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啟全
熟悉的小宅院,大門敞開著,母親坐在輪椅上,早就堵在大門口了。母親每次都是以這樣的方式迎接我。
當我靠近母親的輪椅,撫摸她花白的頭發(fā)時,母親渾濁的眼神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只見她臉部松弛的肌肉艱難地抽搐了幾下,沒有牙齒的嘴唇嚅動著往嘴里深陷進去,眼睛費勁地眨巴著,吞咽口水時,因為沒有牙齒的支撐,上下牙床咬合在一起,整個臉被硬生生地擠扁了小半截,下巴差點碰到了鼻尖??吹贸鏊肟蓿薏怀雎晛?,眼淚也沒有直接往下滴,而是順著兩邊眼角深深的皺紋往外滲漏。我已經(jīng)習慣性地提前準備好紙巾,幫她擦掉眼角的淚水,接下來就是連眼神交流都困難的無聲陪伴。
行孝道是神圣而崇高的義務,但行孝道需要物質(zhì)基礎來支撐。在母親癱瘓后,我曾面臨兩難的選擇:到底是放下一切工作事務去陪伴她,還是繼續(xù)努力工作掙錢呢?選擇前者吧,缺乏經(jīng)濟來源的陪伴能堅持多久呢?選擇后者吧,讓年過八旬、全身癱瘓的母親獨自留在家里我又于心何忍呢?
最終,由小弟放棄在城里的營生,回家全天候伺候母親,我則繼續(xù)工作掙錢。小弟和母親的所有生活費用由我承擔,我每個月至少回家一次陪伴母親。
母親沒有進過學堂,也不認識一個字。聽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村里集體辦過文化夜校掃盲班,當時有一個“不忙多學、小忙少學、大忙抽空學”的響亮的掃盲口號,可惜母親偏偏屬于“太忙沒法學”這一類的人,所以兩次掃盲運動也沒有把她掃出文盲的隊伍。
盡管母親不識字,但是她用喋喋不休、年復一年的方式,把敬天念祖、勤勞簡樸、人情禮儀、謹言慎行、獨立自強等處世理念和經(jīng)驗傳授給兒女們。
母親的嘮叨是不需要以文化和知識為依托的,是對純粹傳統(tǒng)習俗的傳承。我是在母親的嘮叨中長大的,從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甚至一直到工作、成家之后,都離不開母親的嘮叨。母親的嘮叨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生命,成為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母親的咳嗽越來越令人揪心,因為肌肉松弛和咽喉功能衰退,她的會厭軟骨經(jīng)常封不住喉口,吞咽食物甚至在吞咽口水時,很容易嗆喉,每次嗆喉都會引起連綿不斷的劇烈的咳嗽。這咳嗽可真是要命,肺部受刺激后不斷地痙攣收縮,不斷地把肺里的氣壓出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老半天緩不過氣來。每次看到母親咳嗽,我都束手無策,心里異常緊張,擔心這一陣咳嗽就把那截風中殘燭給吹滅了。
是時候盤點母親的嘮叨了,趕緊在她有生之年,列出一些瑣碎的清單,為母親一輩子的辛勞和付出,辦個簽收手續(xù)。
在母親經(jīng)常嘮叨的家務事中,若論其重要程度和嚴肅程度,排在首位的非各種祭祀活動莫屬。
在兒時的記憶中,每逢春節(jié)、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中元節(jié)、中秋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母親都會親自披掛上陣,指揮兒女們嚴格按照細致的習俗禮儀,辦好每一次家庭祭祀活動。最讓兒女們頭疼的是,所有祭祀流程都沒有文典可查,全憑母親言傳口授。偏偏兒女們都不太長記性,母親好不容易在這個節(jié)日里把全部祭祀儀規(guī)流程傳授完了,到下一個節(jié)日到來時,兒女們早忘得一干二凈了。于是母親又得重復嘮叨一遍。我記不清母親重復嘮叨了多少遍關(guān)于祭祀的流程,但兒女們在親自操辦時還是丟三落四,沒有母親在場的祭祀活動似乎缺少了主心骨。母親就是這么不厭其煩、年復一年地向兒女們嘮叨節(jié)日祭祀的流程,生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褻瀆了神靈,怠慢了祖先。直到母親的孫子、孫女上大學了,她還在為家里的祭祀活動嘮叨。
母親也許不知道家庭祭祀活動能給兒女們帶來什么積極影響,但可以肯定的一個事實是,長期對天地神靈和祖先心存敬畏的孩子,多半不會桀驁不馴,更不會無法無天。
