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宜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從2010年“兩個證據規(guī)定”頒布實施到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再到2017年《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出臺,我國的刑事證據立法和刑事證據制度改革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快車道時期。[1]我國的刑事證據立法和制度改革具有較強的中國特色,“定案的根據”概念的運用便是一個重要體現(xiàn)。對“定案的根據”的研究,大多集中在證據“三性兩力”與定案的根據的關系、訴訟進程上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的客觀手段等方面,具有服務于證據審查的重要作用。然而,從證據演變?yōu)槎ò傅母鶕欠駜H僅依靠客觀化、規(guī)范化甚至模式化的手段,是否具有與客觀手段相輔相成的主觀認識或規(guī)律,這一問題的解答需要在厘清基礎概念的前提下,反思現(xiàn)階段我國“定案的根據”的規(guī)范特色,通過克服規(guī)范存在的問題重塑“定案的根據”,換言之,“定案的根據”概念的內涵,需要在重塑中擴展。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0條第1款“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的規(guī)定,證據的概念從以往的“事實說”轉變?yōu)椤安牧险f”,奠定了其基礎特性。進一步根據該條第3款“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的規(guī)定,定案的根據具備了成為基礎性證據概念的上位特征。從條款引申開來,“證據”與“定案的根據”二者的關系的認識存在共性與差異。
從邏輯上看,根據現(xiàn)有規(guī)范,我國形成了以“材料—證據—定案的根據”為順序的證據審查架構。有學者提出,證據材料、證據和定案的根據三者之間的關系可以表述為:經人民法院審查判斷,具有客觀性和能證性的證據材料是證據;這部分證據只有具有合法性,并被人民法院用以證明案件的真實情況才能成為定案根據。[2]再有學者認為,證據與定案根據的區(qū)別在于:一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一是經過司法人員選擇認定的事實。[3]另有學者進一步探討了案件材料、證據材料、證據以及定案根據四個概念之間的關系。[4]然而,現(xiàn)有觀點并未打破以證據為基礎、以定案根據為證據證明案件事實的階段性形態(tài)的格局,意即,任一證據在證明案件事實之前,均應通過定案根據的環(huán)節(jié),“從證據到定案根據,所經歷的其實是整個刑事訴訟對證據的審查判斷過程”[5]88,若顛倒概念的順序,邏輯并不成立。
從語詞的適用階段上看,證據適用于刑事訴訟各階段,而定案根據僅適用于審判階段。刑事訴訟中偵查、起訴和審判分別承擔著控訴(前兩個階段)和裁判的職能,一方面,定案根據一詞中“定”一般作“認定”理解,而“案”盡管在指案件事實或案件結果上存在爭議,但“定案”的動賓搭配結構所對應的職能行使應屬于審判機關,“定案的根據”自然存在于審判階段。盡管審判階段的證據可能因為不滿足“查證屬實”的規(guī)范要求而無法轉化為“定案的根據”,證據與定案的根據并存于審判階段的情況也不影響“定案的根據”專屬于審判用詞的結論。另一方面,控訴機關對犯罪行為的求刑權并非“定案”本身,而是為提供定案的根據而履行相關職責,因此在偵查和起訴階段,證據無論是否經過控訴機關的查證,均僅作為“證據”存在,未轉化為“定案的根據”。簡單說來,“定案的根據”基本相當于審查起訴階段結束之時控方證明過程的階段性成果,同時也是法官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起點。
1.關于“定案”
