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墨
作為政治地理意義上的西域,早在先秦時期就開始進入了人們的視野。(1)張玉聲:《司馬遷與西域文史的構建》,載《西域研究》,1999(3);王宗維:《漢代河西與西域之間的相互關系》,載《新疆社會科學》,1985(3);張訸:《“天下”與“統(tǒng)一”:漢與西域關系的再認識》,載《寧夏社會科學》,2013(1)等。但對西域地區(qū)較成體系的記載,卻始于漢代,即始自《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這兩篇也因此成為西域研究最重要、恐怕也是研究最多的早期文獻。這些研究視這兩篇文獻為不可多得的客觀史料,從漢帝國與西域和匈奴之間的關系等角度,對西域地理、歷史、語言、漢代政治、行政、邊疆政策、疆土意識、民族觀念等眾多議題展開研究,不但拓展了人們對漢代西域政治、地理、民族和人口構成以及西域與漢帝國關系的認識,而且加深了人們對《大宛列傳》和《西域傳》內(nèi)容的理解。(2)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很多,在此僅舉數(shù)例: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與西域關系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余太山:《塞種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高榮:《論漢武帝“圖制匈奴”戰(zhàn)略與征服大宛》,載《西域研究》,2009(2);張安福:《漢武帝經(jīng)略西域的策略研究》,載《史林》,2009(6);王宗維:《漢代河西與西域之間的相互關系》,載《新疆社會科學》,1985(3);沙畹:《大月氏都城考》,載馮承鈞編譯:《史地叢考 史地叢考續(xù)編》,69-7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沙畹:《罽賓考》,載馮承鈞編譯:《史地叢考 史地叢考續(xù)編》,85-8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伯希和:《犁靬為埃及亞歷山大城說》,載馮承鈞編譯:《史地叢考 史地叢考續(xù)編》,67-6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葉翰(Hans van Ess)從西漢早期宮廷政治派別對待處理中央與匈奴關系的態(tài)度的角度來考察司馬遷對武帝以及其處理與匈奴和西域關系的態(tài)度,也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葉文告訴我們不要輕易從文字的字面意義上解釋歷史,而是要在具體的政治和社會語境下認真考察,參見Hans van Ess.“The Meaning of Huang-Lao in Shiji and Hanshu”.études Chinoises,1993,12(2):pp.161-176。不僅如此,針對《大宛列傳》和《西域傳》的書寫體例、寫作特點、相互關系以及對后來正史中關于西域政治地理書寫方面影響的研究,開展得也比較早,成果也比較豐富。(3)余太山:《關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1);田文紅:《論〈漢書〉民族史撰述結構體系與敘史風格》,載《貴州民族研究》,2014(5)。值得指出的是,在對待《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張騫李廣利傳”關系的問題上,歐美漢學界一度有學者認為前者是后者的改編,因此并不早于后者,這樣史料價值就打了折扣;參考G.Haloun.“Zur üe-ts.?-Frage”.Zeitschrift der Deutschen Morgenl?ndischen Gesellschaft,1937,91(2/3):pp.243-318; A.F.P.Hulsewé.“The Problem of the Authenticity of Shi-chi Ch.123,the Memoir on Ta Yüan” .T’oung Pao,1975,61(1/3):pp.83-147。對于他們的看法,尤其是Hulseé的觀點和方法,余太山有專文批評,參見余太山:《〈史記·大宛列傳〉與〈漢書·張騫李廣利傳〉、〈漢書·西域傳〉的關系》,載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上冊),10-28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這些研究多強調(diào)《大宛列傳》和《西域傳》對西域地區(qū)書寫的獨創(chuàng)性,重點考察漢代的拓邊政策所反映的漢人對西部邊疆以外的世界的想象以及漢人與這些地區(qū)交往的經(jīng)驗,并將這些想象和經(jīng)驗放在漢和漢以后中央帝國經(jīng)營邊疆、建立和調(diào)整民族政策的歷史大背景下進行評估,更加突出了這兩篇文獻作為史料的重要價值。
與大多數(shù)研究強調(diào)《大宛列傳》和《西域傳》作為歷史地理文獻的獨特性不同,本文將重點放在這兩個文本所反映出來的早期地理思想的延續(xù)性方面,強調(diào)二者對傳統(tǒng)政治地理空間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揚,強調(diào)從東周晚期向早期帝國過渡時期建立起來的政治地理觀念對帝國時代邊疆書寫的影響。選擇這個角度,既是為了解釋這兩個文本書寫方式的某些不同、《西域傳》正文與贊論部分所反映出的看似矛盾之處,也是試圖將漢人西進拓邊政策放在更深遠的政治地理背景下來理解,從而從歷史和政治地理思想的深處尋找漢人拓邊的依據(jù)。下面先從討論《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的內(nèi)容特點入手,分析其異同以及《西域傳》所可能包含的矛盾和問題,然后尋找這些內(nèi)容與早期政治地理空間構建的聯(lián)系,探討這一具有持續(xù)性影響力的政治地理觀念背后的王制思想、這一思想在早期帝國的發(fā)展及其對有漢一代經(jīng)營西域政策的影響,進而解釋過去對二傳內(nèi)容的研究中所發(fā)現(xiàn)的矛盾和問題。
從敘述結構和體例來看,《史記·大宛列傳》實際上是張騫和李廣利的合傳,前半部分主要以張騫兩次出使西域的路線為線索,以其沿途經(jīng)歷和見聞為重點,沿其行蹤展開敘述,后半部分則圍繞貳師李廣利西征大宛的過程展開,以伐宛大功告成、打通漢使出使宛西通道結束全篇,在二人傳記的框架下完成了對西域各國的介紹。從內(nèi)容來看,《大宛列傳》依次介紹了大宛、烏孫、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條枝和大夏等八國政治、軍事、交通、物產(chǎn)、歷史淵源以及國與國間的相互關系,并述及周邊的身毒、黎軒等地。當然,張騫并沒有親自游歷所有這些地方,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時只到過其中四國,即“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4)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316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也就是說,《大宛列傳》中所記張騫口中所述之西域,其實是張騫親歷所見與道聽途說的混合體。
《大宛列傳》對西域各國情況的介紹,以大宛為中心向四方展開:東去漢庭萬里,西與大月氏、北與康居、西北與烏孫、西南與大夏各兩三千里。當然,隨著敘述的推進,康居、大月氏、大夏、和安息等成為敘述的次中心,但總體而言,都是從大宛這一中心生發(fā)開去的結果。其具體敘述模式,按國別和地區(qū)展開,如圖1所示。(5)圖1是在余太山所繪示意圖的基礎上修正而成;參見余太山:《關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1)。
圖1 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所述西域各國及其定位示意圖
與《史記·大宛列傳》的體例不同,《漢書·西域傳》則是從西漢武帝朝始通西域開始,按時間先后對西域諸國及相關事件展開敘述的。盡管學者們通常將《史記·大宛列傳》看成是書寫西域的濫觴、認為它為《漢書·西域傳》的書寫提供了范例,但后者并沒有把對西域的描述放進人物傳記的框架內(nèi),而是首先從地理角度為西域下一個定義,并在此基礎上展開對西域諸國地理、歷史、政治、資源及其與匈奴、漢王朝、以及各國彼此之間關系的書寫。盡管在具體的描述中《漢書·西域傳》并沒有完全按照篇首給出的定義對西域地區(qū)進行描寫,但這一定義首次明確地界定了西域的地理范圍,對后來正史西域傳的書寫影響很大,同時也是本文研究的重點之一,摘錄如下:
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6)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71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按照這一界定,《漢書·西域傳》里所說的西域大約指今玉門、陽關以西,帕米爾高原以東,天山以南,昆侖山以北的區(qū)域。但是《漢書·西域傳》所記內(nèi)容也包含了對《西域傳》明確指出不屬于西域范圍的康居、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山離等國的描述。(7)班固:《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3928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這種不一致或多或少造成了對西域這一政治地理概念理解的分歧。不僅如此,由于自漢代以來歷代正史對西域地區(qū)描述的出入,更催生了后來對西域概念理解上廣、狹二義的區(qū)分:廣義的西域類似于《大宛列傳》所說的“西北國”或“西北外國”,跨越了《漢書·西域傳》開篇所提的蔥嶺西限,泛指今玉門、陽關以西的廣闊地區(qū);而狹義的西域則特指塔里木盆地及其周邊地區(qū)。(8)關于西域概念,學者之間歷來分歧很大,討論也很多,這里只略舉數(shù)例:余太山:《關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1);楊建新:《“西域”辯正》,載《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81(1);王子今:《“西域”名義考》,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田衛(wèi)疆:《“西域”的概念及其內(nèi)涵》,載《西域研究》,1998(4);馬國榮:《論西域都護府》,載《新疆社科論壇》,1991(2);曾志雄:《〈史記〉“西域”詁》,載《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8(5)。
《漢書·西域傳》對其開篇所提五十多國的描述,以國為單位,一般包括該國王治地名,距離漢都城長安里數(shù),有時包括去漢之陽關或敦煌的距離,該國所有戶、口、勝兵數(shù)量、職官部門與官員人數(shù),去漢都護府治的距離、去周圍諸國或是重要山川的距離,或有對該國風俗物產(chǎn)的簡要記述,述及該國與漢、匈奴以及周邊其他諸國的關系,其詳略則視所記之國的大小、重要性以及材料多寡等條件而定。至于對各國記述的展開,《漢書·西域傳》大致遵循“自玉門、陽關出西域有兩道”所說的南北兩道的路線,先南道,從距離漢庭最近的婼羌開始,一路向西,由近及遠,至罽賓、烏弋山離(述及條支、犂靬)、安息、大月氏、大夏、康居(旁及奄蔡)等絕遠之地后,再沿北路折返,由遠及近,述及大宛、烏孫、劫國等大小三十余國,最后止于車師諸國。整個敘述,余太山認為可分為五個分段,彼此勾連,既考慮到路線的清晰,也顧及敘述的方便,如圖2所示。(9)圖2參考余太山文中示意圖及所記諸國之標號,可參見余太山:《關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1)。
圖2 《漢書》《西域傳》所述西域各國及其定位示意圖
比較《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二傳對所記西域諸國描述的詳略不同,二傳所描述地區(qū)的側重點差異也非常大。如圖1所示,張騫所述之西域,除了烏孫,基本上都著眼于蔥嶺以西,既包括他親身訪歷的大宛、大月氏、大夏和康居,也包括他所聽到的奄蔡、安息、條枝、黎軒、身毒等五、六大國。相比而言,《漢書·西域傳》所描述的重心,則如《西域傳》開篇所言,主要落在蔥嶺以東與玉門、陽關以西之間的狹義的西域范圍。
與這一點密切相關的,還有二傳對西域諸國與漢帝國之間位置關系描述方式的不同?!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分校瑥堯q在敘述自己所聞見的幾個大國時,除了表述大宛和大夏與漢朝相對位置以及去漢地的大約距離以外,對其他諸國的描述均以大宛為中心展開。對大宛的描述,在確定了“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對其物產(chǎn)、人口、風俗等信息簡單交代之后,描述了大宛的四至:“其北則康居,西則大月氏,西南則大夏,東北則烏孫,東則扜罙、于窴”。(10)交代鹽澤位置的時候,《大宛列傳》也少見地參考了鹽澤與漢廷長安之間的相對距離。介紹大夏與漢地的相對距離和方位的行文,看起來更像是補充說明,目的是為了說明距大夏東南數(shù)千里的身毒的位置;而描述大夏的正文一開始指出的是大夏跟大宛的相對距離和方位,參見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316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描述烏孫國的時候,言其“在大宛東北可二千里”(11);描述康居的時候,言其“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12);描述大月氏的時候,言其“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13);描述大夏的時候,言其“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14)。介紹奄蔡的時候,以康居為次中心,言“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15);介紹安息,以大月氏為次中心,言“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shù)千里”(16);介紹條枝,以安息為次中心,言“條枝在安息西數(shù)千里”(17);介紹身毒,則又是以大夏為次中心,言“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shù)千里”(18)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3161、3161、3161、3164、3161、3162、3163、31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由此可見,《史記·大宛列傳》對所述西域諸國展開的描述,首先以大宛為中心,但在敘述過程中轉(zhuǎn)向更遠的西、西北和西南諸國時,則以自大宛延伸出來的各國為參照,來依次確定所述諸國的相對位置和距離,整體來看,敘述的中心是隨著描述對象的轉(zhuǎn)移而移動的。
《漢書·西域傳》對西域諸國的描述模式與《史記·大宛列傳》明顯不同?!段饔騻鳌匪枋龅奈饔蛭迨鄧校蠖嘁詽h都城長安和西域都護治所兩點為參照來確定所描述對象的相對位置和距離。有的還以陽關為參照。只有在少數(shù)幾國的描述中,上述幾個參照點是缺席的(如圖2所示):以長安、陽關和都護治所三點作為位置和距離參照的是鄯善;以長安和陽關兩點參照定位的是婼羌;以陽關和都護治所為參照定位的是大夏(19)或許因為敘述中大夏已屬大月氏,其王治即是大月氏之王治,而大月氏王治去長安距離已知,故而在對大夏相對位置的描述中省略。參見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90-3892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僅以長安為參照定位的有安息、桃槐、烏貪訾離、卑陸后國、郁立師、單桓、蒲類后國和山國;完全沒有以上參照的包括奄蔡、渠犁、車師都尉國和車師后城長國,它們的位置由鄰近諸國的相對位置來確定;烏壘國比較特殊,因為烏壘是西域都護治所所在地,與陽關的相對位置和距離已知,所以烏壘本身作為一個參照點的位置也是確定的(20)如傳所言:“都護治烏壘城,去陽關二千七百三十八里,與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饒,于西域為中,故都護治焉?!眳⒁姲喙蹋骸稘h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7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剩下的三十八國,其相對位置都根據(jù)它們距離漢都城長安和西域都護治所的距離來確定。需要指出的是,在缺少長安、陽關或都護治所參照的諸國中,除奄蔡絕遠、車師都尉國和車師后城長國較近以外,渠犁因為離西域治所所在地很近,所以其相對位置可由烏壘距陽關的位置確定。(21)④⑤⑥ 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74、3874、3874、3873-387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事實上,由于陽關和都護治所烏壘與西漢都城長安的相對位置和距離是已知的,《漢書·西域傳》所描述的五十四國中,除去奄蔡絕遠之地和車師都尉國、車師后城長國接近玉門和陽關,其他諸國的位置,大都以漢都長安和都護治所為參照來確定。西域都護設立之后,治所所在地烏壘就成為西漢政治中心長安向帝國西部邊疆縱深之地的延伸,這就導致在《漢書·西域傳》的書寫中,不僅隸屬于都護的西域各國,就連不屬于都護治下的罽賓、烏弋山離、安息、大月氏和大夏等國,也要參照漢帝國中心以及漢帝國管轄之下的西域的中心進行參照定位。
