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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經(jīng)世史學的學術(shù)理路
——以《國史大綱》為中心的討論

2021-12-02 12:30張昭軍
關(guān)鍵詞:錢穆全集民族

張昭軍

(1.北京師范大學 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2.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錢穆治史含有深切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思想用意??箲?zhàn)時期,錢穆的《國史大綱》一經(jīng)問世,即因其創(chuàng)見而受到各界關(guān)注。顧頡剛評論說,較接近理想的中國通史中,以錢穆的書創(chuàng)見最多(1)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1頁。。此處所說的“創(chuàng)見”,理應包括作者對現(xiàn)實的思考。筆者認為,《國史大綱》以新史學的形式承接并活化了中國傳統(tǒng)史學通史致用的精神,可作思想史讀。誠如夫子自道:“余之治史,本非有意于治史,乃求以證實當前大眾之意見而已?!?2)錢穆:《國史新論》,再版序,《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0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8頁。下文所用《錢賓四先生全集》版本與此同。此前學術(shù)界已對該書作了較多研究,筆者亦曾撰文揭示其新史學特色(3)相關(guān)成果有陳勇的《錢穆大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劉巍的《抗戰(zhàn)期間錢穆所致力的“新史學”》(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青年學術(shù)論壇》,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等。張昭軍:《錢穆“新史學”思想解析》,《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本文擬集中討論這樣一個問題:作為經(jīng)世之作,《國史大綱》是如何從歷史學角度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以回應時代的挑戰(zhàn)?其特色和意義何在?對于今人而言,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或許比答案本身更有啟發(fā)。

一、現(xiàn)實中找問題,歷史中找答案

錢穆出生于1895年,值甲午戰(zhàn)敗,國家多難之秋。他曾說,自有記憶以來,亡國與餓死是壓迫在心頭的兩重陰影,中國會不會亡是他思考最多的問題(4)錢穆:《五十年來中國之時代病》,《歷史與文化論叢》,《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2冊,第246頁。。國家存亡問題壓在錢穆的心頭,也壓迫著每一個中國人。

1931年日本再次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華戰(zhàn)爭,中華民族陷入了近百年來最為嚴重的危機中。盧溝橋事變后,局勢急劇惡化?!皣赏?,而史不可滅?!眹方逃酱訌?。1938年,教育部通飭各大學,要求將中國通史設為各院系一年級的必修課,但卻找不到合適的教材。誠如有學者所形容,當時人們對通史“需要極切”,卻“供給殊缺”:“現(xiàn)在是中國通史的饑荒年代,一方面因為這一百年來,內(nèi)憂外患,相繼不絕,國家天天在驚濤駭浪中,有時候痛定思痛,都想翻翻前史,以為當前的借鏡。一方面因為西洋的新史學,已經(jīng)灌輸進來,一切舊史,舉不足以應時代的需求,饜學者的欲望?!?5)王袍沖:《理想中的中國通史》,《大學》(成都),第1卷第9期,1942 年9月。抗戰(zhàn)時期比較知名的幾部中國通史,如周谷城的《中國通史》、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張蔭麟的《中國史綱》(僅寫至東漢)、呂思勉的《中國通史》、呂振羽的《簡明中國通史》、繆鳳林的《中國通史要略》等,當時尚未問世。就是在此形勢下,從1938年5月起,錢穆利用上課余暇,歷時一年,在宜良城外巖泉寺完成了名作《國史大綱》。

錢穆編纂中國通史,對時代需求有清醒的認識。從1933年秋在北大擔任“中國通史”講席起,他先后多次撰文呼吁建設“今日所需的新史學”。1934年3月,他在《大公報》發(fā)表的《評夏曾佑〈中國古代史〉》一文中指出:“今日所急需者,厥為一種簡要而有系統(tǒng)之通史,與國人以一種對于以往大體明晰之認識,為進而治本國政治、社會、文化、學術(shù)種種學問樹其基礎,尤當為解決當前種種問題提供以活潑新鮮之刺激?!?6)1933年,教育部組編“大學叢書”,因缺乏合適的中國通史著作,只好將夏曾佑清末所撰《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改名《中國古代史》,納入其中。“公沙”(錢穆):《評夏曾佑〈中國古代史〉》,《圖書季刊》(北平),第1卷第2期,1934年6月。1937年1月,他以“未學齋主”為筆名,在《中央日報》發(fā)表《論近代中國新史學之創(chuàng)造》,再次呼吁撰寫適合時代需要的新通史。他說:所謂新史學之創(chuàng)建,“要言之,此當為一種極艱巨的工作,應扼要而簡單,應有一貫的系統(tǒng),而自能照映我國家現(xiàn)代種種復雜難解之問題。尤要者,……要能發(fā)揮中國民族文化以往之真面目與真精神,闡明其文化經(jīng)歷之真過程,以期解釋現(xiàn)在,指示將來”(7)“未學齋主”(錢穆):《論近代中國新史學之創(chuàng)造》,原刊于1937年1月17日《中央日報·文史副刊》第10期,后并入《中國歷史研究法》附錄《略論治史方法》。。此后,錢穆又發(fā)表了《國史教育》、《新史學與新中國》、《中國今日所需的新史學與新史學家》等多篇文章,闡述他的史學主張。其中,以《國史大綱·引論》對新撰通史的時代價值和意義表述得最為系統(tǒng):

今日所需要之國史新本,將為自《尚書》以來下至《通志》一類之一種新通史。此新通史應簡單而扼要,而又必具備兩條件:一者必能將我國家民族以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知識;二者應能于舊史統(tǒng)貫中映照出現(xiàn)中國種種復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有志革新現(xiàn)實者所必備之參考。前者在積極的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泉源,為全部歷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后者在消極的指出國家民族最近病痛之證候,為改進當前之方案所本。此種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務,尤在將國史真態(tài),傳播于國人之前,使曉然了解于我先民對于國家民族所已盡之責任,而油然興其慨想,奮發(fā)愛惜保護之摯意也。(8)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29-30頁。

綜合錢穆所說,圍繞民族救亡這一根本問題,《國史大綱》至少肩負三項任務。

第一,簡要闡明“我國家民族以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指出中國“生力”何在?!拔颐褡逦幕┮蛔阋宰则溦撸谄錃v史。足以證明吾民族文化之深厚與偉大,而可以推想吾民族前途之無限?!?9)“未學齋主”(錢穆):《論近代中國新史學之創(chuàng)造》,《中央日報·文史副刊》,第10期,1937年1月。中國文化歷史悠久,蘊含著推動民族前進的動力,故求得歷史真相至關(guān)重要。《國史大綱》首先要揭明歷史真相,告訴國民我國家民族生命活力之所在,讓國民認清中國為什么不會亡。

第二,客觀映照出“中國種種復雜難解之問題”,指出中國“病原”何在。錢穆認為,所謂的“中國停滯說”、“專制黑暗說”、“封建社會說”等,都是抄襲西洋人的觀點。這種將病根推諉于古人的做法,抹殺了史實,掩蓋了問題真相?!罢摦斍爸B(tài)者,則必辨于近而審其變。”(10)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50、56頁?!秶反缶V》必須著眼民族處于危難的現(xiàn)實,為民族把脈,查明病原,為有識之士革新現(xiàn)實指明方向:中國的問題在哪里?該從何處入手?

