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稻洋

梅北閉上眼睛，使勁地眨幾下，圖片上的桃桃突然就動了起來。桃桃左手托舉砂煲，右手拈著身上的薄紗：“來啊，會長！”

聲音遠遠地從天外飄來。這聲音可不像桃桃：“扭扭捏捏的，一個大男人！”

那是螞蚱的聲音，螞蚱不是回南德市了嗎？她兒子得了急病。

梅北再次用力眨眼睛，桃桃就在照片上，就站在他的面前。

“桃桃！”梅北失聲叫道，手往圖片上摸……

這是省展覽館展覽大廳，寬大的展廳正面，布滿了實物和圖片。實物擺在展架上，圖片掛在展墻上。實物是各種各樣的湯煲、茶煲、飯煲……圖片是端著砂煲搔首弄姿的砂煲模艷照。

南德市砂煲精品展剛進行過開幕式，一些嘉賓沿展廳走一圈后，匆匆離去。展廳里只有展品的主人、南德市砂煲會的會員，以及會員的幾個親屬，總共就三十幾個人。偌大一個展廳，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文章是自己的好，砂煲也是自己的好，別人不看自己看。砂煲主人都駐足在自己的作品前，反復(fù)地、仔細地、愛不惜眼地看著。

梅北茫然地看著嘉賓離開后，在大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再轉(zhuǎn)回展廳，繞展廳走著，身子有些輕，腳步有些浮。他好像希望別人跟他說點什么，或者他跟別人說點什么，但別人都在看自己的作品，沒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他一時又不知道跟別人說點什么，沒趣，無聊，還有一種受冷落的感覺。他目光斜視著展品，裝出看的樣子，繞回大廳門口左邊。那是展覽的最前端，展覽《前言》就支在那里。他停在《前言》跟前，反復(fù)地念，開始是默念，不知不覺就有了聲音：“這是南德市砂煲會成立十周年的精品展，這是砂煲藝人的杰作，這是祖?zhèn)鞴に嚨陌l(fā)揚光大……”念一遍，又念一遍。他感到咽喉干澀，身子發(fā)軟，眼前越來越朦朧。自從喝過螞蚱的老樹茶后，他就有了依賴，不喝身上就沒勁。此時，他拿過放在展架上的杯子，咕咕地喝著，幾下就喝了個底朝上。喝過老樹茶，喉嚨馬上有潤潤的感覺，精神也慢慢好起來。他目光幾經(jīng)游離，便轉(zhuǎn)向右邊自己的展品，腳步不自覺地往展品跟前移。他的展品包括展架上的幾組砂煲和展墻上的幾幅圖片。每組砂煲按功能、形狀、色澤不同而搭配，擺滿了上、中、下三級展架，飯煲、湯煲、茶煲，圓、扁、高、矮、黑、白……展墻上掛著的圖片，是桃桃的照片。桃桃或蹲或站，一只手撩著披在身上的白紗，另一只手托舉著砂煲，碩大而渾圓的雙乳若隱若現(xiàn)……

梅北欣賞自己的砂煲，更欣賞為他托舉砂煲的桃桃。砂煲再藝術(shù)，也是人創(chuàng)造的，人體的藝術(shù)，可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車展有車模，砂煲展也可以有砂煲模。受限于經(jīng)濟，他們這次沒有請砂煲?，F(xiàn)場端砂煲，只拍照片。會員們的照片制作各顯神通，有花錢請人的，有用自己親戚的女兒、老婆的。秘書長李本文做的照片，脖子下面是老婆，頭部用的是網(wǎng)上的美女照加工。梅北本來想讓女兒端的，女兒身材不錯，讓她穿多一點就是了，但妻子反對。妻子說，聽說有賣老婆的，沒聽說有賣女兒的。梅北也曾想過請職業(yè)模特，但得花不少錢，而這錢砂煲會是報銷不得的，除非另開發(fā)票，但數(shù)額大，報銷有風(fēng)險。前幾天的下午，梅北給電視臺主持人桃桃發(fā)微信請她做主持，想不到連端砂煲的事也敲定了。

梅北問：“砂煲會要到省里展覽，請你主持，可否？”

桃桃問：“幾時？”

梅北說：“十八日?！?/p>

桃桃說：“時間尚可?！?/p>

梅北說：“出場費？是我請哦。”擔(dān)心桃桃不明白，又補上一句，“我請當(dāng)然你不會多收?！?/p>

桃桃說：“那當(dāng)然！”

梅北說：“請價。”

桃桃說：“你說吧?！?/p>

梅北說：“一只手?！?/p>

梅北當(dāng)時是想給五千。他覺得桃桃跟他已經(jīng)不只是一般的朋友了，就等于幫個忙。對方微信馬上來了：“一只手可以表示五個億呢，你舍得？”

桃桃不說“你有嗎？”而說“你舍得？”，梅北心里很舒服。他回道：“也可以是五百呢?！?/p>

對方給了個笑臉，然后是：“大會長要是出得了手，五十我都沒意見?！?/p>

沒等梅北回應(yīng)，桃桃又發(fā)來一句：“不怕別人笑話你這個大會長嗎？”

梅北說：“五千?！?/p>

桃桃說：“要是在市里，倒也無所謂。是在省城吧？”

梅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

桃桃說：“要是你辦個展，我可以義務(wù)幫你?！?/p>

梅北心頭一熱。

桃桃說：“這是會里的事嘛，該公事公辦?！?/p>

梅北回道：“那就一萬?！?/p>

微信好一會兒沒有回，梅北有些急。又過了好一會兒，桃桃才回：“還是少了點。這可是在省城?。∫鞘±锏耐袉柶鹫l請我，我好意思說是你梅大會長嗎？”

梅北心里一下子沒底了。半晌兒，他給桃桃發(fā)去一個“？”。

桃桃說：“兩萬算了，就當(dāng)幫朋友做件事?！?/p>

梅北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想法，馬上問：“可否幫朋友再做件事？”

桃桃問：“還帶條件啊？”

梅北說：“我想讓你端著我的作品拍照?！?/p>

桃桃問：“讓我端砂煲拍照？我成砂煲模了？”

梅北說：“車有車模，服裝有服裝模，砂煲怎么就不可以有模！”

桃桃說：“端著砂煲照相可不好看，讓人看著像家庭主婦。”

梅北一樂，心里想，我就要讓你做我的家庭主婦，手上寫道：“你端的是我的砂煲嘛！”

桃桃問：“別人的砂煲我可不端哦！加多少？”

梅北心上一堵，這妞怎么開口閉口都是錢？寫道：“好朋友還討價還價，兩萬包了?！?/p>

桃桃：“要不是朋友，讓我端個砂煲照相，二十萬我也不干。既然是朋友，那主持、端砂煲一起，五萬吧。正好一只手。”

這數(shù)字有點大，如果跟砂煲會的人說，請個主持，前后半個鐘就五萬，大家一定猜測端砂煲的錢也在里面了，或者懷疑他拿回扣，或者跟桃桃有一腿。砂煲會的錢他說了算，但不排除以后會有人查賬。要不端砂煲那三萬自己出？他雖然不像別人替他吹的那樣有錢，但幾萬塊錢還是拿得出來的，只是心有不甘。他當(dāng)會長后，買刮臉的刀片都虛開發(fā)票，自己的腰包已經(jīng)沒有往外掏的習(xí)慣了。梅北心里還是有些糾結(jié)，他可不是喜歡浪費的人，砂煲會的錢，省下來，遲早還不是他自己花？直到桃桃托舉著砂煲任由攝影師擺弄時，他才豁然開朗。

按攝影師的要求，拍照地點選在梅北的砂煲窯前。桃桃試穿自己帶去的好幾套衣服，攝影師都搖頭。桃桃一臉無奈。梅北寬容地說：“將就吧。”

“你不懂藝術(shù)。”攝影師不容置疑，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自己的小車尾箱，“我不是說你不懂砂煲藝術(shù)，我是說你不懂?dāng)z影藝術(shù)?！?/p>

梅北心想：“其實砂煲藝術(shù)我也不懂。”

“既然你請了我，我就得對你負責(zé)，對模特負責(zé)，對作品負責(zé)?！睌z影師從后備箱里拿出衣服遞給桃桃，說，“我要的是獨一無二的造型，空前絕后的效果，舉世無雙的藝術(shù)?！?/p>

