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天東霞被兩件事情嚇得不輕。
第一次驚慌失措是在趕集的路上。
當(dāng)時她正好好地騎著車順著山路一溜兒地滑下來,一轉(zhuǎn)彎就到了比較平坦的村道正中,突然,一陣突突突的轟鳴響起,原來在這條路的拐彎處趴窩了很久的推土機竟然動了!還舉了個大鏟子眼看著就要向她碾過來……她趕緊將車把手偏向一邊,雙手都握緊了剎車,強制將車停了下來,車是停了,自己也因此狠狠地摔到了一旁。她坐著不動,那該死的推土機這會兒也熄了火不動了,那司機從駕駛室里探頭出來瞅了瞅,又縮了回去。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東霞?xì)獾秒S手摸了一顆石頭,揚手就砸了過去。!石頭彈飛了,她又撿起來一塊大的拎在手里,站起來想往駕駛室里扔。
這時,有人喊道:“等……等等一下……”東霞扭頭看去,只見十幾個穿得整整齊齊的干部模樣的男女從推土機的后邊轉(zhuǎn)了出來。有幾個人她是認(rèn)得的,以前送過她伙計回家。當(dāng)頭那位應(yīng)該就是和她說話的干部,很面生,矮矮胖胖的,頭頂半禿,露出個锃亮的尖腦殼,油光光的臉上堆滿笑容,約莫五十歲。那人走到她身邊,對她伸出手說:“對不起,把你給嚇著了?!?/p>
東霞不知道他是想握手還是想搶她手上的石頭,她不太好意思看人家,把石頭往他手里一塞,手也不握,一拐一拐地過去扶起自己的車走了。等她轉(zhuǎn)到山的另一邊,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又傳來了推土機的轟鳴聲。
到了鎮(zhèn)上,買了一只豬腳和幾包鹽趁太陽還不大就又往回趕。不承想十月十點多的太陽還有那么點毒辣辣的,曬干了從山谷里飄蕩過來的山嵐,灑在小路兩旁的樹葉上,車子呼呼地蹬過去,迷人眼睛的小光團(tuán)就一路跟隨跳躍。清早冷,她穿了夾襖,現(xiàn)在身上熱得冒火,就在前面熟悉的大龍眼樹下停下來歇一口氣。
這棵樹,就種在廣垌村公所大門外,樹后是一溜墻,紅的白的紙糊在上面,平日里風(fēng)吹去嘩啦地響。大樹前面是一個三岔口,往左走,再過一里地就是她的娘家;往右走,一直走,十里路之后再爬兩道山梁,就到了自己家楓梢根村了。這棵樹遮天蔽日的,讓樹下的人著實覺得涼爽。樹枝上還零星地掛著幾顆黑褐色的干龍眼,主人漏摘了。
今年收成應(yīng)該不錯,東霞抬頭盯著樹枝,漫無目的想著,肩膀突然就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被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去看,是堂妹冬青。她嫁得近,從山腰嫁到山腳下,老公吳榮,是鎮(zhèn)政府的廚師。現(xiàn)在,她看到東霞愣神的樣子,哈哈大笑,兩只大水桶就在她扁擔(dān)的兩頭一晃一晃的。東霞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說:“連你也來嚇唬我!”
冬青卸下扁擔(dān)挨著東霞坐好,往四處看了看說:“剛剛誰也嚇唬你了?”東霞“唉”地嘆了口氣,就把早上摔跤的事情講了。講完了,冬青也快樂瘋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肥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東霞的肩膀。力道不大,東霞也不躲開,他們林家的姐妹都很壯碩,拍幾下也算不得什么,東霞反而覺得拍了后自己輕松多了。東霞說:“舒坦多了,你干脆幫我多拍拍吧?!倍嘤中α艘魂嚥磐O聛?,猛喘了幾口氣說:“你什么胃口,被打也舒服?對了,你竟然不知道今天要開路嗎!”東霞撇撇嘴說:“幾年了,干打雷不下雨……”“這回不同”,冬青不待她說完就又搶過話頭,“我伙計聽人家說新來的副鎮(zhèn)長上頭有人,能來錢!人家在大會上都發(fā)誓了要開通這條村路?!?/p>
東霞心里是不以為然的,嘴巴也就這樣說了出來:“能來錢?我們這的人更能來事!”冬青手指那邊墻說:“這你就不懂了,你看看那邊的紅榜,還有誰不簽名的!你哥都簽了?!?/p>
東霞愣了神。她很清楚地知道,娘家的土地根本不在舊路基附近。她起來繞過大樹,站在公告墻前面。墻上當(dāng)頭第一張大紅紙上面寫的大意是村村通公路即將開建,所有已經(jīng)簽字同意被征地的農(nóng)戶,必須在某年某月某日內(nèi)自行清理地上農(nóng)作物,逾期多少天不清理的,將會扣多少多少的賠償金。下面附錄了名單,東霞清楚地看見,他哥哥的名字右側(cè)寫著,征地范圍:黃泥嶺。
黃泥嶺,東霞叫它做茶山,原本是隊里分田地的時候,為了湊夠旱地的份額數(shù)而分給東霞家的一個狹長的小山包,就在村口公路旁,后來她父親把一片八角山林給了大哥,就把它分給了東霞。不知道是何緣故,黃泥嶺就是長不了高大的樹木,只是長滿了雜草,東霞不信邪,有空就去挖坑種樹,種了幾年,矮化的油茶樹長得郁郁蔥蔥。這可是她的寶貝啊,讀初中中專的學(xué)費,出嫁時候的嫁妝和酒席費用,哪一樣不是來自這些樹上?,F(xiàn)在那些樹老了枯了,不值錢了,砍掉也不可惜,可是,大哥一聲不吭就把它給賣了,她心里覺得堵得慌。