母親關(guān)于祭天敬祖的嘮叨,讓我明白這樣的道理:世間到底是否真有神鬼姑且不論,中華民族祭天敬祖的習俗已經(jīng)沿襲了幾千年,不管經(jīng)歷多少風雨滄桑,不管更換多少個朝代,民間祭天敬祖的習俗依然代代相傳、綿延不息。外國的先進文化可以融入中華文明的大海,但中華文明從來未被同化、覆蓋;外國的神靈可以來神州大地游蕩,但始終未能擠進千家萬戶的神壇;外國的先賢故事可以被舉國傳頌,但永遠不能替代與炎黃一脈相承的華夏祖先。這也許就是古老的中華文明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長盛不衰的奧秘。
母親現(xiàn)在失去喋喋不休的能力了,但我會像母親那樣,接著對自己的兒女嘮叨,讓他們掌握祭天敬祖的流程,把中華文明的習俗氣脈繼續(xù)傳遞下去。
母親這一輩子都是在勤勞簡樸中度過的,因為物質(zhì)匱乏、生活困難一直是她要面對的生活主題,根本就沒有奢侈、享受的條件。直到兒女們長大后,物質(zhì)生活條件大為改善了,她依然勤勞簡樸如故,舍不得奢侈一次。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家舊宅院的位置屬于水庫淹沒區(qū),為建立一個安穩(wěn)的家園,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六年,我家搬遷了三次,每搬遷一次就要整體拆掉一座小宅院,然后遷移到另一個地方重建一個小宅院。我后來實地考察過,三次搬遷地點之間的平均距離超過三公里,中間還有翻山越嶺、涉水過河的阻礙。
在那個年代沒有搬家公司,也請不起幫工,缺錢是家里永恒的主題。父母是家里能掙工分、拿口糧的主要勞動力,不可能放下生產(chǎn)隊的活去搬家。他們只能每天趕在生產(chǎn)隊開工之前、晚上收工之后著手搬家的事,母親是搬家的絕對主力。父母親硬是靠肩膀和雙手在八年時間里搬遷、重建了三座農(nóng)家小宅院,其艱辛程度實在難以想象。
說起節(jié)儉,并非是亂花錢的問題,而是精打細算、節(jié)衣縮食,安排好家庭日常生活。
在我的記憶中,家里的家資物什幾乎都是父母親就地取材手工制作的。母親的生活信條是:能不花錢就能做出來的物品,決不多花一分錢。桌子、凳子、盤子、水桶、簸箕、籮筐、雞籠、鴨架、竹笠、草帽、草鞋、木屐、衣柜、箱籠等,都是靠他們雙手勞動制作出來的。甚至全家人穿的麻布衣服都是母親自己種苧麻、紡紗、織布、裁剪、縫制出來的。我小時候還經(jīng)常穿著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上學。
在母親對兒女的嘮叨話題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毫無疑問是勤勞和節(jié)儉的問題。可能是因為家里長期缺乏鐘表之類的計時器具,母親已經(jīng)習慣憑日出日落來判斷作息時間。
母親對兒女的作息時間要求很嚴格。她每天天亮之前會摸黑到開荒地里干私活,日出之前回到家,孩子們必須在她回到家的時候起床、洗漱,稍有遲緩者肯定會挨她一頓訓斥??傊?,在母親的眼皮底下,沒有一個孩子能夠睡懶覺,也沒有一個孩子是閑人,而且每天都是如此。
母親還定了一個硬規(guī)矩,每個孩子從六歲開始,必須自己換洗自己的衣服,收拾自己的生活物品。誰的衣服洗得不干凈還會受到訓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情況在母親把持的小家庭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母親就是靠勤勞和節(jié)儉,建立起一個幾乎自給自足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經(jīng)濟小家庭。披星戴月一刻不停地忙碌著,這就是母親幾十年生活的縮影。兒女長大后,家里的生活條件大為改善,但母親勤勞節(jié)儉的作風一直沒有改變。
盡管母親目不識丁,但是她在風俗禮儀方面絕對是把好手,我在她的嘮叨下學了幾十年,到現(xiàn)在還覺得沒有畢業(yè)。在母親中風之前,我已經(jīng)步入中年了,遇到一些村中禮儀、習俗的疑難問題時,還要向她請教。
