。
我曾聽前輩說過,此村原不叫江下,而叫高營下。這個村名的來歷還有一段聳人聽聞的故事。
江下村后是一座高山,雖未高聳入云,也無奇無險,但在這一帶也算突兀而起,雄踞一方。古時候,有一強人率一彪人馬結營于山崗之上,占山為王,大發(fā)橫財,其營下之村就叫高營下村。
據說那山大王同我一姓,不過,應該不會與我同宗同源,我族人中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也沒有這樣的風水。這山大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不知是練就的獨門絕技還是天生而成,一身皮肉像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任你劍戟劈砍,他自巋然不動,皮毛不傷,且力大無窮,無人能敵。更奇的是,作為雄霸一方的山大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自不必說,還更好一條:搶新娘子。他在高高的山崗上,看到人家熱熱鬧鬧娶媳婦,就二話不說,紅旗一指,立馬帶人去搶。打他不過,奈他無何,只好由其強搶虜去。他也不與新娘拜堂成婚,只留三天,三天過后,他便放人。古時土匪有“八不搶”:瞎子聾啞殘疾不搶,節(jié)婦孝子不搶,寡婦獨子不搶,婚喪嫁娶非仇不搶,婊子老鴇不搶,學生苦力不搶,先生郎中不搶,清官還鄉(xiāng)不搶。這山大王專搶人家新娘子,看來當土匪也當?shù)貌辉趺吹氐馈?/p>
好在蒼天有眼。據說某村有一女子,極有心機膽識,在新婚被強搶之夜,她絞盡腦汁,想盡計謀,終于摸清山大王的命脈原來在他的肚臍眼上。睡到半夜,趁其不防,摸起一把剪刀,狠命插入他的肚臍眼,還使勁攪了幾攪,這才收拾了山大王;而這位山大王臨死前也把新娘子活活掐死。故事很驚悚,但附近從來沒有見過“烈女祠”什么的,這女子也就成了無名英雄。
做夢娶媳婦不見得是什么壞事,要當新郎也是天下男人之所愿,天性如此,無可厚非,但是,天天要去做新郎則有違法規(guī),天理難容,難免遭人妒天譴。銅皮鐵骨如山大王尚且如此,遑論其他人?好自為之罷。
山大王死后,那伙強盜樹倒猢猻散,從此絕跡。山大王所掠財寶藏于山中何處,因其一夜斃命而成了個謎。兒時,我和伙伴們多次來此尋覓,毫無所獲,始終未見寶藏蹤影。我想,我們八成是被人忽悠了,怎么可能有山大王藏寶在此,不過好奇心還是按捺不住,時時心向往之。說不定哪天來了興頭,再回去尋覓尋覓呢?難說。
客家話中,高營下念快了與江下發(fā)音差不多,有點像英語語法的輔音連綴。既然沒有了山大王,沒有了山上的匪營,村名就干脆叫作江下了。
村名一改,事興人旺。
龍頸村名從來如此,無人更改,但龍頸村一樣興旺發(fā)達。
龍頸后山往東,不遠,也就二三里地,有一座古寺,叫白蓮寺,也叫蓮池寺。少時在家,或上山砍柴,或遠出放牛,或躬耕農事,這里都是必經之路。
古寺不算很大,卻也巍巍峨峨,如來三寶、觀音諸神一樣不缺,說是挺靈驗的。方圓十里八鄉(xiāng)多有人來燒香拜佛,興盛時更是絡繹不絕,香火繚繞。我始終弄不明白,是先有香火才靈驗,還是因靈驗了才有香火?神靈神靈,有神就靈?那“神”在哪里?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拜佛祈福,拜不拜在己,靈不靈就由佛了。
寺的左側坡下有一山溪,一脈秀水從遠山緩緩而來,水清石出,魚翔淺底,自有一種鐘靈毓秀之氣,只是不見有蓮。可能以前有過,否則怎么能叫蓮池寺?溪水拐彎處有一深潭,水深莫測,有人在那里看到過大烏龜——說看到那烏龜?shù)念^有天那么大,可怖得很。有人不服,說烏龜頭有天那么大,那它的身子往哪兒擺?這是不好回答的問題。那人自我解嘲:哎呀,是我把頭吹大了!閑時無事吹點小牛也不為過,但把頭吹大了就不好收場了。好吹牛者要認真記取——吹牛也得悠著點。