縱觀《刑事訴訟法》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最高法刑訴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雖然“定案的根據”一詞反復出現(xiàn),但是卻沒有具體的條款對“定案”一詞的內涵作出明確的釋義,學界亦沒有對“定案”這一常見語詞予以詳盡且統(tǒng)一的定義。然而,“定案”這一看似人盡皆知、無需探討的概念,不同論者的解讀仍是大相徑庭。歸納而言,主要有以下三類:有學者認為,定案所定的是“案”,即案件事實,而尚未涉及罪名和刑罰,這也是立法未將其表述為“定罪”的原因;[6]另有學者在文章中寫道,“定案證據是用來證明被告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并且作出有罪判決或無罪判決的證據”,據此可知,在其看來,“定案”指代的是對被告人有罪或無罪作出裁判;[7]再有學者認為,對于“定案”的理解應當從主體、階段、內容三方面把握,指的是人民法院通過法庭調查審理去認定案件事實的程序;[8]而站在司法實務工作者的立場而言,“定案”更多意味著結案,即整個審判工作(也就是從案件接收至裁判文書的簽發(fā))的完成。[9]
筆者贊同“定案”即指“認定案件事實”的觀點,“案件事實”包括無罪和有罪的事實,有罪事實中亦包括定罪事實和量刑事實。如果將“案”理解為裁判結果,則過分擴大了證據本身在定罪量刑中的作用,忽視包括證明標準等的重要性;而如果將“案”理解為程序或程序的終點,則不當?shù)乜s小甚至抹滅了證據在實體法上的價值,與訴訟法的工具價值相悖。因此,如果對“定案”中“案”的范圍界定得過于狹窄或寬泛,都可能導致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對證據規(guī)則理解不準確、對證據審查不全面,以致影響公正審判,使得裁判結果有失偏頗。一方面,由于案件事實相較于證據事實系加工了的中間階段,相較于定罪量刑的結果系過渡性的中間階段,因而將“案”理解為“案件事實”與前述將定案根據作為維系證據與案件結果的紐帶,具有概念上的對應性;另一方面,“案件事實”合理地界分了證據到定案根據這一證據審查過程與定案根據到案件結果這一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過程的不同“角色”分配,同時也以追求事實真相為目標將前后兩階段進行聯(lián)系與整合,為不同階段的規(guī)則和法則借鑒創(chuàng)造條件。
2.關于“根據”
“根據”一詞本不具備法律上的意義,但因規(guī)定于條文并與“定案”搭配適用,其規(guī)范意義亟待厘清。有觀點認為,以《最高法刑訴解釋》為例,“定案的根據”(“定案的物證”“定案的書證”計算在內)一詞集中出現(xiàn)在“證據”這一章中的次數(shù)占了總出現(xiàn)次數(shù)30次中的29次,出現(xiàn)在其他章節(jié)時所涉及的條款也與證據適用相關,因此基于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理解,應對“根據”這一語詞在詞典語義范圍的基礎之上進行限縮解釋,即“根據”指代的僅是證據。也有觀點認為,結合“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的條文,《刑事訴訟法》第53條第2款“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的規(guī)定可以被解讀為“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的證據,才能作為‘定案的證據’”,因此從條文結構和語義上看,定案的根據即指定案的證據。[10]與此同時,不乏忽略“定案的根據”與“定案的證據”的語詞區(qū)別,直接探討“定案的根據”與“證據”關系的情形。
然而,在筆者看來,將“定案的根據”直接等同于“定案的證據”的觀點有失偏頗,二者的關系應是:后者是前者的條件之一,前者是由后者推知的結論。主要理由如下:第一,從語詞的解釋上看,《當代漢語詞典》對“根據”作為名詞使用時作出如此釋義:根據,作為結論前提或言行依據的事物、理論等;將“證據”這一名詞性概念解釋為“判定事實的依據,用來證明的材料或訴訟法上指偵查、審判機關在辦案中搜集的、能夠表明案情真相的材料”,可見,前者具有日常語義上的普適特征,而后者主要用于事實判斷的情形甚至集中于訴訟法上的運用,兩概念本身的范圍存在大小之分。第二,從規(guī)范上看,以《最高法刑訴解釋》為典型的涉及“定案的根據”的法條,大多以“不得”“可以”“才能”搭配“作為定案的根據”使用,詳細分析可知,從正向肯定的角度出發(fā),“可以”即“可以是”和“可以不是”,表明定案根據的判斷不僅僅以證據符合要件為前提,還可能包括價值判斷的內容;“才能”所對應的“只有……才……”的規(guī)范樣式,將證據滿足一定條件作為定案根據的必要前提但并非唯一前提,與“可以”有異曲同工之妙。規(guī)范上的邏輯關系進一步肯定了證據的條件特性與定案根據的結論特性之間的區(qū)別。第三,從立法技巧上看,立法者創(chuàng)設“定案的根據”概念而非直接用“定案的證據”,必然存在意義,很大程度是基于留存解釋空間的需要。