第三,由認識而了解,由了解而生感情,讓國民自覺醒悟到“我該怎么辦”?!爸荡藙?chuàng)巨痛深之際,國人試一翻我先民五千年來慘淡創(chuàng)建之史跡,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必有淵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奮然而起者。要之我國家民族之復興,必將有待于吾國人對我先民國史略有知。”(11)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50、56頁。《國史大綱》的目標是培養(yǎng)愛國的國民和國民的愛國熱情,尤其是增進那些知識和地位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歷史文化的認同、對民族國家的責任。但增進歷史文化認同、喚起愛國感情,不能托之空言。錢穆的方案是借助歷史,讓國民認識國史真相。

徑言之,《國史大綱》的問題意識來自于現(xiàn)時,答案則返求諸歷史。就此而言,該書飽含著作者在民族存亡關(guān)頭對中國命運的沉思及未來出路的探索,體現(xiàn)了史家以歷史學方式解決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獨特運思。

《國史大綱》以歷史學方式解決現(xiàn)實問題,與同期著作相比,有兩點表現(xiàn)得較為突出:一是堅持從民族文化本位出發(fā);二是秉持整體觀念,采取融會貫通的詮釋路徑。不夸張地說,文化本位和整體觀念堪稱打開《國史大綱》、走進錢穆思想世界的鑰匙。

二、文化本位

“從舊史里創(chuàng)寫新史,以供給新時代之需要?!?12)錢穆:《略論治史方法》,《中國歷史研究法》附錄,《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63頁。錢穆《國史大綱》的創(chuàng)新之一,在于它引入了近代意義上的“文化”概念,并以文化為本位重新審視和研究中國歷史,從而與當時以革命或現(xiàn)代化為取向的通史形成了鮮明的區(qū)別。1969年,他為《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作序時曾明確指出這一點:“其實文化史必然是一部通史,而一部通史,則最好應以文化為其主要之內(nèi)容。”(13)錢穆:《中國歷史研究法·序》,《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4頁。

《國史大綱》以民族文化為本位,文化成為該書的共通對象、架構(gòu)與靈魂。

第一,歷史、文化、民族三位一體,政治、經(jīng)濟不過是文化的要目。

馬克思主義史學代表作如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等,以唯物史觀解釋中國歷史,強調(diào)社會物質(zhì)資料在歷史變遷中的基礎性地位,認為社會物質(zhì)資料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政治和文化生活。在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的關(guān)系上,他們主張歷史書寫應以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的變化和階級斗爭為主線,經(jīng)濟為基礎,文化居于上層建筑的位置,其中文化所占的分量最輕。錢穆則主張民族、歷史、文化三位一體,中國歷史書寫應以文化為本位。

錢穆從文化的角度來界定民族:“只要他們的生活習慣、信仰對象、藝術(shù)愛好、思想方式,各有不同,就可以叫做‘異民族’。這種不同,便是文化的不同。由于文化不同,就形成了民族不同?!?14)錢穆:《民族與文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7冊,第 54頁。他認為不同的文化造成了中西不同的民族觀念。對于中國人來說,民族與文化實為一體,民族是由文化融成的,沒有文化就沒有民族。國家也是同理,中國是文化的中國。他反對拿西方的國家概念來界定中國:“西方是一種權(quán)利[力]的國家,所以認為國家代表一種主權(quán),一種力量?!袊说膰矣^念,是一種‘道德的’國家,或是‘文化的’國家,所以必然要達成到‘天下的’國家?!?15)錢穆:《中國歷史精神》,《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32、12頁。一如民族、國家與文化的關(guān)系,錢穆強調(diào)歷史與文化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綜而觀之,錢穆認為三者相互依存,若否定了歷史和文化即意味著否定了民族存在的依據(jù):“‘歷史’和‘文化’就是一個‘民族精神’的表現(xiàn)。所以沒有歷史,沒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與存在”(16)錢穆:《中國歷史精神》,《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32、12頁。。無文化便無歷史,無歷史便無民族,無民族便無力量,無力量便無存在。他強調(diào),現(xiàn)在中華民族陷入危機,“所謂民族爭存,底里便是一種文化爭存。所謂民族力量,底里便是一種文化力量。若使我們空喊一個民族,而不知道做民族生命淵源根柢的文化,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17)錢穆:《歷史教育幾點流行的誤解》,《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94頁。??梢姡X穆反復強調(diào)三位一體,但他更重視從文化入手,乃至將民族前途系于文化。

關(guān)于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的關(guān)系,錢穆認為政治、經(jīng)濟是文化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它們以文化為其共同基礎和共通對象。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等書中多次表示,文化是全部歷史之整全體,這個整全體即由大群集合而成的人生,包括人生的各方面、各部門,如政治、經(jīng)濟、宗教、藝術(shù)、文學、工業(yè)等,無論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均在內(nèi)。且此整全體之大群人生兼涵歷史演變在內(nèi)。這個相互配合、融凝為一的整全體,才是完整意義上的文化(18)錢穆:《如何研究文化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39-140頁。。在他看來,整體的意義明顯大于個體或部分,具有優(yōu)先性?!拔覀?nèi)舨簧钋姓J識到某一國家某一民族全部歷史之文化意義,我們很難孤立抽出其‘政治’一項目來討論其意義與效用?!?19)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前言,《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4頁。

錢穆《國史大綱》即采取了這種歷史、文化、民族融為一體的整體性思維,歷史是其形式,文化是其本位;歷史上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學術(shù)是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以文化為本位,《國史大綱》在結(jié)構(gòu)上沒有采取“整理國故”派依社會科學門類將歷史縱剖為政治、經(jīng)濟、學術(shù)等專題,而是將歷史視為一個以文化為主軸動態(tài)地展開的整體過程。基于中國歷史演變的實際,最能代表一時代之文化者在政治制度,即重點闡述政治制度;最能代表一時代之文化者在社會經(jīng)濟,即重點闡述社會經(jīng)濟;最能代表一時代之文化者在學術(shù)思想,即重點闡述學術(shù)思想。歷史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變動不居,文化主軸則一以貫之。全書無論是闡述政治制度、社會經(jīng)濟還是學術(shù)思想,均歸依于文化。

第二,歷史的生命和民族的靈魂在文化,在文化精神。

錢穆所使用的是廣義的文化,但含義不同于文明。他認為文明偏重于物質(zhì),不同民族的文明是共通的;文化則偏重于精神,是一個民族獨特的生活方式。文化可以創(chuàng)造文明,文明卻無法創(chuàng)造文化,較之文明,文化對于一個民族而言具有規(guī)定性意義。對于中國人而言,中國文化精神是民族之魂,是歷史的決定性力量。

“國于天地,必有與立。”錢穆接續(xù)了清末“國粹派”章太炎、鄧實等人的思維模式,堅信一國之存續(xù),必有其獨特的文化作為“國魂”:“只有中國歷史文化的精神,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悠久、最偉大的中國民族來”(20)錢穆:《中國歷史精神》,《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12頁。。錢穆常用“文化精神”(“歷史精神”、“民族精神”)來表示“國魂”。余英時為悼念錢穆而寫的文章,使用“一生為故國招魂”作標題,并指出清末“國粹派”的論述存在矛盾:一方面在中國尋找“國魂”,另一方面又以進化論為圭臬,認為中國歷史演變符合西方的進化規(guī)則(21)余英時:《一生為故國招魂——敬悼錢賓四師》,《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頁。。與清末“國粹派”把“國魂”寄托于“國學”(主要指以先秦學術(shù)為主的“古學”)有所差異,錢穆強調(diào)民族、文化、歷史一體,將“國魂”的基礎擴大到了整個歷史文化。他認為“國魂”也就是民族精神存在于徹上徹下的中國歷史之中。

錢穆對文化的理解與使用,通過與胡適、呂思勉等人比較,可見其個性。胡適也是從生活方式的角度來定義文化的,不過在他看來,各民族的生活方式大同小異。他把各民族生活方式之不同歸諸文化的時代性差異,認為各民族的生活方式是由他們在進化序列上的位置所決定的?!罢韲省边\動中,胡適大力倡導中國文化史研究,但他并不是要到中國歷史文化中去尋找民族精神或文化精神。他說:“我們整理國故只是研究歷史而已,只是為學術(shù)而作工夫,所謂實事求是是也,從無發(fā)揚民族精神感情的作用?!?22)胡適:《胡適致胡樸安》,《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58頁。對于研究歷史所應采取的立場,他主張從科學出發(fā)而不是站在民族文化的本位上。胡適為“整理國故”設定的總目標是撰成“系統(tǒng)的中國文化史”,該系統(tǒng)包括民族史、語言文字史、經(jīng)濟史、政治史、國際交通史、思想學術(shù)史、宗教史、文藝史、風俗史、制度史等十種文化專史(23)《發(fā)刊宣言》,《國學季刊》,第1卷第1號,1923年1月。。這十種專史以現(xiàn)代學術(shù)分科為基礎,實際上是從社會科學角度研究歷史??箲?zhàn)時期,呂思勉所著《中國通史》采用的也是廣義的文化概念。該書上冊專述文化史,下冊略述政治沿革。上冊雖是文化史,但并不取文化本位,而是以社會經(jīng)濟作歷史的根柢,將文化史的重心放在了社會生活。他將文化史縱剖為婚姻、族制、政體、階級等18個專題,處理方式較近于胡適所說的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在價值取向上,呂著將時代性放在第一位,對西方文化求同大于求異,對中國文化則時有尖銳批評。