桃桃接過衣服二話不說，立馬就換。當(dāng)她再次走到攝影師面前時，梅北眼睛一亮。所謂的衣服其實是一襲乳白色的紗，桃桃只是輕輕地在自己身上繞著，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若隱若現(xiàn)。這位全市男人都喜歡看的美女主持，肯穿這身讓他看，五萬已經(jīng)值了。

攝影師是街上一間小照相館的師傅，但開口閉口不離藝術(shù)。他對桃桃的姿勢十二分挑剔，這樣站嫌高，那樣蹲嫌矮，一會兒笑得不自然，一會兒手放得有點遠，弄得梅北都過意不去，不時在旁邊說“難為你了”。他甚至懷疑攝影師故意折騰桃桃，以便多看人家?guī)籽??？商姨也⒉唤橐?，著實讓他感動。?dāng)然，女人向男人展示自己的身體，就像富人向公眾展示自己的財富，不但不損失什么，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實力，對生意還有好處。

“沒事，要拍就拍好?！碧姨倚χf，“誰叫我是你的朋友？”

梅北說：“干嗎不在‘朋友前加個‘男字？”

桃桃嫣然一笑，那笑讓梅北回味無窮，渾身酥軟。

梅北認(rèn)識桃桃，是在加入砂煲會之后。

梅北老婆鄭甜做副食品批發(fā)生意。有一天，他們的高中同學(xué)李本文到梅北家攤上買酒，鄭甜問：“燒有啥好砂煲？我們家煲咸魚的砂煲有裂痕了。”李本文說：“好久沒到窯上去了，近來都在忙砂煲會的事?！?/p>

“南德的砂煲一年還能賣幾個？”梅北不屑地說，“砂煲會忙啥??！”

“你小看砂煲會了。”李本文說，“今天的砂煲會不是昨天的砂煲會了?，F(xiàn)在要加入砂煲會的人排著長隊呢！”

南德市燒制砂煲的歷史很悠久，到目前，因建筑施工發(fā)現(xiàn)的漢代砂煲窯遺址已經(jīng)有三處。南德市的砂煲以南德地區(qū)特有的上乘蛋黃耐熱黏土為原料，經(jīng)苛刻的凈土、煉土工藝，然后成坯晾干上釉，再進窯用樟木樹頭燒制。南德砂煲成品色澤锃亮，敲擊聲清脆悅耳，內(nèi)外光潔、柔潤、細滑，煲與蓋扣合緊密得油不滲水不透，好看、耐用又環(huán)保。千百年來，南德市人都傳承著這樣的土法制作工藝。二十世紀(jì)末，傳統(tǒng)材料耐火蛋黃黏土及樟木樹頭越來越稀缺，成本越來越高，以致價格一路攀升。南德砂煲已成為奢侈品，消費者望價而逃。本來用作炊具的砂煲，演變成愛好者的收藏品。當(dāng)然，一些有特殊生活要求而經(jīng)濟條件允許的人還是舍得買南德砂煲做炊具。他們說：“南德砂煲只要不是人為因素，十年也不壞，而用別的砂煲，雖然便宜，但一年得用好幾個，甚至更多，算起來還是南德砂煲合算。更重要的是，南德砂煲不會釋放有毒成分，環(huán)保?！?/p>

當(dāng)然有錢人畢竟是少數(shù)，曲高和寡。因此，南德砂煲人的堅守越來越艱難，真正堅持傳統(tǒng)工藝不變、材料不變的南德砂煲人越來越少了。有人悄悄用其他黏土代替耐火蛋黃泥，用速生桉柴代替樟木樹頭，甚至用瓦斯，其燒制出來的砂煲品質(zhì)自然可想而知。幾個砂煲人偶爾在一起談到南德砂煲的命運，都不勝感慨。有一天，李本文突然說：“要不，我們成立個組織吧，大家一起探討如何拯救南德砂煲。”有人問：“成立啥組織?。俊崩畋疚恼f：“我們都是燒砂煲的，就成立個砂煲會?！弊h論一番，便推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理事。黃守信家燒砂煲的歷史最長，砂煲也是公認(rèn)燒得最好的，眼下他家窯上出的上品砂煲，一組六個最高可賣到上萬元。據(jù)說他家的砂煲用牛油（有說蛇油）和黏土、和釉，燒出來的砂煲摸著更柔潤，敲擊時發(fā)出的金屬之聲更悅耳，干燒而不炸裂。但他們家從來不肯定，也不否認(rèn)。曾有人悄悄嘗試，但總做不出黃家砂煲的效果。黃守信從不張揚，大家推他任會長，他幾經(jīng)推辭。李本文說：“你就別推了。你不做，誰好意思做？”黃守信才默許了。李本文家砂煲燒得一般，但李本文能說會道，也是提議成立砂煲會的人之一，請纓任秘書長。凡燒制過砂煲的人，只要承認(rèn)章程，交納會費，均可申請加入砂煲會。南德市燒過砂煲的人不少，大家也都想有個組織。很快，砂煲會就擁有二十余名會員。

砂煲會成立不久，有關(guān)部門過問，要求找個掛靠單位，然后到民政部門登記，否則不合法，不得組織活動。會長黃守信一心燒砂煲，嫌麻煩，說：“喝茶聊天還犯法?。扛蓡嶙约赫覀€籠頭戴上？”李本文卻說：“認(rèn)個爹有什么不好？肚子餓了說不定還能化餐齋呢?！?/p>

多數(shù)人附和李本文的意見。后來就按行業(yè)分類，掛靠了市某單位，成為某單位的下屬部門。

砂煲會沒有辦公場所，牌子準(zhǔn)備掛到黃守信家門口上。李本文這人喜歡來事，眨眨眼睛，馬上就有想法：“砂煲會已經(jīng)認(rèn)了爹，是否搞個揭牌儀式什么的，請記者來寫篇報道？”

黃守信一聽就搖頭，這不是沒事找事嗎？但多數(shù)人還是附和李本文的意見。黃守信無奈地說：“你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具體事我可不管?！?/p>

根據(jù)掛靠單位領(lǐng)導(dǎo)的意見，揭牌那天請了很多人，現(xiàn)場被看熱鬧的群眾圍得水泄不通。李本文還搞來不少鞭炮、煙花，揭牌后，鞭炮的噼啪聲和煙花的尖叫聲，讓半個南德市喧囂了好一陣。

經(jīng)媒體一番報道后，砂煲會幾乎家喻戶曉。不久，有關(guān)部門把南德砂煲工藝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管理。此后黃守信經(jīng)常被通知參加各種會議。

一番折騰之后，砂煲會會員都被稱為砂煲專家，受人敬重。原來對砂煲會不感興趣的砂煲人，紛紛要求入會;一些沒燒過砂煲的人也托關(guān)系要求加入砂煲會。有人甚至愿意贊助一筆錢作為入會的條件。理事會多數(shù)人堅持會員準(zhǔn)入標(biāo)準(zhǔn)：正在燒砂煲或者曾經(jīng)燒過砂煲的人。李本文很不以為然，說：“砂煲會剛成立，人氣還不夠旺，資金正短缺。我認(rèn)為只要愿意贊助，都行。”多數(shù)人還是覺得，讓不燒砂煲的人入會，就掉砂煲會的價，就有損砂煲會的聲譽。李本文說：“就是國際級的砂煲會，會員也不是個個都燒砂煲！”黃守信說：“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p>

一天，螞蚱突然造訪黃守信。螞蚱造訪的目的是索要砂煲，但她見到黃守信后，并沒有直接提出要砂煲，而是大談風(fēng)水。黃守信不喜歡螞蚱，但出于禮貌，硬著頭皮做螞蚱的聽眾。他是唯一的聽眾，沒法走開。

螞蚱講著講著，看見黃守信不停地打哈欠，知道話題遠了些，便談起砂煲。她說砂煲是南德市的品牌，發(fā)展前景遠大，要想辦法爭取到市里的支持，壯大砂煲會的隊伍，把南德市的砂煲事業(yè)做強，讓南德市的砂煲走向世界。她說很樂意在砂煲會掛個職，為砂煲會助威。黃守信說：“砂煲會現(xiàn)在隊伍不小了。有些不燒砂煲的人想入會，我們都沒同意?！蔽涷埔慌淖雷樱舐暯衅饋恚骸敖o他們?nèi)氚。≡趺床唤o？還給錢呢，只要給錢，誰都入！隊伍還嫌大嗎？人多聲勢大，那砂煲會就厲害了！”

