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寶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自2002年李建軍提出“路遙還被我們時代的‘文學批評’及‘文學史’忽略和遺忘”①以來,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引起了很多研究者的關注,他們或是對路遙被文學史“忽略”憤懣不平,或是進一步深究路遙被文學史“忽略”的原因。不論是直陳現(xiàn)象,還是深究原因,路遙(尤其是《平凡的世界》)被文學史“忽略”的說法,經由眾多研究者的論述,儼然成了既定事實。但觀其所論,路遙被文學史“忽略”的結論,往往只是論者對幾本文學史考察后所下的斷語。事實究竟如何?本文擬通過全面考察當代文學史對路遙的敘述,還原其本來面目,分析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困境,探究何以產生路遙被文學史“忽略”的說法,并就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提出重構設想。這不僅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路遙的復雜性及其所具有的文學史意義,也對“重寫”當代文學史有所裨益。
早在1983年6月,距離路遙發(fā)表成名作《人生》不到一年的時間,張炯、邾瑢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講稿》,就將路遙寫入了文學史,并對《人生》進行了評析。1985年,公仲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編》對路遙20世紀80年代早期的作品進行了較為全面的介紹,并對《人生》做了詳細的評析。1989年,在距離《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正式出版不到3年,《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尚未正式出版的情況下,鄭觀年等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教程1949-1987(上)》最早將《平凡的世界》寫入了文學史,并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進行了評析。筆者以1983年路遙入史作為考察的起點,翻閱了157部正規(guī)出版的涵括了新時期文學的文學史,發(fā)現(xiàn)對路遙只字未提的文學史包括舒其惠、汪華藻主編的《新中國文學史》(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等31部。對路遙一筆帶過的文學史包括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編寫組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第3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等35部。而對路遙進行了詳細敘述的文學史包括公仲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編》(江西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等91部。從對文學史書寫的考察數(shù)據(jù)來看,路遙被文學史“忽略和遺忘”這一說法是不成立的,至少是存在問題的。從路遙及其作品入史的時間來看,也并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表示路遙被“忽略和遺忘”了,反倒過早地被寫入了文學史。
而且,通過對當代文學史的全面考察,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從路遙被納入文學史敘述之中以來,對路遙進行詳細敘述、高度評價的文學史一直都存在,而且數(shù)量也不少。譬如,周鑒銘著的《新時期文學》(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在“路遙及其《人生》”一節(jié)中,不僅有對路遙生平的概述,而且對《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進行了詳細評述?!扼@心動魄的一幕》“是要借助這‘驚心動魄’的歷史畫圖作背景,來唱一曲悲壯的頌歌”②,《在困難的日子里》“經過作者感情的釀造,使作品中再現(xiàn)的生活比本來就具有審美內涵的生活更高、更集中,因而也更感人”③。在《人生》中,“路遙以完全不加矯飾的筆,畫出一幅象生活本身那樣既單調又豐富、既平常又詭譎的人生圖畫。這是我們時代的縮影”④。蘇光文、胡國強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史》(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在“劉心武·張潔·路遙·莫言”一節(jié)中,不僅有對路遙生平的概述,而且詳細評述了《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平凡的世界》,“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都逼真地展示了大量的生活細節(jié)和農村生活圖畫,而且精細深刻地寫出了人物的心理、性格。