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云
(武漢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自1234年起至1279年止,金、宋政權相繼覆亡,這標志著元朝統(tǒng)治中原的開始,也給元代的文學帶來新的變化,過去在宋金時期盛行的詞漸為曲所取代。但宋金遺民在入元之后的創(chuàng)作也把詞推向一個新的境界,北方以元好問為代表崇揚蘇辛詞風,南方以周密、張炎為代表承續(xù)典雅詞風。在元朝統(tǒng)治穩(wěn)定之后的中期,隨著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南移,南北詞風趨向一致,詞壇上吹起強勢的清雅之風,在宋金末年甚有影響的蘇辛之風逐漸退場,這時最有影響的是趙孟頫、程鉅夫、虞集、張翥、許有壬、吳鎮(zhèn)等南方詞人,他們接續(xù)姜、張的詞脈,體現(xiàn)了元代中后期文人詞的風雅之趣,有學者認為,有元一代詞史基本上是“宋、金詞的延續(xù)和余波”[1]。入明以后,初期尚承元季之余緒,“沿伯生、仲舉之舊,猶能不乖風雅”[2]。中葉以后,因為戲曲大盛,詞壇漸趨消歇?!澳媳本艑m既盛,而綺袖紅牙不復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鮮工也?!盵3]到萬歷、崇禎時期,東南詞壇再度振起,一時名家輩出,流派紛呈,出現(xiàn)了“中興”氣象。雖然史稱明詞“中衰”,但在詞譜制訂和詞學理論建設上卻不為無功,成為明代詞學觀念傳播的重要載體,并為清詞的全面中興起到了奠基鋪路的作用。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兵南下攻取汴京,擄走徽、欽二帝,結束了北宋王朝。北宋亡后,蘇學行于北,由宋入金的文人大多是蘇軾的仰慕者?!盎蚴桥c蘇軾有著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或得蘇門沾丐,或在創(chuàng)作上師法東坡?!盵4]推崇豪放詞風是貫穿金代詞壇始終的主旋律,元好問《中州樂府》云:“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伯堅、蔡太常珪、黨承旨懷英、趙尚書秉文、王內翰庭筠,其所制樂府,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于宋而傷淺,質于元而少情。”金朝滅亡后,作為遺民文人的王若虛、趙秉文、元好問等,親歷世變滄桑,或感物是人非之變,或存激昂慷慨之氣,蹈揚蘇、辛凌厲勁健之風,對蘇辛詞派以詩為詞的觀念頗為推重。
早在北宋時期,陳師道就說過,蘇軾以詩為詞要非本色,王若虛對陳師道的看法甚不以為然,認為“大是妄論”,在他看來,蘇軾是“古今第一”的大手筆:“公雄文大手,樂府乃其游戲,顧豈與流俗爭勝哉!”對于陳師道批評蘇軾的以詩為詞,他予以強力回擊,抨擊了長期流行于詞壇的婉媚之風:“自世之末作,習為纖艷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勝士,亦或以是相勝,而日趨于萎靡,遂謂其體當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5]71在這里,王若虛特地提出“詩詞只是一理”的新說,對蘇軾以詩為詞的作法予以理論辯護,清代學者吳衡照為之評價說:“此條論坡公詞極透徹。髯翁(指蘇軾)樂府之妙,得滹南(指王若虛)而論定也?!盵6]在王若虛看來,蘇軾作詩填詞的最大特點是:出于性情,自然天成,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吧w其天資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皆絕塵耳!”[5]71“為四六而無俳諧偶儷之弊,為小詞而無脂粉纖艷之失……此其所以獨兼眾作,莫可端倪!”[7]這一評價很符合蘇軾關于自己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真實表達,其《文說》云:“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8]