黃守信可不想要這種厲害，他們砂煲會只是一個切磋砂煲藝術(shù)的民間組織。他說：“要些不相干的人進來干嗎？”

螞蚱張張嘴，突然又搖搖頭，嘆一口氣說：“今天不說了?！?/p>

黃守信做出送客的樣子，螞蚱往外走幾步，突然站住，說：“江西有位大師，問我要南德的砂煲。南德的砂煲就你們家的最好了?！?/p>

黃守信沒吭聲。

螞蚱說：“這也是宣傳。你就隨便給一個得了。”

黃守信本來不同意螞蚱掛名砂煲會顧問，但當(dāng)其他副會長提出后，他也同意了。螞蚱成為砂煲會顧問后第一件事，就是反復(fù)跟其他副會長闡述擴大砂煲會的主張。多數(shù)理事認(rèn)同她的觀點后，黃守信就不好再堅持。砂煲會為廣大向往者敞開大門后，加入的人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了。

梅北望著李本文，說：“要不，我也湊湊熱鬧去？”

李本文說：“當(dāng)然歡迎！”

梅北問：“要贊助多少錢??？”

鄭甜在那邊轉(zhuǎn)過臉來：“你想買??？”

梅北不哼聲。鄭甜回頭招呼生意后，李本文向梅北伸出一個指頭，意思是一萬。

梅北覺得花一萬元買個砂煲會員，沒意思，說：“我又不做砂煲，入砂煲會干嗎？”

“你可以利用這個平臺啊！”李本文說，“現(xiàn)在要辦事，少不了找關(guān)系，砂煲會聚集了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像螞蚱這樣的人物，都主動要求在砂煲會掛職。你入了會，這些資源就歸你了?！?/p>

梅北說：“有頭有臉的人只接觸會長。我算啥??？”

“加入砂煲會你就是砂煲專家了，是人敬三分呢?！崩畋疚恼f。

鄭甜正忙著跟客戶點貨。李本文壓低聲音說：“你先贊助一筆錢，馬上可以掛個理事。我?guī)湍氵\作，下一步再謀個副秘書長或者副會長。反正那么多副會長，多一個也沒事。要是你贊助的錢多，馬上就可以當(dāng)副會長。說不定到換屆，會長就是你的了。”

鄭甜回頭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在說悄悄話，大聲說：“梅北你真想買官？你自己有錢可以買，別拿我的錢！”

李本文笑了笑：“買啥官??？砂煲會是民間組織?！?/p>

梅北沖鄭甜說：“你知道螞蚱吧？她現(xiàn)在是砂煲會的顧問。我入了會，就跟她成為同事，以后工商稅務(wù)要是來查你，你就說螞蚱是我朋友，看誰還敢為難你？”

梅北捏捏下巴，歪著臉，半晌兒問：“祖上燒砂煲的，算不算？”

李本文一愣，這種情況還沒有人提過。

“我爺爺生前說，我曾爺爺是地方上砂煲燒得最好的。我爺爺?shù)昧俗鎮(zhèn)?，也燒了一輩子好砂煲?！泵繁甭龡l斯理地說。他祖上并沒有燒過砂煲，他是癡人說夢，但誰知道呢！如果這個理由可以入會，不但省一筆錢，還理直氣壯，免得別人說“買”字。

李本文說：“這么一說，可以立馬封你個顧問之類的頭銜了！”

鄭甜狡黠地笑：“我爺爺以前也燒過砂煲，我也可以入會了?！?/p>

“今天我可發(fā)展兩個會員了。”李本文從身上掏出兩張表，“填表！”

鄭甜說：“要是有工資發(fā)，我馬上填。讓我交會費，我還是做小買賣算了?！?/p>

梅北成天生活在鄭甜眼皮底下，很是乏味，早想自己找些事打發(fā)時間，便填了表。李本文拿梅北的表給黃守信簽字時，黃守信說：“梅北家祖上燒過砂煲？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他說燒過，你說沒燒過，誰去查證？”李本文說，“簽就是了?！?/p>

黃守信說：“這地方，誰家祖上燒過砂煲，大家都清楚。要是讓梅北這樣入了會，還能收別人的錢嗎？”

李本文只得給梅北打電話。梅北并沒有不高興，萬把塊錢對他來說是小數(shù)目。梅北這些年幫老婆看攤，不時抽水，老婆一直沒有發(fā)覺。他說：“我交錢沒問題。借祖上燒砂煲的名義入會，是不想讓老婆說我拿錢買?！?/p>

理事會開過，梅北就是副會長了。不久，砂煲會召開年會，桃桃應(yīng)邀參加。梅北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桃桃，突然見到真人，眼睛都睜圓了。秋冬之交，天氣還沒怎么冷，桃桃白襯衫外披件蛋黃色外套，下身是牛仔褲，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她的一舉一動，都牽著梅北的神經(jīng)。整個下午，他的目光都追隨著她。他什么女人沒見過？可從沒見過這樣勾魂的！吃晚飯時，桃桃坐在螞蚱旁邊。梅北不斷去給螞蚱敬酒，目的是接近桃桃。梅北跟螞蚱碰杯，卻看著旁邊的桃桃：“大師講話真有水平。砂煲會就靠大師了?！碧姨翼樦f：“那當(dāng)然?！蔽涷频鸟R屁被梅北拍得舒服，也對桃桃說：“梅北家?guī)状鸁办遥胁簧俸蒙办夷?！?/p>

螞蚱睜著眼睛說瞎話，梅北一聽臉就發(fā)熱，但這熱持續(xù)時間有限。這年頭，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多了。他從心里感謝螞蚱跟桃桃瞎說他好話，他頓時覺得自己跟她親近了許多。

桃桃說：“那梅會長該送我砂煲了?！?/p>

梅北說：“一定一定?！?/p>

桃桃離去后，梅北跟李本文說起這事，心里直叫苦。李本文說：“桃桃那是逗你玩。她的砂煲多得沒地方放，哪會真要你送！”

梅北說：“要是人家真要呢？”

“那也容易。從我那里拿給她就是了。”李本文說。

李本文家窯上出的砂煲做工粗糙，也不耐用，梅北可不想讓桃桃說他的砂煲差勁。南德市砂煲做得最好的是黃守信家，但拿黃守信家的砂煲送桃桃，桃桃要是看出來，一定笑話他，看不起他，他還能有念想嗎？

幾天里，梅北一直想著給桃桃送砂煲的事。想去想來，也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李本文說：“要不，你就去黃會長那里拿幾個坯放進我窯里燒吧?！泵繁毕胂?，覺得再沒有別的辦法，便以學(xué)習(xí)的名義到黃守信窯上買了幾個坯，在底部畫上“梅氏”標(biāo)記后放進李本文家窯里燒。但因為火候問題，釉面稍有起皺。梅北有些忐忑。李本文說：“要是燒得跟黃會長窯里的一樣，讓人一眼就看出來，反而不好。”梅北摸著砂煲半天不說話。李本文又說：“你請人做個盒子裝著，桃桃一看盒子漂亮，里面就是裝個夜壺她也高興，她本來就不懂砂煲?！泵繁庇X得有道理，于是請木工師傅做了個精致的紅木盒，把紅綢布包著的砂煲裝上。他想這樣或者能分散一下桃桃對砂煲的注意力。他給桃桃打了多次電話，才約好了請她吃飯送砂煲的時間。

為了這次見桃桃，梅北特地理了發(fā)，換上自己認(rèn)為最顯年輕的衣服，還提前洗了車。桃桃上車后，梅北說：“我今天有個感覺，像是跟初戀女友約會?！?/p>

桃桃沒接梅北的話，看著那精致的紅木盒子，說：“真漂亮，這算不算過度包裝啊？”

“好馬配好鞍，表里如一?！泵繁闭f。他突然明白，一些包裝堂皇的物品，其實動機跟他如出一轍。

“你送給別人，別人也許會收藏起來。送了我，我要用的哦。”桃桃說。她那天讓梅北送砂煲，確實是隨便說的。砂煲會不少人給她送過砂煲，她都送了別人。

“砂煲就要用的嘛。”梅北說，“我就喜歡讓你用?！?/p>

“煲咸魚茄子?！碧姨乙恢谎劭粗办液凶樱恢谎劭粗繁?，“可以吧？”

“我還可以送你咸魚茄子呢?！泵繁毕胫o她買菜的不是丈夫就是男朋友，樂不可支，“太可以了！”

