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鑫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 130022）

發(fā)表于1924 年的《肥皂》，收錄于魯迅的小說集《彷徨》。與《彷徨》中其它名篇相比，《肥皂》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得到關注，在評論界地位很低。李長之和竹內好等人曾對《肥皂》進行批評，認為它是魯迅“最失敗的作品”李長之認為《肥皂》文字沉悶，故意陳列復古派的罪過，與魯迅描寫的農村主題的作品相比，都市小市民相關的作品只剩下沉悶了。直到夏志清重新評估了它的價值，文學評論界對《肥皂》的研究才又多了起來?！啊斗试怼繁绕渌髌犯艹浞值乇憩F魯迅的諷刺感?！毕闹厩逯赋觥斗试怼返呐c眾不同之處，其一是四銘的人物形象具有跨時代性，體現了人性的復雜；其二是魯迅的反諷手法在《肥皂》中已經成熟自如。王富仁、吳中杰、溫儒敏、朱崇科等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評析了這篇杰作，研究者開始關注“肥皂”——這種從西方傳入中國的用品，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這些學者的解讀中都是用精神分析作為工具或闡釋框架，深入四銘的精神深處，揭露肥皂的文學譜系。

一、《肥皂》中的家庭傳統(tǒng)倫理思想產生的背景

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就是魯迅所說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古代社會用“禮治”維持秩序，禮治依靠的是社會倫理關系。他們用社會約定俗成的道德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具有“野蠻”的一面，對違反道德的人無情地戕害。出生于紹興官宦世家的魯迅，最早接觸的就是孔孟的思想，在恪守儒家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大家族中，魯迅從小就感受到“三綱五?！睘榧抑袔肀浜蛪阂郑诮^對權威的父權環(huán)境中長大。例如《五猖會》中描繪出嚴肅冰冷的父親形象，在父親出現時，母親和工人們都臉色嚴謹，無人敢發(fā)一言。早期的家庭變故，使得魯迅從小就看遍了世間的百態(tài)。祖父入獄，父親長臥病榻，魯迅小時候就經常出入藥房和當鋪，父親的病癥日漸嚴重，中醫(yī)卻只能亂開藥。身為長子長孫的魯迅始終承擔著生活的重量，親戚的勢力冷漠讓魯迅過早地看到了人性的卑劣和丑陋，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也成為魯迅日后創(chuàng)作的主題。在日本留學時期，魯迅棄醫(yī)從文，堅定啟蒙的文學創(chuàng)作信念，認為需要在思想領域對國人進行深刻的變革。儒家思想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孝悌”的宗族倫理推及到整個社會的倫理關系，使得父權根深蒂固，社會難以實現發(fā)展。這時魯迅也意識到了實現家庭倫理的轉變的重要性，然而巨大的歷史慣性讓他難以擺脫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束縛。魯迅的第一段婚姻是包辦婚姻，他在給一位不相識的少年回信的時候，認真且沉重地寫道：“只好陪著作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睂︳斞竵碚f，這“四千年的舊賬”指的就是封建禮教思想。

經歷過包辦婚姻痛苦的魯迅，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來批判封建禮教，反映家庭生活對女性造成的痛苦，《肥皂》也被認為是其中之一。歷來對《肥皂》的解讀都圍繞著封建禮教、三綱五常的背景展開，宏大敘事的內容會使人忽視其中巧妙的細節(jié)，失去《肥皂》的復雜性真實性。夏志清在解讀《肥皂》時說：“幾乎每一種社會和文化中，都有像他（四銘）這種看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中年人。”每一種社會中，高尚的道德都是人們想擁有的特質，對貴族來說更是如此“禮不下庶人”，四銘表面上熟讀四書五經，是品德高尚的君子，實際上內心早已腐化。像四銘一樣戴著道德面具的中年人，還有很多。四銘的形象如果只作為保守主義者，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士，那么無疑在特殊時代遮蔽下而變得臉譜化。魯迅作品中的“苦人”形象，如祥林嫂、孔乙己等人，大都是在禮教重壓之下的群眾和下層知識分子。相比之下《肥皂》的批判力并沒有如此尖刻，封建禮教思想也并沒有通過鮮明的比喻直接凸顯。四銘作為維護儒家傳統(tǒng)道德思想的偽君子，顯示出辛亥革命后新舊文化交替的復雜背景下，知識分子轉型時期的特殊性?！斗试怼氛鎸嵉爻尸F了時代急劇變遷過程所帶來的家庭倫理困境。