路遙的現(xiàn)實主義不像柳青那樣有著激越的浪漫主義色彩和濃厚的政治因素,他的特點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依照人物自身的心理邏輯、命運歷程,把生活忠實地再現(xiàn)出來”⑤。特·賽音巴雅爾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將小說作家分為“丁玲/王蒙/浩然/張潔/路遙”五個作家和其他作家的小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個作家集團,而路遙赫然立于五個作家之列。對路遙的評析則分為兩節(jié),第一節(jié)對路遙進行了總體介紹,對中短篇小說《人生》《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困難的日子里》《姐姐》進行了評析?!奥愤b的中短篇小說作品中,有一種熾烈的激情,愛憎之情溢于言表,他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充滿著活力,并能緊跟時代前進的步伐,展開一定歷史階段復雜的矛盾沖突,而且把時代的變化和歷史的發(fā)展溝通起來,構思深沉有致,視野觸類旁通。他站在時代的高度,傾聽時代的心聲,體味人民的甘苦,對現(xiàn)實和歷史有比較準確的把握,從歷史的縱深探索當代人不斷發(fā)展的精神歷程。他的經驗是很值得珍視的?!雹薜诙?jié)是對《平凡的世界》的專論,“由于作品所描寫的生活場景的真實生動,所創(chuàng)作的人物形象具有的內在美,表明了它是一幅當代農村生活全景式的畫圖,是一部具有內在魅力和激情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它不僅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而且也有深遠的歷史意義”⑦。雷達、趙學勇、程金城主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通史》(甘肅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高曉聲、路遙”一節(jié)中,對路遙及其小說進行了高度評價,“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路遙是獨具個性魅力的一位?!且晃痪哂凶杂X的藝術追求和鮮明的藝術個性的鄉(xiāng)土作家,他對城鄉(xiāng)差異有著深刻的體悟”⑧?!度松返摹爸魅斯呒恿?,是一個頗具深度和新意的形象。他那由社會和性格綜合作用形成的命運際遇,折射出豐富斑駁的社會生活內容”⑨。《平凡的世界》“繼續(xù)著作者表現(xiàn)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生活的創(chuàng)作意向,氣勢雄渾浩大,筆觸渾厚樸素。深沉的社會、人生主題及其豐厚的思想力度,眾多人物的命運變化尤其是青年人坎坷的人生之路,連同看似拙重的寫法,充分顯示了作者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獨特魅力和歷久常新的生命力”⑩。程光煒的《當代文學六十年》在第十四章“‘后三十年’的重要作家”中列舉了五位“重要”作家,路遙與賈平凹、王安憶、莫言、余華同被提名,在“路遙小說的‘邊緣化’”一節(jié)中,他對路遙的評價更是達到了新的高度:路遙“在1982年寫出短篇小說《人生》時,實際上就已進入到新時期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中?!镀椒驳氖澜纭穭t顯示出他繼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之后,試圖沖擊‘大作家’歷史目標的非凡的氣象?!愤b的‘意義’,是他能針對‘當代狀況’提出尖銳、深刻的大問題,這一點,是前面所述幾位作家都很缺乏的。‘路遙現(xiàn)象’在這個意義上超出了他個人的范圍,他的‘邊緣化’實際告訴人們,迄今為止的‘后三十年’,當代文學其實還沒有產生一部能夠真正深刻概括這30年中國社會最深刻變遷的大氣的小說”。上面引錄的這幾本文學史著,既有以新時期為時間段和以當代60年為時間段的斷代史,也有以整個20世紀為時間段的通史;編著者既有漢族人氏也有少數(shù)民族人氏,既有作協(xié)領導也有文學史研究學者和文學研究學者。他們對路遙小說的評價和定位雖然不一定能夠被當作定論,但至少說明了路遙小說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這也是呼吁路遙入史以及設想如何入史的必要條件。
為什么替路遙鳴冤叫屈的研究者沒有注意到路遙被大多數(shù)文學史書寫,并給予詳細敘述和高度評價的事實呢?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研究者的簡化思維,將復雜的現(xiàn)象簡單化,以對少數(shù)幾部文學史的考察代替了對全部文學史書寫情況的梳理;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研究者的敘述策略,將一般的現(xiàn)象特殊化,將路遙的文學接受狀況悲情化、夸張化,以便引起研究者的重視。研究者為路遙“正名”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但是切不可以偏概全,以此為策略籠統(tǒng)地指證路遙被文學史“忽略與遺忘”了。我們沒有必要糾纏在文學史是否對路遙或《平凡的世界》“只字未提”、“一筆帶過”這些問題上,更需要做的則是將眼光移向那些敘述了路遙的文學史,看其寫了什么?為什么那樣寫?存在哪些問題?