“開個玩笑?！碧姨也唤?jīng)意地飛他一眼，“這么好的砂煲是要收藏的?！?/p>

“那謝了?！泵繁闭f。

那是梅北第一次單獨跟桃桃吃飯，飯后兩人還在酒店外面的空地上走了幾小圈，兩人談得很投機。他送給桃桃的砂煲，有一天成了夜壺，后來桃桃還拿它糊弄男朋友。

桃桃通常收到砂煲，幾乎當(dāng)天就轉(zhuǎn)給了別人，但梅北送的砂煲有個紅木盒子，看著漂亮。她回到宿舍打開后，盒子用來裝那些沒用完的化妝品，砂煲就隨手?jǐn)R在墻角落。一天，馬桶堵了，天又冷，桃桃情急中就尿到了那個砂煲里。

加入砂煲會，離開副食品攤就有借口了。一次，梅北去到砂煲會（黃守信家），正好見到螞蚱跟黃守信講玄學(xué)。螞蚱講得兩邊嘴角直冒白沫，講得黃守信兩眼瞇成一條線。梅北來到，黃守信仿佛遇上救命恩人，一秒也不耽誤就把聽眾的位置讓出來。梅北第一次聽螞蚱講玄學(xué)，聽得還算恭敬。螞蚱很高興，講到中午十二點時，說：“我要走了，有個大人物請我吃飯。我說事可以幫辦，飯就不吃了。他一定要請，我再推就不厚道了?！庇脛偱倪^屁股的手跟梅北握過，轉(zhuǎn)身出門，突然又轉(zhuǎn)回來問，“會長呢？”

黃守信從里間走出來，螞蚱做出一副懊喪的樣子：“差點誤事了。”然后提高聲音，換上暢快的語調(diào)，“有個專家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想要南德的砂煲。南德的砂煲就你的好了。”螞蚱不知第幾次索要黃守信家的砂煲送禮了，每次都說同一句話。其實黃守信知道，她問別人要的砂煲也不少，也都說“南德的砂煲就你的最好了”。黃守信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就成了：“次品有?！蔽涷普f：“沒事。你的次品也是精品。有就好。我可以交差了。這個專家到處講學(xué)的，讓他給你宣傳宣傳。”螞蚱走時，梅北一直送到車前，還為她拉車門。

螞蚱說：“你不錯，南德的砂煲事業(yè)看來還得靠你。有空到我辦公室坐坐。”

說心里話，梅北并不喜歡螞蚱，樣子難看倒也罷了，要命的是她那居高臨下總想教訓(xùn)人的德性，接觸幾次之后，他就討厭了。但是，人無聊之時，往往就得找無聊之人。一天梅北從砂煲會出來，在街上轉(zhuǎn)一圈，不想回家，卻又無處可去，就突然想起螞蚱。

螞蚱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的廳，正向門口處擺張大班桌，大班桌左邊放著書柜，柜上全是風(fēng)水方面的書。書柜左邊是一個放置辟邪物件的架子，擺著五花八門的辟邪物，如獸首、妖鏡、古銅錢等。墻壁上掛滿了她跟全國各地風(fēng)水大師、名人的合影。掛在大班桌后面的是螞蚱的半身照。螞蚱兩片薄如蟬翼的嘴唇，被涂得賊紅而給人腫脹的感覺，低領(lǐng)口上面硬擠出的不是事業(yè)錢，而是兩塊皺巴巴的皮。梅北看了一眼，急忙偏過臉。

螞蚱對梅北的造訪十分意外，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熱情，以至于有些忙亂。她把小茶壺里的廢茶倒進自己正在喝水的杯子里，從茶盒里拿出茶葉卻倒進茶幾旁邊的雜物簍。

“亂套了！”她沖梅北一笑說，重新從茶盒中取出一小撮茶葉放進小茶壺泡上，“嘗嘗我這茶，這是千年老茶樹的芽，喝了神清氣爽?！?/p>

“太感謝了?！泵繁闭f。

“你平時喜歡喝茶吧？”

“還行。”

“藝術(shù)家沒有不喜歡茶的?！?/p>

梅北受寵若驚，一不小心居然成藝術(shù)家了。

螞蚱給梅北倒上茶，放到他面前。梅北手指扣一下茶幾，然后就端起茶，聞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鉆進鼻子，沿著呼吸道進入肺泡，滲進血液……

“有些茶聞著香，喝就不怎么樣?！蔽涷普f，“這茶喝著會更香?！?/p>

梅北輕輕呷一口，有點甘，有點滑。

螞蚱看著品茶的梅北說：“有個老板最近遇到點麻煩，費了許多周折，找到了我的電話號碼，要我去幫幫他?！?/p>

梅北喝完小杯子里的茶，放下茶杯，沒話找話：“你去了嗎？”

“能不去嗎？他說他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我這人就心軟，看著別人有難，不會袖手旁觀?！蔽涷埔贿吔o梅北續(xù)茶一邊說。接著她就滔滔不絕地講她如何為別人排憂解難：有病的病好了，貧窮的發(fā)財了，想當(dāng)官的如愿了，結(jié)婚多年不育的生了龍鳳胎……梅北曾聽說，螞蚱的兒子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沒有生育能力，甚至沒有性能力。梅北又聽說，螞蚱曾在外地被關(guān)過，因為詐騙……

“我的崇拜者遍布全國各地，只要我肯出去，吃住不用花自己一分錢，講學(xué)每小時五千元起?！蔽涷普f著拿起茶壺等著給梅北添茶，“喝呀！”

梅北喝過幾杯，身上感覺躁熱起來。梅北喝再喝一杯，感到臉像被火燒著了。

“中國是風(fēng)水大國，古往今來，從皇帝到平民，沒有人不講風(fēng)水?！蔽涷普f，“聽說你老婆生意做得蠻大，你家風(fēng)水一定很好。你啥時方便，我去幫你看看，讓你老婆賺更多的錢?！?/p>

梅北內(nèi)急，幾次想上衛(wèi)生間，可剛要站起來，螞蚱便示意他坐下，聽她講完。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總講不完。他感覺膀胱快要爆炸時，才打斷她的話：“我得方便一下?！?/p>

從衛(wèi)生間出來，鄭甜突然打來電話，說雇員請假了，她要到銀行去，讓他回去看攤。鄭甜的聲音讓他想起那年，他喝了酒陰差陽錯爬到她身上的事。那一刻，他突然萌生剝光鄭甜狠狠折磨一番的念頭……他連招呼都不打就徑直出了螞蚱的辦公室。螞蚱叫他，他才略一回頭說：“家里有事，我走了?！?/p>

“剛才是老婆的電話??？”螞蚱說，“你老婆也真是時候！”

梅北連聲說：“是是是！”

“你老婆一定很能干?！蔽涷普f，“什么時候方便，我去你家看看，讓你老婆賺更多的錢?！?/p>

梅北沒有回應(yīng)，飛快地下樓梯。不知下了幾層樓，還聽到螞蚱的聲音：“記得啊！”

梅北像是跟誰比賽似的，往常二十分鐘的路程，今天不到十五分鐘就搞掂了。小車在鋪面門口吱的一聲急剎時，鄭甜以為外面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來看。

“今天回來得真快啊。”鄭甜肩上挎?zhèn)€包，一臉笑。

梅北把大門關(guān)上，一把拉過鄭甜就親。鄭甜驚奇得仿佛看見外星人，問：“你是梅北嗎？”

梅北沒接鄭甜的話，忙著脫鄭甜的衣服。

“我要去銀行。”

梅北一把將鄭甜的包扔到旁邊，說：“我就是銀行。”

“人家等著我呢?！?/p>

“等著你的是我！”梅北三下五除二就剝掉了鄭甜的衣服。

“干嗎不上樓去？”鄭甜說，“關(guān)了門不做生意了？”

“現(xiàn)在就做生意！”梅北把鄭甜放倒在地板上。

“你今天怎么啦？”

“螞蚱說你一定很能干。她要來看看，讓你賺更多的錢?！?/p>

“這種人你也信！”

梅北說：“不管信不信，你今天得感謝她！”