冬青見她兩眼直愣愣的,有點失魂落魄的模樣,就把她扯回樹下。冬青湊近她耳邊問:“你前幾天出門去了?”東霞嗯了一聲算是回答,鼻音重重的。冬青又問:“是去接賀老師?”老賀是東霞的老公,最后一批被清退的代課老師,從被清退那天起,他就在外頭上訪,東霞每年都要被通知去接他三幾回。她心里肯定是不樂意提他的,就又是一個字回答:“沒?!倍嗬^續(xù)追根問底:“那你是去看小杰了?”小杰是東霞唯一的孩子,在城里念高中,東霞對他寶貝得很。果然,聽到小杰的名字,東霞就抬起頭,眼神就有了鮮活的光彩,微笑著說:“我去幫他轉(zhuǎn)學(xué)了?!倍囗樋趩枺骸罢孓k成了?學(xué)期過半還能轉(zhuǎn)學(xué),那你本事不小呢?!睎|霞笑了笑說:“還不是梅子幫的忙?!倍嘁娝θ菀幌伦泳枉龅氯チ?,就摟著她的肩膀安慰她說:“轉(zhuǎn)了學(xué),就是新開始,你家小杰本來就聰明,以后一只腳踏進(jìn)大學(xué)了,就有盼頭了!”冬青拿手指給她比畫:“我家小旭讀的大學(xué)不成,帶去了六千多元,就只是學(xué)費住宿費——真奇了怪了,書費還不在學(xué)費里面的……”東霞驚訝得合不攏嘴,冬青苦笑著瞥了她一眼說:“我們家倆人養(yǎng)一個大學(xué)生都吃力,你——這幾年你跟著老賀回來就沒有出去做事,干耗著?”東霞沉默著點了點頭。冬青也沉默了一陣子,突然她用力捏捏東霞的肩膀說:“我聽說茶山推平了,政府會從鎮(zhèn)子的機動田里補給你一塊地,這就不得了……”東霞更加驚訝了,說:“我怎么不知道?”冬青也蒙了,問:“你出去不是住在小姑子家里的?她不向你提起?”東霞搖搖頭說:“沒說呢,小梅怎么知道!她就帶我們?nèi)ド虉龉珗@玩了個遍?!倍嗦犞?,突然想起東霞大嫂說過建房子就由梅子全包了的話,心里就咯噔一下,像是什么突然貫通了一樣,于是打斷了東霞說:“你還是快點回家吧,下午小杰該回來了吧。”然后她就起身了,扁擔(dān)也不放在肩上挑了,一手拎兩只水桶,急急忙忙地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刈吡?。東霞也起身拉車,冬青又轉(zhuǎn)過來,盯著她的眼睛說:“當(dāng)我是姐妹的話,就不要跟別人說是我給你提的醒。”
東霞張嘴就答應(yīng)了,可冬青還是沒有立刻就走,東霞又看了她一眼,就對接上了她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閃著光,那光如同磨利了的柴刀在陽光下發(fā)出來,就那一瞬間東霞讀懂了,那是警告。東霞有些怕這樣的冬青,以前她從來沒見過冬青這樣的,于是又鄭重承諾絕對不說出去,冬青才走了。東霞騎了十幾米才發(fā)覺忘記拿東西了,就又折回去,待拿了東西,才又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背靠著的龍眼樹干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紅色圓圈,里面打著一個大大的叉。
二
小小的驚嚇當(dāng)然沒有給東霞造成什么實質(zhì)性的損害,那天中午東霞一回來,精神就恢復(fù)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豬腳剁成了大大的幾塊,放些花生油醬油蒜頭料酒什么的拌勻腌著,到了下午四點半,就開始燜豬腳了。她想的是再過半小時,兒子回到家,剛剛好可以打開高壓鍋鍋蓋上菜吃飯。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六點多,飯菜都涼了,還不見他的人影,東霞心里就開始慌張起來了。于是她就出了門。
東霞家門前也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樹,不過這不是開枝散葉的龍眼樹,而是一根桿子上去,擎著一把大傘的黃花梨。這棵樹是她和老賀結(jié)婚時種下的,十九年過去,枝葉雖然茂盛,但樹干才大海碗般粗細(xì)。長得慢,但大家都說等小杰大了,賣了它就能買城里房娶城里媳婦兒了。樹下圍放了些磨盤石,方便村里人歇腳、納涼?,F(xiàn)在也聚了一群人,他們都端著一只盛滿了飯菜的大海碗,聚在一起,一邊吃晚飯,一邊吹牛皮。他們見東霞過來了,就有人和她打招呼:“等老賀呢?”東霞沒有什么心思理會他們,也就一邊胡亂應(yīng)著,一邊往外走。
將近七點了吧,太陽快落在了對面的山尖上,不再是炫目刺眼的金色火球,而是紅彤彤的一個鴨蛋黃,“蛋黃”的旁邊,是煎得焦了的“蛋白”,有黑色鑲金邊的幾朵,也有褐色黃色一大塊的,前面的像是花朵,后面的像是和小杰逛公園時給他買的煎餅。那“炊煙”呢,也有,這時候霧氣一縷一縷地從山澗里升騰起來,裊裊娜娜地隨風(fēng)飄蕩。幾只不知名字的鳥兒,喳喳叫著,從霧氣里躥來躥去,一晃眼又投入了樹林。樹木也都披上了紅色的霞光,從山頂向山梁一直燃燒過去。東霞看著出神,似乎還能聽到火燒時噼里啪啦的聲音。不久,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沿那邊的山梁緩緩而上,像是從火堆里走出來的一樣,步子邁得有些艱難,身上披著一縷金光,那是他兒子小杰。她沖著遠(yuǎn)方揮揮手,那邊也揮揮手,兒子好像隨手揚起一片煙霧。東霞被自己剛才的那個念頭嚇壞了,趕緊狠狠地沖遠(yuǎn)處吐了一口唾沫,不停地念叨著大吉利市。
當(dāng)霞光徹底暗淡下去的時候,小杰終于走到了東霞身邊。東霞身邊還站了幾個叔叔伯伯的,有人扯開嗓子說:“小杰快點啊,煮熟的豬腳都要跑了?!毙〗苣樇t紅的一一問好,跟著東霞回屋。那群人哈哈笑出聲來,五伯就著荔枝樹根去磕水煙筒的煙屎,磕完了遞給小杰的親叔叔賀老二,噴出一口煙說:“你看小杰多好一個孩子啊,不要讓你大哥帶歪了!”賀老二拿過煙筒,給煙嘴摁壓了一坨煙絲,然后點火悶頭抽煙。吞吐了幾口,覺得這煙勁兒大了,特別嗆人,嘴巴里、鼻腔里全他媽的辣得慌。
東霞熱好菜端上來,小杰立刻就拿了一塊豬蹄往嘴里送。她擰了一把兒子的手臂罵道:“誰和你搶!”說完突然想到這個“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就悄悄留意一下兒子的表情,見他顧著啃肉,就趕緊轉(zhuǎn)身去盛飯,順手又添了幾根柴火燒熱水。
吃了飯,東霞收拾碗筷拿到水井邊洗,小杰跟去幫忙壓水泵的搖桿。東霞一邊給碗筷沖水,一邊問兒子:“今天怎么那么晚?”