總而言之,無論是共性認識中證據與定案的根據的邏輯順序以及定案的根據的審判專屬性,亦或是差異解讀中“定案”作“認定案件事實”的理解以及“定案的根據”概念作大于“定案的證據”的理解,“證據”始終是“定案的根據”的組成部分,而“定案的根據”則體現(xiàn)出包括證據構成在內的豐富內涵。
從材料轉化為證據,由證據形成定案的根據,涉及了證據屬性以及證據規(guī)則的內容,也與程序法定的基本原則密不可分。然而在“新法定證據主義”的特色下,我國以證據規(guī)則為媒介,在證據發(fā)展為定案根據上形成了客觀化甚至機械化的特點,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司法實踐的靈活適用并發(fā)揮自由心證的作用。
1.證據能力規(guī)范
所謂證據能力,又稱“證據資格”或“證據的適格性”,是指某一材料能夠用于嚴格證明的能力或者資格,亦即能夠被允許作為證據加以調查并得以采納。[11]141因此證據能力規(guī)范把控的是證據的準入問題。然而,由于我國證據能力規(guī)范體系不完善,目前主要圍繞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創(chuàng)設,同時與我國證據屬性中的“合法性”相配套,是“證據”成為“定案的根據”過程中所包含的要素之一。
基于定案根據的審判屬性,以《最高法刑訴解釋》的規(guī)范為例,從合法性的角度歸納涉及“定案的根據”的條文可以發(fā)現(xiàn),存在以下問題的證據會喪失成為定案根據的資格:第一,取證主體不合法,如該法第105條“辨認不是在調查人員、偵查人員主持下進行的”;第二,取證手段不合法,如該法第86條“物證的照片、錄像、復制品,書證的副本、復制件沒有制作人關于制作過程和原物、原件存放地點的說明,或者說明中無簽名的”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也包括《刑事訴訟法》第56條關于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證人證言此類嚴重違法的情形;第三,證據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合法,如該法第89條“書面證言沒有經證人核對確認的”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同時從廣義上理解“非法證據”,瑕疵證據的輕微違法允許作出補正和合理解釋也應被解釋在內。由此可知,“定案的根據”的證據能力規(guī)范將嚴重違法和輕微違法收集的證據均納入考查。
2.證明力規(guī)范
證明力,是指一個證據所具有的能夠證明某一事實存在或不存在的能力,[5]97也指證據對于案件事實有無證明作用及證明作用如何。其涉及的是證據評估規(guī)范,與我國證據屬性中的“真實性”和“關聯(lián)性”相配套,是“證據”成為“定案根據”的又兩個要素。
以《最高法刑訴解釋》的規(guī)范為例,其一,在真實性上,“證據的‘真實性’,又稱為‘可靠性’或者‘可信性’,它有兩個層面的意思:第一個層面是從‘證據載體’的角度來說,證據本身必須是真實存在的,而不能是偽造、變造的,或者是虛假的;第二個層面是從‘證據事實’的角度來說,證據所記錄或者反映的證據信息必須是可靠和可信的,不能是虛假的”[11]283,前者如該法第83條、第84條“物證、書證復制件不能如實反映原物,書證更改或更改跡象不能解釋”,第86條“物證、書證來源不能證實,相關筆錄中記錄存在瑕疵”,第90條“證人詢問筆錄記錄瑕疵”,第95條“被告人訊問筆錄瑕疵”,第98條“鑒定意見表現(xiàn)形式的瑕疵”等;后者如該法第91條第1款“證人當庭作證,并且經質證被查證屬實的證言應當作為定案根據”,第3款“法庭無法確定證人證言的真實性,證人又拒絕出庭或者拒絕作證的,該證人證言不得作為定案根據”,第114條“視聽資料、電子數(shù)據經審查無法確定真?zhèn)蔚?,不得作為定案根據”等。