“我干嗎要感謝她？”鄭甜說著便叫起來。

“總之你得感謝她?！?/p>

砂煲會原來的活動主要是同行切磋砂煲藝術(shù)，偶爾也搞砂煲展覽，讓社會各界對砂煲品評。砂煲會降低門檻后，會員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復(fù)雜。那些不燒砂煲的人不斷提出舉辦一些與砂煲無關(guān)的活動，他們只要熱鬧，他們需要熱鬧，就連斗雞、放風(fēng)箏比賽，也千方百計湊份子，在主辦或承辦單位欄添個名，黃守信堅決反對。螞蚱要黃守信以砂煲會的名義邀請全國各地的風(fēng)水大師來南德市開研討會，黃守信也不同意，他說：“我燒砂煲從來不講風(fēng)水，也不信風(fēng)水?！?/p>

螞蚱說：“那些人個個能說會宣傳，多少人想邀請他們，他們都不肯去。你請他們來一趟，市里的人就知道你有能耐了。”

“我不用別人說我有能耐?！秉S守信說，“我也請不動他們?！?/p>

“你請不動，我請得動啊！”螞蚱雙手拍在瘦削的大腿上，“這樣好了！人我出面請，錢也不用砂煲會出。你以砂煲會的名義出個文件，我去拉贊助。用不完的，就給砂煲會。我保證讓你賺錢?！?/p>

黃守信說：“這不是忽悠市領(lǐng)導(dǎo)嗎？”

“怎么是忽悠？”螞蚱說，“這是為南德市的經(jīng)濟建設(shè)服務(wù)！理直氣壯！”

黃守信還是不同意。螞蚱直搖頭。后來就分別給李本文及副會長打電話，各個擊破。當(dāng)多數(shù)副會長都成了螞蚱的說客后，黃守信無奈地說：“你們折騰去吧。”

李本文起草的《關(guān)于召開全國風(fēng)水大師研討會的報告》被螞蚱罵得狗血淋頭：“你豬腦?。爝@名堂別說拉贊助，根本就不準(zhǔn)開！”

“話都是人說的。請的是風(fēng)水大師不假，但得換個說法，還得和經(jīng)濟聯(lián)系到一起，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嘛?！蔽涷普f。

“風(fēng)水學(xué)可以稱為玄學(xué)?！崩畋疚恼f，“玄學(xué)無所不包?！?/p>

“有了！”螞蚱興奮地叫起來，“就叫‘玄學(xué)與經(jīng)濟發(fā)展研討會！”經(jīng)過再三推敲，《關(guān)于舉辦玄學(xué)與經(jīng)濟發(fā)展研討會的請示》從打印機里吐了出來。

金秋十月，南德市蝦肥蟹美，全國各地的風(fēng)水大師二十多人下榻南德海邊的一家五星級飯店，接受砂煲會隆重的宴請。

砂煲會有關(guān)人員及經(jīng)濟精英出席了玄學(xué)與經(jīng)濟發(fā)展研討會，從開幕式到研討結(jié)束，整個過程不到一個小時。會長致辭之后，該是幾位風(fēng)水大師發(fā)言，但他們個個都九分謙虛，都希望別人先“拋磚”，自己的“玉”才肯出來。后來，一位年過八旬的老先生拿過話筒，說：“我年齡最大，我先說幾句吧?！蔽涷聘煽?，會前她反復(fù)提醒過，會上不要說“風(fēng)水”而要說“玄學(xué)”。螞蚱說：“對不起，對不起?！崩舷壬詾槲涷苽L(fēng)了，說：“沒事。我也講完了。我的助手最近進步很大，讓她說。”把話筒給了身邊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士。這位女士慢條斯理地說：“我大學(xué)學(xué)的是考古，認(rèn)識老先生后，我才開始研究風(fēng)——嗯，玄學(xué)經(jīng)濟。老先生的玄學(xué)經(jīng)濟就是節(jié)約。我當(dāng)老先生的助手，老先生不斷提醒我不該花的錢不花……”那些坐在嘉賓席上的大師都不自覺地笑出聲來。老先生為人吝嗇，女助手是譏諷他。

掌聲響了好幾秒。

會后，參會人員一一考察南德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最后還在南德最優(yōu)美的美人灣住了三天。

砂煲會應(yīng)該怎么開展活動，分歧越來越大，理事之間，會員之間，爭論越來越激烈。開始是燒砂煲的人看不起不燒砂煲的人，后來憑個人感情關(guān)系，燒砂煲和不燒砂煲的互相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至于燒砂煲的人也互相輕視。而不燒砂煲的人又紛紛寫起論文，妄言砂煲的優(yōu)劣，同時互相吹捧論文的高下。燒砂煲的人說：“新媳婦教婆婆生孩子，可笑！”論文作者反駁道：“沒生過孩子就看不出孩子優(yōu)劣了？”砂煲會成了斗嘴會。砂煲會的活動，燒砂煲的人就很少參加了。

要換屆時，黃守信提出不再做會長了。幾個副會長和秘書長各拉人馬，都希望做會長。爭去爭來，沒有結(jié)果，換屆一拖再拖。李本文對梅北說：“螞蚱不是看好你嗎？螞蚱神通廣大，讓螞蚱幫你說說話，或許會長就是你的了?！?/p>

梅北知道螞蚱可以幫忙，但他不想找她，不想聽她講故事，更不想喝她的茶。那次螞蚱給梅北喝茶，得好處的是鄭甜。鄭甜受到啟發(fā)，幾天后，悄悄把一盒偉哥放在床頭柜上。梅北看見后，馬上倒進了馬桶，盒子也撕碎沖掉。

“凡事有得就有失?！崩畋疚恼f，“要是她看好我，肯幫我，我倒愿意聽她講故事。不就是聽故事嗎？你就當(dāng)沒聽見。等她幫了你，以后少聽就是了?！?/p>

隨后，李本文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觸動了梅北的心事。

送砂煲請吃飯之后，梅北約桃桃吃飯、聊天、散步，都很愉快。但自他給桃桃看手相、腳相以后，他再也沒找過她，他已經(jīng)對她不抱任何幻想了。但幾個月后，他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這段時間忙啥呢？好久沒聽到會長洪亮的聲音了。”她剛跟新男友分手，心情不好。他請她吃龍蝦，說了很多讓她寬心的話。飯后到海邊散步，借走下堤岸提防她跌倒，他向她伸出手，她乖乖地拉著。她的手像沒有骨頭，肉得讓人全身酥軟。

“可以抱一下嗎？”他問。

她不假思索就說：“行啊?！?/p>

他抱著她，感覺懷里是柔軟的一團。他真想在沙灘上吃桃子。她卻從他懷里掙出來。他要拉著她的手散步，她又借故指向海面上的漁燈而抽了出去。那次以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面。現(xiàn)在經(jīng)李本文一提，梅北本來沒死到黃河的賊心，突然又跳躍起來。他想，要是做了會長，找她的理由會更多，見她也更方便。經(jīng)常搞活動，凡活動都請她主持，多給她好處，或許能征服她的心。桃桃是說過不想找大叔，但他相信一句話：什么都有可能。

一個灰蒙蒙的下午，梅北再次去螞蚱的辦公室。他想，這次盡量不喝茶，要喝也不喝那老樹茶，萬一螞蚱非要他喝，他就裝樣子，抿一下，萬一喝了，就再讓鄭甜快樂一次吧。其實讓鄭甜快樂，他不但沒有壞處，還有好處。那次讓她快樂之后，她天天給他煲靚湯，做好菜，拿他當(dāng)皇上一樣服侍。

螞蚱套間的門是開著的，螞蚱正歪屁股坐在大班桌后面，偏臉望著墻上的照片。她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梅北，馬上跳起來，離開大班桌跟梅北握手。梅北坐下后，螞蚱閃回房間，出來時手上拿著盒茶。

“那天我拉肚子了?！泵繁闭f，這是他突然想到的。他覺得這樣說，那天急匆匆地走，可以言之成理。

“這茶我喝不慣?！泵繁闭f。

“喝茶拉肚子，沒聽說過?！蔽涷平o梅北亮一下茶盒，“一位得道高僧寄給我的黑茶，也是千年老茶樹上采的，但這茶不是那茶。這茶要在市面上買，五萬元一兩，也不一定是正宗貨。上午剛收到。你是第一個喝了?！?/p>

“那謝了?！泵繁睓C械地說。

螞蚱抓一撮茶葉放進小茶壺里。

“大師的茶可真多。”

“都是朋友送的?！蔽涷埔贿吪莶枰贿呎f，“我不常喝一種茶，經(jīng)常換?！?/p>

室內(nèi)很快彌漫著茶香，這茶比上次的還香，讓人產(chǎn)生多呼吸幾次的欲望。梅北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