說有比天還大的烏龜肯定是假的,但原先生態(tài)環(huán)境好卻是真的。少時隨兄長來此垂釣,多有所獲。雖說水清無魚,這里溪水清澈如碧,也有魚兒上鉤。來此垂釣不用著急,就在一邊玩兒去好了,有也可,無也可,愿者上鉤。有一種叫豬嬤鱔的家伙,嘴尖身長,似蛇非蛇,若鱔非鱔,黑乎乎,滑溜溜,身上還滿是黃色斑點,嘴饞貪食,很容易上鉤,但力大兇猛,真要把它釣上來也不容易。它常常是“逗你玩”——明明是上鉤了,但你一收,它會狠命脫鉤而去,有時還連魚鉤也給沒收了,讓你懊惱半天。倒是淺水處,有卵石靜臥,掛滿絲絲縷縷的青苔,隨著水流婀娜搖曳。把卵石輕輕挪開,就見有小蝦臥底。趁小家伙尚未反應過來,雙手一合,準能捉住。這地方,耗去我兒時許多時光。
白蓮寺我去過無數(shù)次,有時是專門前去朝拜,有時是路過歇息并討碗水喝,但從來沒見過方丈住持,也沒什么專職人員,連個穿袈裟、敲木魚的都沒見過。
先時有一戶人家,應該是窮苦至極的人,外來雜姓小戶,大概是土改時無房無屋,分配其來此安身,兼打理佛事。
白蓮寺是上下兩座建筑,上座當中三間為佛堂,供奉如來三寶諸佛;東西兩側各一間供奉的是鄰近上下兩村人的祖宗牌位,我的列祖列宗牌位赫然其上;當中是一個大廳井,兩側是連廊。下座則是僧房和客房。這戶人家就住在下座的幾間房里。人佛共居,相安無事。
說來也是因緣巧合:有一年省某單位來招工,一時沒有合適人選,恰好這家的年輕兄弟曹二、曹三無事可干,就讓他倆撞上了機會。一夜之間,兄弟倆進了城,住上了公家房,吃上了公家糧,命運發(fā)生了重大轉折。村上人說,這是他們平日在寺里燒香積的德。
好景不長。三年困難時期,阿曹三從城里棄職跑了回來。他說自己每月才二三十元工資,還要養(yǎng)家糊口,倒不如回家種紅薯,所以私自開溜跑了回來。他回來后仍然住在廟里,在廟門前的坡地上開荒種地,勤勤懇懇,埋頭苦干。前一兩年還小有收獲——紅薯畢竟長得快,不上數(shù)月就有收成。但有了紅薯,丟了飯碗,日子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有時甚至連紅薯也吃不上了。想以一人之力種紅薯而改變人生,難!他老婆曾帶著一對兒女回來過,飄飄然一城市靚姐,一對兒女也遠比農村娃生得白皮凈肉,很是乖巧可愛。他們衣著光鮮,眉是眉眼是眼,臉是臉臀是臀,大熱天腳上還穿著鞋,確非鄉(xiāng)下人可比。我當時年幼,雖不懂城鄉(xiāng)差別,人之貴賤,但多少還是有點自慚形穢。
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聽說是離婚了。這也在情理之中。不離又怎么辦?山中古寺即使再巍峨,也不是凡人百姓待得下去的,何況一對兒女還要讀書,晨鐘暮鼓解決不了現(xiàn)實問題;阿曹三重返城里,那地方也沒紅薯可種,誰能接納他?那陣子,要進城當民工也不易,所以只能一離了之。再后來,阿曹三窮困潦倒,連拿下崗補貼的機會都沒有,郁郁而終。
有一段故事留了下來。說有一日阿曹三餓極了,恰有一賣豆腐的路過,他買了回來,下鍋就煎。豆腐剛下鍋便啪啪炸響,他見狀盛碗便吃。事后,他見人就說,還是豆腐好,熟得快也涼得快。這也成了當?shù)責o人不曉的“歇后語”: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涼得快。我揣度著他雖一把年紀,但也沒聽過“性急吃不得熱豆腐”一說。當然,他的“豆腐經”得以廣為流傳,還在于其無意間道破的真理??纯瓷磉叺娜撕褪?,如是者還少么!