對于“詩詞一理”之“理”,王若虛未作具體解釋,該作如何理解?我們認為,當結合其他論述來談,在談到詩之體性時,他說:“哀樂之真,發(fā)乎情性,此詩之正理也?!焙茱@然,所謂“詩詞一理”之“理”,就是發(fā)自作者內心的性情。當讀到晁補之批評蘇軾“短于情”之論時,他不由得發(fā)表意見說:“嗚呼!風韻如東坡,而謂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當如是?!盵5]70在一般人心中,詩言志,詞傳情,蘇軾之詞多表現(xiàn)自己的喜怒哀樂,與柳永、秦觀等表現(xiàn)兒女私情的詞史傳統(tǒng)不符,晁補之說蘇軾“短于情”,就是指其沒有寫兒女私情。在王若虛看來,詩詞本一理,詞與詩一樣應該表現(xiàn)士大夫的自我情懷?!皷|坡,文中龍也。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游戲然,莫可測其端倪!”[5]71蘇軾是以文章余事而為詩為詞的,他的詩詞不免帶有其為文“不擇地而出”的特點,“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9]。就像南宋詞人劉辰翁所說的那樣:“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10]在這一點上,元好問的論述更為明確,認為詩與文之區(qū)別只是語言表達不同而已,“有所記述之謂文,吟詠情性之謂詩”[11]。蘇詞的主要特征就是吟詠情性,并在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白詵|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雖時作宮體,亦豈可以宮體概之。”所謂“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講的就是作者之所作乃情性使然,而非有意以文字求工拙,亦即情性為詩詞之本,工拙為詩詞之末。正如《詩三百》所載,多小夫賤婦幽憂無聊賴之語,“時猝為外物感觸,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者爾”。同樣,像黃庭堅、晁補之、陳與義、辛棄疾諸公,“俱以歌詞取稱。吟詠情性,留連光景,清壯頓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語意拙直,不自緣飾,因病成妍者,皆自坡發(fā)之”[12]。詩是如此,詞亦如此,元好問把情性論從蘇軾一人之創(chuàng)作特征,拓展到對一般詩詞創(chuàng)作的要求,也就把情性論作為他談詩論詞的立論之本,這也是他為詩詞創(chuàng)作所指明的方向:“詩家圣處,不離文字,不在文字。唐賢所謂‘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盵13]其后,作為南宋遺民劉辰翁之后裔的劉將孫,也是從這一角度入手談情性的。針對有的人輕視作詩填詞,以其為“文章之小技”、“巷陌之風流”,他不禁大聲疾呼:“概不知本末至此!”在他看來,詩不應只求其格律工整,詞也不在其協(xié)乎里巷之謳,這不是作詩填詞之本,其本在于發(fā)乎情性。“余謂詩入對偶,特近體不得不爾,發(fā)乎情性,淺深疏密,各自極其中之所欲言!”[14]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元兵攻陷臨安,南宋王朝走進歷史。南宋的滅亡使一大批詞人成了遺民,有的投身抗元活動,有的隱居湖山,有的仕于學官。其中,又以第二、三類詞人為多,他們以結社唱和的方式,憑悼故國淪亡,感喟世事滄桑,最著名的是由周密、張炎、仇遠等發(fā)起的“樂府補題唱和”。他們受張樞、楊纘等人的影響,承續(xù)自姜夔而來的清雅詞風,比較重視聲律研討,講論詞的作法,編著《樂府指迷》、《絕妙好詞》、《詞源》等,這些論詞選詞之作對北宋以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作了總結,也順應時代需要彰顯現(xiàn)了典雅詞派的審美主張。
南宋遺民詞人最重要的詞學觀念是雅正說,這是自南宋初年以來詞壇所反復標舉的,像典雅詞派的早期代表姜夔、張鎡,即在不同場合表示過對雅詞的推尊之意,而《樂府雅詞》、《典雅詞》、《復雅歌詞》的相繼推出,也說明在南宋詞壇有一股濃厚的尊雅之風。他們所謂“雅詞”,是在北宋婉約、豪放之外的第三種形態(tài),詹傅《笑笑詞序》云:“近世詞人如康伯可,非不足取,然其失也詼諧;如辛稼軒,非不可喜,然其失也粗豪。惟先生(郭應祥)之詞,典雅純正,清新俊逸,集前輩之大全,而自成一家之機軸!”[15]在南宋末元朝初年,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周密的《絕妙好詞》、張炎的《詞源》進一步發(fā)揚了這一尊雅思想?!