其二,在相關性上,相關性的是證據所揭示的證據事實與所要證明的案件事實之間所具有的邏輯聯(lián)系,[5]97典型的條文是該法第139條“對證據的證明力,應當根據具體情況,從證據與待證事實的關聯(lián)程度、證據之間的聯(lián)系等方面進行審查判斷”。由此可知,我國以明確的證明力規(guī)范,為法官對證據證明力有無和高低的判斷設定規(guī)則,包括印證證明規(guī)則、孤證不能定案規(guī)則等,體現(xiàn)“定案的根據”的證據真實性和相關性要求。
3.程序規(guī)范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53條“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以及《最高法刑訴解釋》第71條“證據未經當庭出示、辨認、質證等法庭調查程序查證屬實,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的規(guī)定,從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需要經過嚴格的法庭調查程序查證屬實,這是二者轉化的程序性規(guī)定。
對于“查證屬實”的解讀,有學者主張“屬實”僅指查明真實性,但大多數(shù)觀點主張應指查明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等。[12,13]筆者贊同后一觀點,理由在于:第一,“法定程序查證屬實”可以作為嚴格證明規(guī)則的中國化表述。[10]嚴格證明是指使用法定的具有證據能力的證據,并經過法定的證據調查程序而進行的證明。[11]283在刑事訴訟中,一般對定罪有關的實體法事實要求實行嚴格證明。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顯然均指向與定罪有關的實體法事實,因而均需要經過法定程序查證。第二,法定調查程序是嚴格證明的要求,法定調查程序必須受審判程序的原則規(guī)定所支配,尤其是直接言詞原則及公開審理原則。[14]482因此“當庭出示、辨認、質證等”通過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等的當庭查證,充分體現(xiàn)了直接言詞和公開審理的特點,也自然反映嚴格證明的要求。
至此,從現(xiàn)有規(guī)范上分析可知,從證據到定案的根據的過程,包含了證據的證據能力,即合法性,證明力,即真實性和相關性,此“二力三性”的判斷以及嚴格的程序要求,但從歷史的維度考究,證據制度經歷了法定證據制度到自由心證制度的發(fā)展,自由心證所反映的法官裁量在現(xiàn)有證據到定案根據的判斷中并未體現(xiàn),由此引發(fā)我國證據審查過度客觀化的思考。
縱觀上述已列舉的條文,絕大多數(shù)為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設定了證據規(guī)則,包括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瑕疵證據補正規(guī)則、印證證明規(guī)則等,也包括相應的訴訟制度如證人、鑒定人出庭制度,但規(guī)則所體現(xiàn)的客觀化現(xiàn)狀存在諸多問題,為引入法官的主觀性判斷提供了思路。
1.非法證據排除和瑕疵證據補正規(guī)則的客觀化
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是指對于偵查人員以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司法機關依法將其排除于法庭之外,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5]126對于非法獲取的言詞證據的排除,該規(guī)則經歷了粗放式的“等非法方法”的理解到司法解釋以“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違背意愿作出的供述”所表達的“痛苦規(guī)則”為判斷標準的發(fā)展。非法言詞證據的排除規(guī)范賦予了較強的適用依據,其日益明確的客觀化標準利于法官的直接判斷。