錢穆《國史大綱》則處處尋求中國歷史文化的獨異處、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和獨具的民族精神:“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于國家民族之內(nèi)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24)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32、56-57、42頁?!秶反缶V》在方法論上強調(diào)“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tài)”,其目標就是從動態(tài)中觀察出中國獨特的文化精神和民族精神(25)1937年1月,錢穆談治史方法時曾明確地說:“中國新史學家之責任,首在能指出中國歷史以往之動態(tài),即其民族文化精神之表現(xiàn)。”錢穆:《略論治史方法》,《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65頁。。既然民族的靈魂在文化、在文化精神,歷史研究的目標在尋求獨具的文化精神,那么,文化和文化精神自是全書的重中之重,是論述的重點。由此不難理解,《國史大綱》不僅著力表彰中國文化的承載者士人、士族、文治政府、文官制度和學術(shù)思想,而且將歷史上的國家統(tǒng)一、社會繁榮和政治革新等均視為中國文化精神的結(jié)晶。

第三,中國的“生力”在文化,出路也在文化。

由文化本位論出發(fā),錢穆指出,中國的“生力”在文化。在他看來,“民族與國家者,皆人類文化之產(chǎn)物也”,“世未有其民族文化尚燦爛光輝,而遽喪其國家者;亦未有其民族文化已衰息斷絕,而其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環(huán)顧斯世,我民族命運之悠久,我國家規(guī)模之偉大,絕出寡儔,獨步于古今矣。此我先民所負文化使命價值之真憑實據(jù)也”(26)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32、56-57、42頁。。正是自身的文化而非武力,造就了歷史悠久、規(guī)模宏大的中國。在《國史大綱》中,秦漢統(tǒng)一局面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化演進而非武力征服的結(jié)果。他認為:“至于漢代統(tǒng)一政府之創(chuàng)興,并非以一族一系之武力征服四圍而起,乃由當時全中國之文化演進所醞釀、所締構(gòu)而成此境界。換言之,秦、漢統(tǒng)一,乃晚周先秦平民學術(shù)思想盛興后,伸展于現(xiàn)實所應有之現(xiàn)象?!?27)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32、56-57、42頁。唐代再度實現(xiàn)統(tǒng)一繁榮,凝造出一個亙古未有的大國家,是中國文化推動而非武力征服的結(jié)果:“此種政治、社會各方面合理的進展,后面顯然有一個合理的觀念或理想為之指導。這種合理的觀念與理想,即是民族歷史之光明性,即是民族文化推進的原動力?!?28)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63、242頁。錢穆特意指出,當下全國民眾以九死一生的精神投入抗戰(zhàn),便是我民族文化潛力依然旺盛的表現(xiàn)(29)錢穆:《歷史教育流行的幾點誤解》,《中國歷史研究法》附錄,《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93頁。。一句話,民族和國家的進步是由文化而非武力推動的。

反過來看,民族和國家的衰落也要從文化上找原因。錢穆認為,東漢政權(quán)的覆滅不能完全歸罪于義軍和軍閥,還在于士族喪失了國家統(tǒng)一的理想?!皣冶臼蔷竦漠a(chǎn)物,把握到時代力量的名士大族,他們不忠心要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試問統(tǒng)一國家何從成立?”(30)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63、242頁。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zhuǎn)衰,同樣是由于文化精神的喪失。對于時人評價較高的太平天國革命,錢穆堅持稱為“民變”,并強調(diào)太平軍過分蔑棄民族文化是導致其失敗的主因:“粵軍的領(lǐng)導人,對于本國文化,既少了解;對于外來文化,亦無領(lǐng)略。他們的力量,一時或夠推翻滿清政權(quán),而不能搖撼中國社會所固有的道德信仰以及風俗習慣。這是洪、楊失敗最主要的原因”(31)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8冊,第990頁。。當下的民族危機,他認為也主要是由于士人階層無視自身文化、缺乏自覺精神造成的。錢穆分析說,民國成立后,獨裁之清室既去,而新的穩(wěn)定有力的政治和社會中堅勢力卻沒有形成,國家陷入動蕩難安之局,這不過是“文化病”的外顯;最大的病原在“士大夫之無識”,他們急起效法他人,懷疑“我全民族數(shù)千年文化本源,而惟求全變故常以為快”,造成國家民族自身內(nèi)部之新生命力難以得到發(fā)舒和成長(32)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55、57頁。。他指出,欲解決民族危機就必須改變對待本民族文化的態(tài)度:“一民族文化之傳統(tǒng),皆由其民族自身遞傳數(shù)世、數(shù)十世、數(shù)百世血液所澆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開此民族文化之花,結(jié)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竊而得。……我民族國家之前途,仍將于我先民文化所貽自身內(nèi)部獲得其生機。我所謂必于我先民國史略有知者,即謂此?!?33)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55、57頁。

面向未來,中國的出路在文化。這尤賴于知識階層的領(lǐng)導?!秶反缶V》寫道:“亦可謂中國史之演進,乃由士之一階層為之主持與領(lǐng)導。此為治中國史者所必當注意之一要項?!?34)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8冊,第628頁。相應地,國難當頭,錢穆將抗戰(zhàn)救國的重任寄托在新一代知識分子身上。他指出:“新中國的創(chuàng)興,首要是在政治上軌道。要望政治上軌道,首要是在中央政權(quán)之統(tǒng)一、地方割據(jù)之取消,其樞紐則在全國政治中心之勢力之造成。而其負造成全國政治勢力之大任者,并不能望之民眾,亦不能求之于軍人,而在中層階級知識分子對于國家責任觀念之覺醒與努力?!?35)錢穆:《中國史上最近幾個病源》,《歷史與文化論叢》,《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2冊,第120頁。錢穆理想中的中國是一個“學治”社會——道統(tǒng)高于治統(tǒng),掌握在學者手中,學術(shù)獨立于政治,并指導政治、領(lǐng)導社會。而他心中的道統(tǒng),即中國文化的正統(tǒng),其核心是以孔、孟、程、朱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實行以儒家思想治國的“學人政治”,這是錢穆作為“國醫(yī)”開出的藥方。

以文化為本位,將中國的“生力”歸于文化,經(jīng)過他的解釋,中國歷史就成了文化的歷史,成了人文精神化成的歷史。而在社會各階級中,他尤其重視士階層對中國歷史進程的推動作用。錢穆的觀點,不僅與范文瀾的觀點形成了尖銳對立,而且與重視文化史的呂思勉等人的觀點也有很大不同。錢穆《國史大綱》聚焦歷史上的文化精神和政治理想,呂著《中國通史》看重的則是精神和理想實行的效果。故同是論漢武帝時期的政治,錢穆從中國文化的立意和理想出發(fā),視之為文治政府之開創(chuàng)(36)錢穆稱贊說,漢武以后,中國文化的指導地位逐漸得到了實現(xiàn)?!爸袊鐣C構(gòu),自漢武以下,不斷以理想控制事實,而走上了一條路向,即以士人為中心,以農(nóng)民為底層,而商人只成旁枝。”見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8冊,第955頁。;呂氏從實情實效看問題,則斥之為專制政治之開端(37)呂思勉說:從漢武帝起,君主加強集權(quán),“中國政治上的制度,是務集威權(quán)于一人,但求其便于統(tǒng)馭,而事務因之廢弛,則置諸不問,這是歷代政治進化一貫的趨勢。”見呂思勉:《中國近世史前編》,《呂思勉文集·中國近代史八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版,第151頁。。在對士階層的評價上,呂思勉雖承認士大夫是傳統(tǒng)社會的中堅,作用重要,但又強調(diào),士大夫有兩面性,他們對人民的危害亦大。因此,與錢穆將國家復興寄望于士階層的再生和士人政府的重建不同,呂氏贊同革命派的主張,認為靠士大夫來救中國的時代一去不返,需要鏟除之(38)呂思勉:《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呂思勉文集·中國文化思想史九種》,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83 頁。。

