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茜茜吐泡泡
烈酒如刀,舊事如刃,所有的痛都在那一刻朝她奔涌而來,隨后裹挾著猝然墜入無邊黑暗之中。
懷國元康五年元月,一輛馬車趁著深濃的夜色自宮中悄然而出,奔向京郊的明真觀……
懷嘉身著緇衣跪坐于蒲團之上閉目誦經,耳畔傳來敲門聲時,木魚聲也隨之戛然而止,她睜眼起身,施然朝外室走去,雕花木門緩緩打開,她朝著來人福了福身道:“參見陛下?!?/p>
懷霈脫下落滿雪的帷帽,伸手將懷嘉扶起,笑回道:“皇姐多禮了?!?/p>
待二人坐定之后,懷嘉將一杯上好的普洱遞至懷霈面前。懷霈執(zhí)著碗蓋撥了撥茶湯,醇厚的茶香便飄逸而出,盈得滿室暖香。
懷霈悠閑地啜著茶,懷嘉則把玩著手里的琉璃瓶,里頭裝著由價比黃金的青金石制成的藍色顏料。
“陛下可是在明真觀里安了人,竟然連臣的消遣玩物用盡與否都一清二楚?”
懷霈聞言彎著唇角不置可否,只答:“皇姐喜歡便好?!?/p>
姐弟倆寒暄一番過后,懷霈便準備回宮,可就在他起身之時,懷嘉突然出聲道了一句:“請陛下留步?!?/p>
懷霈聞言一愣,復又坐了下來,開口問道:“不知皇姐還有何事要談?”
懷嘉垂著眸子靜默良久之后才抬眸看向懷霈道:“臣想知道,陛下深夜冒雪前來,便只是為了給臣送這一小瓶顏料嗎?”
那一霎,懷霈安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攥緊,盡管如此,可他面上仍不露絲毫痕跡,只答:“除此之外,自然還想借此機會與皇姐見上一面,哪怕只是談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兒也好?!?/p>
懷霈的話音畢后,房中便陷入一片寂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懷嘉開口道:“請陛下恕臣斗膽實言,臣如今雖居于道觀之中,卻也并非兩耳不聞朝中事,陛下能在明真觀里放人,臣亦會在宮中留人,因此,容國使臣在朝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為臣知曉!”
懷霈見狀臉色一白,知道瞞不下去,便也不再遮掩。
數(shù)日前,容國派遣使臣前來,希望與懷國互結姻親,聘懷國公主為容國新帝容宥之后。容懷兩國一向交好,懷霈本也樂見其成,卻不料,那容宥要的竟不是他那些待字閨中的妹妹,而是看上了他的親姐姐,有著懷國第一美人之稱卻已孀居三年的昭陽長公主——懷嘉。
懷嘉十六歲便下嫁青梅竹馬的鎮(zhèn)國公府的小公爺慕暄為妻,夫妻恩睦,琴瑟和鳴。只可惜,兩年后北邊的氐國來犯,懷國與容國聯(lián)合出兵抵抗,慕暄作為懷國主將屢屢身先士卒,最后雖成功打退氐國的進攻,卻也不幸戰(zhàn)死疆場。
“當年若不是弟弟派慕暄出征,皇姐便不必受這些年的噬心之痛,弟弟心有深愧,斷然不會強迫皇姐再嫁。”
“陛下言重了,臣從未因此對陛下心生怨念?!?/p>
懷嘉頓了頓,繼而問道:“聽聞容國欲以望北地界的十座城池相聘,此事可為真?”望北之地本是懷國的疆土,立國十年之后被氐國奪去,此后數(shù)十年間,懷國曾多次組織大規(guī)模的進攻都未能將其奪回,直到元康四年,容國在與氐國的一場大戰(zhàn)之中獲勝,將望北收入囊中。
懷嘉見懷霈點了頭,抿唇思慮片刻之后,便抬眸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便請陛下應了容國使臣之請。”
“什么?”懷霈聞言不由得驚聲道。
懷嘉看著一臉愕然的少年冷靜地解釋道:“臣若憑心行事,自不會答應這門婚事??赏笔菍τ趹褔鴣碚f意義太過重大,它不僅僅是一片故土,更是一道抵御北方游牧民族鐵蹄南下的絕佳屏障,若能拿回望北,懷國北境至少能得五十年的安寧。除此之外,陛下應該未曾忘記,當年慕暄便是為了奪回這望北十城,而選擇在大勝之后繼續(xù)追擊氐國軍隊,最后落入包圍圈而喪命的!”