螞蚱很快就給梅北倒上茶：“來，嘗嘗?！?/p>

梅北捧起，聞著，吸著，然后輕輕呷了口，感覺還是有點甘，也沒有聞著香。

螞蚱從茶幾底下拿出另一個盒子說：“這種清淡些。我喜歡這種?！?/p>

“煙分男士、女士的?！泵繁闭f，“茶也分？”

“因人而異?！蔽涷仆永锓帕瞬?，注了水，端起小茶壺要給梅北添茶，“你喝啊?！?/p>

梅北有點渴，捧起茶杯，一飲而下。螞蚱端起自己的杯子聞了聞。

梅北連喝兩杯，覺得臉上又有了灼熱感，很快身上也躁熱起來。他想鄭甜應(yīng)該在家吧？他不自覺地看著對面的螞蚱，眼前慢慢變得朦朧，桃桃擋在了螞蚱前面。

“如何？”螞蚱問。梅北眨眨眼睛，發(fā)現(xiàn)螞蚱看著他。她的顴骨上泛出一點紅色?！昂?！”梅北覺得聲音有些遠了，仿佛另一個自己在遠處說話。“好就多喝兩杯?！蔽涷平o梅北添茶，自己也不忘呷上一口。臉上那點紅慢慢向外擴散。

梅北眼前越來越朦朧，他身體里有個人想站起來，另一個人卻又坐著不動。

“如何？”螞蚱又機械地問一次?！昂?！”梅北也機械地答應(yīng)著，他覺得話已經(jīng)不像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了?！昂镁投嗪葍杀??！蔽涷瓶匆谎勖繁?，自己又喝了一口，臉慢慢紅潤起來，眼睛也突然出現(xiàn)了紅色。她捧起梅北面前的茶，遞給梅北說：“趁熱喝，涼了就不好喝了?！泵繁苯舆^茶與螞蚱對視，眼里的是桃桃。

“好熱！”螞蚱脫去外套，身上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內(nèi)衣。梅北眨眨眼睛，螞蚱變成了桃桃。

“你不熱嗎？”螞蚱站起來，“也脫了吧？”

梅北身體里有一個人抗拒著，說不要脫。

“脫??！”螞蚱說，“我都不怕，你一個大老爺們怕什么？”

梅北身體里的另一個人叫著：桃桃，桃桃……

“不會要我?guī)湍忝摪桑俊?/p>

梅北脫了襯衫上身就光了。

這時，梅北突然想起《紅樓夢》里賈寶玉進秦可卿房間睡覺的情景，這一刻，他就是寶玉，螞蚱是秦可卿……不，是桃桃……

梅北從螞蚱套間出來。他整個人輕飄飄的，隨風(fēng)起舞。

半個月之后，掛靠單位召集砂煲會會長、副會長、秘書長開會，讓大家推薦會長候選人。幾天之后，掛靠單位就給砂煲會發(fā)函，推薦梅北為砂煲會會長候選人。

梅北要到一個剛試業(yè)的山莊賓館去開選舉會。這個賓館的老板跟螞蚱經(jīng)常在一起，到山莊賓館開選舉會是螞蚱的主意，但幾個副會長都不贊成。

梅北說：“砂煲會要改變形象，就從選舉會開始。沒錢先掛賬，會后再想辦法?！?/p>

有人說：“錢還是次要的，我擔(dān)心的是健康方面的問題。剛開張的飯店，去聞甲醛啊，去喝洗鍋、洗碗水啊。”

梅北說：“不是說新屎坑好蹲嗎？”

有好幾個人做出嘔吐狀。

選舉會開完后，螞蚱就出點子，讓燒砂煲的會員捐砂煲。砂煲收集起來后，螞蚱就帶著梅北跑一些單位，要求給砂煲會贊助。很快，砂煲會就有了近十萬元。于是租辦公用房，購買辦公桌椅。

“我要把南德砂煲會做成全國一流的會?！泵繁痹诶硎聲险f。

換屆后砂煲會的第一個活動是請螞蚱講課。螞蚱講課時說：“砂煲要上檔次，僅在物的層面努力還不夠，還要在精神的方向開拓。物是死的東西，沒有精神支撐，就沒有提升空間，就不能升華，就沒有靈性。如何讓砂煲跟玄學(xué)連為一體，要從窯的位置選擇做起，然后到選料、做坯、燒制，無一環(huán)節(jié)不需要玄學(xué)的支撐?！?/p>

梅北在總結(jié)時說：“梅大師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精神課。我家祖上燒砂煲，選址就先講方位，窯里擺放砂煲坯也十分講究……”

砂煲會接下來的活動，專心燒砂煲的人都不參加了。

譏笑梅北的議論越來越多，有人說：“梅會長家祖上沒做過砂煲，人家逢年過節(jié)都做紙砂煲燒，用告訴你嗎？”

梅北又氣又恨，卻不好發(fā)作，畢竟他家祖上確實沒燒過砂煲。他跟李本文提出，給了李本文幾萬塊錢，算是入股。心想現(xiàn)在他還不算燒砂煲的嗎？但還是有人議論，說他拿別人屁股做面皮，可別人屁股并不漂亮。梅北聽了生氣，李本文聽了也生氣。

梅北再次到螞蚱那里訴苦說：“那幫砂煲佬，燒砂煲不是，不燒砂煲也不是，怎么整？”

螞蚱雙手在桌子上一按，說，“不就是燒砂煲嗎？有啥難嘛！”

梅北不相信自己燒不出砂煲來。很快，由螞蚱選址的砂煲窯就建起來了。梅氏砂煲在南德市出爐那天，梅北搞了個儀式，請了砂煲會所有會員，但去的不到四分之一，還請了南德所有媒體的記者。去的人當(dāng)面都說梅氏砂煲燒得如何好，私下卻嗤之以鼻。事實上，梅氏砂煲做坯選料欠講究，流程簡單，火候也掌握不準(zhǔn)，給人半生不熟的感覺。經(jīng)不起看，也上不了灶。

梅北有些喪氣。螞蚱說：“砂煲就是砂煲，說它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你做做包裝，市里有面子的人都送上一套，讓大家都知道你燒了砂煲?！?/p>

于是，梅北到處送砂煲，還請人為他寫專訪，說他是南德砂煲技藝的傳承者，把南德砂煲燒制技藝發(fā)揮到了極致。但是梅北越是為自己宣傳，唱反調(diào)的人就越多。當(dāng)然，梅北不斷針對反調(diào)作辯解。比如有人說：“梅氏砂煲只能煲咸魚茄子，沒有什么看頭?！泵繁本突貞?yīng)：“砂煲本來是用來煲東西的，要什么看頭？”有人說：“梅氏砂煲看看可以，但上不得灶，一見火就裂。”梅北就說：“砂煲用來煲東西，那是最低層次的砂煲。我的砂煲是藝術(shù)品，只用來收藏。”

鄭甜可不管別人說什么，也不管梅北怎么說。她可是實用主義者，梅氏砂煲一出窯，她就拿回家煲咸魚，剛開鍋就炸了，害得她洗了半天灶。她一邊把破成幾塊的砂煲扔進垃圾桶，一邊說：“不中看也不中用，做夜壺還差不多。可現(xiàn)在誰家還用夜壺??？”

梅北氣得沖鄭甜掄起巴掌，鄭甜哈哈一笑，閃開了。

梅北是容不得別人說不是的人，面對不斷的議論，很是苦惱?？鄲谰屯涷颇抢锱埽X得，只有喝了老樹茶，心情才好，才沒有苦惱。螞蚱對梅北的表現(xiàn)十二分滿意，說：“看來我得帶你上趟首都才行?！?/p>

螞蚱是個說做就做的人，第二天讓梅北訂了機票，第三天即起飛。請客定在下榻酒店旁邊的一家小烤鴨店。梅北走進烤鴨店，左看右看，覺得那店不地道，衛(wèi)生條件比南德市的狗肉店好不了多少。螞蚱說：“正宗店烤鴨多少錢一斤，你知道嗎？有錢也不去。反正又不是自己吃?！泵繁毕胝f“我們也吃啊”，但螞蚱容不得他說話。“現(xiàn)在還有多少東西不冒牌？你這個砂煲會會長不也是冒牌貨？我們今晚請的國際學(xué)會的專家，其實也是冒牌貨。冒牌專家吃冒牌烤鴨也相宜。”螞蚱說完就笑。梅北也笑，但心里滋味苦苦的，原來在螞蚱心里，他就是冒牌貨。螞蚱說得這么直截了當(dāng)，一點臉子也不給他留，真讓他難堪，要不是她幫了他那么多，現(xiàn)在還在幫他，他也許就發(fā)作了。