其實,對路遙進行詳細敘述的文學史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敘述點也非常多。從對路遙的文學史敘述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主要按照題材類型對路遙的小說進行歸類,如農村題材小說、青年題材小說、知青題材小說、愛情倫理題材小說等;一是主要按照文學思潮來定義路遙的小說,如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等。
最早對路遙進行文學史敘述的是1983年張炯、邾瑢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講稿》,它將《人生》定位為“農村題材小說”,“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展示了一幅當前農村彩色斑斕的圖景。小說塑造了一個性格復雜,處于各種矛盾交叉點上的農村知識青年高加林的形象,反映了新時期正在農村現(xiàn)實生活中演變著的矛盾沖突”。沿用此敘述框架的,還有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編寫組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第3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教材編寫委員會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開明出版社1998年版),張炯主編的《新中國文學五十年》(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譚偉平、龍長吟主編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等。從這些文學史敘述來看,文學史家對路遙的敘述集中在描述作品對農村的書寫,對農民形象的塑造,大體上符合“農村題材小說”的定位,基本還能做到“名副其實”。
1985年公仲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編》將《人生》置于“鄉(xiāng)土小說”的框架之中,除了概述路遙的“作品透出一股濃濃的西北黃土高原的氣息,被人稱為西部鄉(xiāng)土文學”之外,通篇都是對高加林形象和“交叉地帶”主題的分析,幾乎沒有涉及“鄉(xiāng)土”元素的字眼。此外,孟繁華、程光煒著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2009年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高玉主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等文學史著也將《人生》或《平凡的世界》納入到“鄉(xiāng)土小說”的敘述框架之中,但對于其如何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小說”的審美元素也是語焉未詳。這樣就難免出現(xiàn)了文學史敘述框架與具體敘述內容名不副實的尷尬狀態(tài),路遙在這些文學史的敘述中被置于“有名無實”的境地。
除了從“農村題材小說”、“鄉(xiāng)土小說”這種比較寬泛的文學史概念來命名路遙的小說之外,有的文學史選擇從更小的角度來界定路遙的小說,如:農村中的青年或知識青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當代文學研究室編的《新時期文學六年》,從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來界定《人生》,認為“《人生》是寫農村知識青年高加林以及巧珍的人生和命運的”“青年題材小說”。此后,李友益、劉漢民、熊忠武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教程(1949-1986)》(長江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也將《人生》歸為寫青年題材的作品。更多的是將《人生》定義為“知青題材小說”或“知青小說”,如魯原、劉敏言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綱》將《人生》劃歸到“奮進階段”的“知青小說”之列。該著對“知青文學”的廣泛定義是“知青作家描寫知青生活的文學”,但關于《人生》的具體敘述既沒有提及作者路遙的“知青”身份,也沒有交代《人生》主人公高加林的“知青”身份,使得讀者根本難以將《人生》與“知青文學”聯(lián)系起來。黨秀臣主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路遙、張承志、阿城等的知青題材小說”一節(jié)中詳細論及了路遙及其創(chuàng)作,稱《人生》“通過農村知識青年高加林對人生道路的艱難選擇,巧妙而深刻地揭示了新的時代對人們提出的人生課題”。陳其光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認為《人生》“是從一個特定側面對知青運動及知青生活進行了深層次的思考的有益之作”。這兩種文學史著作至少還在敘述中提及了主人公的知青身份或是涉及知青生活的內容。從以上的文學史敘述案例來看,將《人生》定義為“青年題材小說”或“知青題材小說”,主要是因為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一代農村(知識)青年的代表。不可否認,作者路遙與小說主人公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無疑可以被稱之為廣義上的“知識青年”,某種意義上說,還可以進一步稱之為“返鄉(xiāng)知青”。但“知識青年”只是他們一個普泛化的特征,“返鄉(xiāng)知青”也只是他們一個不太顯著的身份,以這些“特定側面”或“廣義的”特征對路遙的小說進行命名根本就是舍本逐末,不僅對揭示路遙小說的意蘊毫無幫助,只會對其造成更大程度的遮蔽。