稑犯该浴烽_篇第一則,提出作詞四標準:“音律欲其協(xié),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發(fā)意不可太高”,這都是從創(chuàng)作技法上對“雅詞”所作的具體規(guī)定?!督^妙好詞》通過選本的方式確定了南宋雅詞的創(chuàng)作典范,不選俚俗側艷或悲涼慷慨之作,入選作品較多的詞人是:姜夔13首、史達祖10首、高觀國9首、盧祖皋10首、吳文英16首、陳允平9首、李彭老12首、施岳12首、李萊老13首、王沂孫10首等,對于南渡以后作風豪放之人,如張孝祥、陸游、辛棄疾、劉過、陳亮、劉克莊等,不但入選作品數(shù)量少,而且風格偏于柔婉,從而落實了他承自楊纘而來的尚雅主張。正如戈載所說:“采掇菁華,無非雅音正軌。”[16]《詞源》則是對南宋以來詞壇上尊雅思潮的理論總結,一方面把詞的源頭上溯到《騷》、《雅》,另一方面樹立了“騷雅”在宋代的典范——秦觀、高觀國、姜夔、史達祖、吳文英。開篇序文第一句是:“古之樂章、樂府、樂歌、樂曲,皆出于雅正。”[17]9這一句開宗明義打出尊雅的旗幟,接著說是周邦彥奠定了詞壇尚雅的基調,然后講到自己陪侍父親張樞,聽聞楊守齋、毛敏仲、徐南溪等商榷音律,“生平好為詞章,用功四十年”,對于填詞之道略有所知,最后表示自己撰寫《詞源》之動機就是:“嗟古音之寥寥,慮雅詞之落落”,力求恢復南宋時代所確立的雅詞傳統(tǒng)。何以謂“雅詞”?他說:“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盵17]29這是說“雅詞”最基本的一條,就是不要為情所役,也就是要發(fā)乎情,止于禮義,有溫厚之風?!叭羿徍踵?、衛(wèi),與纏令何異也!”他對于詞的要求是:屏去浮艷,樂而不淫,這樣才是有漢魏樂府之“遺意”的典范之作。雅詞不但排抵俗艷,而且力斥粗豪,“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但像元好問之《雙蓮》、《雁丘》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也算是真正的“雅詞”。當然,在他心目中的雅詞典范是姜夔的《暗香》《疏影》《揚州慢》《一萼紅》等,“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他還在其他地方提到“騷雅”一詞,認為美成詞如能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云錦也;又稱辛稼軒《祝英臺近》一詞“景中帶情,而有騷雅”。這表明,“騷雅”較之一般雅詞有更高的要求,即講究用典煉句,不但善于賦物言情,而且立意高遠,別有寄托[18]。
在元代后期,隨著北曲興盛局面的形成,詞壇基本處于衰落狀態(tài)。正如王世貞所說:“元有曲而無詞,如虞、趙諸公輩,不免以才情屬曲,而以氣概屬詞,詞所以亡也?!盵19]393詞的中衰之勢進入明代更為強烈,“永樂以后,南宋諸名家詞皆不顯于世”[20],當時最為盛行的是《花間》《草堂》,它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是香弱秾艷,托體不尊,難言大雅?!吧w明詞無專門名家,一二才人如楊用修、王元美、湯義仍輩,皆以傳奇手為之,宜乎詞之不振也?!盵21]
明詞中衰局面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南北曲的流行,有唐宋詞籍的失傳,更有詞為小道觀念的廣為傳播,諸如“詞曲于道末矣”[22]、“詞于不朽之業(yè)最為小乘”[23]的種種說法。這一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于南宋以來尊雅思潮的反撥,通過艷詞的提倡和《花間》《草堂》的傳播,達到瓦解程朱理學禁錮人心的效果?!安簧傥娜嗽谕ㄋ孜乃囍泄_聲言反對理學思想對于人性的桎梏,為人的情欲需要作大膽的辯護。明人也沿襲五代和北宋人將詞體作為表現(xiàn)私人生活場景的工具,所以他們在論詞時公然反對南宋人‘雅正’的論詞主張?!盵24]