小杰用力壓搖桿,喘著氣說:“我去同學(xué)家里玩了。”
“好啊,明天給你們做點好吃的?!睎|霞說。
“我一來他們就邀請我參加班級籃球隊了,那天我三分圈外投籃百發(fā)百中呢!”小杰很高興,說著又猛用力壓了幾下?lián)u桿,井水噴涌而出,濺了東霞一身。她抬頭看兒子,他手長腳長的,長長一條兒地站著,在朦朧的月光下,像是庭院里的一竿竹子。本該是拔節(jié)的時節(jié),自己卻不能供給他更多陽光雨露。東霞愧疚不已,用大勁沉默地刷著碗。
刷完碗,母子拉家常。小杰問當(dāng)兵好不好。東霞笑笑說,你瘦猴子一個誰要你呢?小杰也笑了,摸摸自己的手臂說,看,肌肉!東霞抬手一巴掌拍過去,忍著笑說,那也是山雞肉,皮包骨頭。
小杰在家住了兩天,做了幾張試卷,打了一擔(dān)柴火,在星期天下午回的校。賀老二要進(jìn)城里送一批烤好的荔枝干和桂圓,一早就過來說要順路送侄子,東霞就有心做了些煎韭菜肉餡的糯米盒子、炸花生、炒梅菜干,給小杰裝了滿滿三個飯盒。
三
過了幾天,賀老二才從縣城回來,一回來他拿著水煙筒就過來跟東霞提了小杰在學(xué)校報名參軍的事。東霞擔(dān)心地問:“他那么瘦體檢能過關(guān)嗎?”賀老二呵呵一笑說:“女人耐得看,男人禁得量,小杰多重你是估不準(zhǔn)的?!睎|霞這才放下了心。又過了幾天,有人傳話說小杰體檢合格了,叫做好準(zhǔn)備以迎接政審。
什么是政審?東霞不清楚,她趕緊去找叔叔伯伯們來商量。賀老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做過大隊文書的五伯了解一點,他說:“政審嘛,不但審孩子、審父母,還審社會關(guān)系,你老賀都不在家里,還有卵審法!”東霞一聽臉紅了,眼眶也紅了,六神無主地看著小叔子。賀老二哪里禁得起她這樣哀求的眼神,立馬就發(fā)動摩托去找他大哥了。
找了一天,當(dāng)傍晚秋風(fēng)呼呼吹過屋脊,四周都暗淡下來的時候,摩托車才晃著燈光,轟鳴著噴著熱氣進(jìn)了庭院,但車上還是只得一個賀老二。
“有消息嗎?”東霞和五伯迎上去,她問,聲音很小,有些顫抖。
賀老二熄了火,從車上跨下來說:“有?!?/p>
東霞聽見了,覺得晦暗的天空似乎漏下了一絲星光,正滿懷希望等著下半句,卻發(fā)現(xiàn)他竟然又搖搖頭。賀老二媳婦兒遞給老公一件衣服,他接過披上,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說:“前天大哥去政府領(lǐng)了六千塊清退補償金,說好要待在家里的,但他領(lǐng)完了又跑了……”五伯接著問:“那、那是詐騙!政府能放了他?”東霞徹底地蒙了,如果不是五伯讓妯娌扶著,她肯定癱坐在地上了。
第二天一早,東霞渾身發(fā)燙,躺了半天也沒有什么精神。下午兩點多,大哥托人傳話給她讓回家一趟。她原本不想回去的,但怕給大嫂落下什么話頭,就又推了單車出門。
山路高低起伏,東霞騎在車上被顛得一上一下的,心事也起伏不定,眼前浮現(xiàn)出大嫂陰晴不定的臉。上一次回家,她剛剛把車停好,把十斤茶油放在地上,大嫂就自己把油桶拎回了廚房,話也不跟她說半句。大哥和她聊了幾句,問問老賀問問小杰,說了三五句的樣子就被大嫂打發(fā)去摘菠蘿了,他臨出門時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東霞心塞塞的。 但她其實不怪大嫂,她沒有資格去怪。想想打她出嫁到現(xiàn)在,沒有幫過娘家什么,反倒是這兩年,她不停地回家借錢,而且都是有借沒還的,借得大家都怕了,要不是親兄妹,可能都反目了吧。心里是不怪,但面對至親的提防,她也不好受,說白了就是一個臉面問題。現(xiàn)在他們親自叫她上門去,談的肯定是那茶山的事情,東霞打定主意了,他們怎么說就怎么好吧。
于是,東霞跨進(jìn)娘家的大門時,神色非常坦然。大嫂滿臉堆笑,小跑著過來幫她放好單車,接過手信,領(lǐng)她進(jìn)了廳堂。大哥在門口等她,往里一點的八仙桌旁的幾條長凳子上,坐了幾個人,他們面前的桌子上各有一杯茶,冒著白色的水汽。他們之前可能在談著事情,東霞一到,當(dāng)中一人就看向她說:“來得正好。”
東霞也看向他,矮矮胖胖的樣子,半禿的腦殼,她很快就認(rèn)出——之前那個在路上向她道歉的人。她就朝他點點頭,挑了個靠邊的椅子坐下。大嫂給她也端來茶水,白瓷碗裝著的,和其他人用的茶杯不同。大哥給那些人介紹道:“我妹子,嫁在楓梢根村的,黃泥嶺上的茶樹就是她種的?!?/p>
大哥話音未落,立刻就有人說:“大妹子真有本事?。∫粋€人種了滿山的茶樹……”
東霞被夸得不好意思,臉上火辣辣的,笑了笑,抬眼掃了一圈說話的干部們,朝他們點點頭。
那人坐過來,離東霞近了點,又說:“原來那天是你東霞啊,沒事吧?”
