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燕
(寧夏大學法學院,寧夏銀川 750021)
植物作為一種自然和文化產物,在人類生產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漆樹是我國重要的經濟樹種,早在數千年前古人就開始種植漆樹和使用生漆。生漆是漆樹的自然結晶,作為天然樹脂涂料享有“涂料之王”的美譽。生漆主要依靠人工割收,割漆匠是以割漆作為生計方式的職業(yè)群體。筆者對漆樹與割漆匠共生模式的關注源于對陜西龍頭村的田野調查。在田野調查時發(fā)現,龍頭村的漆樹割口形狀、割漆工具與湖北金龍壩村的不同,龍頭村的割漆匠一致認為漆樹是寶樹,長在山里能防止水土流失,割收生漆能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漆樹割口是割漆匠與漆樹的交流窗口。在他們心目中,漆樹不僅是植物,亦是共同成長和交流的伙伴。回顧對漆樹的相關研究,主要關注病蟲害防治、根苗培育、品種研發(fā)等方面,對割漆匠的研究則側重于割漆技術改進和對割漆過程的描述,尚未發(fā)現關注割漆匠與漆樹關系的研究成果。
近年來由于國家政策調整,經濟作物更替,漆樹數量減少,割漆匠數量減少且年齡偏大,但仍應看到漆樹種植對國家經濟建設和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有著重要作用,割漆匠對于漆樹種植、生漆割收、我國漆文化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生漆是漆樹延續(xù)生命的“血液”,割漆是割漆匠的重要經濟來源,是其維持生活的重要物質基礎。將漆樹與割漆匠以生漆為媒介形成的共生模式作為切入點,關注漆樹與割漆匠的關系,實質上是聚焦人與植物的關系,這同時也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延續(xù)生物多樣性的例證?;谝陨暇売桑疚臄M結合田野調查資料,對漆樹與割漆匠的共生模式進行闡述。
從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開始,由于國家經濟建設的需要以及政策的引導,人們的思想觀念轉變,受教育程度提高,生計方式多樣化,漆樹與割漆匠在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狀態(tài),可分為改革開放前、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時期、20世紀末至今三個階段。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經濟發(fā)展水平低,發(fā)展不平衡。為了發(fā)展經濟,國家集中人力、物力、財力開展工業(yè)建設,工業(yè)產品(如縫紉機、農機具、車船、五金件、電氣設備等)需求量增大。生漆作為優(yōu)良防腐劑,涂到工業(yè)產品表層有防腐防潮效果,能延長其使用壽命和提高其利用率,由此生漆的需求量增大,價格持續(xù)走高。在生產隊里,漆樹是“搖錢樹”,割漆匠是“財政大臣”,龍頭村結合自然優(yōu)勢大量種植漆樹,配有專業(yè)人員進行育苗、病蟲害防治,選出2—3名社員當職業(yè)割漆匠,通過割收生漆提高經濟收入。