綜上,從歷史到現(xiàn)實,錢穆《國史大綱》無不采取文化本位,從文化入手,視文化為最根本的東西。文化本位是錢穆建構(gòu)其學術(shù)體系的基石,是論證其觀點“國史常于和平中得進展”的大前提。清楚了這一點,也就容易理解《國史大綱》的思想主旨和邏輯結(jié)構(gòu)。需要指出的是,錢穆的文化本位論是一種比較徹底的文化主義,它以新人文主義為核心,比較缺乏胡適式的啟蒙主義和科學精神(39)錢穆所說的人文精神類似西方的新人文主義,是以儒家學說為內(nèi)核的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國的文化精神,要言之,則只是一種‘人文主義的道德精神’。”(錢穆:《民族與文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7冊,第 46頁)這種人文精神側(cè)重于人與人的群體性關(guān)系,強調(diào)道德的自我提升,與文藝復興時代以個體獨立和個性解放為標志的傳統(tǒng)人文主義有較大不同。。換言之,《國史大綱》是一部充滿著中國式人文主義色彩,而不是從近代科學思維出發(fā)而寫成的著作。該書的得與失,與此有一定關(guān)系。

三、觀其會通

《國史大綱》的又一特色表現(xiàn)在對歷史的篤信和堅守。錢穆堅持從歷史出發(fā),《國史大綱》所運用的主要思想方法和解釋系統(tǒng)系從中國自家傳統(tǒng)中體貼而來,而非源于西方。抗戰(zhàn)時期所成的通史,如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主張通過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爭來贏得民族戰(zhàn)爭的勝利,故重視階級分析方法的運用;呂思勉的《中國通史》從社會生活變遷的角度探求民族衰落的原因,借鑒了進化論、唯物論等社會科學理論。在致思路徑上,這兩種通史有其共性,即從現(xiàn)實出發(fā),由今溯古,探尋當下狀況和問題的歷史由來。與范著、呂著不同,錢穆《國史大綱》對現(xiàn)實問題的回答,以中國文化為本位,換言之,即以中國歷史為本位。其思維方式是由上而下,自古而今,循著時間先后作通體的研究。對此,他曾解釋說:“即使我們要根據(jù)當前問題來推究,也得首先將此問題暫放一邊,平心靜氣,仍從歷史本身的通體來作研究,如此才能對你原有問題得出一正當?shù)慕Y(jié)論”;否則,心習會使人走到狹窄、膚淺、短視的路上去(40)錢穆:《如何研究通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0、10-11頁。。這種看似迂回的解決方法,與他追求國史之真態(tài)的目標保持了一致性。

扼要而言,錢穆所說的對歷史作通體的研究,強調(diào)的是歷史思維和整體觀念,即盡可能遵循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來研究和還原整個歷史。其中,“會通”(“融會貫通”)作為一種學術(shù)理念和思想方法,在錢穆《國史大綱》中占有重要位置,在此結(jié)合《中國文化史導論》等著作,予以重點分析。

(一)會通

《易傳·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學術(shù)界常將“會通”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傳統(tǒng),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會通”的文化傳統(tǒng)有其社會基礎和實踐表現(xiàn)。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民族還是國家的中國,應有會通之實,而不是僅限于文化層面。不過,因為“會通”不符合近代科學專門化潮流,所以鮮有新史家將其上升為方法論,并運用于解釋中國歷史。

與系統(tǒng)接受過西學訓練的史家有別,錢穆長期浸淫于傳統(tǒng)學術(shù),以“通儒大師”為人生志業(yè),對“會通”之義有深刻的認識。他在《如何研究通史》一文中說,歷史本身渾然一體,無可分割,“一切政治制度、社會形態(tài)、經(jīng)濟情狀、學術(shù)大端、人物風尚性格等等,一一可以綜合起來相互會通,如此才算真正明了此時代”(41)錢穆:《如何研究通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0、10-11頁。。從歷史的整體性出發(fā),他強調(diào)“會通”對于治史具有方法論意義:“治史者當先務大體,先注意于全時期之各方面,而不必為某一時期某些特項問題而耗盡全部之精力,以偏見概全史。當于全史之各方面,從大體上融會貫通,然后其所見之系統(tǒng),乃為較近實際,其所持之見解,乃得較符真實。而其對于史料之搜羅與考訂,亦有規(guī)轍,不致如游魂之無歸。治古史本求通今,茍能于史乘有通識,始能對當身時務有貢獻,如是乃為史學之真貢獻?!?42)錢穆:《略論治史方法》,《中國歷史研究法》附錄,《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59頁。治通史當見其大,見其全,見其遠,做到融會貫通,治文化史亦然。他在講解如何研究中國文化史時,專門強調(diào)“討論文化要自其會通處看,不當專自其分別處尋”:中國文化延續(xù)數(shù)千年以至今天,“政治、經(jīng)濟、思想、學術(shù)、藝術(shù)、宗教、工業(yè)、商務種種項目,都屬文化之一面。但在其背后,則有一會通合一之總體”。此會通合一之總體,才是完整意義的文化。若分別地講,所講只是文化外在表現(xiàn)的一部分(43)錢穆:《如何研究文化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143頁。。這種會通的方法,也就是通體的研究,正是根據(jù)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實際而提出的。

“會通”在《國史大綱》中一方面表現(xiàn)為歷史研究方法,另一方面更值得關(guān)注,它代表了國史演變的一種原理、法則或機制。錢穆從會通角度解釋國史,在歷史解釋學史上極具個性。章學誠《文史通義·申鄭》篇稱贊鄭樵“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jīng)緯,成一家言者也”(44)章學誠:《申鄭》,見葉瑛:《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63頁。,錢穆庶幾近之。

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開化較早且未嘗中絕,這是舉世公認的一大特殊現(xiàn)象。近代許多學者曾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與他們所處時代的亡國危機存在悖論。若能合理地揭示出“廣土眾民”是如何摶結(jié)凝聚為一國一族,“歷史悠久”為何沒有中斷,一定意義上說,就找到了中國“生力”之所在,也可給當時的中國指出一條出路,予國人以信心。錢穆對該問題的解釋以民族文化為本位,尤注意發(fā)揮“會通”之義。在他看來,中國無論作為民族、國家還是文化,都是融會空間諸相,貫通時間諸相,縱橫交織而成的一個整全體。相對而言,他解釋空間諸相(如國土之擴大、民族之摶結(jié)、政權(quán)之統(tǒng)一)側(cè)重于融和的角度,解釋時間諸相(如歷史悠久、社會變遷、政權(quán)更替)側(cè)重于貫通的角度。下文試以“廣土眾民”、“歷史悠久”為例看一下錢穆的解釋。為方便表達,我們分而言之。

(二)融會

橫向地看,中國由融會而壯大。錢穆認為,在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民族、國家和文化,都是不斷融會、壯大而成的;當下的中國仍處于融會、壯大的歷史進程中。

就民族和國家言,錢穆形容說:“中國民族譬如一大水系,乃由一大主干逐段納入許多支流小水而匯成一大流的?!弊陨瞎牌诮袢眨褡宀粩嗳诤?,國家不斷壯大。其間,如魏晉南北朝時期,也有較為激烈的沖突,但這種沖突如同支流匯入大河時激起的波瀾和漩窩,大河不僅沒有中斷,反而得到了壯大(45)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4-25、19-20、195頁。。表現(xiàn)在疆域上,沿“黃河兩岸,以達于海濱,我華夏民族,自虞、夏、商、周以來,漸次展擴以及于長江、遼河、珠江諸流域,并及于朝鮮、日本、蒙古、西域、青海、西藏、安南、暹羅諸境”,國家因會通而統(tǒng)一,由凝聚而擴大(46)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7、36-37、47-48頁。。