“望北十城是懷國君臣的夙愿,臣若能以此身換來圓滿,也算不負陛下所賜的‘昭陽’二字了?!?/p>
……
是年三月,懷霈攜群臣親赴城外三十里送嫁,浩浩蕩蕩的人馬簇擁著大紅喜轎漸然遠去,容國使臣坐于高頭大馬之上回身遙望,只見少年帝王久久佇立于高臺之上凝眸相送,那一霎,他忽然明白了容宥力排眾議,用那來之不易的望北十城聘娶一位曾為人妻的公主的原因,原來容宥不是為了懷嘉那張傾國傾城的皮相,為的是懷國之主對這一母同胞的親姐姐的愧疚與牽念。無論日后兩國軍力相較何如,只要懷嘉在容國一日,懷霈為了懷嘉都不會將兵鋒指向容國。
懷嘉抵達容國國都時已入黃梅時節(jié),連綿的陰雨夾著濃重的濕氣令她感到極為不適,可她卻絲毫不敢透露給旁人知曉,因為在容國皇室里,女子若是在婚禮前夕出現(xiàn)病癥便會被視為不祥之兆,她乃二嫁之身,于禮制上已給人留足了話頭,倘若再來上這一波,日后那皇后之位必定坐得更加不安生。
大婚之夜,容宥早早便入了椒房殿,盡管他娶懷嘉為后主要是出于政治考量,可人皆有愛美之心,他亦不能免俗地想要一睹懷國第一美人的真容。
喜秤挑著金絲鳳蓋緩緩而起,于是,明艷絕倫的容顏便一點一點地展露出來,兒臂紅燭雖映得滿堂瑩亮,可因為懷嘉垂著眸,所以她沒有看見那一刻容宥眼中閃出的驚艷之色。
懷嘉這一整日滴水未進,從晨起時分便頂著重逾六斤的鳳冠參加各種儀式,旁人瞧她此刻正襟危坐,可事實上,她早已頭疼欲裂,腹如火燒。
交杯酒被人遞了上來,二人交臂對飲之時相靠極近,不知為何,懷嘉瞧著眼前這個清雋矜貴的男子驀然想起了故去已久的慕暄,烈酒如刀,舊事如刃,所有的痛都匯在那一刻朝她奔涌而來,隨后裹挾著她猝然墜入無邊黑暗之中。
太醫(yī)為懷嘉把過脈后告訴容宥,懷嘉是因為舟車勞頓,水土不服,再加上梅雨季節(jié)的濕氣侵染才病倒的,容宥聞言當即明了她強忍病痛的緣故。
懷嘉不愿與不祥之兆牽連上關系,容宥亦不愿旁人妄議此事,再加上宮中已無太后,新后奉茶一事可免,容宥索性輟朝留在椒房殿中為她遮掩。因為下了死命壓住消息,所以眾人只道新后貌若天仙,勾得容宥流連忘返,卻不知,容宥一連三日皆在批閱奏折,未與高熱昏迷中的懷嘉說上半句話!
懷嘉醒來時正值子夜時分,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有人,于是,隨意翻了個身便撞進了男子暖熱的胸膛。
懷嘉這一生鮮有這般令她感到尷尬的時刻,因此,病態(tài)初退的嬌顏上立時又染上了一抹無人可見的嫣紅。
容宥眠淺,倏然便睜開眼來。偌大的寢殿內寂然無聲,唯有近前女子那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回蕩在他的耳邊,令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絲難以言說的奇特之感!
隨后容宥摸黑下床點燈,片刻之后,瑩瑩暖光便在懷嘉眼前亮起,她緩緩起身,透過鮫紗帳望著容宥那頎長的身影,不知不覺便陷入怔然之態(tài)。
待懷嘉回過神來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容宥已經回坐床邊多時。一只白玉杯悄然遞了過來,她頗為驚訝地抬眸看他,而后抿著干裂的唇,猶豫半晌后才出聲道謝,伸手接了過去。
夜色雖仍深濃,可二人已然皆無睡意,就在懷嘉輾轉反側之際,她突然聽見容宥開口道:“有些話……大婚之夜便要與你說清,現(xiàn)下你我既然皆無睡意,便將此事了了如何?”