在人民公社時期,廣大農村實行單一的集體所有制,農村的生活消費品按工分配,收入差別很小[1]15。生產隊會根據相關規(guī)定獎勵完成任務的割漆匠,割漆匠家庭生活條件相對較好。現年76歲的某割漆匠說:“那時我們?yōu)樯a隊搞經濟建設,地里種的糧食、宰殺的牛羊肉都分給社員,沒啥子賣錢,就靠賣生漆獲取經濟收入。那時在生產隊,割漆匠可算是個人物??嗬蹠r吼兩嗓子漆山歌,覺得很美氣?!?8歲的某割漆匠也證實了這一點:“那時割漆是生產隊的副業(yè),我從1960年開始割漆到1980年休刀,割了20年漆。割漆匠在生產隊待遇比較好,完成任務后生產隊會多分60斤大米或者苞谷、2條毛巾、2塊肥皂作為獎勵。”說明割漆匠的收入高于一般社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過去,每一種生計方式都是人與大自然的交流對話,割漆匠與漆樹之間形成約定,體現為以割漆匠為主體、漆樹為客體的主客體平等精神和自愿原則,以交換生漆的形式實現,對漆樹生長與生命的維護是割漆匠給予漆樹的回贈。
共生模式聚焦割漆匠的社會道德與社會價值,折射出漆樹的樹體與靈魂,增強人與物之間的維系力,形成人與樹的超社會體情感和狀態(tài)。人與物之間應該有一套或建立一套“不同生計手段的組織方式或交換方式”[2]314,割漆匠與漆樹經過長時間磨合、了解形成了穩(wěn)定的交換方式。由于漆樹根淺藏于土地表層,蓬松的土壤更有利于根的發(fā)育、生長、延伸,化肥的不合理使用、病蟲害、割口位置與數量對漆樹的生長和壽命都有影響。割漆匠根據漆樹習性進行維護,農閑時挑農家肥給漆樹松土施肥,每年農歷四月初把漆樹周邊雜草清理干凈,打釘子或綁架,便于攀樹?!白悴蛔悖皇?,一棵漆樹無論分泌的漆有多少,最多割16刀。割口太大、太寬、太多、太深,會造成樹葉蜷縮、干枯,漆樹也會慢慢死亡。所以,割漆匠不能得“紅眼病”,不能割“黑心漆”,這是對割漆匠行為的約束。每種行為模式都滲透著文化因素,但文化有著自身的演化力量,而不僅僅是基因和自然環(huán)境互動的結果[3]。這一實踐傳承是割漆匠與漆樹之間的信約交換,是人與自然跨物種的文化交流,從而完成生漆從自然狀態(tài)向社會狀態(tài)的轉變,割漆匠也從中獲取經濟收益。
哈里思認為社會文化系統(tǒng)的演化主要是人類生活對物質條件的適應[2]154。割漆匠為了物質需要與其所處環(huán)境進行了更好的協(xié)調互動,在適應自然環(huán)境的同時也在適應國家政策調整與經濟發(fā)展要求。20世紀80年代,農村地區(qū)開始改革,逐步實行以家庭承包為核心的農業(yè)經營制度,實現了農業(yè)生產微觀組織的重構,農戶取代生產隊成為農業(yè)經濟的細胞[1]89,身份從社員轉化為農民。被束縛于土地的農村人在改革開放后實現人員流動和產業(yè)轉移,農民身份不再單一。生產隊里的職業(yè)割漆匠呈現出農、工、商三業(yè)并舉的生計結構。土地包產到戶后,種植經營自主化,割漆匠春季種地,夏季割漆,農閑時做一些小本生意。有些農民分到的田地里有漆樹,可以碰生漆的村民跟著老割漆匠學割漆,有些會割漆的人認為割漆收入高于種地收入,就會在山上種植漆樹,導致割漆匠數量增多。當時生產隊里30多戶人家,19戶人家有割漆匠。也有一部分老割漆匠不再割漆,正如現年74歲的某割漆匠所言:“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包產到戶后我就不再割漆,主要是漆樹都按地按戶分配到不同家庭,有的農民將漆樹砍了種地或承包給其他人割,我沒有漆樹割就開始種地,遇到建橋修路、修水庫時就去做工,也能掙好多錢,一年家里開銷就夠了?!闭f明農民生計方式受國家政策調整的影響。每一種生計方式都是人們與社會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的有效適應,從而達到穩(wěn)定、均衡的狀態(tài),并產生相應的生計文化。斯圖爾特認為文化有個核心中樞對生態(tài)適應特別敏銳,并將生計技術、生產、控制和分配食物及其他稀缺物品的社會組織視為文化的核心中樞[2]154-155。