在明代,統(tǒng)治者為了筑固政權的需要,大力提倡程朱理學,也使理學成為制約人們思想的桎梏,嚴重地影響到文學對人之性情的抒發(fā)。然而,自明代中葉以來,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市民階層勢力的壯大,他們對正常欲望滿足的要求愈來愈強烈,所以,當時思想界的激進分子如李贄等皆猛烈地抨擊程朱理學,要求擺脫舊禮教的束縛,肯定人的正常情欲。“蓋聲色之來,發(fā)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盵25]它反映到文學上就是重視文學對人之真性情的表現(xiàn),如著名戲曲家湯顯祖即旗幟鮮明地反對理學對人之性情的束縛,強調文學應傳達出自人之本心的真情實感。他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盵26]“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盵27]情是人與生俱有之物,“思歡怒愁”也是人天然而有的表現(xiàn),一旦受到外物感發(fā),必然會通過歌舞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因此有了詩歌、舞蹈等藝術形態(tài)。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主情論在明代中后期詞壇大行其道,如沈際飛的《草堂詩余四集序》云:“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參差不齊之句,寫郁勃難狀之情,則尤至也?!试娪嘀畟?,非傳詩也,傳情也,傳其縱古橫今,體莫備于斯也?!庇种苓d的《詞品序》言:“大較詞人之體,多屬揣摩不置,思致神遇。然率于人情之所必不免者以敷言,又必有妙才巧思以將之,然后足以盡屬辭之蘊?!枪噬搅种~清以激,感遇之詞凄以哀,閨閣之詞悅以解,登覽之詞悲以壯,諷諭之詞宛以切。之數(shù)者,人之情也。屬詞者,皆當有以體之。夫然后足以得人之性情,而起人之詠嘆?!彼麄冋f的意思基本一致,詞是用以傳情的,這是人心所不能免之事,正因為它發(fā)自人心之不得不發(fā),故能起到感發(fā)人心的美感效果。然而,程朱理學卻極力倡導以禮節(jié)情,以理抑情,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違背人性的行為。其實,他們也認識到防情不但不能壓抑人之本性,反而使情更需要借助某種途徑充分地展示出來:“禪家有為絕對欲之說者,欲之所以益熾也。道家有為忘情之說者,情之所以益蕩也?!毕駰钌骷磳韺W之徒的防情之論深表不滿,指出:“大抵從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認為與其像宋儒那樣強調寡欲養(yǎng)心,執(zhí)禮節(jié)情,還不如其友朱良矩之論更合乎人之天性,這就是“天之風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28]如果說楊慎時代還只是著眼于“情”與“理”的對立,那么到了陳子龍時代則明確將宋詩與宋詞相比對,強調宋詞之言情與宋詩之言理的重大差異。他說:“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非后世可及?!盵29]1081陳子龍是極力反對理學對文學之制約,曾在《答胡學博》一信中批評萬歷時期之文人所為詩,缺乏出自本心的真情實感:“非祖述長慶,以繩樞甕牖之談為清真;則學步《香奩》,以殘膏剩粉之資為芳澤。是舉天下之人,非迂樸若老儒,則柔媚若婦人也?!盵30]還在《青陽何生詩稿序》中說:“今也既無忠愛惻隱之性,而境不足以啟情,情不足以副境,所紀皆昏晨之常,所投皆行道之子,胡其不情而強為優(yōu)之啼笑乎?”[31]又在《詩經(jīng)類考序》中批評宋代理學家“所論者理,所考者事,所釋者名物,于性情之際,概未之有得也”。他認為:“夫言《詩》者與作《詩》者之旨殊,論《詩》者苦其語焉而太詳,泥于古人之所偶然,而以為必然。宋人之說經(jīng),宋人之言詩,一也。至于作詩則不然,用意必周,而取像必肖,然后可以感人而動物。”[32]對于詞,他的看法更是如此,所以在《王介人詩余序》中發(fā)揮了其反對宋詩言理不言情的觀點,特別贊美宋詞能言人之歡愉愁怨之致,把宋詞之能言情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但是,他們所謂“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性情,更多指向的是兒女私情。陳子龍說:“夫風騷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閨襜之際?!盵33]周永年也說:“詩余之為物,本緣情之旨,而極綺靡之變者也。……真至之情,必本于性;奇逸之情,必乘于才?!