東霞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赫然發(fā)現(xiàn),他正定睛看著自己,臉就越發(fā)紅了,捧起水碗擋在面前,假裝吹了一口氣才說:“沒事?!?/p>
大哥這時候插話過來介紹說:“這位是王副,政府來談?wù)鞯氐?。?/p>
“對對?!蓖醺笔栈啬抗猓屔磉叺囊粋€工作人員遞給她三頁紙,然后將他自己那條凳子拖近東霞,親自指點東霞看里面的內(nèi)容。東霞看都不看一眼,隨他翻動,等他指著右下角讓她簽字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簽了名。放下筆,幾頁紙就給王副拿了去,放在桌子上,讓她大哥也簽了名。之后那些人就給她和大哥數(shù)錢發(fā)錢。
直到手上拿了薄薄的一沓紅票子,東霞才回過神來??吹酵醺币恍腥司鸵叱龃箝T,她連忙追過去,把錢往人家懷里一塞說:“我不要?!蹦侨粟s緊雙手往肚皮上一摁,摁住那沓錢,拿穩(wěn)了,問她:“都簽了字了,還想反悔?”
東霞支支吾吾地說:“不是,不是……我替我伙計還政府錢……”
王副不明所以,說:“還錢?”翻來覆去擺弄了那沓錢,瞧不出門道來,看向東霞,她一臉激動喏喏地開不了嘴。他打量了一下,東霞大哥也很茫然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有一位干部湊近他耳朵邊說了幾句話,他點點頭,然后抬頭盯著東霞說:“你伙計是賀老師?”
東霞說:“是。”頭低得更厲害了,心里忐忑著,祈禱王副趕緊收了錢走人??墒聦崊s偏偏反方向而行,那沓錢又被人遞到了自己手邊。王副親切地說:“這是兩碼事,錢你先拿著,那事情慢點再說?!?/p>
四
怎么慢得下來呢?時間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份,政審的日子快則就這幾天了,慢則就在這個月中旬。東霞心急火燎的,嘴邊起了一串水泡。賀老二整整找了三天,也不見老賀的蹤影,有人說就在城里,有人說在省城看到他了。
東霞想過,先去政府找領(lǐng)導(dǎo)把他領(lǐng)走的錢給填上,畢竟大家都說了政府那關(guān)最為關(guān)鍵。于是,她就到政府門口守著,但見人家車輪滾滾地進(jìn)進(jìn)出出,大喇叭四鄉(xiāng)八野地喊話動員,正如門衛(wèi)說的:“大小領(lǐng)導(dǎo)干部都下村去搞村村通公路大會戰(zhàn)了,誰也沒空理你?!?/p>
東霞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不承想,剛回到村口,倒碰上了自己怎么守也見不上面的政府領(lǐng)導(dǎo)。他們散坐在黃花梨下,旁邊圍著自己村里的叔嬸伯娘。他們在進(jìn)行征地動員,正在講話的就是王副,雖然十一月了,也講得滿頭大汗。東霞給他們拿來一壺開水,幾個海碗,給一人倒了一碗水。因為她的田地都不在征地范圍內(nèi),倒了水,就沒她什么事了,她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聽一兩句。
其實也不用聽多少就能了解問題的癥結(jié),村里人嫌賠償少。最后,談來談去都沒有一戶人家簽字的,不少人還趁機扯皮,林間峰就是如此。他將工作人員遞給他的一支煙夾到耳朵后,又伸手向另一個人要了一根點燃,猛吸一口,吐了一個不大圓滿的煙圈,然后斜著眼看了看手捧合同給他點煙的那位干部,嘻嘻地笑道:“我記得你,要征地可以,先把十年前牽走的那頭牛給我牽回來,那時,牛繩就是你牽著的。”那干部趕緊躲一旁去,林間峰追著他問:“怎么樣?”大家都覺得好玩,看著他們嘻嘻哈哈地笑。
東霞覺得林間峰玩笑開得有些過了,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偷眼看王副,果然,他正拿了個草帽扇扇子,眼睛看向別處,一剎那和東霞的視線交會了。就她沒有笑,還皺眉頭。王副鬼使神差地想起幾天前,她低著頭,臉頰嫣紅,像是一抹紅霞。于是,他對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他放下帽子問:“聽說你找我?”東霞點頭說對,還是上回的事。他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水,放下碗說:“那好辦?!睎|霞死死盯著他看。他略微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有地被征的嗎?沒有?那有樹要砍嗎?”東霞被問得不知東西,愣了會兒,就指著他背后的樹說:“就這棵,礙事嗎?”王副看看樹的兩旁,點點頭說:“砍了比較好!能將路取直來?!?/p>
東霞還來不及表示,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告誡她:“拐個小彎不礙事!”“張嘴要吃肉包子的,你也信!”“老賀回來不揍死你!”她耳朵嗡嗡響,暈頭轉(zhuǎn)向地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就取了一把大刀出來。大家都看著這事是如何冒出苗頭的,就都安靜下來了,齊齊觀察它將長成什么好果子。東霞對他們努努嘴,大聲說:“起開起開,刀子不長眼啊!”等大家散開,手起刀落,一下子大刀就吃進(jìn)了樹皮里。又是幾聲砍樹聲響起,大家這才知道她是來真的了,都被唬住了,也沒人去勸阻她了。五伯走近王副,指著她大聲質(zhì)問:“你什么意思?”王副站起來,揚揚手里的紙張,大聲地說,合作才能共贏!