他的哥哥阿曹二,立場還算比較堅定,能堅持革命,無論如何也沒有跑回鄉(xiāng)下種紅薯。在我的記憶中,他偶爾回來過,但好像也沒有什么大作為,地方上也少有人與他來往,沒幾年便杳無音信,不知終于何時何處。
看來,還是積德無多。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到處興辦國社林場,這里有山有水,自然是辦林場的好地方。那些年月,土地是集體的,什么都是公家的,說給誰就給誰,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某個領導站在那里用手一比劃,就這么定了。如此,白蓮寺就派上了大用場。不知是誰的主意,這里一夜間就成了國社林場所在地,不費一磚一瓦、一釘一鉚,便風風火火地住進一幫青年男女。原先住此的人家,因地處偏僻,生產隊不便管理,便遷往他處去了。
一幫年輕人住進寺里,以寺為家,吃住全在這里,就熱鬧起來了。他們初來乍到,不等不靠,開荒墾種,大辦林業(yè)。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滿山遍野種上了毛竹、山茶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樹木,還種有紅薯和西瓜等。西瓜不知是品種問題還是水土肥料問題,不長個,也就小碗那么大,但甜得很。我們在此放牛時品嘗過的——反正地廣人稀,沒人管得了。有人管也不怕,一群鬼精鬼靈的小屁孩,山地里摘個西瓜太容易不過了。但也不過分,只那么一兩回,能解饞就好。
林場工人來了,古寺不再寂寞,沒有了晨鐘暮鼓,卻有了歌聲笑聲。年輕人,有活力。就連那道清澈的小溪也顯得特別熱情浪漫,早晨和黃昏,這里破天荒地有了青年男女的嘻嘻哈哈、打情罵俏。年輕人一旦離開父母的管束,沖出緊閉的家門,便是自由之天下,好拿青春賭明天。這山這水,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也傾情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愛情活劇,成就了幾對青年男女。村人們多有議論,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沒人橫加干涉。如來諸佛高高在上,熟視無睹,慈悲為懷,成人之美。
林場存在的時間不長,說建就建,說散就散了。記不得是何年何月,仿佛一夜間便無影無蹤。這也是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涼得快。我每年清明回去,都要路過此地,當年的林場已無處可尋,只是山溝深處還偶有幾株毛竹在微風中瑟瑟搖擺,讓人憶起曾經在這里墾種的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輕人。
那灣溪水,則復歸死一般的靜寂。
西邊也有一寺,叫新庵,顯然是在白蓮寺之后才建的,否則不會“新”字加頭。既然一樣是寺,為何這里稱“庵”?我在百度上查閱,說庵一般為圓形草屋,多指女性修行者居住的寺廟,即尼姑庵。
這里從前是不是住過尼姑?沒聽人說起過,叫“庵”就叫“庵”罷,住的是誰不好妄猜。我上小學時和同學一起去過,只見過一位人稱“師公”的住持,垂垂老矣,一襲佛袍,一串佛珠,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不怒而自威,不狂而自大。許是事佛多年,佛相自生,遠遠看見他,就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如臨真神的敬畏感。師公來自何方名山大川,何時云游到此不大清楚,據說其弟子遍布天下,且諸弟子對他恭敬有加,就連臺灣的星云大師也是他的弟子之一。那一年,我們村上一位族弟得了一種怪病,腹脹如鼓,臉黃如蠟,骨瘦如柴,久治不愈。就是這位師公,讓其在香港的弟子寄來良藥(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從國外進口的青鏈霉素之類的藥物),竟奇跡般地治好了族弟的病。幾十年過去了,我這兄弟讀書就業(yè),結婚生子,先教書而后當記者再為編輯,一樣都沒落下,如今已為姥爺,工作得很出色,生活得也滋潤,想來多虧這位他從未謀面的師公。佛祖之佑,佑及眾生;人之積德,何須掛齒?