與“知青題材小說”這一概念有著同樣敘述弊端的是“愛情倫理題材小說”這一概念,李叢中主編的《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在“新中國愛情倫理題材小說的發(fā)展趨向”的敘述框架下論及《人生》,認為“《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劉巧珍的愛情悲劇,也都是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干預下產生的”。路遙的小說確實幾乎都離不開對愛情的描寫,并且擅長于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道德與實利的沖突中來展開愛情故事,但愛情只是其展開敘事的一個載體,尚無法成為體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特質的核心要素,以“愛情”作為闡釋其創(chuàng)作的文學史概念難以觸摸到路遙小說更內在的意蘊。而且,將路遙的創(chuàng)作放到“愛情”這樣一個偌大的框架之下,反倒模糊了路遙小說的獨特性,將其“無名化”了。
對路遙的作品按照題材劃分的創(chuàng)見,多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較大程度上受到了1950-197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題材決定論”的影響。這樣的文學史敘述思維使得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多會出現(xiàn)“有名無實”或“無名化”的狀態(tài)。文學史家們也未嘗不知道這樣處理的弊端,因而按題材類型對小說分類的做法在80年代之后的文學史中雖也時有出現(xiàn),但為數(shù)不多,更多的是按照不同的文學思潮、文學現(xiàn)象對作家、作品進行分類。
最早將《人生》納入到“改革文學”之中并予以評析的文學史著是高文池、陳慧忠編著的《中國當代文學概論》(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路遙《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則在新的歷史時期,不愿意固守父輩們善良本分的傳統(tǒng)美德,決意離開土地去追尋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最早將《平凡的世界》納入到“改革文學”敘述框架下予以論述的是金漢、馮云青、李新宇主編的《新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杭州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在“‘改革文學’的崛起與現(xiàn)實主義的開放性發(fā)展”一章中將《平凡的世界》界定為“改革文學”第三階段的代表作,對《平凡的世界》進行了評價,但對文本“改革”話題的評價僅僅只是這樣一句:“它以1975年至1985年中國廣闊的社會生活為背景……真切而又細致地反映改革事業(yè)的艱難坎坷和復雜斗爭”。而著作對農村、農民的話題則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此后,將路遙的小說劃入“改革文學”的框架中是很多文學史敘述所選擇的路徑,但觀其所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改革”話題往往只是作為敘述的背景。
在大多數(shù)文學史將路遙的小說放置在“改革文學”的敘述框架下予以敘述時,也有其他不同的歸類方式,譬如,朱棟霖主編的幾個不同版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均將《人生》歸入到“反思文學”之列,認為《人生》“在反思高加林個人人生悲劇的同時,深刻批判了固有社會經濟體制下巨大的城鄉(xiāng)差距給人的尊嚴和價值帶來的戕害”。孟繁華、程光煒著的幾個不同版本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則將路遙的《人生》歸置于“傷痕文學”之列,但并沒有對《人生》如何體現(xiàn)了“傷痕”元素具體展開敘述。反倒是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雖然沒有明確地將路遙的小說定義為“傷痕小說”,但圍繞“苦難”“創(chuàng)傷”等關鍵詞展開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傷痕”形態(tài)。
作為一個被譏為“落后”的作家,路遙的創(chuàng)作仿佛永遠慢一拍,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思潮的線性發(fā)展思維來定位其在文學史中的地位,路遙永遠無法作為任一思潮的代表作家,因而也就無法對其進行合乎思潮的大篇幅闡釋。即便勉強將其劃歸到某一思潮名下,也只是打擦邊球似地對其進行局部化的敘述,這不僅不能揭示路遙任一作品的核心意蘊,更無法呈現(xiàn)出整體化的面目。這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路遙在文學史敘述中的邊緣化和割裂化。