黃花梨到底還是被砍了下來,當(dāng)然不是東霞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后來賀老二操起刀。她坐得遠(yuǎn)遠(yuǎn)的,閉著眼睛聽那一刀一刀的鈍響,那聲音一下一下杵在她心里,像敲鼓一般,直到晚上躺著,心鼓還震天亂響。
第二天工作開展得很順利,鎮(zhèn)干部進(jìn)村之前,已經(jīng)電話指示各村干部集中大家開會了。其他村如何操作難以知曉,楓梢根村就是以東霞家的事為例子,和大家挑明了說利害關(guān)系,大家雖然亂嚷嚷的,但也都基本達(dá)成了一致的認(rèn)識。等干部們正式來談,大家都各讓了一步,你不扯皮,我提高一點補償,如此就都簽了字。
東霞是第一個簽字的,領(lǐng)了六百塊錢,回家放好了就繼續(xù)砍卸大樹的枝杈。工作組忙完從村公所出來,到了她家門口,主動下車幫收拾一些小的枝葉。大家有說有笑的,熟悉了不少。當(dāng)中的一位大姐問她:“賀老師回來了嗎?”她搖頭,大姐就過來摟著東霞的肩膀,悄悄地說:“你放心,我都聽領(lǐng)導(dǎo)討論過了,你兒子的事,就看你老賀不往外跑就行了?!蓖醺币蝉獠竭^來,沖她倆笑著說:“你們咬什么耳朵?”她們嘻嘻嘻笑不搭話,王副就又大聲說:“放心吧,我們絕對不虧待群眾?!?/p>
東霞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眼眶里儲滿了淚水。
五
事情似乎即將迎來轉(zhuǎn)機,這天小杰和老賀都先后回了家。
小杰是早上回來的。當(dāng)吱呀一聲開了門探進(jìn)一顆圓腦袋時,東霞正在床上躺著呢,感冒了渾身不得勁。他是回鎮(zhèn)上武裝部辦事的,部長跟他們十幾個初審過關(guān)的培訓(xùn),說一些正式政審要注意、要準(zhǔn)備的事項。
“媽,部長重點說我了!”小杰坐在床頭眉飛色舞地對東霞說,“他說只要我爸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這事兒就成了?!毙〗芎芨吲d,東霞也很高興,她掙扎著要起床給他做飯,小杰按住了媽媽的肩膀,豪氣地說:“我來!”東霞捏捏小杰的手臂,高興地夸了他幾句。吃過飯,小杰就回校了,東霞目送孩子單薄的身影離開,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好像被什么揪了一把似的,有點疼痛,又有些酸軟。
老賀下午三點多才回到家,那時東霞還是覺得沒有什么精神,喝了碗姜湯又回被窩里躺著了,頭暈沉沉的睡不著。太陽很大,透過瓦縫斜斜地插進(jìn)屋里,屋里就被一根光柱一根光柱塞滿了,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東霞正胡思亂想著呢,房門又吱呀一聲響,還以為是小杰,但那閃進(jìn)的人影又過于矮小了。她定神細(xì)看,站在逆光里的不是她那神出鬼沒的伙計還有誰。
“你知道回啦?”東霞躺著不動,問他。
“那不是想你們了?!崩腺R說,他一進(jìn)門就東翻翻西翻翻,過了一會才坐到床沿來看他老婆。
東霞想跟他談小杰的事,但他又先開口了,“誰把我的樹砍了?”她只得回答他說:“是我,礙了修路?!?/p>
“那有錢沒有?”老賀問。
“賠了六百塊錢?!睎|霞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于是又改口說,“你問錢干什么?”
老賀說:“我自有用處?!?/p>
東霞說:“你不是領(lǐng)了政府的六千塊嗎!”
老賀答:“老吳說那是活動經(jīng)費……”說著,對老婆咧嘴一笑,笑得有些死皮賴臉,露出滿口黃牙,東霞覺得惡心,把頭偏向了里邊。
他傾下身子,在她耳邊說:“這次準(zhǔn)能成,老吳說這回我們要鬧他個大頭鬼!現(xiàn)在就差路費了?!?她干脆閉上眼不理睬他,眼淚卻一個勁地流。他竟然把她的臉掰過來對著他,然后下了命令:“把錢給我!”
“給給給!誰欠你什么!”她咬牙切齒地說,“考,你不過;換,你不同意;補,你倒是領(lǐng)了——你到底想怎么樣?”
老賀說:“我不甘心!我教得比他們都好,憑什么我下來!”
“你這樣胡鬧,就不怕把你抓起來?”
“憑什么抓我?我清清白白,三代貧農(nóng)……”
“你就知道你自己,那小杰呢,小杰怎么辦?”
“小杰還小,以后,以后他會明白的……”老賀說著站起來就往外走,東霞知道他這一走麻煩就大了,于是一邊用力拽他,一邊說:“小杰幾歲了,你曉得嗎?小杰體檢合格了,要政審,政府說你在家里就能通過!”
“他成績那么好當(dāng)什么兵?”老賀用力掰開東霞的手,不管不顧地往外走,已經(jīng)快擠到了門口。
東霞不松手,被他拖著往前走,大罵道:“成績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你在一中門口拉大字報的時候,有想過學(xué)校里的兒子嗎?同學(xué)們不理他,嘲笑他,都換了學(xué)校了,折騰得會考都差點不過關(guān)——哎呀,還掰我手指……”東霞一手拽緊他的手腕。
“因為我?會考不過?”老賀不掙扎了,瞪大眼睛問道,東霞大聲說是,他一愣,眼睛里沒有剛剛沖出門去的狂熱色彩,嘴角有些抖,說:“他是清清白白的,我也是清清白白的……”
東霞把他推回屋里,關(guān)上門,然后倆人坐下來,心平氣和地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談話的結(jié)果就是老賀答應(yīng)這段時間不出門了。第二天,他還貼了一張紅紙在村公所的布告墻上,宣布自己即日起在家里免費為村里的孩子補習(xí)功課。
來補習(xí)的孩子有差不多十個,基本都是五六年級的,老賀站在自制黑板旁邊,花白的頭發(fā)依然亂糟糟的,但因為課講得一絲不茍,很受學(xué)生歡迎。東霞看著、看著,她覺得她的心再次酸酸的、軟軟的。
六
政審的日子定在本月的十六號進(jìn)行。離那天還有一周多的時間,老賀竟然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不過,他不出去,不等于和外界斷絕了聯(lián)系。星期天的晚上八九點,沒有一絲月光,狗吠聲由遠(yuǎn)而近,接著,院里就來了三個形跡可疑的人。這些人東霞不大認(rèn)得,那個老吳并不在里面。只要老賀不出去,東霞就沒有什么意見,再說她現(xiàn)在也漸漸忙了起來,確實沒精力去管他了。