記憶中的新庵,其建筑擺布與白蓮寺差不多,一樣的上下兩座,兩廊一井;一樣的溪水潺潺,秀木參天;一樣的高高臺階,莊嚴肅穆;一樣的如來三寶,晨鐘暮鼓。稍有不同的是,這里還有山泉。也不知泉出何處,從何泵接,因為寺廟要比溪水高出很多,不可能是溪水滲涌;而后山不高不大,形不成高山流水、山高水長之勢。一根洞穿的小毛竹,直接從寺廟檐下的石階上伸出,一股凜冽清泉就涓涓流淌,日復一日,無休無歇。泉滴處,是一口大水缸,用一整塊巨石雕鑿而成,苔痕斑駁,古色蒼茫;水缸盛滿清水,幾株浮蓮若沉若浮,一花獨放,嬌艷可人。走到這里,就有一種神圣的靜謐感,安寧而虛寂,空幻卻心實。
新庵離我家稍遠,相距好幾里地,為什么寫龍頸要為之費點筆墨?一者,如上面所說,與我家兄弟有點關系;二者,還有一段傳奇。
相傳,有一天深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兩座寺廟的大鐘竟同時脫韁騰起,大戰(zhàn)于九重云天,來回沖撞,轟響如雷。方圓幾十里雞不鳴,狗不吠,風欲靜,水無聲,暗無天日,死寂一般,只有鐘聲響徹天際。
這場莫名其妙的打斗,誰輸誰贏,如何收場,沒有下文。好事者的故事編得不徹底,經不起一問。天底下哪會有此等事情?別說那兩口大鐘飛不起來,就是神佛,哪里會有為爭香火而大打出手?但總有人會大吹特吹,吹得神乎其神。我上小學時,學校教務處屋檐下掛有半口破鐘,比鄉(xiāng)下的谷籮還大,上課五雙響,下課五單響,由教導主任執(zhí)錘,指揮上課下課,據說那就是白蓮寺里的鐘——當年大戰(zhàn)后留下的。
現(xiàn)在,破鐘沒了,學校也破敗得一塌糊涂。曾經的母校殘垣斷壁,蛇鼠出沒,雜草叢生,令人黯然傷感。幾十年過去了,從這里走出的莘莘學子數(shù)以千眾,遍布城鄉(xiāng)各行各業(yè)。誰言桑梓無沃土,鄉(xiāng)野無處不飛花。如今,殘鐘已失,古物已無,稚嫩的書聲,爛漫的笑聲,天真的夢想,無隙的友誼,也隨之而去。
文革中,白蓮寺、新庵也在“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口號聲中遭到毀壞。神像被推倒,壁畫、楹聯(lián)被涂抹凈盡,部分磚墻、房梁被拆去另作他用。作為在校小學生,我們也扛石抬磚,運回學校砌圍墻,但砸神毀寺之事,始終沒干,也堅決不會去干。家里老人叮囑,傷天害理之事不能干,鬼神之事遠著點。那時年紀小,輪不到我們去干,也沒那個膽。據說,那位帶頭“大破四舊”的下放教師后來遭到了報應,先前的老婆死了,后來的老婆瘋了,一輩子不得安生。我卻奇怪,當事人不遭報應,卻要報應家人,也太不公道了。
據說吾村遷自福建龍巖。先民們先到廣東廉江彩門山,然后又來到此地,至今已繁衍近二十代,子孫七百余眾。
先祖居此,拓土開疆,筑室置業(yè),田地廣披,山林無數(shù),算是方圓數(shù)十里比較有為的一族。村上老人說到龍頸曾經的版圖,總是神采飛揚。誠如二哥致龍頸嗣孫《倡議書》中寫道:
回顧過去,本村祖業(yè)東至羊耳峽,西至栢子頭,南至四馬田,北至白石嶂,縱橫十余里。內中良田千畝,人才輩出,研究生、本科生比比皆是,公職人員、廳處級官員也非鄰村可比;士農工商各路大小財東、老板,雖不敢言富甲天下,但就鄰近而言,也無他村敢居其右。
此話不假。我曾認真查訪,八方搜尋,遺憾的是,全村連一本可傳給子孫的流水族譜也沒有;遍查墳山,碑文記載也非常有限,且不能世代相連。所謂來自福建龍巖,曾經擁有的東西南北廣袤地盤,也只是先輩們的口口相傳而已。
沒留下家譜流傳,常令我惴惴不安。這也毫無辦法,誰能去怪責苛求自己的祖先?
先祖來到這里,可以購田,可以置地,可以占山擁林,事業(yè)不為不隆,卻沒人想到要去修家譜族史,讓后人知道來龍去脈。我想最大的可能,不是不為,而是無能。祖上沒有出過大官人大財主大文豪,沒人有能力有見識發(fā)起和主持這個偉大的工程。要不就是先人們覺得沒什么輝煌歷史,沒什么轟烈之事業(yè)可書可記,留下的良田山林、村室屋舍,豈不是更可靠?青山常在,溪水長流,人乃匆匆過客,來去自然,有無族譜算個啥?數(shù)百年來,村人們一樣的結婚生子,一樣的吃喝拉撒,不是么?