就政治言,團結(jié)、融和與統(tǒng)一是其最大特點。為說明中國的特點,錢穆常拿羅馬帝國與漢代比較。他說羅馬與漢代立國根基形似而實不同:羅馬帝國乃以一中心而伸展其勢力于四圍,倚強力而實施其統(tǒng)治。此中心復有貴族、平民之別。一旦貴族腐化、蠻族侵入,即如以利刃刺其心窩,帝國即告瓦解。漢代統(tǒng)一政府之建立,乃由四圍之優(yōu)秀力量共同參加,輻湊構(gòu)筑成一中央。所謂優(yōu)秀力量者,乃經(jīng)“考試”與“銓選”從“民眾”中選出。通過吸收社會優(yōu)秀分子進入政府,“政府”與“民眾”趨于團結(jié),故國家能保持長期統(tǒng)一。從融和的角度看中國,錢穆完全不同意“專制黑暗”等說法:中國政制以文化融和為基礎,“每于和平中得伸展,昧者不察,遂妄疑中國歷來政制,惟有專制黑暗”,“不知中國自秦以來,立國規(guī)模,廣土眾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專制”(47)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7、36-37、47-48頁。。

就文化言,中國的特點在“情”的融和。錢穆仍采取中西比較的方式來說明:西方文化常務于“力”的斗爭,而竟為四圍之“斗”;東方文化常務于“情”的融和,而專為中心之“翕”?!肮饰鞣匠G笃淞χ蛲鉃槎窢帲欢鴸|方則惟求其力之于內(nèi)部自消融,因此每一種力量之存在,常不使其僵化以與他種力量相沖突,而相率投入于更大之同情圈中,卒于溶解消散而不見其存在。我所謂國史于和平中見進展者在此?!?48)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7、36-37、47-48頁。表現(xiàn)在人生觀上,“《大學》一書上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層一層的擴大,即是一層一層的生長,又是一層一層的圓成,最后融和而化”。表現(xiàn)在信仰上,西方人從“天國”與“人世”兩極對立看世界而發(fā)展為宗教,中國人從天人合一看世界而發(fā)展為倫理(49)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4-25、19-20、195頁。。表現(xiàn)在歷史進程上,先秦時期,周、孔思想綰合以往政治、歷史、宗教而集大成;東漢以迄宋代,印度文化輸入,與中國固有文化由抵牾而融和;明季以迄今日,西方之科學、法政、思想漸次輸入,由相激相蕩而逐漸走上融通之路。

錢穆還指出,文化融和進而促進了周邊民族的融入和外部民族的協(xié)和。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他對“文化移殖”與“民族融和”的關(guān)系有一段精彩分析:“近千年來的中國人,在國內(nèi)進行著‘民族融和’,在國外則進行著‘文化移殖’。只要在地理環(huán)境和交通條件允許之下,文化移殖便可很快轉(zhuǎn)換成民族融和的,中國人天下太平世界大同之理想,在此一千年內(nèi)并未衰歇,依然步步進行著?!?50)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4-25、19-20、195頁。對此,嚴耕望以《國史大綱》為例評論說:錢穆“常以數(shù)語籠括一代大局。如論春秋戰(zhàn)國大勢云:‘文化先進諸國逐次結(jié)合,而為文化后進諸國逐次征服;同時文化后進諸國,雖逐次征服先進諸國,而亦逐次為先進諸國所同化?!苏Z切中事機,精悍絕倫。若申而論之,前世如商之滅夏,周之滅商;后世如北魏南牧,遼金侵宋,清之滅明,其結(jié)果影響皆可作如此觀。在此進展中,華夏文化疆域逐次擴大,終形成疆土廣闊、文化一統(tǒng)之廣土眾民大國局面”(51)嚴耕望:《錢穆賓四先生與我》,《治史三書》增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0頁。。

正是以融會整合的眼光審視歷史大勢,錢穆認為近代以來西學東漸雖引起了中外激烈沖突,但亦見中國文化傳統(tǒng)生命旺盛,有經(jīng)衰亂而重興之精力?!爸袊藢ν庾瀹愇幕?,常抱著一種活潑廣大的興趣,常愿接受而消化之,把外面的新材料,來營養(yǎng)自己的舊傳統(tǒng)?!碑斚碌娜蝿?,即是如何趕快學到歐美文化的富強力量,融會貫通,充實中國文化,以盡早恢復民族和國家的元氣(52)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13頁。。

綜上,在錢穆看來,中國廣土眾民,這么大的“天下”,是融會而非靠蠻力征伐而成的。融會是民族、國家和文化不斷壯大的法門之一,是中國的“生力”所在。他從融會角度對國史的解釋,與他提出的文化本位論,相得益彰,共同支撐起了“國史常于和平中得進展”這一核心論點。

(三)貫通

縱向地看,中國因貫通而持久。錢穆從融會的角度來解釋中國“可大”的“生力”所在,從貫通的角度來回答中國“可久”的“生力”所在。

“貫通”是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新史學興起后,“疏通知遠”、“承敝通變”的“通史家風”一度受到梁啟超、胡適、傅斯年等人的批評。錢穆是少數(shù)堅持傳承和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史學精神的新史家之一。《國史大綱·引論》所說“于客觀中求實證,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tài)”,可視為對“貫通”的一種表述。其要端有二:一是“求其異”,二是“求其同”。所謂“求其異”,就是同中觀異,尋找看似整齊、統(tǒng)一、靜態(tài)的歷史的不同之處,根據(jù)“不同”劃分為前后時代,觀察前后時代之“變”,從“變”之傾向窺探文化之動態(tài),衡斷文化之進退。所謂“求其同”,就是異中觀同。如果說“求其異”是“察變”,那么“求其同”就是“通變”、“通古今之變”,就是“變”中尋“?!?、“變”中見“性”,從變變相連的動態(tài)中尋覓歷史的統(tǒng)一性(53)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33頁。。在錢穆看來,此“同”是大同,系中國歷史演變的通則,其中蘊含著歷史前進的動力、民族生命的源泉,也就是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一個民族及其文化有無前途,其前途何在,都可以從“變”之所在也就是歷史的動態(tài)中透露出來(54)錢穆:《如何研究通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7頁。。

從貫通的角度解釋中國歷史,與用西方理論解釋中國歷史的做法有所不同。在《國史大綱》中,歷史宛若有一進程,有一客觀的“內(nèi)在道路”?!坝诳陀^中求實證”,由于這一方法不是理論先行,而是要求廣泛深入到原始史料內(nèi)部,歷經(jīng)艱苦工作,融會貫通后獨立得出判斷,故所得結(jié)論有其說服力。

《中國文化史導論》系從文化角度為《國史大綱》所作之導論,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了錢穆國史研究以文化為本位的貫通精神。下面試結(jié)合《中國文化史導論》來分析錢穆如何從貫通的角度解釋中國歷史。該書將中國歷史分為四期:

先秦時代,“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基本理想,即在此期建立,而同時完成了民族融和與國家凝成的大規(guī)模,為后來文化衍進之根據(jù)”。天下太平、世界大同,這是中國人的理想和信念,是中國文化前進的總目標和總方向。中國人的文字、學術(shù)、道德、倫理、生活自此立下根基。

漢唐時代,“民主精神的文治政府,經(jīng)濟平等的自由社會,次第實現(xiàn),這是安放理想文化共通的大間架,栽培理想文化共通的大園地”。秦漢大一統(tǒng)政治、文治政府、平等社會的創(chuàng)建,奠定了中國政治社會方面一切人事制度的基礎。隋唐又在文藝美術(shù)、人的個性等一切人文方面創(chuàng)下了基礎。這兩大基礎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兩大主干,撐起了中國歷史的大局面。

宋元明清時代,“個性伸展在不背融和大全的條件下盡量成熟了。文學、美術(shù)、工藝一切如春花怒放般光明暢茂”。這一時期中國文化的最大特點體現(xiàn)在向著現(xiàn)實人生普遍展開,民族與宗教再融和,文學與藝術(shù)取得了長足進展,一般人都走上了生活體味的道路,在日常中尋求一種安寧、幸福與信仰。從此,中國文化走向平民生活與日常人生。

錢穆說:從文化動態(tài)看,中國的前景本應一片光明;但遺憾的是,這一光明的前景被明清以來接踵而至的君主獨裁、部族專制、西力入侵宰制了(55)以上引文均見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11-212頁。。