割漆是割漆匠家庭的重要經濟來源,占據其家庭經濟收入的較大比重。割漆匠夏季割漆來錢快,上午上山割漆,下午就能換成現金。某割漆匠妻子講述割漆:“我老漢苦得很,以前割漆就為三個娃子上學學費,一年幾百塊錢的學費要交給學校。我們都是農民,地里種的莊稼都吃了,沒來錢的路,就靠我老漢一年割漆賣錢供養(yǎng)娃娃上學。要不是割漆賣錢,我就得賣糧食來供養(yǎng)娃子,那我家就沒啥揭鍋??偟膩碚f,割漆收入還是好一些,我家修房子花了近40萬元,割漆賣錢攢大部分,向銀行貸了小部分。封頂后裝修錢都是老漢夏天割漆、其他時間做木工掙的錢。”63歲的劉某包產到戶后成為割漆匠,他說:“我割了20多年漆,日子過得還好。割漆來錢快,拿到錢會給家里置辦一些物件,還會給家里買豬子養(yǎng)。以前家在山上,地里種啥東西也能收獲,割漆可以解決家里燃眉之急,同時還可以有一些積蓄?!闭f明這一時期人們對土地種植的安排多樣化,以種植收益高的經濟作物和糧食為主,割漆是經濟創(chuàng)收的重要方式。由于漆樹從種植到收益需要8到10年,周期長,占地多,很多農民不會選擇種植漆樹。割漆匠割漆的樹主要從其他村民手中租或買,數量總體上相對穩(wěn)定,但與人民公社時期相比數量減少,主要是因為在新漆樹種植量減少的同時,之前種植的老漆樹進入枯死期。割漆匠堅持優(yōu)先保護漆樹的原則,采取減少割口、歇年或輪休的方式,增加割口愈合時間,延長漆樹生命。漆樹在經歷生長與枯萎這一自然過程的同時也在與人類交流,割漆匠與漆樹之間的溝通主要是通過時間相互傳遞信息,對漆樹這種生物資源的保護與利用是割漆匠們共同的價值理念和精神財富,也是實現漆樹資源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與源泉。
20世紀末至今,由于外出務工人員增多,農村學子大中專畢業(yè)后大部分留在城市,農村勞動力減少。加上割漆苦、周期短、漆樹少,年輕割漆匠進城務工,只有年齡較大且沒有一技之長的老割漆匠還在割漆。如今很少有年輕人會割漆,這一傳統(tǒng)生計行當步入活態(tài)傳承的“寒冬”。很多地方成立生漆專業(yè)合作社,但從事割漆和種植漆樹的人依然是那些老割漆匠,平均年齡超過60歲。他們對漆樹有著深厚的感情,以前條件艱苦他們靠割漆養(yǎng)活一家老小、培育子女,年老時割漆則是他們持續(xù)的習慣。保護、延長漆樹壽命就是維持割漆匠的生活現狀,這是割漆匠的群體價值認同和集體意識。
在人與自然共生共長共存的實踐關系中,隨著社會變遷,割漆匠與漆樹共同經歷數量增多之后持續(xù)減少的歷史過程。割漆匠數量下降,主要是由于割漆辛苦且周期短,而外出務工收入穩(wěn)定。漆樹數量減少的主要原因有:一是由于漆樹自身生命周期為25—30年,自然死亡增多;二是割口過多,位置不合理,漆樹割收期縮短;三是退耕還林后很多割漆匠搬離原住地,漆樹疏于管理加快死亡;四是病蟲害導致漆樹在育苗期與生長期存活率低。
漆樹與割漆匠聚焦于生漆和割漆闡釋共生的文化意蘊。割漆匠就如挑夫,其“扁擔”兩邊是漆樹的生命和割漆匠的生活。共生就是人與樹共存、互惠,折射出漆樹生命與尊嚴的同時亦透射出割漆匠的生活與精神,說明人類向自然索取時須節(jié)制、有度,向善而生,自然則給予人類友好的饋贈。割漆匠生計體系與漆樹生命過程保持一致,他們之間以互惠的方式維持平衡。在這一特殊的關系結構中,割漆匠依賴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大山為家、以漆樹為伴的生活狀態(tài)滋養(yǎng)了他們純樸善良、不貪心、割取有度、堅持堅韌的品格,這是與生存環(huán)境、生計方式長期共存的產物,在深層次上則是對漆樹以及其它植物的尊重。在人與樹的共生中,每一位割漆匠都恪守共同的文化守則,漆樹也同樣遵循自然規(guī)律,這也是人與自然環(huán)境相互作用和融合的過程。