但人總是要想的。不知從哪一年哪一天開始,到祠堂祭祖時,我都會對著“北郭家聲,西周世澤”堂聯(lián)沉思。何謂“北郭”?何謂“西周”?難道我的祖先來自更遙遠的“北國”?脈承更為虛幻的“西周”?難道這八個字所擔載的使命,僅僅只是一副吉利的對聯(lián)?若如此,又為何年年如是,從不更改?即使在文革期間,老人們也堅持沒有換成政治對聯(lián)。小小堂聯(lián),已是龍頸人心中的圣物。
龍頸村雖然沒出過大財主大人物,但以前也有城有樓,完全是客家村場的格局擺布。我小時候,村中還有幾段城墻,至少還有四座碉樓,分布在東西南北不同方位,互為犄角,護衛(wèi)村場。城墻是用石灰、黃坭、沙子三合土層層夯實而成,墻中每隔數(shù)步就留有一槍炮眼,里大外小地在那里豁著,專御來犯之敵。碉樓不高,只有兩層,下層同樣是三合土,上層則是青磚所砌,也留有槍炮眼,還有窗戶采光通風。我上小學時,東北角和南面碉樓尚在,但已用作生產隊的牛欄,雖破敗不堪,卻聳立不倒。
龍頸村的碉樓也不完全是擺設,歷史上曾有過數(shù)次激戰(zhàn),它發(fā)揮過很好的御敵作用。我曾專門到檔案館查閱父親的檔案, 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段拒敵護城的故事。1950年某天,當?shù)赝练吮﹦印@幫賊人不甘失敗,要進行反攻倒算,血洗龍頸。數(shù)十匪徒洶洶而來,在后山上哇哇亂叫,槍聲大作,子彈橫飛。龍頸人憑借堅固的城墻,英勇抵抗,幾個會使槍的青壯年每人三支槍,各守幾個槍孔,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旁邊另有人填裝子彈,分工合作,流水作業(yè),直打得土匪不敢近前半步,只得在遠遠的山崗上放亂槍。子彈打在城墻上,只彈起點點白煙,墻體絲毫無傷。土匪嚎叫一陣后怏怏而退。父親的檔案里記載,是役打死打傷土匪三人。記載雖不詳盡,卻也可窺一斑。有匪來犯,遭擊而潰,這應該是真實的。至于龍頸人的槍從何而來,檔案中一說是國民黨六十三軍潰敗時村民截獲的,未上繳,留作護村。為此,當時身為區(qū)委書記、區(qū)長的父親,在事后的自傳中還專門作了檢討,說這是宗族觀念作祟,自己領導不力而對本村人網開一面。
當然,龍頸也有遭殃的時候。欲以一村之土城、之村民,拒敵而永駐,確保太平,這只能是神話。那一年——應該是1948年前后——國民黨六十三軍之一部和地方土匪圍村,兵多匪眾,槍炮猛烈,結果被敵人沖了進來。是役幾成龍頸村末日,土匪進得村來,見人抓人,見物搶物,有房就燒,甚至連釘在墻上掛物的鐵釘也拔了去。村民至今還有口語:“慘過六十三軍!” 意即六十三軍進村劫洗之凄慘。小時候,我家還有兩張被大火燒去一塊的長條木凳,就是六十三軍洗劫后留下的“杰作”。幾次搬家,它作為廢物遺棄了,實為可惜。前些年,有黨史單位找舊物,打撈歷史碎片,惜已遲矣,木凳早已沒了蹤影。
村中央是族人的祖公廳,為上下兩座一通三間的大瓦房,當中天井,兩側連廊,門高瓦亮,寬敞莊嚴。這是全村人的心臟和圣地。祖公廳前有一口池塘,也是典型的客家風水格局,叫“門口塘”。認真考究起來,也不只是風水問題,它的防火、被困自救、排污養(yǎng)生等功能是多方面的。小時常在此看公鵝打架,記憶猶新。那時全村分為兩個生產隊,各飼一群鵝,而門口塘只有一口,這里就成了兩群鵝的會師之地。其他鵝都相安無事,如老友相遇,交頸相擁,仰天唱和,但為首的灰公鵝和花公鵝就不大友好了。為爭奪交配權,爭當鵝王,它們常常打得不可開交,死去活來。有意思的是,在陸上,灰公鵝以體大取勝;到了水里,花公鵝又以靈巧得勢。不知戰(zhàn)斗過多少回,反正見面就打,不分輸贏,村民們靜觀其斗,也得一樂。現(xiàn)在,池塘填掉了,有人在此蓋起房子。可惜了客家人的門口塘。
記憶中,村人還有打獵的習慣。過年了,大家閑得無聊,閑得心慌,男人們就吆喝著上山打獵去。我記得村人管這種活動叫“獵山”,一年一度,就相約在春節(jié)期間的某一天,全村上百人槍,十幾條狗,浩浩蕩蕩開往后山,陣勢蔚為壯觀。我雖年幼,卻已能跑,也跟著湊熱鬧,吆喝一聲很過癮。