比較以上所說《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所采用的不同描述模式,除了詳略和側重點的不同,一個明顯的重要差異,就是二傳對所述西域諸國位置確定方式的不同:簡言之,《大宛列傳》基本以大宛為中心,但在敘述的展開過程中,也會采取類似于接力的方式,把視角移到鄰近描述對象的次中心;《漢書·西域傳》則將所述諸國放在漢帝國都城和西域都護治所的參照框架下來進行定位,一旦敘述的中心得以確立,其所述諸國,即使并不都接受帝國和西域都護管轄,也會成為帝國影響在政治地理空間維度向西方的延伸。
上文所說的《漢書·西域傳》正文所強調(diào)的漢帝國權力中心長安和作為帝國權力延伸象征的都護治所成為被描述對象空間位置的參照點這一特點,往往被看成是漢帝國疆土意識的重要體現(xiàn),認為這一特點表達了作者對漢帝國開疆拓土、經(jīng)營西域的政治實踐的肯定和贊頌。比如,彭豐文就認為,如果將疆土意識定義為對一個王朝疆域和領土所有權具有明確的認定和情感上的認同,那么,《漢書·西域傳》就清楚地從政治地理角度表明,自張騫西使鑿空西域以來,經(jīng)過幾代皇帝對西域的經(jīng)營,漢朝廷很明確地視西域都護所轄區(qū)域為漢帝國領土的組成部分,這一原本不受漢帝國管轄的區(qū)域,在漢與匈奴兩大帝國政治博弈和軍事沖突的過程中,最終擺脫了后者的控制而被納入漢王朝統(tǒng)治的地理疆界。(22)彭豐文:《〈漢書·西域傳〉的疆土意識與民族觀念》,載《西域研究》,2015(3)。
從漢帝國中心在《史記·大宛列傳》對西域各國情況描述中的缺失,到《漢書·西域傳》敘述中對漢帝國都城長安和西域都護治所位置的突顯,在彭豐文看來,體現(xiàn)的正是漢帝國對西域地區(qū)政治所有權的心理要求從無到有的形成過程。而這一過程,與《漢書·西域傳》所記錄的西漢王朝經(jīng)營西域、逐步建立起一套對之進行有效管理的行政體制的歷史過程相符合。張騫通西域不久,漢武帝在河西設置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之后貳師將軍征討大宛,西域震恐,自敦煌以西,起亭至鹽澤,輪臺、渠犁駐士兵屯田,設置使者校尉。漢宣帝時,匈奴日逐王降漢,被封為歸德侯,宣帝封迎接日逐王歸降的漢將鄭吉為安遠侯,并于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設西域都護,使之統(tǒng)領屯田校尉,“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④。鄭吉為首任都護,選擇“與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饒,于西域為中”的烏壘為都護治所所在地。⑤到漢元帝時,復又增設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都護接受匈奴東蒲類王茲力支歸降,并在西域辟地接納。自此,匈奴稱臣,漢帝國完全取代了匈奴在西域的地位。⑥
除此以外,彭豐文認為,《漢書·西域傳》在對西域諸國的描寫中,有意識地區(qū)分了所描寫對象是否隸屬于西域都護的管轄,從而明確表達了對西域政治地理所有權的心理要求。(23)③⑤ 彭豐文:《〈漢書·西域傳〉的疆土意識與民族觀念》,載《西域研究》,2015(3)。這一點,《西域傳》作者除了在正文中對不屬都護所轄的康居、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山離逐一說明,還在末尾再一次強調(diào):
最凡國五十。自譯長、城長、君、監(jiān)、吏、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凡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大月氏、安息、罽賓、烏弋之屬,皆以絕遠不在數(shù)中,其來貢獻則相與報,不督錄總領也。(24)⑥ 班固:《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3928、3928-3930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也就是說,漢朝廷對隸屬于西域都護諸國設置官吏進行管理,按官階高低“佩漢印綬”;而對于不屬于都護管轄諸國,正文中也缺少設官管理方面的內(nèi)容的描述。彭豐文還認為,《漢書·西域傳》對西域諸國作為漢帝國領土的重視,也體現(xiàn)在它對當?shù)氐乩?、路程、物產(chǎn)、戶口、勝兵等信息的關注。傳文按照固定體例,對所描述的對象盡量地進行成系統(tǒng)、標準化的記錄,不惜以超過整個《西域傳》文本一半以上的篇幅,不厭其煩地逐一列舉其地理、物產(chǎn)、交通、職官、人口、軍事等方面的信息。③而且,《西域傳》明確指出,這些信息,是“自宣、元后,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之后的產(chǎn)物,即只有當漢帝國對廣大西域地區(qū)實行有效管轄之后,“其土地山川王侯戶數(shù)道里遠近”才變得如此“翔實”。(25)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7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以上關于對《漢書》《西域傳》所體現(xiàn)出來的疆土意識的分析,大致從彭文,參見彭豐文:《〈漢書·西域傳〉的疆土意識與民族觀念》,載《西域研究》,2015(3)。
然而,令彭豐文大為困惑的是,在她看來《漢書·西域傳》正文所體現(xiàn)的作者對漢帝國拓疆西域之歷史經(jīng)驗的肯定態(tài)度,卻與傳末的贊論部分所反映出來的作者對此的批評態(tài)度大相徑庭,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正文與贊論部分所反映思想的矛盾和脫節(jié)。⑤
《漢書·西域傳》的贊論部分大致可分為三個小節(jié)。⑥第一小節(jié)講述的主要是西漢早期武帝朝下決心經(jīng)營西域的意圖。在贊論作者看來,當初漢帝國經(jīng)營西域的主要目的是對付其北方強鄰匈奴帝國。通使西域并與之聯(lián)盟,是解除匈奴威脅的必要策略,最符合漢帝國的利益。作者認為,通使西域可以起到一箭雙雕的效果:一方面,與西域聯(lián)盟可以“斷匈奴右臂”,不給匈奴與西域諸國聯(lián)合抗?jié)h的機會,避免同時面對來自北邊和西邊兩方面的壓力,如果能成功通使西域,即使西域保持中立,也有利于漢帝國抗擊匈奴之大業(yè);另一方面,漢帝國成功地聯(lián)合西域抗擊匈奴,還可以解除匈奴南下與威脅漢帝國西南邊境的羌人結盟的后顧之憂。事實證明,由于漢人成功通使西域,阻斷了匈奴勢力向西向南延伸,最后使匈奴單于由于“失援”而逃遁,漢帝國成功取代了匈奴在西域地區(qū)的地位。這一小節(jié)可以看作是承接《西域傳》正文思想對西漢王朝經(jīng)營西域策略的總體概括。
贊論的第二小節(jié)包含三層意思。第一層首先指出漢武帝向西、西南拓邊的物質(zhì)基礎,即文景之治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增加了人口,創(chuàng)造了財富,為武帝時期大規(guī)模的軍事拓邊行動提供了必要的人力財力保障。接下來,作者描述了朝廷對異域?qū)氊浀呢澢螅闯晒Φ貙ξ饔蚝臀髂弦倪M行行政管理之后,對來自征服之地的“殊方異物”的享受,成為朝廷經(jīng)營異域的目的。作者采用麗賦手法,極盡鋪陳之能事,描繪出一幅令人眼花繚亂的遠方異物充斥朝廷、以滿足帝王后宮耳目口腹之欲的奢華景象。然而,這樣的窮奢極欲是有代價的:遠方使者奉上貢物,是為了朝廷千百倍的豐厚獎賞;為保證對西域和西南夷進行長期控制,朝廷除了對臣服一方持續(xù)地物質(zhì)賞賜,還要耗費巨資維持漢帝國在遠方的軍事存在。這就必然導致朝廷“用度不足”的問題。為增加朝廷收入解決這一問題,政府被迫進行財稅金融改革,采用對部分商品壟斷經(jīng)營、全方位增加稅收等與民爭利的手段,以至于“民力屈,財用竭”,加之兇年,則民不聊生,盜賊蜂起,引發(fā)了嚴重的國內(nèi)問題。雖然最終鎮(zhèn)壓了叛亂,穩(wěn)定了局面,但武帝卻不得不對經(jīng)營西域的政策進行反思和調(diào)整,在晚年頒布“哀痛之詔”,并作出“棄輪臺之地”的決定。作者對武帝晚年的政策調(diào)整還是持支持態(tài)度的,這與作者在本節(jié)的第三部分所表達的意見基本符合。他認為,整個西域地區(qū),從距離漢帝國西陲最近的龍堆到遙遠的天險阻隔的蔥嶺,其險惡的地理環(huán)境本身就限制了漢帝國在這一地區(qū)的活動,因此客觀上并不利于漢帝國西向拓邊。這一點不但為當朝的劉安、杜欽、揚雄等有識之士所共見,而且傳世的《尚書·禹貢》篇早就記載,正確的做法是根據(jù)距離王都的遠近劃分治理范圍,以德治天下,而不是依仗皇帝的武力強制納貢。在贊文作者眼里,漢武帝以武力致貢,顯然有違先王今賢的遠見卓識。