懷嘉不知容宥要與自己說些什么,可她心中并無懼意,即刻答道:“陛下言重了,但說無妨。”
容宥點了點頭,隨后開門見山道:“朕知道你是為何而嫁,想必你也明了朕是因何而娶。既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相信你我看重的都是家國利益。只要容懷兩國能夠互利互惠,那些過往的兒女情事,朕無意深究也愿你同樣看淡,當然,朕亦不會苛求你要與朕‘琴瑟和鳴’、‘鳳凰于飛’,只要待你我百年之后,史書上能為我們留下一句‘相敬如賓’便已足夠?!?/p>
懷嘉從未料到容宥會對自己這般坦誠相待,訝然之余也對他的磊落生出幾分欣賞之意,待她穩(wěn)下心神之后,便開口給出了容宥心目中的應答。
“陛下所言句句在理,臣妾定將今夜所聞謹記于心,祈愿日后為后為妻,皆能不負君心君意。”
容國照晞三年七月,恰逢容宥生辰,懷霈特地遣使前來恭賀。
眾人都覺得,這是容懷二姓締結姻親的第一個年頭,必當受到格外的重視,因此,那覆在紅綢之下的賀禮定是價值連城的絕世奇珍。
一番繁文縟節(jié)過后,寓意吉祥的紅綢在萬眾矚目之中被人緩緩掀開,大殿之上出現(xiàn)一瞬寂然之后便爆發(fā)出了嘩然之聲。
“利劍乃兵器,象征著攻伐與殺戮,豈能作為生辰賀禮相送?爾國未免太過不懂禮數(shù)了!”群臣中有人厲聲喝道。
懷國使臣見慣風浪,也早已料到會出現(xiàn)這番局面,絲毫不為異聲所動,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端坐在龍椅上的人。
十二冕垂落在容宥面前,令人辨不清他眸中的喜怒,可片刻之后,所有人都看得見,他伸出手去觸碰那柄劍,修挺的手指竟無法自控地輕顫起來……
原來,容國乃尚武之國,皇室子弟無論嫡庶,十三歲一到便要上戰(zhàn)場歷練。容宥在一次與氐國的激烈作戰(zhàn)中負傷,待他醒來時才知道,氐國士兵打掃戰(zhàn)場時拿走了他已過世的母妃贈予他的寶劍。
寶劍本身并未珍貴到世間罕見,若是旁人送的,他遺憾過后便可釋然,奈何事實并非如此。于是,自那時起,他便不斷派人尋找它的下落,只可惜輾轉數(shù)載卻始終無果。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幾乎已經要說服自己放下這份執(zhí)念,然而就在此時,有人將這引他牽念多年的舊物完好如初地送回,試問何人遇此情狀可不為之心生波瀾?
懷霈待容宥有心,容宥自也感念他的這份情誼。于是,那一日的宮宴上,懷國使臣得到了容國接待外使的最高禮遇,此外,所有人還都看見,容宥親邀懷嘉同登高臺,接受群臣跪拜,“萬歲千歲”之聲山呼而至,尊榮富貴顯極無雙!