對于非法實物證據的排除,由于物證書證的取證難度和排除結果的不可逆,其被允許以補正或合理解釋作為前置性手段,該要求與瑕疵證據補正規(guī)則相似;瑕疵證據補正在《最高法刑訴解釋》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不同的證據種類當面臨取證主體、程序、手段或證據形式的瑕疵時,采補正和合理解釋先行的做法,鑒于筆者贊同“補正”應優(yōu)先適用的觀點,補正對于證據瑕疵具有對癥下藥式的補救,如證人的詢問筆錄沒有填寫詢問人、記錄人、法定代理人姓名的,在核實情況后由相關人員補簽姓名即可。在證據無法補正而只能作合理解釋時,該合理解釋亦是圍繞瑕疵證據本身并借助相關證據進行說明,足以體現(xiàn)證據排除與否較強的客觀化審查。
2.證據印證規(guī)則的客觀化
從《最高法刑訴解釋》關于被告人供述和證人證言審查,被告人庭前供述與證人庭前證言與庭上供述、證言外審查,隱蔽性證據審查,間接證據定案等的規(guī)定上看,證據的相互印證是證據成為定案根據的必備條件。然而由于我國案卷移送主義的特性、部分案件對證明標準的嚴格把握等原因,證據印證規(guī)則在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的過程中產生了過度客觀、機械的弊端。
第一,我國的法庭審判長期以公訴方的案卷筆錄為中心展開,強調案卷材料的印證。所謂的證據相互之間得到印證,形成完整的證據鎖鏈,也就是指公訴方案卷所記載的證據材料提供了相互重合或者交叉的事實信息,使公訴方指控的各項犯罪事實得到多項證據的交互驗證。在以案卷筆錄為中心的審判方式下,舉證、質證和辯論基本流于形式,法庭對案件事實進行的是形式主義審查,而未對證據的證明力和證據能力展開實質上的審理,導致裁判僅在書面印證的封閉式證明方式下產生,裁判者通過尋找可以相互印證的證據后將其作為定案的根據,顯然導致司法的機械化。
第二,部分案件的證據裁判要求證據本身以及同一指向的證據的客觀化,如重罪案件、“一對一”案件等,與證據印證規(guī)則的機械適用相契合,但不利于“定案的根據”的確定。其一,重罪案件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身權利的實質性影響使得客觀化的證據裁判成為裁判者避免自由裁量權不當而被歸責的籌碼,因而裁判者更愿意純粹依據現(xiàn)有證據,從證據三性和程序要件的角度,從客觀證據印證與否直接判斷證據能否成為定案的根據。正如有學者指出,我國調查式的證明往往只關注證據本身及證據間的符合性、同一性,而忽視證據與待證事實、經驗法則之間的融貫性與合理性。[15]其二,“一對一”案件,如強奸猥褻案、行賄受賄案件,由于證據數(shù)量少、證據矛盾強的特征,若按照現(xiàn)有的客觀機械的證據印證規(guī)則,極易造成強奸猥褻案中僅有被害人陳述、行賄受賄案中僅有其中一方的供述而無法形成證據印證,進而絕大部分證據無法成為定案的根據的局面,不利于案件事實的發(fā)現(xiàn)。[16]
因此,以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和證據印證規(guī)則為體現(xiàn)的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過程,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客觀化、機械化的泥淖,裁判者基于規(guī)則的制約和司法責任等方面的考量,或主動或被動地適應“依樣畫葫蘆”的規(guī)范要求。然而從完整性和全面性上考量,證據的客觀化審查不足以使其順利過渡到定案根據的認定。
司法證明的過程可以被抽象地理解為兩個階段,即事實上的判斷和法律上的判斷,前者是運用證據進行的推理,后者是依照既定規(guī)則進行的法律擬制。所以,司法證明既是一個認識過程,也是一個價值選擇過程。[17]與此相仿,在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過程中,以“三性兩力”的證據屬性和程序規(guī)范為要素顯然可以得到確認,但僅具備上述條件往往因客觀化的弊端而使定案根據的確定缺乏全面性;在自由心證原則的倡導下,裁判者應具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以達成價值選擇,該權力在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審查中,應體現(xiàn)為經驗法則、科學法則等內容。