螞蚱和梅北坐定后，國際專家一個接一個來了。專家們老少不同，高矮不等，但有一樣是共同的，手里都提著一個大大的皮包，皮包上都印有“國際藝術(shù)鑒賞”字樣。有個年輕專家，一坐下就從包里掏出一張國際藝術(shù)鑒賞會邀請函遞給梅北，梅北接過看一眼就給螞蚱。螞蚱向梅北介紹年輕專家說：“這是國際藝術(shù)鑒賞會秘書長，資深鑒賞專家?！比缓笥忠灰唤榻B其他專家：“這個是資深藝術(shù)鑒賞大師，鑒賞會主席;他也是資深藝術(shù)鑒賞大師，鑒賞會名譽主席……”梅北聽著一個個震耳欲聾的名字，不住地點頭：“久仰久仰！”螞蚱介紹完畢，揮揮手中的邀請函，說：“未動兵先動糧草。吃飯，先吃飯！”

烤鴨顏色紅得發(fā)紫，肯定被抹了過多的色素。梅北拿過面皮慢慢地包裹著烤鴨皮，遲遲沒有放進嘴里。螞蚱動作快，包一團遞給一位老專家后，自己又包一團吃了。梅北看著專家們都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手上的烤鴨才進了嘴。幾個國際專家一邊吃著烤鴨，一邊看著梅氏砂煲。當(dāng)他們吃得面如烤鴨、嘴角流油時，就紛紛把紅包裝進口袋，在梅北準(zhǔn)備好的梅氏砂煲鑒定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這次鑒賞會你們一定得參加，機會難得哦！”秘書長臨走分別跟梅北和螞蚱握手時，再次提醒。

回到房間，梅北詳細看了邀請函，半天的會，要交五千元會務(wù)費，需要獎杯的再加錢：金獎二萬元、銀獎一萬五千元、銅獎一萬元，首都三日游則要另交三千元，由旅行社安排參觀有關(guān)景點。

梅北笑著對螞蚱說：“這不是做生意嗎？”

“誰都知道他們做生意?！蔽涷普f，“但你要想堵住砂煲會人的嘴，就得拿個獎?！?/p>

“這種獎現(xiàn)在滿天飛，我自己都覺得滑稽?！泵繁闭f，“砂煲會的人會怎么看？”

螞蚱笑笑說：“生活到處充滿滑稽。誰會忽悠誰就是贏家，誰大忽悠誰就是大贏家?！?/p>

梅北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買的?！?/p>

“非議肯定有，但目前應(yīng)該還可以忽悠一些人。”螞蚱哲學(xué)家一樣深沉，“再滿天飛也是國際獎嘛?！?/p>

梅北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了?，F(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他待在家里的日子其實過得不錯，吃飽喝足，睡到自然醒，除了幫老婆看看攤，就找朋友玩，多好?，F(xiàn)在過的什么日子??！跟別人過不去，也是跟自己過不去。他真有點埋怨李本文讓他加入砂煲會了。

早上起來，梅北第一句話就說：“這砂煲會會長我不要干了。”

螞蚱偏臉看他半天，像看個怪物，許久，悠悠地說：“你沒吃錯藥吧？烤鴨再假，也是鴨烤的嘛，怎么讓一個人突然就發(fā)神經(jīng)了呢？”

梅北怯怯地說：“自欺欺人?！?/p>

“凡人，先自欺，然后欺人?！蔽涷频芍繁保澳愀嬖V我，誰不自欺，誰不欺人？”

梅北突然想起家里的批發(fā)攤，老婆每過幾天就改一次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日期，不是自欺欺人嗎？他糊里糊涂地跟鄭甜走進婚姻登記處，不是自欺欺人嗎？他為了個破會長，違心跑到螞蚱辦公室，不是自欺欺人嗎……

下午，梅北決定參加國際藝術(shù)鑒賞會，反正費用可以開發(fā)票回去報銷。會后他請幾家媒體發(fā)了消息。一夜之間，他得國際金獎的消息就傳開了。

回到南德市后，專家、《名人大辭典》編委會紛紛來信、來電，梅北選擇了幾家名堂大的。辭典出來后，砂煲會買了幾十套送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還分別送市檔案館、圖書館收藏。接著他又印了本介紹梅氏砂煲的冊子，把專家的鑒定意見譯成多國文字做成精美的插頁。冊子出來后，在南德市舉辦首發(fā)式，同時召開研討會。特邀到會的除了在冒牌店吃烤鴨的國際砂煲會專家，還有出席“玄學(xué)與經(jīng)濟發(fā)展南德研討會”的那批玄學(xué)大師，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女助手再次發(fā)表精彩講話。老先生和女助手還分別為梅氏砂煲題詞。老先生題“玄機之煲”，女助手題“梅氏砂煲，中國一流”。

讓梅北更加興奮的是，南德市的不少單位紛紛邀請他去講課。梅北開始有些不好意思，推說忙。邀請單位以為他謙虛，要求更迫切，還開出一小時兩千元的報酬。螞蚱說：“你傻啊，我為你做那么多工作是為了啥，不就是要讓人承認(rèn)你嗎？邀請你去講課，這可是使用話語權(quán)啊。南德市砂煲會就你一個人能到處講砂煲，以后誰還敢說你不會燒砂煲？”

梅北第一次講，底氣有些不足，第二次、第三次，就越講越像回事了。他講祖上如何把玄學(xué)與砂煲藝術(shù)融為一體，如何追求實用和藝術(shù)相統(tǒng)一，代代相傳，讓南德的砂煲技藝流傳至今。現(xiàn)在砂煲會的宗旨是把南德的砂煲技藝發(fā)揚光大，他有信心、有決心讓南德砂煲會蒸蒸日上。

螞蚱每周都要讓梅北陪她喝一次老樹茶。他曾向螞蚱提出，帶點老樹茶回家晚上喝。螞蚱說她的茶只能在她那里跟她一起喝，而且也不能多喝。有一次，趁螞蚱不注意，梅北悄悄用紙巾包了兩小包裝進自己的褲兜，一包是他喝的那種，一包是螞蚱喝的那種。他想著要跟桃桃一起喝。他對桃桃已經(jīng)動了真情，但距離一直拉不近。要是時間后退二十年，梅北也算得上英俊后生，想當(dāng)年鄭甜對他一往情深就是證明?？涩F(xiàn)在梅北只能算英俊大叔了。而到目前為止，桃桃還是不愿跟大叔談戀愛。他知道，不少大叔也打她的主意，但同樣沒得手。如果她拒絕跟他來往，不理他，或者對他沒有絲毫?xí)崦?，他也不會自討沒趣。問題是，她偶爾的表現(xiàn)，又令他產(chǎn)生躍躍欲試的沖動，欲罷不能?。∷?，如果她失戀，在空檔期，他乘虛而入，一定能成功。但是她根本沒有“虛”的時候。他對她慢慢沒有了耐心，也沒有了信心，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

不久梅北去參加一個會議，桃桃去采訪，遠遠看見梅北就伸手要跟他握手，話中帶著幾許嬌嗔：“會長多久沒打我電話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一直想著你啊！你啥時有空，我請你吃龍蝦?！泵繁闭f。

“會議結(jié)束吧?！碧姨艺f，“后天就行?！?/p>

臨去接桃桃時，梅北把那兩包老樹茶裝進口袋里。一段時間不見，他們話題多了不少。梅北講他上北京領(lǐng)獎，吃烤鴨。他說：“沒見專家前，心里總有些怕，見了才知道，專家們吃相也沒比我們好看多少?！?/p>

“你專看人家吃?。　碧姨覇?，“我吃起來是否也很難看？”

“你不會，你怎么會難看呢？”梅北盯著桃桃的眼睛，“你啥動作都不難看?！?/p>

“你騙人！”桃桃嘴角一撇，“你在專家面前也不會說人家吃相難看?！?/p>

“真的，我不騙你。”梅北摸著胸口，“騙你是小狗。”