生漆是割漆匠與漆樹的互惠基礎。生漆是漆樹分泌的汁液,也是延續(xù)其生命的“血液”,適當“放血”有益于其生長,部分漆樹甚至因沒有及時“放血”而“脹死”。割漆匠是漆樹“血液”循環(huán)的負責人,同時通過割漆養(yǎng)家糊口,從而形成超社會體的共生模式。在人的社會交往中講究禮尚往來,尤其注重貴重物品的象征性流動,人際關系的建立與物的再分配同步進行,并遵循共同的文化準則,即交換意味著共同的價值標準[2]311。在人與物的交換中,交換物是人關注的焦點,在割漆匠與漆樹的交換過程中聚焦于生漆,互惠關系延續(xù)至今。在特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特定情境中,割漆匠與漆樹“約定”交換條件與制度,漆樹的生產、傳遞與割漆匠的生存、發(fā)展緊密相關,使他們的生命、生活以及財富積累可持續(xù),從而創(chuàng)造出共同的文化代碼。雖說文化是社會性對話的工具與意義,但文化在人與自然物之間的主體性表達依然是自然之物所需要的生命意義,即使這是自然物的自然選擇或者是無意識的行為,因為有了人的參與賦予其儀式與意義,人們就可以認為其中進行了文化傳遞。
植物作為重要的自然和文化產物,對人的生活與發(fā)展起著重要作用。正如林奈通過對經濟學原理的探索,認為對自然的精確研究可以增加國家的財富[4]。植物學家研究本土居民對當地植物的利用與關注其價值時,認為植物是“綠色黃金”,而取自漆樹的生漆是商品,被稱為“黑色黃金”。生漆從割口剛流出時是乳白色,接觸空氣后變成褐色,最后成為黑色,故有“白如雪,紅如血,黑如鐵”的說法。《平利縣志》稱譽生漆:“漆液清如油,光亮照見頭,攪動琥珀色,挑起如釣鉤。”[5]這是人們對生漆質量的贊美。高質量的生漆與優(yōu)質的漆樹、生漆的割收密切相關。
1.優(yōu)質漆樹。漆樹的出漆量、生長壽命都與生漆質量相關。割漆匠判斷漆樹質量主要看三個方面,即葉子、土壤、割口。一般情況下葉子綠、割口少就是好樹。漆樹生長和分泌生漆需要陽光、蓬松的土壤、適宜的濕度,沙土、黃沙土、黑沙土等土質生長的漆樹出漆多,黃泥巴土質黏性大,生長的漆樹出漆少。割漆匠們總結出漆樹種植的經驗口訣:“坡地跑樹根,漆樹長得茂;平地水泡根,活不出幾日?!眱?yōu)質生漆產自好漆樹,漆樹研究者會將優(yōu)良漆樹的根進行培育,提升成活率,擴大栽植面積,從而提高優(yōu)質生漆的產量。
2.生漆的割與收。割漆有特定流程,即放水、插撿子、開漆口、收漆,這一過程不僅考驗割漆匠的技藝,也是割漆匠以刀為筆、以漆樹為紙的寫實創(chuàng)作,主要體現在割口和收漆環(huán)節(jié)。一要割口位置準。割漆匠初學割漆從判斷割口位置開始,練就視漆樹漆路如看人體筋絡的眼力,總結出“凹漆凸水”的辨別方法。割口時講究一半水路、一半漆路,從而達到出漆多、保護樹的目的,這是對割漆匠技術、刀工、眼力、經驗的綜合考驗。經過長期實踐,割漆匠總結出適應當地環(huán)境的割漆知識,以口耳相授的方式代代相傳,如:“頭刀正,二刀扭,三刀四刀對老口”;嚴禁在一條線上割口,避免割斷“大動脈”“經路”,阻斷營養(yǎng)物質輸送導致漆樹死亡。二要兩手都會握漆刀。握漆刀方式和割口傾斜度影響割漆速度。