贊論第三小節(jié)涉及作者自己時代的西域政策,也大致包括三層意思。第一層承接上一節(jié)的內(nèi)容,從社會治理角度進一步陳述經(jīng)營西域的困難。在贊文作者看來,西域各國長期以來各自為政,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政治力量,因此雖然過去在名義上歸屬匈奴,卻難以在政治上將其同化,因此較之匈奴,漢帝國似乎更難以將西域諸國變成自己可以統(tǒng)帥的力量。除了要面對西域諸國在政治上一盤散沙的復雜狀態(tài),漢帝國還必須要考慮到西域地區(qū)距離漢代統(tǒng)治中心的遙遠距離:空間層面的長距與阻隔,無疑進一步增加了漢帝國對西域進行控制和管理的難度。第二,在得之無益而棄之不損這樣的情況下,作者建議朝廷修煉自己之“盛德”,不以將西域納入自己的版圖、甚至不以對之實行有效管轄為目的,而是以建武以來東漢朝廷修己“盛德”為樣板?!巴隆敝⒌慕Y果是吸引西域諸國“咸樂內(nèi)屬”,盡管像莎車和于闐這樣的西域大國屢次請求“置質(zhì)于漢”,請求歸都護統(tǒng)領,但考慮到歷史與現(xiàn)實的情況,朝廷認為最合適的策略乃是羈縻懷柔,因此并不急于接受其“置質(zhì)”之請以實施行政管轄。本節(jié)最后一部分是對前述政策的贊揚,認為當朝皇帝在處理與邊疆地區(qū)關系、愛惜節(jié)省民力方面,因綜合了大禹、周公和漢文帝身上的優(yōu)點而難以被超越。
從以上分析看來,《漢書·西域傳》的正文和正文之后的贊論所表達的思想,似乎確實存在矛盾之處?!段饔騻鳌氛脑跀⑹龀⒔?jīng)營西域的歷史以及西域諸國的信息時,并沒有表達出對漢朝廷經(jīng)營西域政策的批評,相反,其書寫從不同角度,尤其是通過西漢權力中心的延伸為描述西域諸國確立地理參照的模式,著重強調(diào)了漢帝國對西域諸國實際上的控制和管轄,體現(xiàn)了作者對朝廷文治武功的認可,傳達了朝廷在經(jīng)營西域過程中逐漸增強的自信心。但西漢朝廷在經(jīng)營西域方面的成果,在贊論中卻出人意料地遭到贊論作者的批評和否定。他認為,西漢帝國長期經(jīng)營西域,雖然滿足了皇帝本人對異域?qū)氊浀挠?,卻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得不償失。在贊論作者看來,由于西域諸國絕遠、路險、政治上難以統(tǒng)一,因而對中原王朝而言,得之無益,失之不損,因此最合理的政策仍然是視西域為荒服,對其羈縻籠絡就足夠了,而不需要把它變成漢帝國的領土的一部分。這樣的矛盾態(tài)度的確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為解釋《漢書·西域傳》正文敘述與篇末贊文所反映作者思想相矛盾的問題,彭豐文嘗試著從《漢書》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尋找答案。她認為,對于《漢書》的作者班固和他的父親班彪而言,《漢書》就是一部當代史,因此跟《漢書》的其他篇章一樣,《西域傳》所反映的也是班氏父子對自西漢末年以來所發(fā)生事件的觀點和態(tài)度。據(jù)《后漢書·班彪傳》所附班固的傳記,班固奉朝廷之命完成《漢書》的大部分內(nèi)容的時間在東漢永平(58—75年)和建初(76—84年)之間(26)即所謂“固自永平中始受詔,潛精積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參見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上《班彪列傳上》,13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因此,《漢書·西域傳》所反映的應該是從西漢末年到公元84年之間朝廷的西域政策以及班氏父子對這一時期西域政策的評價。彭豐文認為,由于東漢時期總體國力較弱,在經(jīng)營邊疆方面明顯力不從心,因此在政策上就呈現(xiàn)出保守、內(nèi)斂和不穩(wěn)定的趨勢。她認為,班氏父子著述《漢書》的時期,正是光武帝和章帝在位期間,也正是東漢王朝在西域問題的處理方面消極收縮的時期,班氏父子身處其中,自然對朝廷的政策非常了解,因此也就影響了他們對《漢書》的編撰。在彭豐文看來,“班固寫史最初只是秉承父志,但后來卻是受詔修史,肩負史官之責,體現(xiàn)國家意志,并需要竭力維護統(tǒng)治者的顏面?!稘h書·西域傳》篇尾‘贊論’提出的西域無用論和羈縻論,曲折而真實地反映了東漢王朝統(tǒng)治者在經(jīng)略西域過程中屢遭挫折、有心無力的無奈心境。所謂西域無用論和羈縻論,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言不由衷之論,一定意義上也是為統(tǒng)治者的無能與無所作為而做的粉飾之詞”(27)彭豐文:《〈漢書·西域傳〉的疆土意識與民族觀念》,載《西域研究》,2015(3)。。
彭豐文的解釋為我們理解《漢書·西域傳》篇末贊文提供了一個視角,但這個解釋本身卻并非沒有問題。關于文本與作者關系的問題,現(xiàn)代文本理論和作者問題研究幫助我們認識到二者之間的復雜關系,因此我們既不能簡單地將文本看成是作者意圖的反映,也不能再武斷地根據(jù)作者的生平來解讀文本。(28)可參考H.Zhang.Authorship and Text-making in Early China.Mouton:De Gruyter,2018。具體到《漢書》的形成及其編撰者班彪和班固父子,情況就更加復雜。雖然班氏父子被公認為《漢書》的編撰者,而且《后漢書·班彪傳》中也提到他作《史記》“后傳數(shù)十篇”,但我們恐怕還難以清楚準確地將書中內(nèi)容的歸屬區(qū)分開來。(29)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上《班彪列傳上》,132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班固繼承父志著《漢書》,書未竟而身先死。根據(jù)《后漢書》班昭傳里的材料,班固死時,《漢書》八表及“天文志”尚未完成,完本的《漢書》,先由班昭奉旨續(xù)編,后由馬融之兄馬續(xù)繼而成之。也就是說,漢書的編撰,既出多人之手,且歷時大大長于彭豐文所認定的建初末年下限,因此如果要以《漢書》的成書時間來對應其歷史背景,恐怕有必要把考察的時間推后幾十年,而這幾十年正是東漢對西域政策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期。另外,《漢書》的內(nèi)容,并非全由班氏父子所獨創(chuàng),真實的情況要比彭文的假設復雜得多。《漢書》中關于漢武帝及武帝之前的材料,雖有增補,基本上全部來源于《史記》;而關于武帝之后的材料,則既包括各家(包括班彪自己)所續(xù)寫的“史記”篇章,恐怕也參考了諸如《漢書》“藝文志”所載《漢著記》等類似于后代所說的皇帝“起居注”一類的作品。(30)關于《漢書》漢武帝之后的材料來源,參見柴德賡:《史籍舉要》,17-18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陳君:《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19-9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鑒于其材料來源之復雜以及早期史書書寫特點,我們還難以將編撰者與其使用材料來源的觀點和看法區(qū)分開來。最后,既然《漢書》并非全由班氏父子創(chuàng)作,而是集眾人之作、經(jīng)多人之手,而且古書流傳至今,轉(zhuǎn)抄致誤、增刪篡改的地方不一,文本本身的復雜歷史也增加了我們理解文本內(nèi)容的難度,因此就《漢書·西域傳》的內(nèi)容而言,我們恐怕不但不能像彭文那樣將《西域傳》看成是東漢早期西域政策的忠實反映,更不能將《西域傳》篇尾贊論解釋成為皇帝諱,將其“視為言不由衷之論”,甚至是“為統(tǒng)治者的無能與無所作為而做的粉飾之詞”。
退一步講,即使我們假設《漢書·西域傳》篇末贊論確實為班固所作,而且確實反映了他關于西域政策的看法,恐怕也不能將其理解成“為統(tǒng)治者的無能與無所作為而做的粉飾之詞”?!逗鬂h書·班固傳》記載了東漢肅宗年間班固對匈奴北單于遣使請求和親一事的態(tài)度,很顯然與前面提到的班固為維護朝廷顏面而曲為之說的觀點不同:班固不但沒有違心地表達邊疆經(jīng)營無用論,反而勇排眾議,從歷史和現(xiàn)實的角度,闡述與北匈奴通使的必要性。