不同文學史家筆下的路遙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書寫與歸類,從而造成將路遙“無名化”、“邊緣化”的處境。同一文學史家筆下的路遙也有分屬不同敘述框架的情況。譬如,洪子誠所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在概述“80年代初期的小說”時,將路遙的《人生》納入到了“改革文學”之列,“有的批評家,還把《人生》(路遙)……以及賈平凹、張煒的一些小說,也歸入這一類型”。在概述“80年代后期的小說(一)”時,又將路遙歸入到“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之列,“歸入‘鄉(xiāng)土’、‘鄉(xiāng)情’的,則是高曉聲……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張煒、矯健等幾乎所有寫鄉(xiāng)村生活的作家”。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1997)》(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在“80年代小說概述”一節(jié)中,將《人生》劃入到“反思小說”之列,將《平凡的世界》歸為“改革小說”。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編寫組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第3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對路遙作品的定位是“農村題材小說”,以此為底本的《中國當代文學(修訂本)》(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在小說概述中則將路遙的作品納入到“改革文學”的框架之中,等等。
表面上看,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狀態(tài),貌似對豐富路遙作品的意蘊、呈現(xiàn)其復雜性有所裨益,但我們換個角度來說,這些似是而非、大而無當?shù)目蚣芙缍?,實際上抹殺了路遙及其作品的獨特性意義??傮w來看,路遙在現(xiàn)有文學史的書寫中呈現(xiàn)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無處安放”狀態(tài)。這樣的文學史敘述其實對路遙小說的接受與傳播造成了一定的障礙,使得讀者對路遙的認識產生模糊與混亂,這可能也是研究者認為路遙被文學史“遺忘與忽略”了的原因之一吧。
關于路遙在文學史敘述中“無處安放”的困境,一方面與路遙作品的復雜性有關,如上文所述,其作品既有對人生問題的思考,也有對愛情題材的集中描寫,也的確呈現(xiàn)出濃厚的鄉(xiāng)土意蘊,也與“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思潮形成有效的對話關系,等等;另一方面與已有的文學史敘述范式也有關,總體來說,中國大多數(shù)文學史敘述還是受西方的影響,很少逸出線性發(fā)展的思維,還受到各種概念的拘囿。不論是20世紀80年代較為普遍的題材分類法,還是90年代以來較為流行的思潮、現(xiàn)象分類法,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種預設式敘述。即預先設定了文學史的發(fā)展走向及敘述框架,再去尋找相應的作家作品作為材料支撐,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和作品的多義性特征,造成了文學史敘述的概念化與單一化。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路遙的作品具有一定的價值與意義,完全具備入史的資格,而且文學史也確實從不同的角度對其進行了敘述,但并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反倒使其陷入了“無處安放”的困境。這一文學史敘述困境與路遙作品的復雜性和文學史的預設式敘述范式有關。那么文學史到底該如何書寫路遙呢?既然路遙的作品具有復雜性,這就需要從路遙作品出發(fā),對其進行合乎文本的闡釋;既然預設式文學史敘述范式存在缺陷,這就需要重構一種文學史敘述范式。怎樣闡釋?如何重構?這是接下來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
上文我們談到,預設式敘述的缺陷主要是忽視了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和作品的多義性特征。重構敘述范式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要對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和作品的多義性特征引起重視,從作家作品出發(fā)。這與我們因路遙作品的復雜性提出的“從路遙作品出發(fā)”的文學史敘述方案基本吻合。因此,從路遙及其作品出發(fā)可以說是解決文學史敘述困境、重述路遙的起點。但這也并不意味著要在文學史敘述中將路遙及其作品的多重意蘊全部呈現(xiàn)出來,這是文學批評、研究需要解決的問題。文學史敘述畢竟是一種“史”性敘述,它需要在眾多的意蘊中有所篩檢,明確路遙作品的恒定性(本質)特征及其所具有的意義。