三要講究割口形狀。割口大小、寬窄是衡量割漆技藝的重要標準,如何使割出來的漆液朝著一個角度流出且出漆多,其訣竅是割口形狀要呈直八字形,也稱為V字形,這種割口簡單易學、方便操作,但割口寬大不易愈合。割漆匠為了割口快速愈合就需要在V字形的割口中間留下一道樹皮,看起來像牛鼻子,被人們形象地稱之為牛鼻子割口。由于這種割口割起來費時費力,很多割漆匠不會或不愿意割,僅有少數60歲以上的老割漆匠掌握這一技能。已過古稀之年的某割漆匠說:“牛鼻子形割口養(yǎng)樹,一棵漆樹,人家割5年,我能割10年。漆樹活得久,我收的漆就多,漆樹主人收入也多。”四要掌握收漆時間并注意安全。一般開口四小時后開始收漆。收漆時將漆桶掛在左手腕或脖子上,右手取下插在左手中,左手的拇指與食指夾住塑料葉(割漆匠用較硬的塑料剪成形狀、大小如同較大樹葉的塑料片用來接漆,相對于貝殼,塑料葉更輕更方便攜帶)或貝殼,將生漆倒入漆桶,并用刮漆板將漆刮干凈。收漆安全主要是指割漆匠的自身安全和生漆安全,收漆時要上樹取下接漆殼,整個過程中要防止腳打滑或在路上發(fā)生倒漆傷人事故。68歲的某木匠在包產到戶后成為割漆匠,他說:“我第一年割漆是在伏天,皮膚沾到漆就爛。大太陽底下,衣服穿上熱得受不了,脫了就沾漆,皮膚爛了被汗一泡就疼得受不了,還不敢用手去抓,一抓爛得更多,也沒啥子辦法可治,就得忍著。有一次我把漆收完了,是割的三遍刀了,漆樹出漆量大了很多,那一天能收五六斤。在回家的路上爬一道坎子時沒抓穩(wěn),身體向后一仰,漆桶里的漆就全部潑到我身上,當時就沒管漆,急忙將衣服脫得只剩下大褲衩。我的速度是快,可腿上、肚子上還是沾到了漆,肚子上的皮膚爛了一些,腿上沾漆的地方有些紅腫。等把身體弄好后才去找漆桶,提起漆桶發(fā)現倒得沒剩多少。我也沒辦法只能回家,走到門口一聽家里來了客人,穿著大褲衩不能直接進門打招呼,就從后屋翻墻進去,洗了臉,換好衣服出來,親戚以為我才起床。從那次以后我就小心了很多,但兩條腿上留下了漆疤子,漆疤子很疼?!闭f明收漆時存在一定的危險,需要注意安全。
每一種生計方式的選擇都與地方性知識、當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緊密相連,人與植物的關系實質上體現了當地人對生物資源加以利用與保護的歷史過程。生存技藝是對傳統(tǒng)實踐經驗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割漆就是割漆匠的集體記憶,通過關注其文化行為,展示集體歡騰,割漆濃縮著割漆匠群體的社會與文化。
平利縣民間諺語有“家有千株漆,有吃又有衣”[6]之說。隨著時間推移,不同時期割漆對割漆匠及其家庭具有不同的意義。早期割漆匠以割漆為生,割漆收入對其家庭具有重要影響。割漆匠傳承上一代的割漆技藝,通過割漆賺取人生的第一桶金置辦家業(yè)、培養(yǎng)子女。割漆匠在改革開放前的生活條件高于一般社員,完成任務后能獲得工分、物質及精神獎勵。如今依然在割漆的67歲的某割漆匠說:“我一個人三個月割幾百斤漆,生產隊獎勵50斤谷子、180斤麥子。按任務算,1斤漆給1斤麥子,還可以平價去糧站買糧食,加上憑工分分的糧食,一家老小一年口糧就夠了。割漆是苦活路,身上要掉兩層皮。所以,割漆匠是生產隊的一級勞動力,待遇好。我在割漆的第二年就起(蓋)了這個房子。”說明割漆匠割漆對于組織與個人都有好處。實行聯(lián)產承包后農民有了土地,割漆依然是來錢快、補貼家用的好活路。務農的割漆匠種地收獲糧食和蔬菜,割漆收入則用于家庭瑣事、孩子學費、醫(yī)藥費用等開支。他們用記憶、技藝與漆樹及周邊的環(huán)境交流,形成默契的共生關系。依然在割漆的某割漆匠說:“割漆時覺得無聊就吼兩嗓子漆山歌,嚇走猛獸,招來伙伴。有時候看著從小割到老的漆樹,就想起自己也老了,漆樹就成為伴兒。累了,就坐在漆樹邊兒和它說說心里話,看著漆樹一茬一茬老了,枯了,我的一輩子也剩得不多了?!逼針渑c割漆匠一起成長,是生命與生活中的伙伴,是排解孤獨與困難的知己,是守山護林的搭檔,一起變老,相互守護。