真的,那時村上確實也還有槍,且不少。父親配有一支左輪手槍,一次可填裝六發(fā)子彈。那是合法的,《持槍證》至今仍為我所收藏。每年回家過年,父親肯定要把那寶貝疙瘩隨身帶上,不為自衛(wèi),實是自慰——那家伙往身上一挎便是身份的象征。
父親看起來像個老農,其實是資深的游擊隊員。按其檔案記載,他參加過多次戰(zhàn)斗,曾獨自一人抓捕匪首一名,俘虜土匪若干名,斃敵數(shù)人。傳說他那支左輪手槍使得出神入化,一甩手就能把電線桿上的麻雀打下來。我沒見過,但村上人都這么說,我也就信了。有誰不信自己的父親是個大英雄呢?某年清明上山掃墓,父親拿出來放槍,啪啪幾聲后,數(shù)米外的一棵小松樹因為那幾聲脆響而折腰,這倒是我親眼所見。家里還有一支雙筒獵槍,不知從何而來,極有可能是土改時分的浮財,守家用的,由我一位叔公掌管?!半p筒”可同時擊發(fā)兩顆霰彈,打出去一大片,對鳥類有極大的殺傷力。此外,村人還有幾條鳥槍,也叫烏銃槍,當時未在征繳之列,獵山時都派上了大用場。
所謂“獵山”,似乎也沒有多大講究。只是進得山來,兵分幾路,四面吆喝,由遠而近,漸圍漸攏,也不管獵物何在,有無獵物。倒是那一群黃的白的黑的狗,平日看家護院,各司其職,各事其主,參加圍獵這種集體行動機會不多,因而從出門開始就異常興奮,東竄西嗅,你追我逐,一有風吹草動便狂吠不已,一哄而上。有時也真逮著個把小耗子,雖屬多管閑事,卻鬧得更歡了。最終,不知是業(yè)務不精還是獵物不多,常常是空手而歸,能逮到幾個跑不快的小白額豬或者飛不高的鷓鴣就不錯了。僅有一次,村人很幸運地圍住一頭大野豬,有百十來斤。人多陣亂,不便開槍,靠了狗多勢眾,才把野豬捉住,這讓村民們自豪了好多年。
有一年春節(jié),一只大“龍狗”在村前山坡上被人發(fā)現(xiàn),遂群起而圍獵之。我至今也沒弄清那是何物,村人呼之“龍狗”,但書上沒有“龍狗”一說。不會是“狼狗”之誤吧?它有成年家狗那么大,灰白色,耳翹尾垂,跑得飛快。我年少好事,當然也手操木棍,呼的一聲沖出門去,主動參與圍堵。也沒有誰具體動員組織,一眨眼工夫,人們就迅速形成包圍圈,分兵把守,嚴陣以待。我大哥那時已是一名中學生,正在家復習功課,見此情狀,趕忙把課本一丟,手握一柄禾叉奔出書房,威風凜凜地站在橋頭攔截,很有點魯迅筆下閏土的模樣。一時間,人吼如雷,狗吠驚天。那“龍狗”驚恐萬狀,東奔西突,瘋狂逃竄,幾次差點被群狗撲倒。村后是一條丈余寬的水渠,村人以為有天險可倚,便疏于防守,哪知“龍狗”縱身一跳,竟飛躍而過,瞬間沒于山林,無影無蹤。也難為這“龍狗”了,狗急還要跳墻哩,“龍狗”跳渠讓我也長了見識。事后我想,要是“龍狗”真的從橋上沖過,我那書生大哥能攔得住嗎?難以想象。多少年了,我始終不能忘記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陣仗。那一幕在我記憶中已定格為永恒。
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圍獵歷來是皇家尚武行樂之儀式,百姓人家一般無此殊榮。但客家人來自中原,根在黃河邊。那時的先人們?yōu)榻鉀Q溫飽,一定有過獵山之舉,也必定有人見過或聽說過圍獵之事。把殘存于印象或傳說中的圍獵壯舉移植到了今日之偏僻山鄉(xiāng),由一群只善躬耕的農民來實踐,雖似是而非,徒有其形,卻也隱隱折射出昔日從老槐樹下出走的客家人之雄風。
在附近一帶地方,龍頸人腰桿挺得很直,見人都要牛三分,為什么?因為參加地方游擊隊的人多,以至解放后在地方上說得上話。建學校,就建在村前;修水渠路徑,得經龍頸人首肯;改革開放,改善民生,龍頸人也最早得沐甘露,水、電、路都是早早修起來的。這都是沾了“革命”的光。
我認真數(shù)過,以“革命”名義拿到政府津貼,拿到各種撫恤金、慰問金的,全村有十數(shù)人之多。解放前不足三百人的小山村,有那么多人“打游擊”,投身革命,已是不小的數(shù)目。
