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以七言為主,兼有雜言,雖不完全對仗,但五言短句的使用,不僅使駢散結(jié)合以富于變化、錯落有致,也給詩文增添了活潑靈動的氣勢與和諧鮮明的節(jié)奏、語調(diào)之感。突破了近代詩對格律、平仄及用韻的嚴苛束縛,這樣自由洋灑的體式,也使情感的抒發(fā)能夠突破禁錮的牢籠噴薄而出。古體詩也打開了散文與詩之間的厚障壁,形式雖不似散文卻又具有“形散而神不散”的特征,李白賜金放還,胸中自然頓郁,近體詩太過齊整,反而不適用于詩人此時亟需解放的壓抑痛苦。因此,本文將立足于《夢游天姥吟留別》作為古體詩的抒情之法,從夢游經(jīng)歷、借物抒情、以物言志三個方面,以期對李白的詩情特色做深入研析。
一、夢游天姥,因事生情
李白因著越人之語,在陷入迷茫夢境之時來到了傳說中的天姥山。在這奇異夢鄉(xiāng)中,李白經(jīng)歷著別樣的游歷,抒發(fā)著內(nèi)心對于自身悲緬遭際的感慨。“青冥浩蕩,日月照耀”,在李白的價值世界中,朝堂應(yīng)當(dāng)清湛如青色蔚藍的天幕、政事更應(yīng)當(dāng)在日月光輝閃耀之下普渡它的光明,而這卻只能在夢寐中才能得到暫時的希冀,“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幻境之后,仍然是無休止的空虛寂寥。于是乎,李白便只能將無限情絲潛隱于詩文之中。首句,李白以海外來客之言起興,流露著對瀛洲與天姥山的向往之情。在現(xiàn)實中,如何到達天姥山都無從知曉,游歷天姥山更無異于癡人說夢,其本就在海角天涯的迢遠之境,亦“高向天橫”,李白的政治抱負,也正如此次“夢游天姥”一般,他深知無法憑借自身實現(xiàn)抱負,只能在夢境不斷的呼喚與渴求中得到短暫的撫慰。游至謝公宿處,“淥水蕩漾清猿啼”。此處借謝靈運在其所著《登臨海嶠初發(fā)強中作與從弟惠連見羊何共和之》的典故,抒發(fā)了詩人自身與謝靈運共通的寓情山水、慨嘆時運多舛之感。夢境正是現(xiàn)實的反映,愛而不得,李白正是因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對仕途的渴望,才會使其成為自己牽掛的羈絆。在此篇中,李白借事情抒情,無非“夢游天姥”與“羽化登仙”二事。“夢游天姥”之事,所抒之情乃李白兼濟天下的宏遠追求,正是因為艱難才使其倍感受挫,也正是因為艱難才能令其銘心鏤骨?!皦粲翁炖选币皇率沟萌娺M入了抒情高潮,并為后文李白飄飄然登仙一事埋下伏筆。經(jīng)歷了此般不能為凡人所見的景象,李白自然渴望著成為能夠脫離世俗桎梏的、真正的仙人。依李白不凡的傲骨,即使是仙人也必然要林立兩旁。李白構(gòu)建的精神世界,完全超脫于凡人的想象。當(dāng)李白無法在官宦中得到一席之地時,他不曾將身段放低,去追求更易實現(xiàn)的目標,而是轉(zhuǎn)向為更加困難、勝似“天方夜譚”的成仙之境。李白的心氣之高、不輕言放棄甚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內(nèi)核,或許才是今天我們真正弘揚、追隨的詩歌價值。
二、清榮峻茂,于景感懷
正如掩映于煙波飄渺的瀛洲一般,李白自身仕途之路也如虛煙一般受著朝廷與官宦的言論之風(fēng)四處飄散。面對著巍峨高聳的天姥山,李白又怎能忘記過往既能使高力士脫靴,又能令貴妃研磨的巔峰時刻?他的才氣便如天姥山一般,勢拔五岳,但今日之朝堂、仕途,又如天姥山一般,只可束手遠望,可觸卻不可及。謝靈運因“秋泉鳴北澗,哀怨響南巒”所嘆“戚戚新別心,凄凄久念攢”,于李白又有何異?李白極寫此刻與謝靈運所見無異的四周景物的凄清與靜謐,淥水如碧波輕泛,在這秘境中猿啼之聲顯得更加凄涼,哀囀不絕,似乎已是在為自己的際遇悲鳴。“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固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保ㄍ醢彩队伟U山記》)在天姥山腰,“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本拔锲娈惞妍悾瑓s頗有“高處不勝寒”之感,“海日”“天雞”,用語詭怪卻有浪漫綺麗之感。“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景象壯觀卻變幻多端、險象環(huán)生,難以揣摩。這或許與李白橫遭流放、歸途的艱難險阻密不可分,倒映在詩人的幻象中便是此般其境,既使詩人心驚卻又無可奈何。“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悲B詞朗朗,色彩對比鮮明,描摹出煙氣氤氳的朦朧之境。水汽翻騰,天又多雨,潮濕而鮮有人氣的奇異境界,才成就詩人此時獨特的感受?!傲腥迸Z,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四個短句字字珠璣,如短小而鋒利的寶刀一般直刺要害,將恢弘的氣勢與爽朗的節(jié)奏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天搖地撼,如此奇觀僅以寥寥幾筆描摹出來,使人讀罷只覺酣暢。而詩人宏偉的內(nèi)心世界,也似夢游所見之景一般受到摧毀。