母親非常重視每年春節(jié)期間的探年活動。這里說的探年是指血緣親戚之間的拜年活動。每年大年初二到初四這幾天,母親就開始張羅去外婆家和四個舅舅家探年的事。從準備什么禮物到由哪個兒子牽頭領(lǐng)隊去,該注意哪些禮節(jié)等一系列問題,她都安排得很細致。盡管這些事務母親已經(jīng)重復嘮叨若干年了,但是她還是擔心兒女們不上心,擔心他們出什么紕漏。
并非母親特別偏愛四個舅舅,按照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習俗,舅舅的宗族地位是非常高的,沒人惹得起,從“天上雷公,地下舅公”這句俗語可以看出舅舅的威嚴程度。但凡紅白喜事,普通賓客一般是用一個“利市”作為禮物,而舅舅的禮物卻是一副隆重的“禮擔”。這副“禮擔”是在兩只大竹籮里面放滿各種寓意吉祥的物品,再用一條嶄新的扁擔挑著。舅舅挑著“禮擔”進家門是東家最體面、最興高采烈的環(huán)節(jié)。在宴席中,舅舅肯定是坐在主桌上的最重要位置,只要舅舅沒有到席,其他席位上的賓客都不能動筷子,這是家鄉(xiāng)習俗中非常莊嚴的禮數(shù),再魯莽的人也不敢輕易違反,否則就會遭人恥笑和唾罵。
母親重視去舅舅家探年還有一個不可跨越的禮數(shù)。她常和我們重復強調(diào)一句俗語“姑探舅,年年有;舅探姑,一世無”。這句俗語說明兩層意思:新年伊始,我們先去舅舅家探年可以迎來一年的吉祥;另一層意思是,如果我們不去舅舅家探年,舅舅以后就不能進我們家的門,因為這樣顛倒禮數(shù)不吉祥。假如出現(xiàn)后面這種狀況,其結(jié)果是非常糟糕的,因為以后再有紅白喜事,你都不好意思邀請舅舅來,就算厚著臉皮邀請了,舅舅也不會來。按照家鄉(xiāng)的習俗,舅舅缺席的紅白喜宴是會讓人笑話的。
基于家鄉(xiāng)這樣的傳統(tǒng)習俗,母親每年都把去舅舅家探年當作頭等大事來張羅,從不敢怠慢。忙完去舅舅家探年的事后,接下來就是迎接四個姑表回來探年的事了。古語云,“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母親給我們傳授這些習俗細節(jié),實際上是一種禮數(shù),這是以禮待人、以禮處世的基礎。
母親的生活圈子不大,她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一雙矯健的大腳是她唯一的交通工具。因此,母親所見過的大世面也就在方圓三十公里以內(nèi)。在母親的眼里,將來有出息的孩子,除了勤勞節(jié)儉、通曉人情世故和習俗禮儀之外,還必須善于與人相處,練就能言善辯的口才,她一直認為嘴笨的孩子是沒有出息的。
為了解決幾個孩子嘴笨的難題,母親花費了不少心思。母親歷來要求走出家門的孩子必須主動向所遇到的親戚、鄰里打招呼,還要學會和別人拉家常。要是哪個孩子在外面遇到親戚鄰里不打招呼,母親都會認為是嘴笨的、不禮貌的。
那個年代和別人打招呼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簡單,不管貧的富的都稱之為老板,不管丑的美的都稱之為帥哥、靚女。在我的記憶中,除了熟悉的同學或小伙伴之外,幾乎沒有哪個長輩是可以直呼其姓名的,也不可以籠統(tǒng)地用哥哥、姐姐、叔叔、伯伯、阿姨這樣的稱謂。遇到同姓氏的長輩,不但要弄清楚輩分,還要知道在家里排行老幾,然后才能準確地稱為幾哥、幾姐、幾叔、幾嬸等。遇到不同姓氏的長輩,不管繞上多少層關(guān)系,總能推衍出是姑表還是甥表。概括地說,凡是不同姓氏的長輩幾乎都可以稱之為老表。
在家鄉(xiāng)的習俗里,人們對老表關(guān)系的確認是非常寬容的,只要你能提出一點沾邊的緣由,對方就會欣然接受這個老表關(guān)系,絕對不會深入細致地刨根問底。
我小時候?qū)儆谧毂康哪欠N孩子,出門最怕碰見不太熟悉的人,因為和不太熟悉的人打招呼是很傷腦筋的事。不打招呼低頭沉默是不行的,因為對方可能會主動和你打招呼,這意味著是長輩先主動,這樣很失禮;胡亂打招呼更不行,萬一稱呼錯了,對方可能會當場給予糾正,這樣會很尷尬。
母親為了解決我嘴笨的問題,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我上初中以后,被允許到比較要好的同學家串門,但在出門前,母親一定會再三叮囑,到了同學家后,要懂得禮貌,同學怎么稱呼他家里的親屬、鄰里,我就怎么稱呼,因為同學如同兄弟,跟著同學去打招呼準沒錯。
母親為什么要教我們主動與人打招呼?她也許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來,其實這是最基礎、最淳樸的社交禮儀,她的苦心不僅僅是解決兒女嘴笨的問題,而是給兒女們傳授最基礎的社交技巧。