“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tài)”,在錢穆筆下,中國歷史各階段異中有同,仿佛有泓活水貫通而下。這泓活水即中國文化的理性精神。中國人自先秦時代確立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理想,五千年來都在為實現(xiàn)這一理想日進月邁,奮斗不息。從春秋以前的貴族學到戰(zhàn)國的平民學,到秦建立大一統(tǒng)政府,漢開創(chuàng)文治政府,到隋的統(tǒng)一、唐的盛運,再到宋平民社會學術(shù)之再興,一以貫之,從未離開和平的天下為公的理性精神的指導。晚清海通后,中國歷史進入第四期,即科學與工業(yè)時期。錢穆強調(diào),中國文化精神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不能學到了歐美文化的富強力量而把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理想和精神戕伐了?!爸袊藢W習科學,并非即是學習富強侵凌。而且這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爭,中國又身當其沖,中國人深感到自己傳統(tǒng)的一套和平哲學與天下太平、世界大同的文化理想,實在對人類將來太有價值了。”即便“科學化了的中國,依然還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大使命里盡其責任,這幾乎是成為目前中國人的一般見解了”??梢?,先秦以來的文化理想依然在發(fā)揮作用,規(guī)定著中國的未來(56)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20-221頁。。

“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tài)”,錢穆《國史大綱》得出一重要論斷:“國史于和平中得進展”,“中國社會自秦以下,其進步何在?曰:亦在于經(jīng)濟地域之逐次擴大,文化傳播之逐次普及,與夫政治機會之逐次平等而已。其進程之遲速不論,而其朝此方向演進,則明白無可疑者”(57)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6頁。。這一論斷在錢穆看來相當重要。因為,“中國停滯論”特別是自秦以來兩千年無進步、無變化的說法當時在國內(nèi)外十分流行,這一論斷既是錢穆用以駁斥“停滯論”的有力武器,又是他為解決現(xiàn)實問題而尋覓到的指針。

中國因融會而壯大,因貫通而持久。錢穆從會通的角度解釋中國歷史的“可大”、“可久”,以其濃厚的人文色彩而與當時占據(jù)新史學主流的社會科學治史區(qū)分開來。他的解釋深入中國文化生成的內(nèi)在過程,通乎歷史的實際,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中國固有學術(shù)在現(xiàn)代語境下的解釋能力。

完全可以說,《國史大綱》一書所呈現(xiàn)的中國歷史是和平的、可愛的,對于未來的看法是樂觀的??梢韵胍?,在亡國論和悲觀論彌漫、情緒極度痛苦壓抑的戰(zhàn)爭年代,時人讀了該書后的感受。“滯留北平學人,讀此書,倍增國家民族之感。”(58)錢穆:《師友雜憶》,《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錢賓四先生全集》,第51冊,第237頁。許多人讀了此書后,都有同感。學子李埏讀后精神為之一振,信心倍增,數(shù)十年后仍印象深刻:“嘗與同學議論,對祖國歷史當存敬愛之說,用于盛世固宜,也可用于亂世嗎?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國數(shù)千年歷史,屢經(jīng)衰亂而不滅絕,而且每經(jīng)一次衰亂,文明反而更進一境,足證我國家、我民族有強大的、堅韌不拔的生命力。作為這個國家民族的一分子,自應有自豪感;對這個國家民族的歷史,當然應有敬意和感情”(59)李埏:《昔年從游之樂,今日終天之痛——敬悼先師錢穆先生》,《錢穆印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76頁。。另一位學子柳存仁也感佩至深,銘記著錢穆所說過的話——“從三千年來的中國歷史的動態(tài)波蕩仔細的觀察思考,今日的中國是絕對的有希望有前途的!”(60)柳存仁:《北大和北大人》,《宇宙風》乙刊,1940年第29期,第18-19頁。由認識而了解,由了解而生感情,錢穆用《國史大綱》回應現(xiàn)實訴求,實現(xiàn)了預期目標。

四、坐標系統(tǒng)的重建

“研究歷史,應該從‘現(xiàn)時代中找問題’,應該在‘過去時代中找答案’,這是研究歷史兩要點?!?61)錢穆:《中國歷史精神》,《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20頁。錢穆的國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他以民族文化為本位,運用整體觀念,建立起一個中國歷史解釋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評價不再以西方為中心,敢于挑戰(zhàn)現(xiàn)代性話語霸權(quán),予人啟發(fā)。

(一)坐標再調(diào)整

余英時指出,錢穆自《國史大綱》起才公開討論中西文化問題(62)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第24、33頁。。錢穆本人也說過,《國史大綱》以后,“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較”(63)錢穆:《紀念張曉峰吾友》,臺灣《傳記文學》,第47卷第6期,1985年12月;后此文收入《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錢賓四先生全集》,第51冊,第412頁。。但中西文化問題實潛伏在錢穆心中已有數(shù)十年。據(jù)錢穆《師友雜憶》,他十歲入新式小學,受體育老師錢伯圭激發(fā),便埋下了問題的種子。伯圭師告訴他:《三國演義》“可勿再讀。此書一開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此乃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故有此態(tài)。若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此后正該學他們。余此后讀書,伯圭師此數(shù)言常在心中。中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ōu)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nèi)。而年方十齡,伯圭師即耳提面命,揭示此一問題,如巨雷轟頂,使余全心震撼。從此七十四年來,腦中所疑,心中所計,全屬此一問題”(64)錢穆:《師友雜憶》,《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錢賓四先生全集》,第51冊,第36頁。。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中國文化將何去何從?余英時將這一問題稱為錢穆的“終極關(guān)懷”(65)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錢穆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第24、33頁。。這一問題可視作從文化上對亡國危機的思考,與本文開篇所說“中國會不會亡”相通。從錢伯圭揭示這一問題,到《國史大綱》成書,中國人的文化坐標發(fā)生了兩次大調(diào)整。

第一次大調(diào)整發(fā)生于甲午戰(zhàn)爭前后,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人以世界性眼光重審中國,突破了相襲數(shù)千年的華夏中心主義。坐標調(diào)整原于民族危機。為尋找西強中弱的原因,他們將中國與西方置于同一坐標體系中比較,得出了與前人完全不同的判斷。嚴復指出:“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為學術(shù)政化之極則。”(66)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比較的結(jié)果,西優(yōu)而中劣,他們將中國落后的原因歸到了中國歷史和文化身上。就像嚴復所說:“從事西學之后,平心察理,然后知中國從來政教之少是而多非?!?67)嚴復:《救亡決論》,《嚴復集》,第1冊,第49頁。20世紀初,梁啟超作《新民說》,不僅將西方日進無疆、中國長期停滯視為一種歷史事實,而且言之鑿鑿地列舉出了導致中國停滯的五大原因:“一曰大一統(tǒng)而競爭絕”;“二曰環(huán)蠻族而交通難也”;“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四曰專制久而民性漓也”;“五曰學說隘而思想窒也”(68)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55-59頁。。他們的觀點借助報章等新式傳媒,很快流傳開來??梢韵胂螅@些說法對于長期陶醉于自身文化而不知有他的中國人來說,所引起的震動之大。錢穆形容為“如巨雷轟頂”,并不夸張。

“能變則全,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nèi)酝觥!?69)康有為:《上清帝第六書》,《康有為全集》,第4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頁。救亡的緊迫感促使中國人加快了學習西方的步伐,而新文化的傳播反過來導致了文化權(quán)勢的轉(zhuǎn)移。到20世紀初,有人觀察到:“今之見曉識時之士,謀所以救中夏之道,莫不同聲而出于一途曰:歐化也,歐化也?!?70)許守微:《論國粹無阻于歐化》,《國粹學報》,第7期,1905年8月。一些中國人步趨歐美,迷失自我,產(chǎn)生了文化自卑和自譴心態(tài)。文化認同危機引起了有識之士的憂慮。窮則思返,一些學者主張在融會西方文化的基礎上,樹立中國新文化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到30年代,重新認識和評價中國文化,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獨立和復興,成為現(xiàn)實訴求。陳寅恪觀察到,尋求中國學術(shù)和文化之獨立當時已是學界的一種共識。1931年,他在為慶祝清華大學建校20周年而撰寫的文章中說:“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shù)之獨立,此今日之公論也。”(71)陳寅?。骸段釃鴮W術(shù)之現(xiàn)狀及清華之職責》,《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61頁。1933年,陳寅恪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撰寫審查報告書,將“不忘本來”與“輸入外來”放到同等位置。他說:“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72)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84-285頁。這里所說的“輸入外來”是以發(fā)展和壯大自身文化為前提,而不能以削弱自身文化的獨立性為代價。陳的弟子王永興后來也有解釋:“‘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即不忘本來民族之獨立也?!?73)王永興:《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4頁。20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化坐標的再調(diào)整,除卻民族戰(zhàn)爭的激發(fā),實際上是中國人學習和吸收外來文化進展到一定階段后的必然選擇。章太炎、柳詒徵、梁漱溟、陳寅恪、錢穆、賀麟等都是力行者。他們在現(xiàn)代性的基盤上,以中國文化為主體,重估中國歷史的價值及其當下意義。錢穆的《國史大綱》就是這方面有影響的著作之一。