龍頸這地方傍著一脈青山,出門是平坡,不遠即公路,出入方便,退則上山,茂林修竹,最宜藏身。且村民成分不復雜,全村同姓,都是兄弟侄叔,說是一呼百應、同心同德并不過分,所以就成了游擊隊往來和藏身的理想之地。我的父親就是從這個山村走出去的。那一年是1938年。我的家自然就成了革命同志常來常往的“堡壘戶”,龍頸村也成了“革命村莊”。這又連帶著我的母親——一位地地道道的村婦,大字不識一個——早在1947年就入了黨。在父親的影響和帶領下,村中多有熱血弟兄相繼投奔游擊生涯,并在解放后出人頭地。這也是龍頸人牛氣的緣故。
我的叔公廖上智,有黨史文章記為“廖尚智”,也不為假,但在族中排行應為“上”字輩。叔公曾就讀于黃埔軍校,那時候家族小有田地,有錢可供子孫上學,叔公就靠資助一路讀到黃埔軍校。不知讀的是第幾期,有記載是讀了兩年,未曾畢業(yè)就受組織委派,回地方開展武裝斗爭。正是青年才俊,大有可為之際,可惜在那場地方上最著名的白石水武裝起義戰(zhàn)斗中犧牲了。當時,我父親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我看過不少有關的黨史文章,對叔公之死多有記述,網上也有文可查,但也只是些零星碎片的文字,且說法不一。父親對我說,他親眼看到我叔公中彈倒地。叔公科班出身,對打仗在理論上多少有點研究,好夸夸其談,實戰(zhàn)經驗不足。犧牲那天,他是中隊長,也是值日官,其實更像一名學生官,身穿一件白襯衫,明顯與眾不同,還戴著紅袖章,目標太顯眼。就在他從一座土墳后面站起來指揮射擊的瞬間,不幸中彈倒地。目睹叔公的犧牲給父親造成極大的心靈傷害和精神壓力,差一點當了逃兵跑回家。父親挺住了,堅持了下來,這也才有了我們村一個跟著一個扛槍打游擊的“老革命”。
叔公唯一的兒子,我叫他五叔,作為烈士孤兒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顧,免費上全縣最好的中學,其學習成績也一直為族人稱道。但也不幸得很,五叔在讀高三準備高考的時候死于肝癌。其發(fā)病住醫(yī)院期間,我曾隨母親去看望他,腹脹如懷胎十月之婦,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側臥在床,痛苦之極。政府想盡了一切辦法,包括動用民間力量,蹬一輛三輪腳力車,從百里之遙的家鄉(xiāng)送土醫(yī)生到縣城診治。為尋找一種叫“土狗”的昆蟲入藥,數(shù)十個村民和親屬不計任何報酬,也不用誰去動員組織,自發(fā)地在稻田里開展人海大戰(zhàn),遍地開挖抓捕。“土狗”找到了,但最終還是無力回天。
我時常想,如果叔公能活到解放后,如果五叔不過早夭亡,我們的家族史就要重新譜寫。雖然沒有家譜,沒人編寫家族史,這些往事也一定會作為家族精神,長存于世代嗣孫的口口相傳中。
我十八歲離家,距今四十多年矣,但龍頸情結日濃,自調回北海工作后,每年都要回去幾次,走一走,看一看,聽一聽,搜尋點點滴滴記憶的碎片。印象中,龍頸人真是有點“?!睔獾?。
大年初二拜社年,是慣常的隆重節(jié)目。在村前右側設有一“社伯公”,也叫社廈、社壇,正月初二全村老少都在此祭拜。有一棵大樹,通常是大榕樹。樹上遍掛花紅,樹下則擺祭品香燭。為什么是榕樹?一是易長大,枝繁葉盛,幅員遼闊;二是不成材,做不了家具,燒火也不大易燃,所以沒人偷砍。不是榕樹有靈,而是有幸。不成棟梁之材卻也物盡其用,這也符合辯證法則。社伯公不是族人先祖,應該是掌管祈福消災的一方長官。以一方長官的身份在此地辦公,似乎不大恭敬,但歷來如此,也只能這樣了。社壇樹高林密,香火繚繞,望之令人生畏,不像我們現(xiàn)在的長官辦公室,要整得光亮堂皇,且有一整套的現(xiàn)代配置。也難為社伯公了。
拜社年之隆重,在于那頭大肥豬。有兩說:“阿輪豬”或者“阿圇豬”。前者說是輪流做東,挨家挨戶輪流做“社頭”,主政當年的祭拜活動,那豬就叫“阿輪豬”;后者說是囫圇吞棗的“圇”,即整頭豬的意思。我兒時的印象中,“社肉”特別好吃。可能是一頭整豬肉多之故,各個部位一鍋煮,味道好極了。