盵34]他們認為言情必以閨襜之情為其外在表征,因為兒女私情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其它類型情感都是立足在這一情感基礎上的。沈際飛談詞對于人之情感表達的優(yōu)長之時,特地提到孔子刪詩卻不忍抹去《仲子》《狡童》之類作品,就是因為他認識到兒女私情乃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曰:‘人之情,至男女乃極?!从胁缓V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間反有鐘吾情者?!盵35]因此,他們大張旗鼓地為詞寫艷情正名,為詞寫艷情發(fā)聲,指出寫情是從《詩經(jīng)》時代就已有的行為:“夫子刪詩,即今人選詩之祖。其《風》首《關雎》也,必于窈窕好逑之句再四擊節(jié),然后取為壓卷。至于未得而輾轉反側,既得而琴瑟鐘鼓,直是用情直率,可思則思,可樂則樂,文王絕不妝腔作樣,宮人因得從旁描畫。以故情為真情,而詩為真詩。”[36]“天下無無情之人,則無無情之詩。情之所鐘,正在吾輩,然非直吾輩也。夫子刪詩裁贏三百,周召二南厥為風始。彼所謂房中之樂、床笫之言耳。推而廣之,江濱之游女,陌上之狂童,桑中之私奔,東門之密約,情實為之,圣人寧推波而助其瀾,蓋直寄焉。”[37]在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亦表現(xiàn)出對真情的發(fā)露和張揚,如陳子龍說:“吾等方少年,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婉孌之情,當不能免。若芳心花夢,不于斗詞游戲時發(fā)露而傾瀉之,則短長諸調與近體相混,才人之致不得盡展,必至濫觴于格律之間。西昆之漸流于靡蕩,勢使然也。故少年有才,宜大作詞?!盵38]少年時代多寫艷詞是人性之所使然,也是少年才情的自然表現(xiàn),這一點施紹莘講得更為明白。他說自己作詞:“不用之于名場呫蹕,而用之于韻事風流;不用之于詁語酸言,而用之于雄詞藻句;不用之于雌黃恩怨,而用之于嘯詠吟諧;不用之于政牘刑書,而用之于花評艷史;不用之于歌功佞德,而用之于惜粉憐紅;不用之于書算持籌,而用之于風人騷雅;不用之于北闕封章,而用之于東皋著述;不用之于青史編年,而用之于春衫記淚;不用之于諛辭表墓,而用之于艷句酬香;不用之于狂駕高軒,而用之于過溪枯衲。庶幾無負于柔管哉!”[39]填詞與世俗功名了不相關,只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性情和才華,這就是他們?yōu)樵~之初衷。
在主情論基礎上,明人對于詞之體性也有特定的認識:“纖言麗語,大雅是病?!盵40]在他們看來,詞相比于詩,最大的特點是婉艷與俚俗?!霸~號稱詩余,然而詩人不為也。何者?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詩啴緩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19]385婉孌是就內容而言,柔靡乃就形式而言,在這兩個方面詩與詞都有較大差別。何良俊說:“樂府以曒逕揚厲為工,詩余以婉麗流暢為美?!盵41]又徐士俊云:“詩如康莊九逵,車驅馬驟,易為假步;詞如深巖曲徑,叢筱幽花,源幾折而始流,橋獨木而方渡?!盵42]他們從風格與詞境的層面談到兩者的差異,前者風格豪邁,后者風格婉媚;前者境界闊大,后者境界幽深;這樣的觀念在明末清初詞壇廣有影響,像王世貞、徐師曾、卓人月、王士禎等都接受了這樣的說法。當然,這樣的認識只是就兩種文體比較而言,實際創(chuàng)作中有的人詩近于詞,有的人詞近于詩,正如有人比較蘇、秦創(chuàng)作特色時講到:“蘇詞似詩,秦詩似詞?!边@就涉及到對于詞之本色問題的認識,何良俊說:“周清真、張子野、秦少游、晏叔原諸人之作,柔情曼聲,摹寫殆盡,正詞家所謂當行、所謂本色者也。”[43]王驥德也說:“詞曲不尚雄勁險峻,只一味嫵媚閑艷,便稱合作。是故蘇長公、辛幼安并置兩廡,不得入室?!盵44]所謂“當行”、“本色”、“合作”,就是以婉約為正宗、豪放為變體,這一觀念是對張綖有關說法的具體落實:“婉約者欲其辭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盵45]張綖這一觀念在晚明盛為流行,并被詞壇廣為接受,如:“詞貴香而弱,雄放者次之?!盵46]“幽俊香艷,為詞家當行,而莊重典麗者次之?!盵47]“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亦抑其次,不作可耳。”[19]385“‘楊柳岸、曉風殘月’與‘大江東去’,總為詞人極致,然畢竟‘楊柳’為本色,‘大江’為別調也?!盵48]