待到宮宴散罷之時已至月上中天的時辰,懷嘉與容宥同乘一抬軟轎回宮,起初二人各自端坐一邊閉目養(yǎng)神。
約莫半盞茶后,懷嘉突然感到肩側微微一沉,心底一驚便倏然睜開眼來。
她見容宥雙目緊閉,擔心他因酒醉而身體不適,忍不住去探他的額,誰知她的手剛搭上去便被人包進了掌心。
“朕只是有些頭暈,并無大礙,不必擔心?!比蒎蛾H眸輕倚在她的肩側,一動不動地緩聲解釋道。
容宥的掌心炙熱如火,懷嘉應了聲“是”后便想將手抽回來,卻不料掙了兩下后反倒被人越攥越緊,她無意與常年習武的成年男子較量手勁,既脫不開便索性放棄。
宮道兩旁雖都掌著燈,但始終不如白日敞亮,懷嘉賞不了外頭的景,便只能將目光收回,看向身邊的人。
那是一張清雋如玉的俊臉,平日里透著滿滿的貴氣與疏離,可染上酡紅之后竟漾著幾分罕見的溫柔之意。
卷翹如蝶翼的長睫于他的眼下拓出一片陰影,懷嘉靜望片刻,恍然間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在想些什么?”不久之后倏然睜開眼來的容宥看著懷嘉問道。
陷在回憶之中的女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她不知自己為何每每與容宥獨處之時便會想起慕暄,一種做賊心虛的愧疚感自心底油然升起,令她只敢怔然相望,卻不敢出聲應答。
容宥從未見過懷嘉露出這般神色,以為是自己的唐突嚇到了她,連忙出聲轉了話頭:“此番懷國使臣不僅為朕送來賀禮,還呈上了兩封信函。其中一封乃懷霈寫給你的家書?!?/p>
懷嘉聞言瞬間轉驚為喜,肅然已久的臉上終于浮出一絲隱約的笑意。
“多謝陛下相告,不知臣妾何時才能一解思親之愁?”
容宥半醉半醒地看著懷嘉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嬌態(tài),靜默片刻之后,彷如鬼使神差般地輕聲答道:“皇后一向聰敏,必知于此良辰美景之時,該當何如……方能如愿以償?”
溫熱的氣息與醇香的酒氣噴薄在她的耳際,仿佛控人心智的蠱物一般,在長久的靜默之后,誘她最終選擇緩緩靠了過去。
就在她闔眸觸上男子的唇畔之時,有一抹一瞬而逝的嫣然之色悄無聲息地劃過一對好看的唇角。
翌日晨時,因為服過醒酒藥而早早醒來的容宥負手立于綺窗前眺望遠山日出,晨風舒爽,穿室而過。
懷嘉昨夜看過家書之后便將它放在梳妝臺上,宣紙輕薄,不過片刻便被掀落在地。
那一幕被容宥眼角的余光瞥到,他猶豫片刻之后緩步走上前去拾了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了手挽珠簾的輕響。
他心底一沉,囧然回頭,便見青絲未束的懷嘉一言不發(fā)地立在簾下,似有隱隱怒意。
“朕無意窺私,乃風吹紙落之故?!比蒎冻雎暯忉尩馈?/p>
懷嘉聞言轉頭望向綺窗,見窗邊確有花枝輕搖后稍緩了神色。
容宥見狀便想上前安撫一番,豈料剛行至懷嘉面前,她便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一霎,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墻筑在了二人之間,令容宥將抱歉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宮中千人萬眼,容宥與懷嘉之間只要稍有不睦之跡便會被有心人傳至前朝,三年一度的選秀不日便至,容宥當日拂袖而出的消息無疑讓有心送女入宮分寵的顯貴人家聞之精神一振。
按照朝規(guī),選妃一事本該由皇后負責主持,但懷嘉晨起時突發(fā)眩暈之癥無法下床,于是便未出席這一盛大場面。
容宥已有多日未見懷嘉,面上雖然不露痕跡,可心里卻念得緊,否則怎會端望著云云美人時,腦海中卻只見懷嘉一人?
盛夏易起驚雷,就在容宥準備留牌之時,一道閃電突然從空中直辟下來,電光火石之間,容宥陡然想起懷霈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中提到懷嘉懼雷一事。
他的心莫名其妙便慌亂起來,匆匆留了兩塊牌子便命人擺駕未央宮。
懷嘉自昏沉中被巨雷驚醒,不知該從何處尋求安慰,只能蜷縮著身子躺在床角無聲落淚。
就在懷嘉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的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男子疾速而來的腳步聲,她在一陣虛幻之中轉頭回望,容宥的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隨后她便被擁入了溫暖有力的懷抱之中。
長久以來積壓在懷嘉心頭的去國離家之苦在那一刻突然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待她平靜下來的時候,容宥肩側的衣裳都被她的淚沁了個濕透。
屋外大雨霽后,兩人依偎著立于窗前靜望檐邊流水。盡管誰也不曾開口道歉,但他們都已感受到了對方的原諒。
照晞四年元月里的一日黃昏時分,懷嘉前往藏書樓尋一本古籍,待要回宮之時,突然天降暴雪阻了歸途,百無聊賴之際,懷嘉在樓里閑逛起來,隨后便發(fā)現(xiàn)了一間屋子,待她推門入了之后,她才知曉這是專為容宥辟來看書用的。
“既是陛下專用之所,本宮還是不宜久留?!毖粤T,懷嘉便準備抬步往外走去,誰知她剛走門邊,身后突然傳來了人倒壺碎的響聲。
懷嘉轉頭一望,原是一新來的小宮女踩到了曳地的裙擺,摔倒時推倒了放著陶壺的小茶幾。
小宮女被嚇得瑟瑟發(fā)抖,跪在懷嘉面前不住地磕頭求饒??蓱鸭蔚男乃家稽c兒都不在她的身上,她拖著曳地的鳳服走回茶渣散落之處,靜默半晌后朝看管藏書樓的官員問道:“陛下今日可來過此處?”