拜社年的重頭戲是放鞭炮,放得越多越好,越響越旺,往往要長達一兩個小時,以顯其能,以顯其盛。龍頸有錢人不多,暗地里卻要跟鄰村較勁,要爭一口氣。北方人說“不蒸饅頭爭口氣”,本地人說是“爭旱氣”。毫無意義,卻是要爭,世代如此。
少時,在放學路上常與鄰村學生用土坷垃打仗,叫“坭團仗”,是游戲,也幾近實戰(zhàn)。這也是一種約定俗成,打仗不能用石塊,不能用棍棒或其他容易傷人的器材,只能用坭團遠遠地扔,這樣即使把人打中,也不至于傷得太重——除非是打中眼睛,那就是傷到要害處了。但這樣的概率非常小,從幾十米外扔過來,人是可以躲閃的,所以一般不會造成流血事件。不管怎么打,龍頸人死不認輸。記得有一次,可能是對方早有準備,我們雙方在莫名其妙中就干了起來,龍頸學生一時處于下風。恰巧有村民在路邊的地里刨紅薯,便也加入大戰(zhàn),紅薯地里全是坭團。年紀小的撿給年紀大的,力氣小的撿給力氣大的,一陣猛扔,坭團鋪天蓋地飛去,終于反敗為勝,直把對方打得大敗而逃。是役我參加了,還是積極分子。事后,我們也遭到大人的教訓:“龍頸人,不能輸!”
我一位堂叔圩日入市,記不得是買點什么東西了,人家少退了他幾分錢,已經回到半路,足有數(shù)里之遙,想想還是折了回去。一起入市的鄰居說,就差幾分錢,要走那么遠的路,算了!他說:“不能算。不是幾分錢的問題,而是數(shù)目不能輸給人家?!闭f得振振有詞。
另一位堂叔更牛。他也算是老游擊隊員了,有一回打了勝仗,在村前殺豬慶賀。一大鍋豬肉還在鍋里咕嘟著,將熟而未盡熟時,敵人大部隊就追過來了。別人都趕快撤退,唯獨他不慌不忙,硬從鍋里撈起一塊豬肉帶走。撤到白蓮寺一帶穩(wěn)住陣腳了,他就把豬肉拿出來慢慢地啃。許是餓極了,他啃得特別有滋味。別人想分他的一點,他說,在鍋里呢,你咋不撈?
龍頸人,真的就這么“?!?!
但后來,慢慢就不行了。我每次回去,總會感到有東西正在失落,有東西正在流失,已找不到從前的影子了。青山尚在,秀水已無,村前良田也荒蕪多年。從前并不是什么都好,有些東西其實很壞,有些東西也早已過時,但在我的記憶中就是抹不去。
如今大年初二拜社年,鞭炮也還有,煙花也不少,但過程就草率了。隨便往樹梢上一掛,或往田埂上一擺,亂響一通了事,早早收場,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去。我早早從北海趕回去,基本上已是煙消人散,心里面比那呼呼的北風還要冷。豬還是那樣的豬,炮還是那樣的炮,味道全變了。
就我的感覺,我的前兩輩人多是人高馬大,身材魁梧者不少,到了我這輩及其后,卻覺得人在矮化、弱化。以前不大注意,幾年前的某一天,突然發(fā)覺有這么回事,著實嚇了一大跳,卻又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叔公、叔叔們(我父親在村中同輩人中排行老大)大多是農民,不管是躬耕田疇還是上山砍柴,都有一身死力,挑個百八十斤重擔,走十幾里彎彎山路,上坡下坎,隨便得很,從不叫累。少數(shù)幾個更為生猛,可挑二百多斤,山道彎彎,如履平地。提根扁擔往高處一站,完全可以嚇退一地坪的蟊賊。但現(xiàn)在的村民已遠不如前兩輩人高大壯實;有幾個長得倒也蠻高,卻麻桿似的,就一瘦長個,缺了一股子勇武英氣。不用說挑擔負重、耕田種地沒力氣,站在大門口也怕被一陣風吹翻在地。和村中兄弟說起來,他們也覺得不可思議。是人種的退化?是食物所致?想想還真有點后怕。不知起于何時,曾經抱團的龍頸人已是一盤散沙。有村人戲言,如有賊佬進村,是群起而圍捕之,還是緊閉門戶、獨善其身?難說。不幫忙指路,說誰家的錢就藏在米缸里算好了。大蛇入屋都找不到人去打,遑論其他。昔日龍頸日漸式微,江河日下。不知我這樣算不算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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