時間推進至明代,傳統(tǒng)韻文已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詩經(jīng)》、《離騷》,到漢魏樂府、六朝詩歌、唐代近體詩、宋元詞曲,如何認識這些文體所取得的成就和存在的缺失?也是明人所經(jīng)常思考的,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明人長于宏觀思考[49],有一種長時段思維意識,對文學史的觀察也是如此,喜歡把明代文學放在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定位,這樣的思維和眼光使得明人超出時代局限,以大視野觀察問題,并提出“一代之獨藝”的新觀念。
較早提出這一觀點的是陸深,他認為“事之始者,后必難過”,并從文體代盛角度考察了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主脈,突出了“一代文學”后世莫及的歷史地位:“左氏、莊、列之后而文章莫及,屈原、宋玉之后而騷賦莫及……李陵、蘇武之后而五言莫及,司馬遷、班固之后而史書莫及……沈佺期、宋之問之后而律詩莫及。宋人之小詞,元人已不及;元人之曲調,百余年來,亦未有能及之者。”[50]這樣的觀念到茅一相、錢允治更明確為“一代之藝”的觀點:“竊意漢人之文、晉人之字、唐人之詩、宋人之詞、金元人之曲,各擅所能,各造其極,不相為用。”[51]1484“夫一代之興,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絕藝。春秋之辭命,戰(zhàn)國之縱橫,以至漢之文,晉之字,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是皆獨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滅者?!盵52]兩家所論是把文、字、詩、詞、曲等放在一起考察,著眼點在于“一技”或“一藝”,王驥德則把它落實到純韻文上:“后三百篇而有楚之騷也,后騷而有漢之五言也,后五言而有唐之律也,后律而有宋之詞也,后詞而有元之曲也。代擅其至也,亦代相降也,至曲而降斯極矣!”[53]指出韻文的發(fā)展,是從詩到騷、漢五言、到唐律、宋詞、元曲的代嬗過程,一代有一代之所擅,一代也有一代之所降,前興之文體必將被后興之文體所取代。
不僅如此,詞作為一種文體,自身發(fā)展也有一個過程,從唐五代到兩宋,再而元明,何者為最擅?在代有其勝觀念指導下,明人確定宋詞是“一代之藝”的典范,指出:“夫詩變而為詩余,唯宋人最工?!盵54]“夫詞至宋人,而詞始霸,曼衍繁昌,至宋而詞之名始大備?!盵55]宋詞不但作者多,成就高,而且創(chuàng)作繁榮,是一代文學的標志。那么宋詞為什么能成為“一代文學”的標志呢?王世貞認為是社會上大眾審美趣味和文體自身體制的變化造成的:“三百篇亡而后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宛轉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盵56]張仲謀先生認為這一句的潛在之意是,“樂府亡是因為清樂亡,而詞興是因為燕樂興”[57]。但從整體句意看,它是說影響一種文體興衰的因素是多樣的,包括“不入俗”、“少宛轉”、“不諧耳”等。在胡應麟、錢允治看來,一種文體被新興文體取代的決定因素是“時”與“勢”:“四言不能不變而五言,古風不能不變而近體,勢也,亦時也?!薄霸娭劣谔贫駛?,至于絕而體窮,故宋人不得不變而之詞,元人不得不變而之曲。”[58]“詞至于宋,無論歐、晁、蘇、黃,即方外、閨閣,罔不消魂驚魄,流麗動人,如唐人一代之詩……何哉?時有所限,勢有所至,天地元聲,不發(fā)于此,則發(fā)于彼。”[51]1484前者認為唐詩之體窮,故詞起而代之;后者認為是唐詩有所限,宋詞有其特殊優(yōu)勢。因此,在宋代出現(xiàn)了“文人才士、交相矜尚”“舐墨吮毫,兢相雄長”的局面。
既然宋詞是一代之擅,那么明詞狀況如何?作為親歷者,明人又是怎樣認識明詞價值的?陳霆說:“予嘗妄謂我朝文人才士,鮮工南詞。……求所謂清楚流麗,綺靡蘊藉,不多見也?!盵59]他認為明詞有三弊,一是淺率直露,二是音律舛亂,三是語辭俚俗。但在嘉靖以后,詞壇漸由衰弊轉向復興,創(chuàng)作上顯現(xiàn)復歸兩宋傳統(tǒng)的趨勢。李康化有“詞學中興,始于嘉靖”之說,并從詞人、詞選、詞評等方面舉證[60]。那么,對于嘉靖以后詞壇創(chuàng)作該作怎樣的評價?