東霞在忙做飯。征地結(jié)束之后,修路工作才全面展開,包括施工隊在內(nèi)的十幾二十號人進(jìn)駐楓梢根村,吃飯問題肯定是要解決的,干部里抽不出人手來,王副就讓東霞來幫廚。村公所本來就有廚房,水電皆通,離東霞家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十幾天就有幾百塊錢的工錢,可比做散工要高出許多,東霞心里清楚這是王副對她的照顧,就很愉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眼睛看向王副時就多了些笑意。
王副是帶隊的,他安排好工作下去就行了,最多是四處看看工作情況,偶爾也來廚房里搭一下手。那天東霞刨一根大淮山的皮兒,眼看快削到底了,滑溜溜的一手抓不住,他就過來幫忙折了半截拎在手里。她對他笑了一下,臉上又長出了一朵云霞。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已婚婦女竟然也有臉紅成這樣的,于是就緊盯著人家看。她當(dāng)然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心里有些慌張,羞澀飛上了臉,紅色彌漫了整張臉,連耳朵都紅了。她瞪了他一眼,又飛快垂下眼睛,小聲說,好了,我自己來。他把淮山遞給她,交接時,他的手輕輕地不著痕跡地握住她的三個指尖,她一下就掙脫了。
第二天東霞蹲在水池邊上洗韭菜,王副從工地上回來了,舀了一勺水洗手。他注意到了她洗菜并不輕車熟路,反而有些生疏,似乎是農(nóng)活干得很少的樣子。比如洗這個韭菜,他小時候沒少見人洗過,不就是放在水里一搓、二沉、三漂游嗎,程序?qū)α?,什么泥末爛葉子全到水里去了,省力省工。她倒好,一根一根地摘爛葉子捋根部泥巴,弄得差不多干凈了才放到水里去洗。如此費時吃力,他看著都覺得累。于是,就蹲下來說:“我教你?!笔肿匀簧爝^去拿了一把韭菜,有意無意的當(dāng)兒,他的手就又碰上了她的手,只覺得手指微涼,手背的皮膚如絲綢般柔潤。她愣了一下,但并沒有立刻縮回手,任由他的手指完全覆蓋上自己的手背,才倏地掙脫,站起來,說:“怎么能麻煩領(lǐng)導(dǎo)呢?這使不得使不得?!闭f著拼命甩手,水珠飛濺到他臉上,她忙扯過圍裙給他擦臉。擦臉的當(dāng)兒,王副是睜著眼睛的,目睹了她的臉慢慢變紅的過程,那釅釅的如天邊的云霞。這朵云霞是專門為他燃燒起來的,他心里悄悄對自己說。
東霞心里有些怕,但也有些興奮,甚至還有點得意。不過,她也總歸清楚自己是誰,沒事就往人多的地方湊,減少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不過,總也擋不住有心人。那天下午晚飯剛開始準(zhǔn)備,王副又從工地那邊轉(zhuǎn)回來了。他坐在飯廳長凳上點了支煙,但并不放到嘴里,而是不停地吹氣養(yǎng)著那點火光。他讓她給他端了一碗開水,等她躲無可躲的時候直視著她的眼睛說:“東霞,從供銷社下崗就回了家,到底是可惜了……”
她呵呵一笑說:“沒啥,這是命……”
“不要信那一套!你年輕著呢,有什么不可以改變?毛主席時代怎么說啦——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王副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東霞臉紅紅的,也跟著笑,見他喝完水了,就要將那碗收拾去了。王副伸手按住碗說:“再來一碗!”她就去拿熱水壺給他斟上。他一邊用手指輕點桌面表示謝意,一邊斜著眼瞭了她一眼,見她面色如常,就說:“你這樣在家里干耗著也不是辦法吧,就不去想做點其他的營生?”東霞覺得心里澀得發(fā)苦,怕那苦水從眼睛里冒出來讓人笑話,等倒完水蓋好水壺蓋,轉(zhuǎn)身就走了,想想覺得自己沒禮貌,就又補充道:“我就是想破天也沒啥辦法……”
“信得過我嗎?”王副語氣變得有些嚴(yán)肅,“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彼穆曊{(diào)低沉,一字一句,猶如一把小錘子,一下一下敲在她心房上,似乎在震撼著她,晃動著她。她只得點頭說謝謝。
定下心神,東霞開始準(zhǔn)備晚飯,王副坐在旁邊不說話,靜靜地看。她切紅蘿卜時心神不寧,差點切到手。她停下刀,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他過來往爐灶里填木柴,她又咚咚咚地切起來。等紅蘿卜下鍋,他突然說:“你知道嗎,紅蘿卜不單能吃,還能用……”她一邊飛快地翻動鍋鏟,一邊接口問:“還有什么用?”他得意地笑起來,說:“我們那盛產(chǎn)老玉米,老年代沒有碾米機,要碾碎它就要靠驢推磨。要驢推磨,就要靠紅蘿卜?!薄斑€不是一個吃字……”她抿嘴笑了笑,給鍋里擱了一勺鹽,還想再撒一點,他擋住了她的手,說:“清淡一點有益健康?!表槃菸兆×藮|霞的手,又說,“你不知道了吧,我們把紅蘿卜掛在驢子面前,讓驢子跟著它跑,還不用催的……”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她也笑了,臉紅紅的。
很快飯菜香就四處飄散了。施工隊很快也回來了,進(jìn)了門,一看飯熱菜香的,都和她打趣,說些不著四六的玩笑。有個問:“東霞,今天你有豆腐嗎?”她說:“有啊!有?。 蹦莻€人高聲地說:“那我吃你豆腐了……”她在起一條蒸魚,沒留意就答:“好的好的……”大家哈哈笑。端魚上桌了,就像平時一樣去幫忙盛飯。第一個肯定是盛給王副的,誰知他突然大聲說:“我自己來!”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都看向他們。她手還伸在那傻站著,而他已經(jīng)挪開凳子站起來了,擺擺手讓她退后。
等飯吃完,東霞收拾好碗筷,端了一盆油污水到路邊往下一潑。野芋葉倒下一片,幾只小鳥慌張撲棱棱地飛起,躥進(jìn)了荔枝林中。不久,林間傳來了急促的牛鈴聲,但不見牛的蹤影,反而是一輛摩托車呼嘯而出,唰地停在廚房門前。
車上的是賀老二,他正滿臉著急地盯著自己,注意到四周人來人往,他壓低聲音說:“趕緊地,小杰病了!”