二、四銘的敘事學分析

《肥皂》開篇以“四太太”的視角，用倒敘的手法先寫了四銘拿回來一塊包裝精美的葵綠色肥皂。接著四銘詢問兒子學程“惡毒婦”的含義，追敘了四銘買肥皂時看六七樣沒有買，以中庸的原則挑了一塊綠色肥皂，他想打開看一看再付錢，遭到了伙計和周圍學生的嘲笑，學生們笑四銘是“惡毒婦”。四銘隨后向妻子交代了買肥皂的原因，起源于街上遇到的孝女。四太太的憤怒地揭露出四銘內心對孝女的淫欲，結尾處四銘看到肥皂最終被四太太使用?！斗试怼分械臄⑹聲r間被打亂，魯迅使用交錯敘述的方式，使這篇小說有兩個時間系統(tǒng)：現在和過去。四銘過去發(fā)生的事件，被學生嘲笑“惡毒婦”，在街上遇到孝女等等，借助四銘與太太和兒子的對話中插進現在。敘事時間是依據四銘的心理活動設計的，在對四銘的敘事學分析中，也可反映出四銘現在和過去的復雜的精神世界。四銘的身份是支持保存國粹的文人，尊崇的是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思想?，F實中他卻對“孝女”產生了性意識，在四太太面前抬不起頭，處處顯示了傳統(tǒng)倫理思想與現實生活的沖突，揭露出四銘充滿欲望的內心和他“高尚”的道德言語不一致，是典型的偽君子形象。魯迅認為這種道德上自我完善的要求與他的現代道德觀念互相沖突，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觀讓他的靈魂充滿“毒氣和鬼氣”。在四銘的敘事中，我們也可發(fā)現傳統(tǒng)道德觀念與現代性的沖突。

儒家“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的道德思想，在四銘的頭腦中被糅合為一團。儒家思想認為忠孝是大節(jié)，四銘對孝女當街乞討食物來供養(yǎng)自己祖母的行為大加贊揚，他甚至教育兒子學學孝女的孝順。事實上四銘并未對孝女施舍一分錢，他和周圍一圈男人一樣圍著孝女看熱鬧，他參與到兩個光棍對孝女的意淫當中“不要看這貨色臟，買兩塊肥皂來，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边@份淫念投射到四銘購買肥皂的行為上，而孝順的思想卻變成報紙上的口號，成為四銘維護自己道統(tǒng)文人形象的工具。魯迅曾說：“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姜汁。”四銘呼吁存國粹，表彰孝女的行為，就是一場做戲。他的心中對底層人民并無同情之心，做戲的目的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fā)，維護儒家倫理思想的權威，從而牢固自己在社會上的聲譽和地位。四銘對孝女產生淫念的心理，表現了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觀念與社會現實的沖突，真正孝順的人掙扎在社會底層，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觀念更是加重了女性身上的枷鎖。而維護封建禮教的保守派無力改變這些不幸的人的艱苦處境，甚至在底層人民的身上作威作福，比如丁舉人打斷了孔乙己的腿，魯四老爺將祥林嫂排除在祭祀活動之外，四銘把孝女當成意淫的對象等等。

在傳統(tǒng)倫理制約下，女性成為被動的、承受的客體?！斗试怼分械男詣e凝視表現出女性在封建等級秩序下，最基本的人身權被剝奪，完全喪失了自主性?？纯蛡儗π⑴哪暉o疑物化了女性的身體，“不要看這貨色臟”透視出看客們的潛意識活動，孝女的身體成為男性欲望凝視的對象，她的行為價值也由男性來塑造，對她的道德判斷完全掌握在四銘等偽君子手中，揭露出文化保守派偽道學的丑惡嘴臉。四銘送給妻子肥皂時，眼光射在四太太的脖子上，“她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似乎有些熱?！贝藭r四太太又成為被凝視的客體，四銘把對孝女的欲望投射在妻子的身上。四銘太太一開始非常珍惜肥皂，當她發(fā)現四銘的淫念來源于孝女后，憤怒地戳穿他假道學偽君子的面目。四銘太太似乎比孝女掌握更多的話語權，有能力反抗四銘等人的倫理壓迫。事實上她自覺遵從著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自覺自愿扮演好倫理文化賦予其為妻為母的角色。小說以四銘對四太太身體的凝視結尾，肥皂最后被四太太使用，這時她仍舊是男性觀看和欲望的對象，魯迅深刻地揭示出來傳統(tǒng)倫理文化對女性的規(guī)訓。

三、細節(jié)處的反諷張力

第一，肥皂譜系，中西文化的沖突。肥皂是工業(yè)革命的產物之一，19 世紀初苛性鈉的普及是肥皂大量生產的前提。《肥皂》中四太太最初使用的是皂莢，皂莢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而肥皂的泡沫“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肥皂具有似橄欖非橄欖味的香氣，結尾處寫到小半年后肥皂換了樣，四太太身上開始帶著檀香。從泡沫到香氣，表現出“肥皂”的譜系學和其背后的寓意，揭示了現代工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碰撞。四銘作為舊文人，一個儒家倫理道德的虛假衛(wèi)護者，本能地抗拒西方現代的工業(yè)文明侵入，他反對新式學堂，認為解放自由只是胡鬧。但從四銘精心挑選肥皂，反復追問“惡毒婦”的含義，恰恰揭示了他的潛意識里對于現代工業(yè)文明和西方文化的羨慕與敬畏?！斗试怼返膬热蓦[藏著詹姆遜所說的“民族寓言”，小說以肥皂為線索，串連起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作為清潔工具的肥皂卻象征著四銘等人對“孝女”猥瑣的凝視，通過肥皂這一工業(yè)文明的產物和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對比，深刻揭示了辛亥革命在思想層面的失敗和啟蒙國民的重要性。文明與野蠻，傳統(tǒng)與現代的沖突中，肥皂最后成為四太太的日常用品，也表現出傳統(tǒng)倫理的衛(wèi)道者無法抵擋現代性的強勢推進。肥皂的譜系存在宏大敘事中的民族寓言，預示著現代性的可能勝利趨勢以及對傳統(tǒng)男權中心的復雜滲透與削弱。