三、寄意寰宇,物我同志
天姥山掩映于明滅可暗的云霞之中,其高至四萬八千丈,其險直向東南傾倒,天姥山的高險,也蘊含著李白自身遠大的鴻鵠之志。李白借天姥山的艱險不可攀,表達了對政治抱負難以實現(xiàn)之情的扼腕。夢醒之際,“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句式并不嚴整,而浪漫情懷涌動。李白曾有“以明月為勾,長虹為絲,四海為池,五岳三山為臺,以天下不義之丈夫為餌”的遠大愿景,而在流放之際,他仍然不能割舍自己的雄壯氣魄,以霓虹為衣,以清風(fēng)為馬,虎鼓瑟鸞駕車,兩旁仙人列道相迎。與其說是李白的追求,不如說是李白不曾受到束縛的天性使然。霓虹、清風(fēng)、虎鸞、仙人,都是李白清高孤傲情操的化身,也是李白注定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宣言書。夢魘殘忍之處,便在將醒之時。在天姥山陷入混沌之時,醒來身邊全然只有枕席為伴。這樣強烈的對比,引發(fā)的是巨大的失落——“失向來之煙霞”。樸素而平淡的囈語,更像是嬰孩丟失了心愛的玩物。而這也使李白的形象鮮活、可愛起來。但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更在于其超乎常人的灑脫達觀?!笆篱g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天姥山一夢,對于李白只是暫時的安慰,而非長久的沉淪。“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李白的心緒,便隨著白鹿遠去。往昔榮華富貴何如?今日賜金流放何如?一切夢境與虛幻,都是為表達“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清高志向。但身在朝堂,又有如此詩才與抱負,如何能真正放下心中所向?賜金放還之日,唐玄宗對高力士所說的一句“此人固窮相”,猶如一把利劍擊碎李白對重回朝廷的最后希望,更成為李白郁郁不得解的心結(jié)和痛苦的根源。世人皆知李白瀟灑一生,卻不曾明了這樣的逍遙倜儻,背后終究是與權(quán)貴之流不和而身心俱損的無奈休止。
濃與淡,愁與怨,長與短,在詩人的心中沖撞回蕩?!吧頉]期不朽,榮名在麟閣?!崩畎捉K生對涉世以達濟天下的渴望是如此濃烈,以致念念不忘,然而怎奈朝野權(quán)貴傾軋,終究沒能使李白有容身之地,留下的只是詩人自我安慰、自我欺騙的疏淺淡薄。理想與現(xiàn)實間巨大的落差,即使樂觀也無法驅(qū)散愁怨的陰霾,悲哀頹唐之情綿長,絲縷不絕,聊以自慰之力有限,僅一時之快。全詩旨意盡在最后兩句,但李白對夢境過程的感受與記憶如此之深刻,與他所說的“不事權(quán)貴”總不免有些矛盾,這也正說明了李白仍然飽受名譽的牽絆,他也并沒能如自己所說的那般釋然,功成身就依然是李白內(nèi)心最深的向往。李白一生所做近九百首詩,他在后人心中的形象也正是在千次真情表露中逐漸豐滿起來,對后人寫作的影響更是不可置否。他的情意恣肆灑脫,使他的詩作永遠成為中國詩歌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余光中曾在《尋李白》中,寫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特殊的身世與時遇,與李白的文學(xué)天賦聯(lián)合,成就了李白極富傳奇色彩的一生?!霸娤伞敝?,將李白推上了唐代文壇的巔峰,而他豐富傳神的想象能力與舉世無雙的遣詞造句也使他能夠穩(wěn)居寶座并流芳至今。時至今日,當(dāng)我們提及李白,總會想起他“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積極入仕、樂觀開闊的心胸,但這背后是鮮有人知的消極悲觀。正如李白在《擬古十二首·其九》中所寫:“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后更嘆息,浮榮何足珍?”這之中流露出的絕望、頹廢之感令人骨寒。李白為詩,一在興起正高,再則絕望至極,但其落筆傾瀉出的詩文,定是百感交集之下的真情流淌。因此,李白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不可磨滅的里程碑,我們在研究其抒情之意時,斷不能承襲前人、形而上學(xué),以孤立、靜止、片面的眼光看待李白的詩歌,而應(yīng)當(dāng)設(shè)身處地融入詩人所處境地中,以聯(lián)系的、運動的、全面的視野深掘其中情感,以再現(xiàn)詩人千年前的真實心境。
楊杰文,云南省昆明市第一中學(xué)高級教師,省級骨干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