“回皇后娘娘的話,陛下午時來過,其間命人上了一壺蒙頂石花用以提神解乏?!?/p>
蒙頂石花乃劍南名茶,慕暄因母出劍南名門之故而極嗜此茶。懷嘉受慕暄的影響也常飲之,記得剛來容國之時,她曾邀容宥同飲,但卻被他以不喜之由一口回絕。
飲茶好惡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容宥為何要在她面前隱瞞此事?
懷嘉的心頭像是被人壓上了一塊大石,生出了難言的堵悶之感。
待到雪霽之時樓外的暮色早已四合,懷嘉坐在回宮的鳳輦之上望著四周的黯淡之色陷入沉思,當鳳輦在未央宮前停下之時,懷嘉猶豫片刻之后終是伸手招來了自懷國陪嫁而來的親信。
主仆二人附耳輕語一番后,女官姚瀅神色凝重地領著懷嘉賜下的出宮令牌疾步離開。
是夜,容宥留宿未央宮中。殿外朔雪紛飛,帝后圍著紅爐對坐,一人批閱奏折,一人翻看賬冊,數(shù)位候在一旁宮人瞧著眼前的這一幕,只覺一派歲月靜好之象。
人定時分,銀耳羹被奉了上來,懷嘉借故屏退眾人,趁著容宥不注意時將一包白色粉末混入其中。
當子夜的更聲響起之時,懷嘉悄然起身將燈挑亮,而后將手伸向容宥的衣帶,當時若有旁人在側,一定會發(fā)現(xiàn)懷嘉那纖秀的指尖正顫抖不已。
因為方才她偷偷灑入銀耳羹中的是一包具有寧神作用的藥物,慕暄對其中一種藥材過敏,只要服上一點便會胸口泛紅。
今日于藏書樓中發(fā)生的那件事讓她不得不懷疑容宥的身份,可當她掀開容宥的衣襟之時,入目之處卻又無半點異色。
那一霎,她枯坐在床邊,看著沉眠中的男子陷入一陣彷徨之中,她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復雜心情,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盼著他是何人!
從這一夜里開始,懷嘉便在是與不是的懷疑中煎熬著,直至照晞五年的最后一場雪落盡,她才等到了姚瀅自宮外帶回的密信,厚厚的封蠟一開,所有的秘密都被曝于陽光之下,將她的雙眸刺到幾欲滴血!
原來,當年慕國公的夫人隨軍出征,因車馬勞頓動了胎氣,而后生下一名死嬰。慕國公愛妻如命,不忍她因此傷心,便命人去佛寺里抱了一名棄嬰回來撫養(yǎng)。但令人未曾料到的是,這名棄嬰并非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容旻未登基前,出使懷國時留在民間的遺珠。容旻晚年不幸,太子容宥病染沉疴,其余數(shù)子皆因故相繼離世,容旻不愿將帝業(yè)交付旁支,便竭盡全力尋找當年與自己有過一夜云雨的女子,后來才知,那女子產下一名男嬰之后便憾然離世,女子的家人覺得此事有辱門楣,便將男嬰棄于山林間,后被路過的僧人帶回佛寺?lián)狃B(yǎng),不久之后那名男嬰就被慕家抱走,取名慕暄,以嫡長子的身份承襲爵位,選尚公主。
容旻曾經秘密前往懷國與慕暄會面,父子相認之后便商定借氐國來犯之機假死脫身,慕暄來到容國的第三日,容宥便咽了氣,容旻命人將消息壓下,隨后安排慕暄接受換顏之術,就連過敏之癥與身上的刀槍疤痕也一并除去,讓慕暄里里外外都變成了容宥。
……
數(shù)張信紙自懷嘉手中散落下來,她頹然坐于鳳座上淚如雨下,約莫一盞茶后,跪在懷嘉面前的姚瀅聽見她用啞然不已的聲音吩咐道:“命人備一壺蒙頂石花送去勤政殿,不消半個時辰,御駕便會抵至未央宮外,屆時你將一眾宮人看好,不許她們靠近主殿半步,本宮要與故人……好生聊聊!”
