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心睿
本期閱讀者
常心睿
24歲,2020級復旦大學MFA(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新媒體撰稿人,愛好文學、電影和脫口秀。
大人們總是很奇怪,一方面敲鑼打鼓地想要我們讀書,一方面嚴防死守地不讓我們讀書,當然后者是他們所說的“閑書”。
上初中以后,由于學校很重視成績,把課外書統(tǒng)統(tǒng)視為“閑書”,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沒收。那時我們一周的零花錢很少,攢兩個星期才可以買一本書。大家輪流傳閱,男生看武俠玄幻,女生看情情愛愛。現(xiàn)在想來,那些“地下”書籍里竟偶爾也有《紅樓夢》《白鹿原》之類的經(jīng)典,真算是一種誤打誤撞。班主任是個厲害的人,視力奇好,并且對收書之事樂此不疲,常常課間突襲,讓人防不勝防。教室開前后兩扇門,又在靠走廊側的墻上開兩扇大窗,老師一覽無余,學生無處遁形。學生看“閑書”的熱情雖撲之不滅,但荷包卻未必扛得住一收再收,常常同時陷入經(jīng)濟和精神兩方面的困頓。
好在我有一天才朋友,想出一天才主意:學校規(guī)定周三下午開年級大會,全體教職工必須參加,只剩教導主任在走廊巡查各班自習情況。整棟教學樓,教導主任一個人根本巡查不過來。這時,我與她大大方方地去教師辦公室,在班主任桌子下面的“禁書”堆里抽兩本,塞在校服里帶回來?!敖琛被貋淼臅?,看一個星期,下個星期再完璧歸趙,還能換兩本繼續(xù)看。那時膽大包天,居然如有神助,半個學期都沒被發(fā)現(xiàn)過,甚至沒在走廊碰上過一次教導主任,還遺憾自己預想的諸多機智應答都沒派上用場。只是后來課業(yè)漸重,加上躲避老師的功力越來越高超,也就不必再“借書”了。
那段時間我和朋友心照不宣地享受著我們隱秘的快樂,如今雖常以“竊書不能算偷”的歪理自得,但當時總是惶惶。畢竟“偷”是見不得人的,又常常得提防同學里有人告密,很長一段時間里在學校都像極用功似的,只為了回去多點時間讀“閑書”罷了。那時最大的收獲是讀了不少男生讀的書,諸如古龍什么的,我們平常不會去買,而男生又不屑同我們交換的書。不讀則已,一讀更是得意,覺得自己似香帥一般來去無蹤,神不知鬼不覺,兩人私下里常以俠盜自居,且覺得這樣共過患難,情誼更是不同于別人,恨不得歃血為盟,義結金蘭?,F(xiàn)在想來,雖然好笑,卻也是一番情意拳拳。
在我的學生生涯里,閱讀的“戰(zhàn)爭”從來沒有停過,也不總是勝利的,高中的我就有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那時我總在課上讀“閑書”,不料班主任上物理課時突然襲擊,像是直沖我的座位而來。我來不及遮掩,手忙腳亂竟把小說碰到了地上?!罢酒饋?!”班主任口氣很是嚴厲。我一時如在夢中,竟坐著沒有動?!罢酒饋?!”她一字一字地重復了一遍。這次我自然趕緊站了起來?!斑@是什么?”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是一本書,一本長篇小說,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也是一本“閑書”,一個我不務正業(yè)的罪證。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正確答案,所以只好沉默。那時她大概還說了不少教訓的話,我低頭乖乖領受。其他同學都只能乖乖領受,他們坐在下面,噤若寒蟬,頭比我低得還要低,已很習慣這樣的訓誡。往日我坐在下面亦很習慣,但此時卻羞憤欲絕,腦子里只有一件事——有什么東西將19世紀法國文學的驕傲和我這個20世紀普通高中生的尊嚴碾成了碎片。
“人生識字憂患始”大抵沒錯,讀書這事竟使我同各種人斗智斗勇十幾年,直到后來讀了中文系,才有了堂堂正正讀“閑書”的特權。如今的我早已明白老師的責任與苦心,卻仍會做那些夢,夢到潛伏在窗外的眼睛,夢到我在禁忌中盡力“戰(zhàn)斗”的那些日子。那段日子其實很普通,但對一個少年來說又很重要,有時候關于自由,有時候又關于尊嚴。
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曾珍重過這份心意,那是個年輕而溫柔的女老師。她在放學后把收走的那本書還給我,我惶恐地向她保證再也不會上課看“閑書”了,她那時卻只是輕輕地拍了拍那本小說的封面,笑著對我說:“這世上并沒有一本書是沒有用的啊。”
直到今天我仍在想,如果自己做了老師,也恰好在課堂上逮到一個偷偷讀小說的小女孩,她也是那樣惶恐不安地等我發(fā)落,我大概會輕輕敲她的額頭,笑著告訴她:“這世上并沒有一本書是沒有用的啊?!?/p>
|文摘|
有的時候,人常被一種念念不忘的心思縈繞著,不如說,就像一個人日夜在夢想著月亮那樣;我也有這種念念不忘的心思。
我放不開自己來休息休息,我覺得我是在吞蝕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麗的花朵里的花粉一起用盡,在把我的花朵一起采下來,并且踐踏著花根,來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人,供奉一剎那的花蜜啊。
——契訶夫《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