錢穆《國史大綱》一書之所以多有創(chuàng)見,與這次坐標調(diào)整有極其密切的關(guān)系。新坐標并沒有拋棄中西文化比較,但與上次不同的是,西方文化不再被作為中國文化惟一的價值評判標準。在理論預設上,錢穆不認為西方文化高于中國文化,不認為西方的歷史法則和發(fā)展模式普遍適用于中國。他堅信中、西方文化各有其獨特性和自主性,各成系統(tǒng):“人類歷史之演進,常如曲線形之波浪,而不能成一直線以前向。若以兩民族國家之歷史相比并觀,則常見此時或彼升而我降,他時或彼降而我升。只橫切一點論之,萬難得其真相。今日治國史者,適見我之驟落,并值彼之突進,意迷神惑,以為我有必落,彼有必進,并以一時之進落為彼我全部歷史之評價,故雖一切毀我就人而不惜,惟求盡廢故常,以希近似于他人之萬一。不知所變者我,能變者亦我,變而成者依然為我?!?74)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9-50、55、43頁。簡言之,新坐標以中國文化為本位。

以中國文化為本位,可以看到,在許多重大問題的論述上,錢穆《國史大綱》顛覆了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革新派”的觀點。當談到清政府從洋務自強到變法維新一再失敗,不得已而廢科舉、興學校時,錢穆議論說:“一個國家,絕非可以一切舍棄其原來歷史文化、政教淵源,而空言改革所能濟事。況中國歷史悠久,文化深厚,已綿歷四五千年,更無從一旦舍棄以為自新之理。”(75)錢穆:《國史大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8冊,第1013頁。他強調(diào)一個國家求富求強必須建立在自己的文化上,即便吸收外來文化,變革自身文化,也須保持文化的主體性,而不能為外來文化所取代?!秶反缶V·引論》將這種變革稱為“更生之變”:“所謂更生之變者,非徒于外面為涂飾模擬、矯揉造作之謂,乃國家民族內(nèi)部自身一種新生命力之發(fā)舒與成長?!?76)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9-50、55、43頁。錢穆所說的“更生之變”強調(diào)以我為主,從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中創(chuàng)辟出一條生路來,意思較接近于陳寅恪的“不忘本來”,而與康、梁主張的“全變論”、“速變論”,胡適的“西化論”以及陳獨秀的“革命論”有原則性不同。

在《國史大綱》中,錢穆也經(jīng)常拿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作比較,其中許多文字與康、梁等人較為接近,不過,由于語境和重音不同,語義往往形成對立。比如他說:中國政治組織在其學術(shù)思想指導下,“早走上和平的大一統(tǒng)之境界。此種和平的大一統(tǒng),使中國民族得繼續(xù)為合理的文化生活之遞嬗。因此空中天國之宗教思想,在中國乃不感需要。亦正惟如此,中國政制常偏重于中央之凝合,而不重于四圍之吞并。其精神亦常偏于和平,而不重于富強;常偏于已有之完整,而略于未有之侵獲;對外則曰‘昭文德以來之’,對內(nèi)則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故其為學,常重于人事之協(xié)調(diào),而不重于物力之利用”(77)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9-50、55、43頁。。這里,他所使用的“大一統(tǒng)”、“中央之凝合”、“文德”等術(shù)語帶有明確的價值判斷,基本否定了此前康、梁等人的看法。

“文化生命比任何政治組織都要長得多。”(78)陳致:《余英時訪談錄》,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8頁。錢穆的《國史大綱》以文化為本位所確立的中國歷史解釋系統(tǒng),以及書中提出的系列觀點,在當時并不被“革新派”認可,甚至被視作復古、守舊、迂腐之論。其實,就像錢穆《國史新論》再版自序所言:“余之所論每若守舊,而余持論之出發(fā)點則實求維新?!?79)錢穆:《國史新論》,再版序,《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0冊,第7頁。今天,文化認同、文化自信等一些帶有根本性的問題凸顯了出來,國人反思歷史,漸悟《國史大綱》的新意和遠見。

(二)時間軸:以長時段之歷史,觀短期之當下

歷史學不是預言學,但我們不能否認歷史對現(xiàn)實具有一定的規(guī)定性。

歷史對現(xiàn)實的規(guī)定性,首先在于中國歷史悠久,時間足夠長。中國歷史的刻度長達五千年,以五千年度量當下的數(shù)十年乃至百年,數(shù)十年、百年是短暫的,其走勢變得可以把握。從錢穆的論述,可明顯看出長時段時間軸的價值和意義。他說:“所謂歷史的大趨勢大動向,我們無法在短時期中看清楚。但經(jīng)歷了歷史上的長時期演變,自能見出所謂各自的歷史個性,亦可說即是在歷史背后之國民性或民族性之表現(xiàn)?!瓪v史個性不同,亦即是其民族精神之不同,也可說是文化傳統(tǒng)的不同。一個民族及其文化之有無前途,其前途何在,都可從此處即歷史往跡去看。這是研究歷史之大意義大價值所在?!?80)錢穆:《如何研究通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7頁。以悠久的中國歷史為坐標,看歷史演變的大勢和走向,后者變得明晰:“中國歷史的大趨向,則總是向往于團結(jié)與融和”(81)錢穆:《如何研究通史》,《中國歷史研究法》,《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第7頁。。以中國長達數(shù)千年的和平進展,觀察時下的抗日戰(zhàn)爭,戰(zhàn)爭結(jié)局和中國未來可期:“我們當前在生活著的這個階段,從鴉片戰(zhàn)爭起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能夠說是我們悠久的歷史上面的最黑暗的一個時期。在過去幾千年里面,中華民族所遇到的幾十百次的天災人禍,黑暗荒淫,亡國播遷的慘痛苦難,結(jié)果總是在苦撐中得到支持延續(xù),若干的例證都能夠反映出我們的民族抱負著一種自強不息的信仰,具有剛健堅忍的毅力和雄心”(82)這段話乃錢穆所言。見柳存仁:《北大和北大人》,《宇宙風》乙刊,1940年第29期,第18頁。。在抗戰(zhàn)最為艱苦的階段,錢穆《國史大綱》能予人以必勝的信念,力量來自悠久的歷史。

歷史對現(xiàn)實的規(guī)定性,還在于中國歷史的連續(xù)性和綿延性。所謂“通古今之變”,是把“今”也就是現(xiàn)實作為整個歷史的一部分來看待。然而,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現(xiàn)代性都以自我為中心,均對歷史傳統(tǒng)持蔑視的態(tài)度。在西方,西塞羅(公元前106—前43年)有句名言“歷史乃人生之師”(historia magistra vitae),啟蒙運動以后,人們秉持現(xiàn)代中心主義,放棄了這一信條。在中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現(xiàn)代性思潮自居新權(quán)威,將現(xiàn)實中的困難歸罪于歷史,認為中國文化兩千年來一直停滯不前,進而提出了中國政治上是黑暗專制、社會形態(tài)上是封建社會、學術(shù)思想處于中世紀等說法。這股思潮演繹到極端,是完全否定傳統(tǒng)文化的合理性,認為它阻撓著中國的進步,必須先把傳統(tǒng)“打倒”、“鏟除”,國家才有前途。就像錢穆所總結(jié)的,在一般知識分子的腦際,卻浮現(xiàn)出一套共同的歷史哲學:“好像在說,必須打倒中國以前的歷史,才能謀中國當前之出路”(83)錢穆:《近五十年中國人心中所流行的一套歷史哲學》,《歷史與文化論叢》,《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2冊,第256頁。。