在這一問題上,明代學者形成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一種看法認為明詞已恢復宋代傳統(tǒng),取得了可喜成績,應予肯定。如王兆云說:“嘗謂宋人敝神此體,深入要眇,自元以還,聲律漸遠,明興,間有作者,益不類矣。間嘗稍為編集,其中陳大聲鐸、王浚川廷相、張南湖綖、夏桂洲言、楊升庵慎為多,而夏頗稱勝?!盵61]對于陳鐸、王廷相、張綖、夏言、楊慎等明代中葉的詞人給予一定好評,但總體上是“間有作者,益不類矣”的否定意見,而錢允治不僅認為明代中葉的詞恢復了宋代傳統(tǒng),還認為它在成就上大有超出宋人的勢頭:“嗟乎!有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制,而我朝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之文,炳煥宇內,即填詞小技,遂出宋元而上,幾欲篡其位,茲非國家文運之隆,人才之盛,何以致是哉!”[51]1484另一種看法是將明詞與宋詞相比較,認為明詞遠不及宋詞之成就,如王世貞說:“我明以詞名家者,劉誠意伯溫,秾纖有致,去宋尚隔一塵。楊狀元用修,好入六朝麗事,近似而遠。夏文愍公謹,最號雄爽,比之辛稼軒,覺少精思”[19]393。陳子龍說:“本朝以詞名者,如劉伯溫、楊用修、王元美,各有短長,大都不能及宋人?!盵29]1081鄭以偉也說:“我明作者,如青田始開其奧,時藝既專,情為理掩,才與趣違。而爛熟之程式,終不盡關蘊藉之手,于是藻曲填塞,亦不免詞興詩亡之譏。”[62]文人“才”“情”既失,創(chuàng)作興趣轉向其他文體,明詞成就不及宋詞亦理所當然。
平心而論,從詞史發(fā)展的角度看,明詞無疑是千年詞史的“中衰”。但是“中衰”并不等于“消亡”,況且明詞從嘉靖以后逐步走出低谷,應該說以上兩種看法中前一種說法有其合理之處,后一種說法指出明詞不及宋人亦是事實,問題的關鍵是,何以明詞“中衰”而不及宋人?有人認為是由于詞樂的失傳,如李蓘說:“北曲起,而詩余漸不逮前。其在于今,則益泯泯也。蓋士大夫既不素嫻弦索,又不概諳腔譜,謾焉隨人后,而造次涂抹,淺易生硬,讀之不可解,筆之冗于簡冊,不知迥視?!盵63]有人認為是由于明代推行科舉及輕視詞體創(chuàng)作,錢允治說:“我朝悉屏詩賦,以經(jīng)術程士,士不囿于俗,間多染指,非不斐然,求其專工稱麗,千萬之一耳?!屎醭伞⒑胍詠?,李、何輩出,又恥不屑為,其后騷壇之士,試為拈弄,才為句掩,趣因理湮,體段雖存,鮮稱當行?!盵51]1484有人則認為,是由于作者不能專力于詞的創(chuàng)作及南北曲在元明的盛行,陳子龍說:“明興以來,才人輩出,文宗兩漢,詩儷開元,獨斯小道,有慚宋轍?!朔遣胖淮玻犑著櫣P,既不經(jīng)意,荒才蕩色,時竊濫觴。且南北九宮既盛,而綺袖紅牙不復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鮮工也?!盵3]這些論述從文化政策、作者創(chuàng)作及文體因革等方面分析明詞“中衰”,非常中肯,正因為認識到“中衰”的癥結所在,明代才能為詞史“中興”開出一條新路,從陳鐸到陳子龍都是從唐宋詞傳統(tǒng)中尋求變革的方法,最終在明末走出“中衰”困境,為清初詞壇百派回流局面的形成鋪平了道路。
在上述幾個方面外,元明時期詞學觀念的另一方面,是對于聲律問題的探討,張炎《詞源》卷上對于音律的精辟論述、張綖《詩余圖譜》的出現(xiàn),都是元明詞學的重要貢獻。還有元明詞學對于詞的創(chuàng)作問題也有深刻論述,像張炎論詞的句法、用事、詠物、賦情、節(jié)序等,俞彥論詞的立意、命句,陳子龍論詞的用意、鑄調、命篇、設色等,均不為無見[64]。關于這些問題學術界已有較多涉及,茲不贅述??偠灾?,元明時期提出的詞學話題,既是對唐宋詞創(chuàng)作的理論總結,也是對元明詞壇的具體指導,在中國詞學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