班固的諫言包括三方面的意思。(31)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下《班彪列傳下》,137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首先,班固認為,積極主動地處理與周邊非漢政權的關系是西漢以來的治國傳統(tǒng)。自漢興到班固所處的時代,漢家與邊疆諸國(尤其是匈奴)的溝通和交往,或有文武屈伸之別,但從來沒有中斷過。東漢繼承了西漢開辟的傳統(tǒng),雖然在建武(25—56年)末和永平(58—75年)初的幾年暫停過與夷狄的交接,但時間短暫,朝廷很快就恢復了與外界的交通,正因此,班固在本部分末尾才理直氣壯地說,漢與周邊非漢政權的交往,“未有一世闕而不修”。在這一部分,班固從政策延續(xù)性的角度為當時東漢朝廷所采取的主動的夷狄政策提供了歷史依據(jù)。
第二部分從邊疆政權的角度說明,與漢朝廷交往同樣是夷狄的意愿。在班固看來,代表東北地區(qū)的烏桓,西域絕遠之地的康居和大月氏,以及北方草原的匈奴,都是“自遠而至”主動請求歸附漢朝。這三方的歸附,因不是軍事征服的結果而成為班固眼里治理邊疆的最高境界,猶如“通與神明”。如果說第一部分是從歷史傳統(tǒng)的角度立論,那么這一部分就是從政治現(xiàn)實角度給出的補充條件,二者共同構成了第三部分的充分條件。
班固在第三部分指出,朝廷進行邊疆治理,上可承西漢宣帝時期治理西域安定匈奴的事業(yè)(即五鳳、甘露之后呼韓邪單于歸順、郅支單于遠遁、匈奴控制的北方得以安定之事),而下可模仿東漢光武、明帝朝對邊疆政權的有效羈縻政策(比如接受南匈奴降附安置于河套,并設匈奴中郎將監(jiān)督南匈奴諸降部等事),接受匈奴通使交往的請求,利用漢朝禮儀制度對匈奴施加影響,而不能僅憑猜疑就拒絕其請求。積極主動地與匈奴溝通,對漢帝國而言,有益無害,而如果拒絕匈奴的請求則不然,一旦未來北匈奴強大到對漢朝構成威脅的地步,再謀求與匈奴建立聯(lián)系就為時已晚了。
以上分析中,我們既看不到班固在處理與邊疆政權關系的論述中有任何消極保守態(tài)度,也看不到他像有些學者所說的那樣在掩飾朝廷的軟弱無能。事實恰恰相反,《后漢書·班固傳》還記載了他隨軍征討匈奴一事,這說明班固生前就已知曉,而且還親歷了東漢邊疆政權政策的調(diào)整,班固所見證的,并不像有些學者所說的那樣,是朝廷一味地退縮防守的邊疆政策。
班固隨軍討伐匈奴一事發(fā)生在永元二年(90年)。當時班固以中護軍的身份隨大將軍竇憲出征北匈奴,并代表朝廷行中郎將事出塞迎接北匈奴單于。(32)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下《班彪列傳下》,1385-1386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之前在章和二年(88年),竇憲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紀漢威德,命班固作銘稱頌。北匈奴單于兵敗逃遁,為保國安民,提出學習當年呼韓邪單于前例朝拜漢皇帝,但他沒有親往,只派了自己的弟弟入朝,于是大將軍竇憲再次請求討伐,這就是永元二年的出征。一開始,雖然竇憲再次答應了北匈奴單于入朝參拜漢代皇帝的請求并派班固出塞迎接,但最終還是聽取了南匈奴首領的建議,于永元三年(91年)出居延塞,大敗北單于并殄滅其國。(33)平定匈奴之后,竇憲的權力達到了頂峰,追隨竇憲的班固也隨之得到了重用,如史書記載:“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34)范曄:《后漢書》卷二三《竇融列傳》,814-818、81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這說明班固不但見證了東漢經(jīng)營邊疆的積極進取政策,而且隨軍出征,親身參與了這一過程,甚至他的死也跟他追隨竇憲參與的這些行動直接相關。
比較《后漢書》所載班固所提倡的朝廷處理與邊疆關系的態(tài)度與《漢書·西域傳》篇尾贊論的觀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二者均從漢朝經(jīng)營邊疆的歷史出發(fā)考慮現(xiàn)實問題,主張在處理漢帝國與周邊政權關系時應采取的主動性原則,盡管這樣做需要克服路遠、艱險以及邊疆政權反復多變難以馴服等困難,盡管這個過程并不順利,有時候需要忍辱負重、甚至付出巨大代價。第二,二者都強調(diào)朝廷在處理與邊疆關系時,要通過朝廷的威德吸引周邊政權主動歸附,認為俫遠人致殊俗是帝國處理與邊疆關系的最高境界,是“國家通于神明自然之征”,是朝廷應追求的最高政治理想。最后,從具體的邊疆經(jīng)營策略層面來看,要在俫遠人、致殊俗的總體目標和原則下,采取懷柔羈縻的手段。既然“絕之未知其利,通之不聞其害”,以“盛德”吸引羈縻荒遠邊民就既符合統(tǒng)治者最高治國理想,也在現(xiàn)實層面為邊疆政策的制定開拓了更多空間,讓朝廷根據(jù)實際情況調(diào)整戰(zhàn)略,進退自如。這三個層面的一致性當中,最核心的就是通過修德致殊俗、俫遠人,而這正是解釋前面所說的《漢書·西域傳》正文與篇末贊論之間不一致現(xiàn)象的關鍵所在。
事實上,突出漢王朝的文治武功,以漢王朝為中心,俫遠人,致殊俗,不僅是《后漢書》所記班固諫言和《漢書·西域傳》篇末贊文的中心思想,也是《漢書·西域傳》正文所反映的漢王朝經(jīng)營西域的主導思想,是《西域傳》敘述的核心所在?!段饔騻鳌氛闹袛⑹龀⑻幚砼c絕遠政權關系的時候,這一原則被特別提及。
比如,據(jù)《漢書·西域傳》,康居為西域大國,因距離漢朝廷絕遠,不屬都護。漢宣帝在位時,郅支單于因怨恨漢王朝支持另一匈奴首領呼韓邪單于,就殺掉漢朝使者,阻斷了漢與康居的交往。不久,西域都護甘延壽等率兵遠征康居,誅殺郅支單于,康居與漢復建交通,赴長安朝拜天子。但到成帝統(tǒng)治期間,康居國王倚仗距漢遼遠,不再赴長安朝拜,西域都護郭舜于是趁機建言斷絕漢與康居的通使關系,理由如下:
第一,康居和烏孫兩國對漢王朝處理與匈奴的關系實際上起不到什么作用;雖然匈奴、康居、烏孫都送質(zhì)子入漢廷,但這三國之間往來密切,伺機而動,漢朝廷既不能信任又不能臣役它們。第二,雖然漢朝廷結交的烏孫國也屢為漢朝制造麻煩,但烏孫和匈奴早就臣服于大漢,“義不可距”,但康居卻并不屬都護管轄,而且以輕慢羞辱漢使者為榮,康居王之所以派遣質(zhì)子入漢,只是為了追求商賈之利。如果這種情況下朝廷依然接納康居質(zhì)子,會讓“侍漢甚備”的匈奴頗感不平。所有這些因素都要求漢斷絕康居使,“以章漢家不通無禮之國”。最后,斷絕與康居的通使關系,也為沿途為使者提供飲食等服務的漢屬西域小國減輕了負擔。(35)
郭舜的理由雖然很充分,斷絕康居使者也有實際的好處,但是最后,朝廷考慮到與康居通使不久,而朝廷與西域的通使重在“致遠人”而非其他,所以最后還是采取羈縻懷柔的手段,保持了與康居的交往,正如《漢書》所言:
漢為其新通,重致遠人,終羈縻而未絕。(36)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3892-3893、3893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這里,《西域傳》明確強調(diào)“致遠人”的原則在漢朝處理與絕遠之國關系時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將在“致遠人”原則指導下的羈縻策略合理化了。
這一原則,甚至在漢家經(jīng)營西域伊始就確立了。比如,據(jù)《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歸來,向漢武帝講述了他所親歷的“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及“傳聞其旁大國五六”的情況,又向武帝提出了處理與這些地方關系的建議,武帝的反應如下:
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業(yè),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且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徧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為發(fā)閑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冄,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37)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31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F(xiàn)代標點的不當選擇,或許會影響對這段文字部分內(nèi)容的理解。根據(jù)這段文字在《大宛列傳》所處的上下文位置,“且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徧于四?!睉撘彩乔耙痪涞闹髡Z“天子”所聞的內(nèi)容。