與以現(xiàn)代性為本位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立起來的思維方式不同,錢穆《國史大綱》以歷史主義為視角,強調(diào)連續(xù)、統(tǒng)一與融和。他說:“近代西方新興的民族國家,他們在西洋史上,又都是以全新的姿態(tài)而出現(xiàn)的?!袊穭t以一貫的民族傳統(tǒng)與國家傳統(tǒng)而綿延著,可說從商、周以來,四千年沒有變動。所有中國史上的變動,傷害不到民族和國家的大傳統(tǒng)。因此中國歷史只有層層團結(jié)和步步擴展的一種綿延,很少徹底推翻與重新建立的像近代西方人所謂的革命。這是中西兩方歷史形態(tài)一個大不同處?!?84)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14頁。他強調(diào)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是“一”,是一體的、一貫的。因為是一體的、一貫的,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置于時間軸上考察,現(xiàn)代亦可以說是活著的傳統(tǒng),根本未動,元氣尚在:“那些王朝的起滅和政權(quán)之轉(zhuǎn)移,只是上面說的一種政治形態(tài)之動蕩。若論民族和國家的大傳統(tǒng),中國依然還是一個承續(xù),根本沒有動搖”(85)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9冊,第14頁。。根本未動,生力尚在,民族就有希望。以長時段歷史為坐標,中國的前途可以判斷。

(三)空間軸:以歷史理性重估現(xiàn)代性的價值

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是辯證的。一方面,雙方是連續(xù)和傳承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雙方又存在一定的斷裂,各自相對獨立。這種斷裂感和獨立性拉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距離,從而產(chǎn)生了空間之軸。在空間軸上,前現(xiàn)代的歷史理性與當下的現(xiàn)代性構(gòu)成了某種折疊空間或者說平行空間。

將歷史與現(xiàn)實置于平行位置,從歷史的視點看現(xiàn)實,歷史就具有了認識、反思和評判現(xiàn)代性的意義。猶如“革新派”要求以當下所理解的現(xiàn)代性為標準,對傳統(tǒng)做毫不含糊的“價值重估”;錢穆站在民族文化的本位上,在吸收外來思想的同時,也在重估現(xiàn)代性的價值。目前理論界對于現(xiàn)代性的反思,多借助于域外形形色色的后現(xiàn)代理論,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傳統(tǒng)資源的“后現(xiàn)代”價值。如果承認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有其合理性,那么就應看到從歷史出發(fā)重估現(xiàn)代性的積極意義,而不是僅視之為某種前近代式的“文化自戀”。

近代歷史上,敢于運用理性抗議現(xiàn)代性霸權(quán)的新式學者至少有三股力量,或者說三種類型。第一類以學衡派(柳詒徵除外)為代表;第二類以熊十力、賀麟等現(xiàn)代新儒家為代表;第三類以章太炎、柳詒徵、錢穆為代表??陀^地說,他們都是現(xiàn)代新式學者,過去簡單地把他們視為反現(xiàn)代分子,乃至扣上“守舊”、“封建”等帽子,實是一種錯誤。

第一類除柳詒徵外,學衡派成員如吳宓、梅光迪、胡先骕等大都曾留學美國,他們對胡適等人現(xiàn)代性思想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是用西方思想批判西方思想,比如用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批判杜威的實驗主義。第二類以哲學出身者為主,他們將儒家的歷史劃分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段,并將二者對立起來,自居現(xiàn)代新儒家。他們名為保守,實則激進。第三類學者邃于中國歷史,對國學和國史有專門研究,并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歷史理性和歷史認識。他們以民族文化為本位,以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個性為據(jù),挑戰(zhàn)西方現(xiàn)代性的普遍主義。他們強調(diào)中國現(xiàn)實問題之解決要自本自根,以我為主。對于第三類學者對現(xiàn)代性霸權(quán)的抗議和批判,學術(shù)界尚待加強研究。

第三類學者中,章太炎并不以史學名家,但他的學術(shù)研究和思想方式卻處處顯示出極其深刻的歷史意識和批判精神。清末民初的新知識界,“進化”、“公理”、“文明”、“民主”、“科學”等現(xiàn)代性“名教”正取代“天理”,強勢興起,章太炎敏銳地察覺到其中隱藏著矛盾、漏洞和陷阱。他援引歷史,先后發(fā)表了《〈社會通詮〉商兌》、《五無論》、《四惑論》、《俱分進化論》、《代議然否論》等,揭明真相。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一書提出并致力于回答三個根本性問題:“試問前人所以開拓此天下,摶結(jié)此天下者,果何術(shù)乎?”“試問吾國所以容納此諸族,溝通此諸族者,果何道乎?”“試問吾國所以開化甚早、歷久猶存者,果何故乎?”這三個問題形式上是在探討歷史,實則是對“惟西是瞻”的新文化論者的反詰,是在尋找西方現(xiàn)代性規(guī)則之外的、契合中國的道路。錢穆繼承了他們的精神,用歷史說話,以歷史理性反抗現(xiàn)代性的霸權(quán)。

《國史大綱》抗議當時甚為流行的三個觀點:“只要沒有近代大規(guī)模的工商企業(yè)組織,即是封建社會”;“只要沒有明定的憲法,便是專制”;“只要沒有反抗宗教的呼聲,便是中古思想”(86)錢穆:《中國歷史與中國民族性》,《歷史與文化論叢》,《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2冊,第109頁。。錢穆認為這三個觀點本自西方歷史之演變,不具備普適性;現(xiàn)在強加諸中國,形同有罪推定。《國史大綱》之后,他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著作中繼續(xù)堅持自己的觀點。筆者以為,錢穆極力反對將西方歷史演變之分類、分期和規(guī)則,擴大為全人類的分類、分期和規(guī)則,反對用非此即彼的邏輯將中國歷史與“專制”、“封建”、“中世紀”等對號入座,有一定合理之處?!爸袊酝?,盡可有君主,無立憲,而非專制。中國以往社會,亦盡可非封建,非工商,而自成一格。何以必削足適履,謂人類歷史演變,萬逃不出西洋學者此等分類之外?”(87)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7冊,第46頁。他的抗議之聲,不追潮流,不和時趨,實在是獨立思考的結(jié)果。進而,他從儒家理想和歷史理性出發(fā)直擊現(xiàn)代民主制度和民族國家的弊端:“民主政治實以‘個人主義’之權(quán)利思想為出發(fā)點。所謂民有、民治、民享,即若干個人共有此種權(quán)利,因共同管理之,為此共同體謀樂利,無他義也。此種政治,換辭言之,實一種強凌弱,富欺貧,眾暴寡之政治”,“此項政治之最大缺點,乃在并無一種著眼于人類大群全體之精神”,“對外則有民族之爭,對內(nèi)則有階級之爭。再換辭言之,此種政治常含有一種‘對抗性’和‘征服性’,而絕少教育與感化之意味。因此‘民族’與‘階級’間之罅縫,常愈演愈深,而終不免于破裂”(88)錢穆:《中國傳統(tǒng)政治與儒家思想》,《政學私言》,《錢賓四先生全集》,第40冊,第126-127頁。。錢穆的這些觀點有一定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批判性,其底氣即來自他所擅長的史學,來自與現(xiàn)實保持一定距離的歷史研究。

綜上,作為民族處于危難時期的經(jīng)世之作,錢穆的《國史大綱》展現(xiàn)了歷史學在重大轉(zhuǎn)折關(guān)頭獨具的運思路徑和不可替代的價值。一如以現(xiàn)代性為標準重估傳統(tǒng)的價值,《國史大綱》從歷史出發(fā)解決現(xiàn)實問題,以大歷史觀為坐標定位現(xiàn)實,確實能發(fā)人所未發(fā),言人所未言,有其獨到之處。與同時期持現(xiàn)代化或革命史立場的通史著作相比,該書稍顯迂闊,但所取得的效果并不遜色,甚至歷久彌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煥發(fā)出了新的光彩。就此而言,錢穆《國史大綱》經(jīng)受住了歷史檢驗,其解決問題的學術(shù)理路應該得到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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