慕暄推門而入之時,殿外風雪正盛,門一開,刺骨的寒意便趁機卷了進來,將懷嘉腳邊的爐火吹熄。
慕暄緩步走上前去,看著懷嘉那蒼白如紙的面色心間隱疼,他想撫平她眉間的蹙意,可修挺的指剛剛觸到她的肌膚,她便偏頭避了過去,慕暄只能將手黯然收回。
地上信紙四落,慕暄站在懷嘉面前垂眸環(huán)顧,靜默良久之后低聲道了一句抱歉。
“我知男兒應當胸懷天下,兒女情長比不上江山帝業(yè),可你既然已經有所抉擇,又何必要再用那望北十城聘我為后?”
十余年的情分擺在那兒,懷嘉打心底里希望他能答她一聲“舍不得”,卻不料在長久的寂然之后,他竟說他再娶她只是為了鞏固帝業(yè)。
懷嘉心中的最后一絲希冀被徹底打破,她自鳳座上猛然站起,狠狠甩了容宥一巴掌。
男女力量一向懸殊,懷嘉用盡全力也只在容宥臉上留下一道紅痕,可她自己卻因為腳下趔趄摔倒在地。
慕暄見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連忙彎下身子去扶,只見她用手按著腹部,疼到渾身輕顫,慕暄見狀即刻命人去傳太醫(yī)。
懷嘉靠在慕暄的肩頭,聽著外頭慌亂喧鬧的聲音,附在慕暄耳邊,用近乎報復的語氣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曉,當年你的喪訊傳來之時,一日之間,我不僅失了相濡以沫的丈夫,還失了期盼已久的骨血!”
“什么?!”慕暄聞言瞳孔瞬間放大,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過神來,他想要在她的眼里找到一絲欺騙的痕跡,可低下頭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眸已經沉沉地闔了上去,并且有一大片殷紅之色正自鳳服下蜿蜒而出,那真是他這一生見過最駭人的血色。
“啟稟陛下,臣已施針穩(wěn)住皇后娘娘的胎象,但娘娘隱有自斷生機的念頭,所以這一胎最后能否平安保下仍未可知?!?/p>
慕暄聞言心底一沉,攥緊了掌中冰涼的素手。
待太醫(yī)退下之后,慕暄緩緩彎下身子附在懷嘉耳邊輕語:“我知你現(xiàn)下心傷苦痛,但你若帶著孩子就此而去,那便恕我直言,你入殮封棺之日,便是我發(fā)布南下征令之時。我與懷霈的攻伐政道孰高孰低,你心里該是一清二楚的,不要逼我做出那樣不堪的選擇!”
一盞茶后,安胎藥被端了上來,慕暄親自給懷嘉喂藥,當他看著棕褐色的藥汁一點兒一點兒入了她的口后,那顆高懸已久的心終于緩緩地落了地。
當照晞六年的春日來臨之時,一聲響亮的啼哭聲自未央宮中傳出,慕暄為自己的嫡長子取名為容璋,將太子璽綬作為滿月禮送給了這個還只會吃奶的娃娃。
懷嘉因產褥之癥昏迷近月,在她病體將愈之時,她向慕暄提出了前往京郊行宮長居的請求。
慕暄知道她心有郁結難以化解,再加上受了此次的生育之累,若是強行挽留只怕會再傷她的身子,無奈之下只能選擇答應,
“我會對外宣稱你往行宮養(yǎng)病,平日無事我定然不會前去打擾你,但朝中大慶大祭之時你需回宮與我共度,這是我唯一的要求?!?/p>
懷嘉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輕易答應,反而怔愣了半晌才出聲應好。
容國立國百年,從未有過未遭廢黜的中宮皇后離宮別居的先例,此消息一出,自然引得言官議論紛紛。
慕暄早已料到會是這般局面,鎮(zhèn)定自若地應道:“皇后誕育皇嗣,功在社稷,前往行宮休養(yǎng)身體有何不可?更何況,此乃朕之家事,與爾等何干?!”