上文中張騫向漢武帝的建言,被武帝采納,成為朝廷經(jīng)營西域的指導性綱領。張騫將西域大國分成兩類:一類是諸如大宛、大夏和安息這樣的大國,另一類是大月氏、康居這樣的大國,它們的兵力強弱不同,但都貪戀漢人財物,都可以通過“賂遺設利”使其朝拜漢皇帝。當然,賂遺設利吸引西域諸國入朝還只是第一步,真正打動漢武帝的,恐怕還是接下來張騫所說的以朝廷的威儀懾服并吸引西域諸國歸附的建議,因為這些大國一旦歸附,就會讓漢家“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讓漢朝皇帝的“威德徧于四?!?。正是對這一理想的憧憬促使?jié)h武帝果斷下令,“四道并出”,深入未知地區(qū),尋使通好,展開了漢家長期經(jīng)營西部邊疆的序幕。
《漢書·西域傳》和《史記·大宛列傳》所體現(xiàn)的漢朝廷經(jīng)營西域所實行的“俫遠人,致殊俗,威德徧于四?!钡脑瓌t和目標,與秦始皇瑯琊刻石文字所傳達的君臨天下的思想如出一轍:
六合之內(nèi),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38)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24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
這里所引刻石的思想,首先宣示了皇帝的權威所能影響到的空間范圍,即天地四方之內(nèi),都歸皇帝管轄。不僅六合之內(nèi)的土地盡歸皇帝所有,土地上的一切,包括人和動物,皆被皇帝的德澤。這類似于張騫所說的“威德徧于四?!???淌兴峒暗慕了闹粒窍鄬τ诨实鬯鶕?jù)王都或者王畿的中心而言。而這種描述統(tǒng)治權威從中心向四邊擴散的服化觀念,正像我們在較早的《尚書·禹貢》里所看到的那樣: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wèi)。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39)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廖明春、陳明整理,呂紹剛審定:《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167-17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這里所描述的五服模式,也被稱為中國古代理想的王朝地理觀念的一部分。(40)唐曉峰將王朝地理學定義為“與王朝發(fā)展相表里的地理學”,具體地說,王朝地理學的核心是“講述、解釋、捍衛(wèi)王朝的社會空間秩序”,“它所講述的不是一個自然的山川大地,也不是一片自由成長的村鎮(zhèn)聚落,而是一個遼闊的、穩(wěn)定的、豐富的、嚴謹?shù)耐醭赜蚪Y構?!眳⒁娞茣苑澹骸稄幕煦绲街刃颍褐袊瞎诺乩硭枷胧肥稣摗?,286-287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王朝地理學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是它所反映的現(xiàn)實世界和理念世界的二重性,比如體現(xiàn)在跟本文密切相關的九州和五服等中國古代地理觀念中。關于王朝地理學在中國古代的形成和發(fā)展,參見唐曉峰:《“體國經(jīng)野”—試述中國古代的王朝地理學》,載唐曉峰:《當代學人精品·唐曉峰卷》,177-191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這一模式可以由六個同心相套的四方形來表示(圖3):最里邊的方形所表示的中心位置,即是王畿或者帝都所在地;從帝都的中心位置向外各延伸五百里所涵蓋的土地,就是甸服;從甸服的四方邊緣再向外延伸五百里,就是侯服多涵蓋的土地;以此類推,按距離王都遠近繼續(xù)延伸,設置綏服、要服、荒服,構成五服王朝地理體制,體現(xiàn)的是五等與王都親疏關系不同的服事與責任關系。這種服事責任關系與空間關系緊密結合,描述的是一個理想的王朝統(tǒng)治模式,即其文治武功影響所及,雖然相對于中心而言漸遠漸弱,但通過這一層級權威擴散模式,可以將中心的影響波及遠方,波及愈遠,就愈能彰顯“威德”所代表王權之合法性、有效性、和普適性,因此,使“威德徧于四?!?,就成了王朝地理模式下王權統(tǒng)治的最高目標。(41)陸威儀(Mark Edward Lewis)在討論中國古代空間觀念的時候也集中從明堂概念討論過中國古代以帝王為中心的世界結構模式,參見Mark Edward Lewis.The Construction of Space in Early China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6,pp.260-273。
圖3 《尚書》五服圖(孫家鼐等編:《欽定書經(jīng)圖書》,第三冊,87頁,光緒三十一年校印本)
《尚書·禹貢》所描述的五服王朝政治地理模式,也略有變化地出現(xiàn)在《周禮》《荀子》《國語》等文獻中。但是無論《周禮》中的九服,還是《國語》和《荀子》所記名稱略有差異的五服,都與《尚書·禹貢》的五服思想一致,反映的是同樣的早期中國政治地理觀念模式。(42)《周禮》“職方氏”所描述的是一個“九服”模式:“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wèi)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zhèn)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服?!眳⒁娻嵭ⅲZ公彥疏,趙伯雄整理,王文錦審定:《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87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荀子》“正論”篇討論“諸夏之國同服同儀,蠻、夷、戎、狄之國同服不同制”時使用的是一個五服的模式:“封內(nèi)甸服,封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參見王先謙:《荀子集解》,329-33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8?!秶Z》“周語上”祭公謀父勸諫周穆王不要對犬戎用兵時指出,不同服則不同職,天子不可以要求異服同職;祭公謀父使用的是同于《荀子》的五服模式:“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參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修訂版)》,6-7頁,北京,中華書局,2002。《周禮》九服示意圖參見聶崇義纂輯,丁鼎點校、解說:《新定三禮圖》,116-117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
《禹貢》五服所描述的王朝地理模式不僅僅是理想圖式的反映,這一模式還與九州的劃分相結合,試圖將一套理想的地理格局與現(xiàn)實的山川地理分布統(tǒng)一起來?!队碡暋返膬?nèi)容主要包括分州、開山、導水和五服等部分,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千二百字的篇幅,卻被闡發(fā)為一個涵蓋了地域之分、水土之工、疆里之治、稅斂之法、九州之貢、四海之貢、達河之道、山川之祭、六府之修、土姓之賜、武衛(wèi)之備、圣教之舉等多方面內(nèi)容的綜合性文本。(43)胡渭著,鄒逸麟整理:《禹貢錐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因為這些內(nèi)容均涉及廣域王朝的締造和發(fā)展,所以《禹貢》所體現(xiàn)的地理思想,長久以來被看作是為后來統(tǒng)一王朝的出現(xiàn)從王朝地理的角度做好了思想和理論準備。一般的古代紀行類文本,主要根據(jù)旅行者的行蹤、經(jīng)驗和見聞連綴而成,但《禹貢》將敘述寄托在大禹這樣一位傳說中經(jīng)理山川、創(chuàng)立文明的王朝締造者身上,因此這一簡短的文本便具有了非凡的人文地理意義,它所描述的地理世界就成為治理與統(tǒng)治國家意義上的領土,因此也受到了歷代廣域王朝統(tǒng)治者的重視,它所反映出的政治地理思想,也被后來的統(tǒng)治者所認同。比如《魏書·地形志》就明確指出:“夏書禹貢,周氏職方中畫九州,外薄四海,析其物土,制其疆域,此蓋王者之規(guī)摹也?!?44)魏收:《魏書》卷一百六上《地形志二上》,2455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從這個意義上說,《禹貢》體現(xiàn)的是一種來源已久的“天下”觀念,這種概念綜合地緣與血緣所代表的統(tǒng)治秩序,通過職貢、朝服等手段,建構起一個在九州格局之上以五服遠近規(guī)定朝制、突出中央之尊和向心結構、俫遠人、致殊俗、柔遠能邇的政治地理大視野。(45)這里對《尚書》“禹貢”內(nèi)容及意義的歸納,參考了唐曉峰著《從混沌到秩序:中國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論》一書“《禹貢》的經(jīng)典化”一章和李零著《考古發(fā)現(xiàn)與神話傳說》一文的相關內(nèi)容,參見唐曉峰:《從混沌到秩序:中國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論》, 276-281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李零:《考古發(fā)現(xiàn)與神話傳說》,載《李零自選集》,74-7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隨著《尚書·禹貢》的經(jīng)典化,它所傳達的地理思想就被奉為王朝地理書寫的圭臬,深深地影響了人們對廣域國家領土治理的理解。這一點,我們在《漢書·西域傳》中也能看到相關的明顯表達。