“現(xiàn)實主義”作為關鍵詞之一伴隨著路遙研究走過了幾近40年的歷史,1981年樊高林在《評〈驚心動魄的一幕〉》一文中就提出了路遙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之后白燁、高然、曾鎮(zhèn)南等人又分別對路遙前期中短篇小說以及《人生》《平凡的世界》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進行了提煉,李星對路遙作品的現(xiàn)實主義特征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梳理和總結性的定位,加之路遙對自身現(xiàn)實主義者的形象塑造,“現(xiàn)實主義”成了闡釋路遙無法擺脫的一個“共名”詞匯。直至現(xiàn)在,用現(xiàn)實主義來闡釋路遙其人其作的研究論文從未間斷過,“新啟蒙現(xiàn)實主義”、“晚熟現(xiàn)實主義”、“體驗式現(xiàn)實主義”、“硬現(xiàn)實主義”、“經典現(xiàn)實主義”等概念都是研究者對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的多元化概括與提煉。通過對路遙作品及其研究的整體考量,用“現(xiàn)實主義”作為文學史概念對路遙進行敘述,無疑是對路遙創(chuàng)作的深層次與完整化概括。
也確有文學史家用“現(xiàn)實主義”作為敘述關鍵詞對路遙進行整體觀照,如王居瑞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以“路遙《平凡的世界》”作為單獨一節(jié)對路遙進行了整體評述,“現(xiàn)實主義”則成為其敘述的關鍵詞,“他堅持現(xiàn)實主義文學道路,以對當代陜北農村題材的深刻把握和高尚的人文品格,贏得了廣大讀者的愛戴,為新時期文學的健康發(fā)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吳秀明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也以單獨一節(jié)來論述路遙,以“執(zhí)著的現(xiàn)實主義者”和“對現(xiàn)實主義的開放性理解和自覺堅持”作為小標題引述了以往的研究論文和文學史著對路遙其人其作的評析。但在更多的文學史敘述中,“現(xiàn)實主義”風格恰恰成為《平凡的世界》被“忽視”的原因之一,如邵燕君所說,“或許是出于對‘現(xiàn)實主義’規(guī)范的有意疏離?;蛟S由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作品難以被容納進新的文學史框架,《平凡的世界》成為這些文學史的‘盲點’,這樣的‘集體忽視’,其實正顯示了在‘現(xiàn)實主義審美領導權’弱化以后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位置”。
文學史重述路遙,首先需要對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重新考量。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相比之前的文學做出了哪些突破?對之后的文學又提供了何種借鑒?這些問題放置在陜西文學譜系中進行考察,可能會更清晰地得以呈現(xiàn)。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上承柳青下啟陳忠實、賈平凹、馮積歧等陜西作家,經過不同代際作家的創(chuàng)作傳承與演變,建構起具有整體性意義的“陜西當代文學”,成了中國當代文學中有其獨特意義的一部分?!奥愤b的創(chuàng)作無疑受到了柳青的影響,保留了‘十七年’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痕跡;但同時它在某些方面又突破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藩籬,汲取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某些因素,使其作品具備了一定的批判力度,匯入到了80年代初期‘現(xiàn)實主義的探尋與回歸’的潮流之中;在80年代中后期現(xiàn)代派思潮席卷文壇的語境下,路遙對現(xiàn)代派作品采取并不排斥的態(tài)度,而是力圖使其筆下的現(xiàn)實主義能獲得現(xiàn)代意義的表現(xiàn),這使得路遙的作品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而融進了部分現(xiàn)代元素,呈現(xiàn)出開放性的特點”。這一開放式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對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陳忠實曾在創(chuàng)作手記中寫到,路遙在河北涿縣關于“農村題材創(chuàng)作”的研討會上“闡述他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主張,結束語是以一個形象比喻表述的:‘我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亞羊?!薄拔覍λ陌l(fā)言中的這句比喻記憶不忘,更在于暗合我的寫作實際,我也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方法堅定的遵循者,確信現(xiàn)實主義還有新的發(fā)展天地……我仍然喜歡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但現(xiàn)實主義寫作方法必須豐富和更新,尋找到包容量更大也更鮮活的現(xiàn)實主義?!