縣城離東霞家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賀老二一路風(fēng)馳電掣,一個小時不到就趕到了市醫(yī)院,十一月的山風(fēng)原本就很硬,東霞只得繃著身體和寒風(fēng)對抗,到下車時,她幾乎凍僵了,心里的恐懼猶如此時的夜幕,鋪天蓋地,日月無光。
顫抖著一步一步摸索到了兒子的病房,見兒子好生地躺在病床上才緩過氣來。小杰安安靜靜地躺著,臉色像山澗里涌起的霧一樣白,她搓暖手按了按小杰的額頭,他也沒有醒來。
后來她去找了值班醫(yī)生。那醫(yī)生聽她介紹說是小杰的母親時,神情變得有點嚴(yán)厲,眉頭皺了起來說:“你想省錢也不是這樣省法??!食品都有保質(zhì)期的,過了還吃,就會得病……”她有些迷糊,不答話,那醫(yī)生斜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的樣子。賀老二倒是一下子醒悟過來了,一個勁地點頭稱是,說著以后注意注意什么的,同時手肘輕輕碰了碰她。她也立刻擠出一絲笑容,討好地說:“您說得對,醫(yī)生,我們鄉(xiāng)下人不太注意這些?!贬t(yī)生笑了一下,又說:“以后注意就是了。另外,你要提醒你兒子,得病了就要及時看醫(yī)生,不要忍著,更加不能逞強去激烈運動打球什么的?,F(xiàn)在把自己搞得電解質(zhì)紊亂,小事差點變成大事……”
回到病房,小杰早就醒過來了,正用一只手輕輕撫著另一只手臂。東霞看那一滴一滴的藥水從瓶子里緩緩流下來,心想著那該多冷啊,就在開水里泡了一條毛巾,擰了給他敷上手臂。小杰不敢看她,她揉揉他的頭發(fā),笑了笑問他怎么回事,他小聲地說同學(xué)們都不吃他從家里拿去的菜了……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東霞什么也不問了,只不過歷史又重演了而已。她摸摸兒子的臉,說:“去當(dāng)兵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我怕政審不過關(guān)……”小杰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一定過的,我有辦法!”這是她的第一次承諾,小杰眼睛瞬間亮了。她心里被這道光照得暖暖的,渾身充滿了勁兒。
七
東霞在醫(yī)院陪護(hù)了三天,才回到村委會。今天吳榮給她送菜,平時都是王副放尾箱捎來的,這次例外讓東霞有些意外,接過后順口就問:“王副呢?”吳榮說:“王副去抓壞人了!”政府干部竟然也要抓人的,東霞好奇地追問道:“抓誰啊?”吳榮發(fā)動了摩托車,排煙管啪啪啪地響,開車離開幾米又停下回答:“回家問你伙計……”東霞腦里突然閃出一個名字,趕緊淘米下鍋,插上插頭就一路往家跑去。
家門大開,廳里除了老賀,長凳上還坐著另外幾個人,兩個戴大蓋帽的一看就知道是派出所的。
其中一個大蓋帽說:“我們當(dāng)然是動員你去作證,不是強迫,再說了,作為公民,你也有這個義務(wù)……”
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在敲邊鼓,親切地說:“去幾分鐘幫個忙,就等于和他劃清了界線,何樂而不為呢!”
老賀一個勁兒地?fù)u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音頻就固定在一處,反復(fù)念叨:“我是清白的……”王副看到她,朝她努努嘴,暗示她過來勸,但東霞想著那鍋飯,出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五,只用準(zhǔn)備中餐就行了。菜不多,是王副親自拎進(jìn)廚房的,其中一只塑料袋里裝著半袋水,水里撲騰著兩條魚。他就這樣把魚提著,找不到地方放下來。東霞正在舀稀粥,實在騰不出來手,就說:“隨便找個桶放著吧?!彼麤]找到空桶,就繼續(xù)提著,過了幾分鐘,走到她跟前說:“你倒是沉得住氣呢!”東霞聽得出他有濃濃的埋怨的意思,就加快了手上動作,盡最快速度從外面找了個桶來。他將魚連袋子一起扔進(jìn)了桶里,然后攤開手掌搓上面的那道深深的勒痕。她去打了半盆熱水來給他洗手,然后在旁邊垂著雙手說:“對不起啊。”他甩甩手,瞪了她一眼,扭頭走了,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沒有誠意!”
東霞前后一想就通了,立刻意識到不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應(yīng)該是自己伙計的態(tài)度惹他不高興就是了。但她有什么辦法呢,整整一早上都細(xì)心干活,要求自己決不能再出差錯了。
中午飯過后工作組就地休息,很多人都上了二樓會議室。東霞給他們生了爐火,又送了兩回茶水和煙絲。她倒水的時候,一位群眾模樣的人在敲門,開門讓他進(jìn)來,他環(huán)視了一周說:“我找王副?!蓖醺币膊徽f他自己就是,吐出一個煙圈問:“找他干嗎?”那人有些緊張,也不搭話,雙手都握著一只隨身攜帶的黑色塑料袋。一位干部讓他坐下,他也不坐,干部就說:“你這人怎么神神秘秘的,不說清楚怎么安排你見領(lǐng)導(dǎo)??!”那人坐了下來,眼睛在這些干部臉上掃來掃去。離他最近的干部說:“直說了吧?!彼f:“關(guān)于征兵工作的問題……”她正想支棱兩只耳朵聽聽,王副站了起來,把那人帶下樓去。
過了幾分鐘她也下了樓,準(zhǔn)備回家。拉車的時候,王副靠著矮墻等她。他說:“剛剛有群眾反映你兒子犯事了……”這話把她嚇了一跳,趕緊申辯說:“犯病了,肚子疼住了幾天院……”“那也不好啊,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傳來傳去老虎變成狗??!”“那有事嗎?”她眼瞅著他,眼眶紅紅的。他拋掉煙蒂,托了車后座幫她把車?yán)鋈?,在拐角,那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臂?/p>
“剛才那群眾說他兒子也想?yún)④姟?/p>
“那我該怎么辦?”東霞轉(zhuǎn)頭看他,手臂上一股股暖意傳進(jìn)心里,心里好受多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積極主動往往是辦好事情的途徑……”王副手收了回去,含笑看她,“明天我值班……”
八
山風(fēng)沿著山梁一溜地刮過,卷起竹葉稻草四處撒揚。東霞回到家里的時候,屋里沒有一點人聲,她哆嗦著開門的時候,風(fēng)從后背吹過來,心里也冷颼颼的。進(jìn)了門,發(fā)現(xiàn)屋里的物件東倒西歪,衣服撒了一地。她以為遭了賊,嘴上嚷嚷有賊,要轉(zhuǎn)身出去叫人。床上傳來了聲音:“不要叫,是我翻的。”她才注意到蚊帳遮住的床上伸出了一只手。她走過去坐下來,撈起蚊帳罵道:“你發(fā)什么瘋!”