母親可能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才算是有文化的,她也不知道大學生算是什么樣的文化程度,因為村子里從來就沒有出過大學生,在她心目中,能夠幫別人寫對聯(lián)的人就是最有學問的人了。
母親要求我從小開始學寫對聯(lián),她肯定希望我長大后能像村子里經(jīng)常幫別人寫對聯(lián)的老先生那樣有學問。從我讀初中二年級開始,母親要求我每年家里的春聯(lián)必須自己動手寫,不允許從街上買現(xiàn)成的對聯(lián)。母親從來不評論我的毛筆字寫得好不好,也看不懂對聯(lián)上寫的是什么字,反正每年除夕必須把家里的門口貼得紅紅火火。為了滿足母親的這個心愿,我每年親自為小宅院寫春聯(lián)的習慣一直堅持了四十年,從未間斷過。
上大學后,我寫毛筆字的水平大有進步,而且每年張貼的都是原創(chuàng)對聯(lián),這就引起附近村子有學問的人關(guān)注。母親看到其他村子的老先生每年都拿著小本子到家里來抄寫我們家的春聯(lián),心里美滋滋的。她可能還不知道我寫對聯(lián)的那點小本事是她逼出來的。
母親以前也不太清楚我的學習成績,她只關(guān)注我每個學期拿回來的各種花花綠綠的獎狀。從我讀高中開始,母親在給姊妹派工時,會暗中給我一些優(yōu)惠政策。母親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書,但她在派工時總會安排一些不用上山、不用下地而且還可以兼顧看書的活給我。
讀高三那年,復習任務更重了,周末、假期我就在家里看書。那些日子,我和母親都是天沒亮就起床了,她忙著干農(nóng)活,我則忙著復習。為了讓我留出更多的時間看書,母親會偷偷地把我來不及洗的臟衣服拿去洗了。她第一次破壞了自己制訂的兒女必須自己洗衣服的規(guī)矩。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沒有在我面前流過眼淚,直到我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她時,看見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甚至來不及擦,就轉(zhuǎn)身回房間痛哭了一場。
家里經(jīng)濟條件本來就很拮據(jù),我考上大學后,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就更重了。我看得出,盡管母親更辛苦、更勞累了,但她內(nèi)心更有盼頭了,臉上泛出了少有的潤澤和紅光。
母親是個很要強的人,她給自己也給我們立了一個死規(guī)矩:不能欠債過年。我剛讀大學那年,母親為我借過錢,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還的錢。只知道,我畢業(yè)出來工作后,沒有機會為母親還過一分錢的債。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弄明白,如果把母親對我的全部付出折成債,我要怎么樣才能還清。
母親這一生沒有成功過,因為她從來沒有為自己設定過成功的目標;當然她也沒有失敗過,因為所有的艱難困苦都讓她遠遠地甩在身后了。勤勞、清苦、簡樸、平靜,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知道母親很珍愛她親手建造的小宅院,所以我在她晚年之際把小宅院整修一新;知道母親喜歡書畫、對聯(lián),所以我把整修后的小宅院變成了一個微型書畫院;知道母親不習慣城市的生活,所以我每月都回去陪伴她過鄉(xiāng)村的生活。我所做的這些,不知道算不算償還欠母親的一些債。
母親沒有教我認識一個字,更沒有教我做過一道作業(yè),母親也沒有留給我車子、房子和票子,但是母親教給我創(chuàng)造幸福美滿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如果要為母親的全部付出開具一張收據(jù),我只能這么寫:今收到母親交給的整個人生,這是永遠都無法還清的骨肉親情之債。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