薄栋茁乖返膭?chuàng)作可以說是陳忠實對開放式現(xiàn)實主義較為完美的實踐,“也把當代長篇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推進到了一個新的時代高度,從而具有了某種標志性的意義”。賈平凹則在開放式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激活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多種可能性,其小說也獲得了“中國真正的寫實、中國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評價。馮積歧在經過幾次的形式試驗后,最終在新世紀初期小說《村子》的寫作中又回歸到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上,與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趨同。陜西當代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書寫流脈,不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演變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甚至對世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發(fā)展都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路遙作為陜西當代文學現(xiàn)實主義書寫脈絡中至關重要的一員,其意義是不可低估的。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如何才能在文學史敘述中有效地體現(xiàn)出來呢?以“陜西”作為進入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之一,以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為線索勾勒出“陜西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并通過與其他區(qū)域文學的互動互長,共同通達整體性“中國當代文學”的建構,或許可以較大程度上實現(xiàn)文學史敘述的有效性。在這樣一種文學史敘述范式中,各區(qū)域文學都獲得了一種主體性表達,并能夠較大限度地呈現(xiàn)出各區(qū)域文學的獨特性。這種地方拼圖式的文學史敘述范式不是那種加法式的拼湊,而是可以通過各地方路徑及其審美經驗的交融、碰撞,實現(xiàn)乘法式的聚合,生長出國家文學史敘述的多種可能性,豐富“中國當代文學”的表達。
如果說以“現(xiàn)實主義”作為路遙創(chuàng)作的恒定性特征,并將其納入到“陜西當代文學”的框架中予以縱向考察,進行文學史闡釋,似有簡化“陜西當代文學”之嫌。我們可以更深入一層,以更小的“地方路徑”作為突破口,盡可能厘清路遙創(chuàng)作的來龍去脈,兼顧路遙創(chuàng)作的周邊(包括文學作家、文學現(xiàn)象等),為以“現(xiàn)實主義”為主干的“陜西當代文學”添枝加葉,盡可能還原其繁盛面貌。不過,這樣追根溯源、添枝加葉的敘述可能超出了國家文學史的承載限度,需要地方文學史的參與。這也是文學史重述路遙的方案之一,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重述。
路遙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明顯的陜北地方色彩,經由眾多研究者的論述,路遙所在的陜北與陳忠實所在的關中、賈平凹所在的陜南共同成了陜西文學中具有文學地理學意義的三大板塊。言及路遙,他的文學起源地“延川”甚至成為一個具有文學意味的地理空間。近年來,李震、惠雁冰、楊輝、梁向陽、馬佳娜等研究者注意到了《山花》現(xiàn)象與《山花》作家群,路遙作為從“延川山花”走出來的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尤受關注。路遙因“延川山花”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獲取進入大學、留在《延河》編輯部的“敲門磚”,徹底改變了人生命運,終至成名,成了延川文學青年的楷模,“活得像路遙一樣,已不自覺地成為他們的人生理想,也使延川這個彈丸之地,放射出極強的文化磁力”。于是,海波、遠村、厚夫等一批作家與詩人,便自覺圍攏在《山花》及路遙周圍,成就了“延川山花”這一地域文學景觀。這些被現(xiàn)有大多數(shù)文學史漠視的文學景觀,也許正蘊含了中國當代文學不同發(fā)展路徑的起源性因子。路遙是如何從陜北延川出發(fā),影響延川文學青年,進而影響陜西文學圈,甚至是中國小說界的?如果關于路遙的文學史敘述深入這一層面,以“延川-陜北”作為進入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可以“延川山花”現(xiàn)象作為敘述中心輻射開來,論及延川文學圈、陜北文學圈、陜西文學圈,甚至是全國文學圈。這種將路遙作為文化、文學源頭的文學史敘述,算是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了路遙的文學史價值與意義。但地方文學史敘述也有其局限性,其影響力相比國家文學史小得多。