第二，父權的規(guī)訓力量的削弱。傳統(tǒng)倫理思想是長者本位，父親在家庭中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四銘一直在維護自己威嚴的封建家長形象，在學程答不出“惡毒婦”的含義時，氣憤地斥責學程“這一點都不懂”，讓學程把含義查出來。四銘大罵新學堂，認為學程去學堂的錢都“白化”。他還罵剪頭發(fā)的女學生攪亂天下，反對女孩子去念書。諷刺的是，“學程”姓名中就有學習程朱理學的含義。當父母叫他學程時，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母親叫他乳名“絟兒”時，他才回應父母。乳名象征著父母與兒女天然的聯系與親情，學程則象征著父權倫理下對子女的規(guī)訓。這表現出傳統(tǒng)倫理思想在父母與子女間造成的隔膜，同時隱藏著四銘的父權話語在學程這一代孩子心中的削弱。學程在中西學堂讀書，這類學堂既教授四書五經，也教授英語。魯迅指出四銘在光緒年間提倡開學堂，支持傳統(tǒng)思想的變革，這與現在四銘的保守與倒退構成反諷的效果。魯迅以諷刺的筆法描寫四銘一家吃飯的情境，座位順序是四銘一人居中，此處也符合封建家庭的禮教，但魯迅把四銘比作廟里的財神，可謂戲劇性十足。其中一處細節(jié)耐人尋味，學程夾走了四銘想吃的菜心，這時四銘問學程“惡毒婦”的含義查出來沒有，又教訓學程：“單知道吃！學學那孝女罷……”夾菜心這一細節(jié)把四銘的利己思想和權力思想暴露無遺，他的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另有一些細節(jié)，也隱含著四銘對于學程父權的規(guī)訓力量的削弱，四銘憤怒地對學程說：“我是‘女人’么？”此時學程的心理活動很豐富，他認為父親走路像上臺的老生。

第三，“Odd fool”，社會轉型期中特殊的家庭倫理關系。學程挨罵后說：“他們說的也許是‘阿爾特膚爾’（old fool）?！边@一處細節(jié)揭示了學程的心理其實早有答案，但在父親問他意思的時候，他又說：“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我們能看到學程對父親也不是完全地服從，或許是出于對父親臉面的考慮，學程隱瞞了“惡毒婦”的真正含義，四銘因此氣得大罵學程是“壞種”。此時的四銘以為自己對孝女的心思還沒有被人識破，他對學程斥責辱罵，這引起了四太太的怒火，四銘看妻子變了臉色就趕緊改口，語氣軟了許多說：“我也沒鬧脾氣”。四銘是新舊文化交替中的士紳形象，在他與妻子的交鋒中，家庭倫理關系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他與妻子的道德地位發(fā)生了反轉。四太太顛覆了以男權為中心的傳統(tǒng)話語權，而建立了新的女性話語，大罵四銘這種偽君子“不要臉”。儒家的倫理關系其實不能適用于所有家庭，隨著現代化的推進，更多的是像四銘家一樣的人數少的核心家庭，只由父母和孩子組成。在四太太與四銘的交鋒中，道德反而成為攻擊四銘的武器，讓他感到心虛。

魯迅認為，“家庭為中國之基本”“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魯迅呼喊救救孩子，表現婦女的苦難。生活中女性們習以為常的細節(jié)，背后卻是女性被歧視的現實。魯迅啟蒙婦女的自覺意識，揭露保守派倫理思想的虛偽自私，批判不平等的傳統(tǒng)夫妻關系。四銘的家庭生活在他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普通的“幸?！奔彝?，《肥皂》中描寫的家庭生活細節(jié)，如吃飯、孩子們玩耍等細節(jié)，看似平常實則處處諷刺。《肥皂》中存在著復雜的話語實踐，也呈現了不同的權力關系。在當時的時代有無數個像四銘家庭一樣的傳統(tǒng)家庭，家庭生活的繁瑣平淡、艱辛與無奈，構成了一種強大的侵蝕力。四銘對孝女產生的性欲是長期被壓抑的“本我”體現，他的家庭生活具有新舊文化交替的復雜性，并不是簡單地保持“綱?！标P系，四太太有從傳統(tǒng)的沉默角色中脫身的萌芽，在細節(jié)的反諷處魯迅更多表現出傳統(tǒng)倫理道德與人性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