老賀用一只手擋住射進(jìn)來的陽光,也遮住了半邊臉,只剩嘴巴在一張一合,他說:“把錢給我吧!”
“又要錢干嗎??!”東霞來了氣,惱火地說,“又要出去,說話不算數(shù)呢!”
“今天我被押到派出所了,我是清白的,憑什么這樣對我!”
“你幫公家一個忙,小杰的事情就保險一分,你就去做證吧!”東霞俯下身子輕聲央他。
“你聽清楚了沒有,我是清白的!”他突然大聲說,氣息急促,“我跟你說不明白!”還沒說完,就一只手將她拉向自己,一只手掏進(jìn)她懷里捏揉。
東霞擒住他的手。
“給不給?”老賀喘著粗氣,拿出手,拉她進(jìn)床,把她壓在身下,扒拉她的衣服。
“給什么?”東霞問。
“什么都要,精神的、物質(zhì)的——不懂?通俗點說就是那個,還有錢……”老賀對她呵呵地笑,又露出一嘴黃牙。她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也找不到當(dāng)年自己看中的斯文樣子了?!敖o我!”他大聲吼,然后低頭向東霞臉龐親去。
東霞覺得早些時候已經(jīng)被揪了一把的那顆心,現(xiàn)在仿佛迸裂了一條縫,一股酸澀的氣體慢慢從身體深處生發(fā)出來,一直沖盈了整個軀體,涌到眼眶也不停歇,在那里沖撞而讓人酸痛。于是,她掙扎著坐起來,一把掀開他,起了床,然后梳頭發(fā),抻平衣服,又走回床邊,站著俯視老賀。
老賀挺起身,又從東霞的衣服下擺伸手進(jìn)去。東霞覺得那股氣突然沖上了頭頂,于是,劈頭蓋臉抽了他幾巴掌。一邊打一邊罵道:“你給過我們什么?你給過我們什么?”老賀架著手臂擋巴掌,迅速從床上躥起往門外跑去。東霞一把把他拽住,又甩了他一巴掌。
老賀拼命挪到了門口,一腳踏出門檻外面,才抽空罵道:“這成什么體統(tǒng)!都是讀過書的斯文人,放開我!”
東霞手不停,罵他:“斯文,斯文你個敗類!”因為激動,東霞的聲音高亢尖利,很快,一群人聞聲圍觀。
老賀看大家,連忙爭辯說:“她用錯詞兒了,我頂多敗家,夠不上敗類。敗類用在我身上是大詞小用,正確用法應(yīng)該是……”東霞說不過他,干脆只干不說了,雙手架著他的胳肢窩,把他往門外一扔,扔完了,肥大的臀部就堵在門口,叉著腰罵,“滾!不顧家不顧崽的敗類!”
圍觀的鄉(xiāng)親哄地大笑起來。賀老二剛好從山上打柴回來,扔掉柴火擔(dān)子,手里提著刀就擠進(jìn)了人群。他一邊拉大哥,一邊用柴刀指著笑得最厲害的說:“笑你娘呢笑!”那人還笑,他一刀砍去,那人趕緊閃一邊去。刀又在幾個還在起哄的人面前劃過,那幾個就安靜了。最后,剩下自家的叔伯妯娌們圍著,都勸夫妻倆有話好好說。
東霞靠在門框上,手垂在雙腿的兩旁,臉漲得通紅,眼淚流個不停,哽咽著說:“他想滾就讓他滾……”
后來是五伯喝令老賀起來的,吃了晚飯,老賀又跑了。“隨他吧?!彼f,在五伯的注視下,她給自己蒸了半斤糯米飯,切了半斤熏肉,炒了半碟小白菜,美美地吃了一頓。晚上,她沒有給老賀留門。但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就做起來無邊無際的夢。夢的內(nèi)容凌亂如破棉絮,想抓住抖一抖,就四下紛紛揚揚飄飛開去。但棉絮是白色的,而她那片天空卻是紅色為主,到處飛舞著紅蘿卜,一根連著一根,一串連著一串,飛呀飛啊,在她眼前跳著舞轉(zhuǎn)著圈,她呢,在底下不停地奔跑……
第二天八點,東霞收拾干凈自己,往臉上仔細(xì)抹上一層潤膚霜,然后喝了碗稀粥出了門。到了政府二樓,心跳有些快,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舒了一口氣才敲門。開門的是王副,他讓她進(jìn)門以后,往她身后看了看,問:“你伙計呢?”她低著頭說:“他沒來……”臉頰上又飛起了兩朵紅霞。他掩上門,往里走,經(jīng)過她身邊時看那霞光燃燒得正旺,就伸手撫上了她的臉。她一笑,依偎上去。他另一只手緊緊擁住了她,她也摟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肩上。就這樣摟著過了一會兒,他氣息越來越急促,然后輕輕推開她,注視著她輕聲說:“不行……”然后他出了門,又將門掩上。
九
冬天來臨的時候,小杰踏上了軍車。東霞和老賀一起送的他,他緊緊抱著媽媽,也不瞧一眼他爸爸就走了。其實,老賀在跑掉的第二天下午,就被人送回家了,左臂不知道怎么受傷了,綁著夾板掛在脖子上?,F(xiàn)在,老賀徹底不出去了,理了頭發(fā),洗了牙,把小黑板扛到鎮(zhèn)上辦起補習(xí)班,勤懇敬業(yè)得像脫胎換骨了一樣。東霞跟他一起走在街道上的時候,和他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她在前,他在后,仰著頭,亦步亦趨,不管不顧,像是一頭犟驢。
王副新年伊始也調(diào)任到了另一個地方,那里山梁低矮,湖水廣闊,能倒映漫天霞光。
【大田,本名彭奮,廣西北流人。有作品散見于《廣西日報》《廣西統(tǒng)一戰(zhàn)線》《長江詩刊》等報刊?!?/p>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