言官一向認為家國一體,從不覺得自己對后宮之事的議論有何不妥,慕暄的“家事”二字彷如旱天雷般在他們的耳邊炸裂開來,讓他們第一次意識到在某些時刻家國其實不能混為一談,一旦有了這樣的醒悟,眾人自然懂得緘口,無人再敢上書諫言。
照晞十一年冬,容國與氐國再起戰(zhàn)事,慕暄為振士氣選擇御駕親征,臨行前將監(jiān)國之權交到了懷嘉手中。
“容國與懷國一般,皆無后宮不得干政的陳規(guī),朝中重臣也大多知曉你當年輔佐懷霈坐穩(wěn)皇位的功績,因此,你不必擔心朝中會因此事生出異聲?!?/p>
“你擔心自己回不來?”懷嘉垂眸望著手邊的玉璽低聲問道。
慕暄聞言怔了片刻,而后緩聲答道:“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我亦無預知天命之力,只能留萬全之策應對?!?/p>
懷嘉靜默半晌后點了點頭,走到榻邊看著正在酣睡中的稚嫩童顏道:“你我此生大抵無緣做一對恩愛夫妻,但還能做一對稱職的父母,你且放心去吧,我會顧好璋兒的?!?/p>
“如此便好?!蹦疥腰c了點頭后便轉身離去,懷嘉聽見腳步聲遠去之后才回過頭,目送著一抹挺俊的身影漸然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銅鏡里有一美人早已目爍盈光……
容國與氐國打了近一年的戰(zhàn),捷報傳至懷嘉手中的次日,她也接到了抱病已久的太上皇容旻召見的口諭。
按照禮數(shù),懷嘉本該稱呼容旻一聲“父皇”,但懷嘉心有芥蒂,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只能用一聲“陛下”代替。
容旻顯然已經不在乎這些東西,只是朝懷嘉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聽他說話。
“旁人都以為你是為了休養(yǎng)身體才前往行宮別居,但我知道,你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那個秘密才選擇離宮的?!?/p>
“身為父親,我沒有為慕暄做過什么事情,所以想在臨終前彌補這個遺憾,將懷國暗探查不到的事情告訴你?!?/p>
其實,當年容旻找到慕暄之時,慕暄沒有片刻猶豫,就在皇位與懷嘉之間選擇了后者,是容旻自己不甘心,趁著慕暄與氐國作戰(zhàn)之時,派高手將慕暄劫走,偽造了慕暄戰(zhàn)死的假象。
慕暄在軟禁期間無時無刻不想著逃回懷國,恰好當時懷嘉因流產而命懸一線,而容旻手中又有肉白骨,活死人的靈藥,慕暄為了救懷嘉,只能拿自己與容旻做交易。
慕暄始終沒有辦法將懷嘉放下,登基之后派遣使臣前往懷國求親,然而就在懷嘉即將踏入容國境內之時,慕暄遭遇了氐國的一場暗殺,身中無解奇毒,容旻遍尋名醫(yī)也只能保慕暄十五年無虞。
“他本打算在新婚之夜便將那來龍去脈向你解釋清楚,但遭那一難之后他便再無這樣的心思,他希望你永遠不要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那樣在他離去之后你便不會將后半生浸在無法消解的苦痛之中?!?/p>
……
一盞茶后,容旻目送著淚流滿面的懷嘉緩緩走出寢殿,而后安然閉上雙眼,當夜,容國太上皇崩于仁壽宮,享年七十有九。
十五日后,慕暄冒著風雪日夜兼程而回,宮道上覆滿皚皚白雪,未央宮前有一大一小的人兒佇立在那兒等他。
慕暄眼含熱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突然間醒悟過來,只要他們能夠珍惜當下的每一日,余下三年還是三十年其實已經不再重要。畢竟長風一卷,冬雪即可覆滿頭,倏爾……便已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