如上所論,以“陜西”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之一,在“陜西文學”的縱向譜系中敘述路遙,可以實現(xiàn)對路遙式現(xiàn)實主義價值與意義的彰顯,一定程度上可以實現(xiàn)文學史對路遙的重述,但仍有簡化之嫌;以“延川-陜北”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之一,以路遙作為原點,挖掘“延川山花”現(xiàn)象的周邊,建構地方文學史,可以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路遙的文學史意義與價值,這可以算是文學史對路遙的深層次重述,但也有其局限性。要知道,“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全部復雜性很難在一個解釋性的理論框架中得到全部的解決”,以“陜西”或“延川-陜北”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也只能說是文學史重構路遙的可能途徑。而且,它們彼此之間也并不矛盾,可以并頭進行,為讀者提供相互交疊或矛盾沖突的文學現(xiàn)象。能否以此作為文學史重述的一種路徑和方法,應該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
以“地方路徑”思維作為文學史重述路遙的設想,既受到了近年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影響,也受到了李怡等人的啟發(fā)。《當代文壇》雜志2020年以來開辟了由李怡主持的“地方路徑和文學中國”的專欄,重點討論文學研究及文學史書寫的“地方路徑”問題,李永東、張光芒等學者都參與到這一研究之中,國內一些知名學者程光煒、吳俊、孟繁華等人還以“地方路徑與文學中國”為題展開了2020年中國文藝理論問題的討論。這也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學者們對重構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焦灼感。
近年來,昔日給人振聾發(fā)聵之感的“重寫文學史”運動暴露出越來越多的問題,對“重寫文學史”予以反思的文章也越來越多,重寫文學史所倚重的“線性時間觀”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雖然如何重構一時之間還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方案,但這擋不住學者們的探索。楊義提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命題,吳福輝在《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的寫作中,跳出了單一的時間線性思維,力圖呈現(xiàn)文學歷史的立體圖景。“該書在講述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的文學時,把全國的文學版圖劃分為‘重慶’、‘延安’、‘桂林’、‘昆明’、‘上海等’、‘臺港’六大板塊,同時收錄……《1927年上海景云里魯迅、茅盾等居住位置圖》等文學地圖10幅”,對文學發(fā)生、發(fā)展的地理因素給予了一定的關注。上述關于“地方路徑和文學中國”的研究和討論更是將目光完全聚焦到了文學地理空間上。
但文學史畢竟是一種史學敘述,“時間性”作為其本質屬性,還不能完全棄之不顧,否則只會留下一堆雜亂無序的文學材料。因此,我們在思考重構文學史的問題時,最好是在突破單一線性時間觀思維的基礎上,將文學敘述“空間化”,凸顯文學場域里的多重現(xiàn)象,形成時空并重的文學史敘述范式,并要時刻注重以敘述對象為主,凸顯敘述對象的主體性,避免單純地將其作為文學史敘述的注腳。上述以“陜西”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對路遙進行的文學史敘述,是將其置于以現(xiàn)實主義文學發(fā)展脈絡為主干的“陜西當代文學”之中;以“延川-陜北”作為文學史敘述的地方路徑對路遙進行的文學史敘述,蘊含著路遙的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歷程這一縱向線索。當然,關于文學史敘述的問題,不是簡單的范式建構就能完全解決的,它還涉及文學經典評價、文化語境、文學史家的知識背景等多方面的因素,而這已經超出了本文所要論述的范圍。
注釋
①李建軍:《文學寫作的諸問題——為紀念路遙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壇》2002年第6期。
②③④周鑒銘:《新時期文學》,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52頁,第153頁,第155頁。
⑤蘇光文、胡國強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91頁。
⑥⑦特·賽音巴雅爾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560頁,第561-562頁。
⑧⑨⑩雷達、趙學勇、程金城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通史》,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42頁,第743頁,第7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