桃桃低頭吃起龍蝦。梅北心里嘆這女人吃相真的很好看，是上帝為男人創(chuàng)造的尤物。吃飯時間比平時短了許多。梅北裝出醉態(tài)，說要到房間休息一下。他想要是桃桃不同意陪他到房間，就在包廂再坐一會兒，給她泡上老樹茶。

桃桃望著他說：“你沒喝多少啊。”

梅北摸摸腦袋說：“今晚空腹，酒上頭了。”

桃桃沒說什么，就幫梅北拿了皮包跟在后面，十分體貼的樣子。進了房間，梅北就泡茶，自己一杯，桃桃一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梅北一會看著冒起來的裊裊茶煙，一會看著桃桃有些紅暈的臉。他想還沒喝老樹茶，臉就有了紅，老樹茶一喝過，她還能怎么樣？梅北的心怦怦直跳。茶還沒泡多久，他就端給桃桃。桃桃接了茶，放到嘴邊，聞一下，嘆：“不愧千年老樹茶，香！”要喝，卻又說，“太燙，得等一下?！卑巡璞诺讲鑾咨?。為了證明茶水不燙，梅北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喝了一大口，舌頭和喉嚨都被狠狠燙了，幸好桃桃正伸手進自己的包里拿東西，沒看見。

“喝啊，涼了就不香了。”梅北說。

桃桃微笑著端起茶杯，正要喝時，手機突然震動。桃桃接電話時，梅北把茶杯遞到桃桃嘴邊，讓她喝。桃桃聽著電話，顯得有些焦急，轉(zhuǎn)開了臉。桃桃放下電話，就站起來說：“我男朋友找，你自己休息好了再走吧。”

梅北再讓她喝茶，她拿過背包就走。梅北突然一躍而起，從后面抱住桃桃，說：“你騙人，你男朋友剛被你甩了?！碧姨艺f：“甩了舊的，現(xiàn)在是新的?！泵繁币呀?jīng)控制不了自己，死死抱住桃桃：“我就是你男朋友?！碧姨乙贿吚_房門一邊說：“要不你做下一個吧。”梅北還不想放手，無奈身子有些軟，桃桃像團棉絮，輕輕地從他手中飛了出去。

梅北躺在床上，打電話給螞蚱，要她到酒店來。

螞蚱接到梅北的電話十分意外和興奮，問他怎么想起讓她到酒店去。梅北說快來，見面再說。

螞蚱來到酒店，梅北就把桃桃沒喝的那杯茶給螞蚱喝了。

螞蚱癱在沙發(fā)邊的地毯上，有氣無力地說：“你今天——表現(xiàn)太——棒了?！?/p>

梅北突然想，要是桃桃男朋友沒有給她打那個電話，他今天就能如愿了。

螞蚱說：“沖你今天的表現(xiàn)，我還得為你做件事。”

梅北還是想著桃桃。他相信機會還會有的。

螞蚱說：“我為砂煲會籌筆錢，到省城搞一次展覽。”

這次展覽，簡直把梅北折騰得精疲力竭。

首先是展廳的選擇。梅北想在省圖書館的展覽廳搞，圖書館的展廳是小些，位置也稍偏，但費用少得多。很多會員也主張在那里辦，說只要省城的觀眾去看，加上媒體宣傳，目的就達到了。

螞蚱說：“舍得拜就舍得跪，要展就展出南德砂煲會的氣派來?！?/p>

梅北知道，錢不夠，螞蚱還會幫忙，大不了再主動跟她喝一次老樹茶。

接著考慮的是展覽規(guī)模。開始的方案是每個會員展出兩個砂煲。因為展品越多，費用越高。但多數(shù)會員認(rèn)為，既然要展，就要上規(guī)模。后來又有人提出請砂煲模。事實證明，吸人眼球的并不是那些砂煲，而是女人照片。雖然所用砂煲模層次不同，甚至有人讓自己的老婆做，但老婆也是女人，只要扮得年輕，露得藝術(shù)就行。有人因為怕露得多而不好意思，就改頭換臉，下身是自己老婆，上面則從網(wǎng)上選擇美女加工。這些女人，一個個端著砂煲，站姿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露。

最初只打算請三五個嘉賓，但螞蚱刷刷地就開出十位朋友的名字。螞蚱習(xí)慣讓砂煲會給她的朋友發(fā)紅包，梅北無法說“不”。結(jié)果費用大大超出預(yù)算。

在省城請觀眾出席類似展覽，以前一般每個人二百元就行。這次讓李本文聯(lián)系，說一定要三百元。螞蚱一聽就說：“往那里一站就三百元？搶銀行??！讓南德的人去，誰去補助一百元，不去拉倒！”

梅北也覺得，就看個展覽，每個人三百元，確實有些貴。雖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但他也心疼，補助一百元，會員家屬肯定愿意去，但展覽是要給省城里的人看的，要是去看的都是會員家屬，倒不如在市里展。

開幕式的安排幾經(jīng)改變，最后決定請?zhí)姨抑鞒帧?/p>

梅北在賓館里沒睡好。早上，螞蚱給他泡了老樹茶，說少喝一點可以提神。他沒有馬上喝，只是用保溫杯裝起來帶著。螞蚱臨去展覽館的時候，突然接到電話，她兒子得急病已經(jīng)被送去醫(yī)院。螞蚱走后，梅北就緊張起來，他畢竟沒經(jīng)歷過這種規(guī)模的展覽。

展覽開幕式定于上午十點三十八分舉行。梅北看著陸續(xù)到來的嘉賓，沒有一點感覺，熱情不起來。他仿佛局外人一般，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保溫杯里的老樹茶。他打開保溫杯，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他喝了一口，忍不住又喝一口，眼前一片明亮，心里那種郁悶的感覺突然煙消云散。他忍不住再喝一口，桃桃突然走到他前面，問：“會長，可以開始了吧？”

他看著桃桃，幸福得要蹦起來，手差點就伸過去。

“時間到了，開始了吧？”桃桃又問。

“開始吧。”他眼睛盯在桃桃的臉上。

“尊敬的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嘉賓、各位藝術(shù)家，大家上午好！”桃桃說，“這是一個空前的展覽，這是一個盛大的展覽……”

主持詞由梅北親自撰寫，“空前”和“盛大”是昨晚螞蚱提出加上去的。南德砂煲會第一次到省城展覽，說空前一點不假;展覽規(guī)模說盛大，一點也不過分。一是作為市級的砂煲展規(guī)模大，二是嘉賓和觀眾來得多。

那么多人支持他的砂煲會，支持他的展覽，他激動不已。雖然所請之人都做了工作，付出了報酬，但不管怎么說，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是沒有一定的關(guān)系，不看螞蚱的面子，報酬再多人家也不一定出席。

開幕式結(jié)束后，梅北悄悄走近桃桃。這時，展覽跟他似乎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他心中只有桃桃。桃桃是他花錢請來的，他要單獨跟她一起吃飯，他要跟她一起喝老樹茶……

“我請你吃龍蝦。”他對桃桃說。

“我今天沒空?！碧姨艺f，“我男朋友等我，我得馬上過去?！?/p>

展墻上的桃桃正沖著梅北微笑：“會長，來??！”梅北的手感覺桃桃身上有些冰涼。

桃桃在梅北眼前飛去飛來。梅北身上突然長出翅膀，長出尾巴，他扇動翅膀，搖著尾巴，也跟著桃桃一起飛起來：“桃桃，桃桃……”

梅北和桃桃一起落到了他的砂煲窯前，攝影師正為桃桃整理胸前的輕紗。梅北一把推開攝影師，一把扯掉桃桃身上的輕紗，一手?jǐn)堖^桃桃……感覺真好……

突然，李本文走過來說：“螞蚱的兒子沒了，在家里已經(jīng)沒有呼吸……”李本文又說，“看地先生無地埋，算命先生半路死。螞蚱半年前死了母親，現(xiàn)在又死了兒子，自己怎么沒有一點辦法？”

梅北好像沒聽到李本文說話，毫無反應(yīng)。

梅北兩腳軟綿綿的，身子慢慢往下滑。他雙手急忙抓著相框，掛相框的釘子承受不了他的重，突然脫開，梅北和照片一起滑落地上，雖然沒發(fā)出太大的響聲，但剛轉(zhuǎn)身的李本文還是聽到了。李本文扭頭問：“會長，你怎么了？”

梅北喃喃道：“砂煲會啊那個老樹茶……”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