罽賓為蔥嶺以西距離朝廷絕遠的國度,不屬西域都護管轄。雖然漢武帝時與漢朝建立了通使關系,但憑借其遠離朝廷、漢兵難至,罽賓王屢次剽殺漢使,之后復又遣使入朝謝罪,以至于漢元帝一怒之下斷絕了與罽賓的通使往來。成帝時,罽賓又故技重演,入朝謝罪,朝廷打算通過護送罽賓使者入西域的方式緩和與罽賓的關系,但謀士杜欽卻勸說當時掌權的大將軍王鳳不要這么做,他認為罽賓“有求則卑辭,無欲則嬌嫚,終不可懷服”,也正因為地處絕遠,所以“其鄉(xiāng)慕,不足以安西域;雖不附,不能危城郭”,無論歸附與否,對朝廷而言都沒有什么益處。而且,杜欽強調(diào):
圣王分九州,制五服,務盛內(nèi),不求外。(46)班固:《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 3887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杜欽這里所說的“分九州,制五服”,其實就是《尚書·禹貢》中最核心的王朝地理思想內(nèi)容。根據(jù)這一權威思想,“內(nèi)”,也就帝王權力中心所在地,因為最重要,所以要“務盛內(nèi)”;相比而言,遠離中心的地帶就沒有那么重要。在五服的等級框架內(nèi),中心的權威由內(nèi)向外傳播,而貢賦與服從是由“外”向“內(nèi)”的,內(nèi)則不求外。在杜欽看來,入朝謝罪是罽賓應做之事,如果朝廷遣使以報罽賓來使,則有“求外”之嫌,與《禹貢》五服王朝地理思想不符,徒然將漢使陷入危險之中。
以上所見杜欽所受《禹貢》地理思想的影響,在《大宛列傳》篇尾的“太史公曰”部分也體現(xiàn)得很清楚:“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47)司馬遷:《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317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早期人們對空間的想象,如我們在《禹本紀》《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呂氏春秋》和《淮南子》等文獻里所看到的,不乏對神怪妖祥的描述,但是張騫的出使,證明了早期某些想象的謬誤,從而驗證了《禹貢》所述九州格局的信實和權威。太史公的評論,從一個側面表明,張騫鑿空西域的創(chuàng)舉從現(xiàn)實地理層面打開了人們認識世界的新窗口,并進一步肯定了《禹貢》文本及其所蘊含地理思想的權威,表達了太史公對《禹貢》空間敘述的認同。
《史記》和《漢書》對西域的描述,體現(xiàn)的正是對《禹貢》所傳達地理思想的自覺認同。尤其是《漢書·西域傳》,不但比《史記·大宛列傳》更注重對客觀而非想象的地理信息的記錄,而且比后者更自覺地貫穿了《禹貢》政治地理思想,始終不忘在地理信息的描述中表達和強化朝廷中央與西域世界的關系。一則典型的《漢書·西域傳》對西域某國的記述,一般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nèi)容:王治或地方權力中心名稱,距離漢都城及其駐西域長官府治、周圍諸國王治之里數(shù)或者旅行所需天數(shù),戶、口及勝兵數(shù),職官名稱及人數(shù),地方物產(chǎn)及風習,與漢王朝溝通交流的歷史等。其中,所記國距離漢王朝及西域都護治所之里數(shù),只是大概表明西域諸國與漢王朝的位置關系,至于其數(shù)字是否通過實測求得和是否準確,我們不能求之過深:即使有些數(shù)值與具體里數(shù)的差別很大,甚至這種差異大到令人懷疑可能存在偽造某些里數(shù)的地步,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在背后支撐這種敘述的思想是“俫遠人”。對西域諸國當?shù)仫L習及物產(chǎn)的記述,也應該這樣理解。事實上,《漢書·西域傳》對西域物產(chǎn)和風習等信息的記錄并不均衡,約數(shù)居多,整體上顯得比較簡略、零散,甚至不乏獵奇色彩,但與這些信息的準確性相比,更重要的是這些記錄所表達的“致殊俗”的象征意義。
《漢書·西域傳》所表達的這種以中原漢王朝為中心、俫遠人、致殊俗的王朝地理思想對《禹貢》所描述的服化思想的繼承并非偶然,二者所傳達的都是體現(xiàn)中原王朝與邊疆關系的政治地理觀念背后的圣王思想。《禹貢》推崇圣王大禹“聲教訖于四?!钡某晒y(tǒng)治,表達的是前帝國時代對圣王的向往,《大宛列傳》和《西域傳》所體現(xiàn)的,則是帝國早期對于成圣的主動追求。從這個角度來看,當漢代皇帝有意識地將古代圣王當作他們模仿對象的時候,“俫遠人”與“致殊俗”以求“聲教訖于四?!?,就成為他們處理與邊疆政權關系的重要施政目標和施政原則。漢武帝聽從張騫“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徧于四?!钡慕ㄗh時是這樣,東漢皇帝處理與西域關系時“遠覽古今,因時之宜”、最后采用“羇縻不絕”的經(jīng)營西域策略時也是這樣。
上面的分析,首先可以幫助我們解答《漢書·西域傳》正文和篇末贊論所反映其作者對待朝廷經(jīng)營西域政策態(tài)度不一致的問題?!段饔騻鳌氛闹胁灰娮髡邔Τ⒌呐u,但在贊論中則不但有直接針對漢武帝西域政策的負面描寫,而且作者在贊論的最后通過表揚東漢對西域諸國的懷柔羈縻,來反襯西漢朝廷的用事過度。然而,通過對比《西域傳》篇末贊論的相關內(nèi)容與《后漢書·班固傳》中班固在處理與邊疆政權關系問題上的主張,我們發(fā)現(xiàn)班固并沒有為了保存東漢朝廷的顏面而違心地夸贊東漢經(jīng)營西域的政策;相反,如果《西域傳》篇末贊論反映的果真是班固的思想,那么我們可以說,《漢書·西域傳》贊論和《后漢書》班固傳所反映的班固本人在處理與邊疆關系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高度一致的,我們還找不到班固違心地粉飾東漢邊疆政策的證據(jù)。事實上,他本人不但見證而且親身參與了朝廷主動拓邊的軍事行動。
這樣一來,原來的問題就變成為什么班固對武帝朝拓邊西域的政策持批判態(tài)度了,這顯然跟班固對羈縻政策的肯定有關。班固之所以支持羈縻政策,與周代以來形成的五服制王朝地理觀念有關,這一觀念所反映的理想治國模式,是一個由內(nèi)向外“威德徧于四海”進而由外而內(nèi)“俫遠人,致殊俗”的圖式。根據(jù)這一圖式,最理想的中央與邊疆關系,是邊疆政權的主動歸附和中央對邊疆的羈縻懷柔相結合的產(chǎn)物。
當位居中央的朝廷由內(nèi)向外擴散威德,還應該遵循類似《禹貢》所描述的五服模式層級關系,即帝都以外的甸、侯、綏、要、荒五服,由于它們距離王朝中央越去越遠,它們與中央聯(lián)系的密切程度逐漸下降,提供的貢賦、服務也相應地遞減。西域、西南夷等絕遠之地,比于荒服,但漢武帝貪其物產(chǎn),為獲寶貨往往連年用兵,而使者往來饋贈不絕,耗費巨大,導致漢家腹地虧空,民不聊生,甚至引發(fā)社會動蕩:這顯然是由于武帝違背了《禹貢》所描述的五服原則而導致內(nèi)外關系失序的結果。這個道理,班固在《漢書·西域傳》贊論中引用淮南、杜欽、揚雄等的說法明確地指出來了:朝廷處理與邊疆的關系,應在《禹貢》五服的框架內(nèi),內(nèi)外有別,致貢有序,而“非上威服致其貢物也”。
需要指出的是,漢武帝當初聽取張騫的建議經(jīng)營西域,并非僅僅貪圖西域?qū)氊?,而是也認同張騫所說的“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徧于四?!钡暮陚ツ繕恕5@并不是武帝遭班固詬病之處。其實班固也并不排斥在處理與邊疆關系時使用武力;他是在《禹貢》五服王朝地理框架內(nèi)對武帝朝過度失衡的武力、處理內(nèi)外層級關系的失序以及偏離原有邊疆經(jīng)營目標的批判。