漆樹渾身都是寶,樹籽可榨油,樹葉可作藥材,木材堅實耐潮可用于制作家具或農具?,F在的年輕人會在割漆的基礎上創(chuàng)收,將漆樹的經濟價值最大化。在田野調查中,2010年成為割漆匠且年齡最小(36歲)的某割漆匠說:“去年和今年賣漆收入超過4萬塊錢,只用了80天,一天大概收入500多元。我是邊割邊學習漆樹相關的知識,對家里的老漆樹進行研究,將籽、葉、木的實用價值、藥用價值同步開發(fā),明年春天準備試種20畝,進一步擴大種植面積與種植數量?!蹦贻p割漆匠對漆樹價值進行綜合開發(fā),拓寬漆樹的創(chuàng)收途徑,開始實現對種植漆樹這一生計方式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
每一代割漆匠都有其使命與責任,他們的生活、生計與漆樹休戚與共,更是地域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割漆匠結合本地漆樹的品種與特性,割出不同形狀割口,唱著漆山歌,這更是一種文化象征,割漆匠群體因為這些支配性符號被動員起來。雖然95%以上的割漆匠已年過半百,但他們依然為漆樹種植、生漆割收貢獻力量。
生命內涵在不同學科中有著不同的表達,其意義體現包含生物層面有生命跡象的物,社會層面的各種關系的總和,精神層面的自我認知與超越,需要關注、觀照的是生命存在的實質性價值,即自然生命、社會生命、精神生命。赫舍爾在《人是誰》中指出:“人存在于他的思想之中,特別是存在于他認識或理解自身的方法之中?!盵7]這是人的生命的一種存在方式,亦是其自我認識的重要組成部分。漆樹本是有生命的物種,人在精神層面賦予漆樹以精神生命。割漆匠與漆樹在共生過程中詮釋了生命哲學的現實意義,達到了人與樹和諧共生。
割漆匠與漆樹以生漆為媒介相聯(lián)系,絕非純粹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而是涵蓋了比物質更高層次的情感需要,充分體現了對生命的關懷。割漆匠以其直觀的行為、樸素的文化認知映射出人類的道德、愛以及萬物平等的價值理念。文化傳承的最好方式是成為人的生存機制,“我們的文化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最主要的內涵,而且也是我們最多的外在表現,我們個體和群體的特性”[8]。傳承包含生計秩序、技藝體系以及文化精神等,要求人去除人類中心主義,拋棄自然中心主義,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與物共生的狀態(tài),進而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每一棵漆樹存活期間產漆,每一位割漆匠割收生漆、過好自己的生活以實現自身及生產的可持續(xù)。其間人與物的情感交流體現了物之有靈,情感平等是維持秩序的需要,亦是情感交換的互惠原則[9],體現了人的關照與物的付出的互惠合作。割漆匠對漆樹的情感表達主要體現在選定割口位置、把控割口大小等實際行動中,漆樹對割漆匠的情感反饋以出漆量多、壽命延長來表達,他們“在追求共同目的的前提下,使自己的行為符合對方所表達出來的需要”[10]。