縱觀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理據”一詞出自封利強學者的文章中,其邏輯推演過程如下:在以證據為唯一證明手段的司法證明理論下,“唯證據論”的現(xiàn)象較為嚴重。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發(fā)現(xiàn)從證據到事實的推理過程僅靠證據是無法實現(xiàn)的。1958年英國哲學家圖爾敏在《論證的用途》一書中提出了“Data-Warrants-Claim”的精細化論證模型,即“圖爾敏模型”,以完善傳統(tǒng)“大前提—小前提—結論”的形式邏輯。[18]因此雖然不同國家存在不同的話語體系,但各國學者不約而同地揭示了同一個規(guī)律,即證據推理除了需要依賴證據作為小前提之外,還需要尋求相關的知識作為大前提。[21]
在證據與定案的根據關系上,對應觀之,Data表示作為小前提的資料,即證據;Claim表示所要確立的主張即結論,指具有階段性成果特征的定案的根據;值得重點關注的是,Warrants表示作為大前提的知識,即證據推理的依據,稱之為“理據”,這種知識包括普通知識和專門知識兩類。[19]大陸法系學者所謂的“經驗法則”以及英美法系學者所謂的“概化命題”被用作推論依據時,均可以構成理據,筆者引用“理據”的概念而非選擇前兩者其中之一的原因在于:其一,“理據”一詞具有更強的法律屬性和功能,與“證據”概念形成工整的對照;其二,“理”字以其道理、事理等的原意有效且直觀地涵蓋了知識、經驗等內容,較為周延。
結合前述可知,共性認識中,定案的證據在我國語境下指的是符合合法性、真實性、相關性特征,且經過法定程序查證的證據。“定案的證據”以“定案的根據”組成部分的形式存在,盡管在某些情況下,當案件事實簡單、證據收集規(guī)范時,裁判者僅根據定案的證據,無需摻雜自由心證的作用,便可以直接將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此時“定案的證據”一定程度上可以直接是“定案的根據”。
美國著名學者奧利弗·W·霍姆斯曾言,“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1)Oliver W. Homes,The Common Law(Boston,1923),p.1.轉引自: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四)[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37.由于在大多數(shù)案件中,僅憑定案的證據確定定案的根據,易陷入前述證據審查客觀化、機械化的泥沼中,“理據”概念主要為解決該問題而設。從內容上看,一方面,理據中包含的普通知識與“經驗法則”相同,是指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以及科學研發(fā)過程中通過對客觀外界各種現(xiàn)象的觀察、識別和認知,而在觀念上形成的一種理性認識,這種理性認識是對有關事物的現(xiàn)象、表征和內在邏輯結構帶有普遍性的領悟與把握。[20]另一方面,理據中包含的專門知識與“科學法則”基本等同,亦可稱為“特別經驗法則”,是指人類通過科學研究活動發(fā)現(xiàn)和總結的關于自然、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客觀規(guī)律。隨著科學技術在刑事司法領域日益廣泛的運用,以物證技術等為代表的科學法則在理據中的作用也隨之凸顯。有學者指出,經驗法則主要在三個階段發(fā)揮作用:一是形成事實的初期階段,二是庭審過程中,三是法官裁判階段。[21]與之類似,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實則位于形成事實的初期階段,而“理據”在此階段顯然具有重要作用。