以上解釋,也為我們解答為什么漢武帝不惜代價兩次討伐大宛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線索。大家對《史記·大宛列傳》記述張騫出使西域的動機為聯(lián)合月氏抗擊匈奴這一點沒有異議,但對漢武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兩伐大宛的動機,則爭論頗多。有人說是為了良馬,有人說是為了求仙,還有人說為了通商,為了開發(fā)西域等等,不一而足。(48)參見余嘉錫:《漢武伐大宛為改良馬政說》,載余嘉錫:《余嘉錫論學雜著》,175—18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7;張維華:《漢武帝伐大宛與方士思想》,載張維華:《漢史論集》,340-355頁,濟南,齊魯書社,1980;張連杰:《試論漢武帝伐大宛取汗血馬中的求仙因素——兼談漢武帝時期的汗血馬之路線》,載《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7(5);石云濤:《早期中西交通與交流史稿》,151-169頁,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高榮:《論漢武帝“圖制匈奴”戰(zhàn)略與征伐大宛》,載《西域研究》,2009(2);蘇北海:《論漢武帝征大宛》,載《新疆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1);余太山:《塞種史研究》,127-13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但我想在這里強調(diào),早期政治地理觀念、尤其《禹貢》所表達的理想國家政治空間布局對漢帝國邊疆政策的影響。這一理想的國家政治空間布局下,漢武帝經(jīng)營西域的目的就是廣土地、致殊俗、徧威德。派遣貳師將軍伐大宛,可以看作是在追求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過程中發(fā)生的事件,求良馬、求仙、求壽、求通商等事,即使真的是這一過程中武帝的具體要求,也必須放在早期政治地理觀念下理想統(tǒng)治秩序的大背景下考察才更有意義。(49)胡巖濤從漢武帝性格角度分析也得到類似的結論,參見胡巖濤:《論漢武帝征討大宛國的緣由與影響》,載《秦漢研究》,2015(00)。
同樣,我們也可以把西域范圍的界定問題放在這個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稘h書·西域傳》開篇給出了一個大致的西域范圍,但這一界定范圍要遠小于正文所描述的包括蔥嶺以外的中亞、西亞和南亞等廣大地區(qū)。這種情況造成了不少困惑,學界對西域名實所指長期爭論不休。為調(diào)和矛盾,有學者將西域分成廣、狹二義,一是《漢書·西域傳》開篇規(guī)定的范圍,即所謂的西域三十六國所在地;二則是泛指陽關、玉門關以西、包括西南的廣大區(qū)域。(50)楊建新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幾種比較典型的對“西域”廣狹義的理解,參見楊建新:《“西域”辯正》,載《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1981(1)。楊本人認為在漢代并不存在廣義西域的概念。而王子今在檢視了文獻關于“西域”的說法之后,認為徐松將“西域”理解成“界中國之西”、是一個跟“東域”“北域”“南域”平行的概念,應該比較合理,參見王子今:《“西域”名義考》,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余太山從兩漢對西域進行有效管轄的歷史出發(fā),認為這一概念既不會在西漢也不會在東漢班固書寫《西域傳》的時候形成。他援引《漢書·匈奴傳》漢武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冒頓單于信中提到匈奴征服“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這條材料(51)班固:《漢書》卷九四上《匈奴傳上》,3757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認為其中的“二十六國”為“三十六國”之筆誤,因此推定《漢書·西域傳》開篇的西域概念形成于匈奴對該地區(qū)的統(tǒng)治時期,早于漢代開始經(jīng)營西域的時間。(52)余太山:《關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1)。
余氏的推斷雖不無可能,但其推斷前提也不是沒有問題。首先,“西域”這一概念的形成未必與漢代或者匈奴對這一地區(qū)是否實行過有效管轄直接相關,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與漢人對該地區(qū)的地理特征以及該地區(qū)居民族屬及融合程度等情況的認識相關。從《西域傳》的行文來看,文中所說的“西域”所指不是它與匈奴的關系,而是相對于漢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而言。另外,我們還無法確認冒頓單于書信中提到的“二十六國”乃《西域傳》中所說的“三十六國”之誤。事實上,匈奴從未完成過對該地區(qū)的完全控制,匈奴與西域諸國的聯(lián)系甚至可能比后來漢代中央與該地區(qū)的聯(lián)系還要松散。考慮到這是一封寫給漢朝皇帝夸耀匈奴在該地區(qū)的影響力的書信,“二十六”這個數(shù)字很可能已經(jīng)有所夸大。
其實,《漢書·西域傳》的編寫者可能未必十分看重篇首所提及的西域界定范圍與實際描述地區(qū)范圍之間的偏差和出入。關于這一點,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后漢書》在對《漢書·西域傳》篇首“西域”概念的承襲。《后漢書》對西域的界定與《漢書·西域傳》的界定大致相當,但《后漢書》實際描述的西域范圍甚至超過了《漢書》所載,將意大利半島和地中海東、北、南沿岸地區(qū)也包含在西域的范圍之內(nèi)了。(53)范曄:《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2914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這種明顯的不一致顯然系由編纂者對材料的取舍所致:編纂者看重的不是界定的準確與否,也不是界定范圍與實際描述范圍的嚴格對應,而是選擇對特定材料權威性的服從以及對《西域傳》書寫體例的繼承,選擇從王朝地理觀念的角度對突出中央與邊疆關系的寫作原則的遵從。因此,要理解漢人對西域概念的界定,我們不應脫離漢代邊疆書寫的具體語境對材料進行過度解讀。
最后,我們也可以從早期理想政治空間構建的角度,來解釋一下為什么《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在敘述西域諸國的位置時采用了不同的參照:《史記·大宛列傳》在描述各國位置的時候,所采用的參照國并不固定,而是隨著被描述國位置的改變而改變參照;《漢書·西域傳》則不同,被描述國通常都是通過西漢都城長安、西域都護治所烏壘、有時候還包括漢帝國西部邊關陽關或玉門來確定位置的。敘述參照地從移動到確定,不應該僅僅被看作是張騫出使西域和書寫《漢書·西域傳》這兩個時間點的對應,把這兩點看作是一個過程的兩端似乎更有助于我們認識這種不同。這個過程是西漢一代經(jīng)營西域的過程,同時也與漢和匈奴長期博弈拉鋸的過程密切相關。當張騫向漢武帝描述他所親歷諸國及其旁之鄰國的時候,西域基本上完全受制于匈奴,還沒有建立起與漢帝國有效的官方聯(lián)系,所以張騫描述這些地區(qū)的位置時,都是根據(jù)其所鄰政權的位置來描述的。但到了宣帝、元帝之后,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經(jīng)營,西域盡歸都護統(tǒng)領,而都護則直接歸朝廷管轄,所以被描述西域諸國的位置,就由漢帝國權力的中心(即帝都長安)以及次中心(即都護治所)來確定。從這個角度來看,以上所述西漢一代經(jīng)營西域的過程標志著“俫遠人,致殊俗,威德徧于四?!蹦繕说膶崿F(xiàn),是中央在西域地區(qū)實力和權威的展示,也是漢帝國對治理疆土、處理中原與邊疆關系過程中自信心逐漸增強的體現(xiàn)。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在早期史書中看到的西域既是一個空間概念,也是一個時間概念,時間和空間都是我們理解這一歷史地理概念的不可偏廢的維度,而在這一時空框架中,我們不僅能夠看到漢帝國與周邊政權,尤其與匈奴和西域諸國之間地緣政治、外交關系以及文化與商貿(mào)交往等方面一直處于變化狀態(tài)的緊張關系,而且我們也可以從歷史書寫者的視角看到這種緊張關系背后漢帝國所繼承的傳統(tǒng)的理想政治圖式和思想表達,看到這一想象的政治思想建構對現(xiàn)實政治實踐的持續(xù)影響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