儀式是由古老傳統(tǒng)習俗沿襲而來的集體行為方式,表達人的某種普遍體驗或共同體驗。馬爾庫斯認為,人類學家長期以來把儀式當成觀察情緒、感情以及經驗的意義灌注的適當工具[11]。儀式是富有地域性的文化傳承載體,也是一個民族、族群、地緣群體傳統(tǒng)文化的產生與延續(xù),其實是一種歷史性選擇和記憶的結果[12]。割漆匠這一傳統(tǒng)生計群體每年會在夏至前舉辦開刀節(jié),在漆樹林邊焚香、燃燭、奠酒,殺雄雞瀝血,取雞血滴于漆刀或者擦拭漆刀,稱為祭刀,寓意開割順利。割漆匠叩頭跪拜,向山神獻祭禮,念禱詞,祈求山神、樹神保佑割漆匠平安。祭刀儀式是割漆匠與大山、漆樹的對話與交流,也象征一年的割漆生活即將開始。仍在割漆的58歲的某割漆匠說:“每年在割漆前我把路清掃干凈,把支架搭好,刨樹皮,放水,在正式割漆時我還會帶上香到各個山頭去拜山神、土地神、樹神等,祈求保佑我及家人平安、健康。”老割漆匠還會傳授“不割黑心漆,護好生漆樹;不釘鋼釘,多綁木腳架;生漆不摻假,保證漆質量”的行為規(guī)范和價值理念。象征符號的社會影響在于它們的指示能力[13],使行動者與情境和諧融通。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割漆匠通過祭刀、祭拜山神等儀式向大山、土地、森林、樹木表達尊重與感恩之心,儀式作為社會文化事實揭示了割漆匠深層次的價值和情感。
割漆匠割的每一刀都包含著責任和使命,漆刀劃下的是生命的脈搏,出漆的同時要保證漆樹生命有尊嚴地延續(xù),每一個割口都是割漆匠與漆樹共同的審美需要。走進漆樹林,映入眼簾的是大小不一、形狀相似的割口,看似簡單,實則富有深意。雖然一眼望去都是V字形割口,走近細看其實并不完全相同,有的割口略有收緊、紋路較窄、傾斜度小,是勝利的標識,這樣割口的創(chuàng)傷面小,易于愈合;有的割口略寬,割完16刀后看上去像一張笑臉,紋路較寬利于愈合。經驗豐富的老割漆匠認為牛鼻子形割口不僅有利于割口愈合,還要讓以牛王生漆為代表的平利生漆能夠牛氣恒通。割漆匠們認為漆樹是通人心的樹種,每一刀都是在為漆樹文身或文眉,要讓漆樹的妝容更耐看、生命更長久,通過割口和紋路也能看出割漆匠的內心。漆樹有其繁衍的方式,或靠根須自然生長,或落籽入土發(fā)芽后破土而出,生命輪回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割漆匠的漆刀,割口過多、過深、過長都會傷到漆樹,割口恰如其分是表達對漆樹生命的尊重。如今很多割漆匠已經老了,他們對生命有了更深層次的認知,認為漆樹也應該有尊嚴地享受每一刀,割口的愈合應與人的審美相協(xié)調,像關照人一樣關懷漆樹的生命。
物質世界孕育精神世界,人所持有的社會心理、審美、價值觀體現為一定的生存智慧或生態(tài)智慧。每一個生命都在經歷自身與外界博弈的過程,除去自然環(huán)境變化、病蟲害侵蝕,漆樹生命周期一般是20—30年。對于健康的漆樹而言,生命長短掌握在割漆匠的漆刀尖上、釘子眼里。一個有良知、有責任、有道德的割漆匠是漆樹的福音,也是生漆質量的把控者。割漆匠割漆解決了生計問題,合理把握漆刀延續(xù)了漆樹生命,這種和諧共生模式是人與自然共生共存的歷史延續(xù),割漆匠在認知生命、尊重生命、超越生命的過程中賦予漆樹以生命價值與意義。人與物之間的共生模式反映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化事實,割漆匠以其生計方式、技能技藝、智慧美德,進而體現出人(割漆匠)對物(漆樹)的生命關懷,也為人類學視域下生物多樣性研究的深入開展提供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