“‘定案的證據’+‘理據’=‘定案的根據’”程式的確立是經過以下不同角度的考量:第一,從“理據”本身來看,由于其以客觀事物為認識對象,客觀事物的無限多樣性決定了其多樣性特征,[22]因此,理據在適用過程中應受到定案的證據以及案件事實的限縮,換言之,定案的證據是認定定案的根據的必要前提,理據的個案適用應在特定案件背景下進行內容上的針對性選擇。第二,從邏輯推演的角度上看,根據前述,該程式與傳統(tǒng)的形式邏輯相對應,形式邏輯是以條件加結論的形式存在,而定案的證據和理據二者在通常情況下均系定案的根據的前提條件,且二者在內容上相互獨立,二者相加體現(xiàn)客觀與主觀的交融。盡管有觀點指出,以經驗法則為體現(xiàn)的理據是客觀化了的自由心證,意即理據應是客觀的;但筆者認為,主觀見之于客觀才能被人們所認識,與純客觀的證據相比較應凸顯理據的主觀特性。第三,從規(guī)范的角度上考量,“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中查證屬實的過程也應解讀為含有法官在自由心證指導下充分運用理據的過程。因此,“‘定案的證據’+‘理據’=‘定案的根據’”程式創(chuàng)設的新模式彌補現(xiàn)實不足,引導規(guī)范完善。
首先,“定案的根據”新模式有利于充分發(fā)揮裁判者自由心證的重要作用。在大陸法系傳統(tǒng)中,自由心證的證據制度指出,法律不再預先規(guī)定證據的形式和證明力的大小,而是交由法官依靠自己的“良心”,按照自己的“內心確信”予以評判;一方面,由于法官在訴訟中獲得了自由評價證據的職權,經驗法則被運用于訴訟認識,成為法官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另一方面,法官擁有自由評價證據的職權可能導致主觀擅斷,因此需要對法官的心證予以限制,法官心證不得違背經驗法則。[23]在證據轉化為定案的根據過程中,尤其在案情復雜、法律關系繁瑣、疑點重重的案件中,裁判者僅僅依靠固有的證據并適用法條及相關規(guī)則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能解決問題,主要在于法條的寬泛性、原則性和司法實踐矛盾的復雜性之間無法形成一一對應關系,層出不窮的司法解釋和指導性案例的出臺正是體現(xiàn),因而引入“理據”作為“定案的根據”的條件之一,使法官得以發(fā)揮自由心證的規(guī)范作用,有理有據地形成論述和證成。
其次,“定案的根據”新模式有利于完善司法實踐的說理機制。由于“理據”經驗集成的主觀性和內容廣泛性,裁判者在運用“理據”關聯(lián)定案的證據和根據時,可能產生闡述不全、論述不足的情形,由此降低理據的說服力。在定案的證據經過經驗法則或科學法則的考量無法作為定案的根據的論述上,若簡單地以“常識”“常情”“常理”等表達一筆帶過,則往往使裁判的承受者或民眾陷入迷茫和質疑。因此,在“理據”明確作為條件存在時,裁判者應尋求明顯的、直觀的闡釋方式,以客觀中立、審慎縝密、科學合理且不帶成見或偏見的方式[23]將“理據”展現(xiàn)出來,同時注意區(qū)別于法律、法理的適用;在說理的形式上,裁判者亦更加重視以符合民眾認知和思維的表達方法,通過復雜概念簡單化、簡單概念通俗化的方式使裁判者心證一目了然,從說理機制上充分發(fā)揮“理據”的作用,同時以“理據”的產生和完善促進司法實踐說理機制的發(fā)展,順應以審判為中心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對裁判說理的要求。
最后,“定案的根據”新模式有利于實現(xiàn)邏輯與經驗并存下的公正審判。邏輯只能保證法律推理過程的正確性,不能保證推理結論的真理性;而經驗法則作為事物性質、狀態(tài)以及事物之間常態(tài)聯(lián)系的一般知識和法則,恰恰能彌補邏輯的局限和不足。[24]“‘定案的證據’+‘理據’=‘定案的根據’”程式是為解決證據規(guī)范客觀化也即邏輯推理的問題而創(chuàng)設,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瑕疵證據補正規(guī)則和證據印證規(guī)則適用的機械化使證據裁判朝固化的方向發(fā)展。然而,在理據加入定案根據判斷的情況下,裁判者再不是以符合邏輯的形式要件得出論斷,而是結合實質理性指導下的經驗法則和科學法則,追求審判的準確和公正性,避免過度客觀化引發(fā)的不公判決。與此同時,有助于從裁判者對理據運用的約束中保障當事人公正審判權的實現(xiàn),對社會公眾的行為產生良好的指引作用。[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