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麗紅
內容提要:邱勛先生創(chuàng)作的兒童小說既有儒家重教的齊魯風骨,又有幽默活潑的童稚情趣,帶著濃厚的地域文化特色。邱勛兒童小說的山東地方特色主要表現在內容上重視道德教化和形式上的使用山東方言土語兩個方面。邱勛兒童小說有鮮明的個性,儒家思想中的入世情懷,使邱勛在創(chuàng)作中對社會問題,民生疾苦有深入關注。
關鍵詞:邱勛? 兒童小說? 地域特色? 社會問題
端正俊朗,是已經故去的兒童小說作家邱勛先生的照片給人的第一印象。愈讀邱勛先生的作品,愈覺文如其人。細細品味,邱勛先生的兒童小說既有儒家重教的齊魯風骨,又有幽默活潑的童稚情趣,既端嚴,又清雋。
邱勛先生出生于山東濰坊昌樂縣,1953年開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有中篇小說《微山湖上》《兩道杠的臂章》等,長篇小說《烽火三少年》《雪國夢》等,短篇小說《三色圓珠筆》《大春和小春》等,童話《田螺姐姐》《小猴能能的官帽》等,散文集《五味雜俎》等。
一
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邱勛先生的作品帶著濃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可以說,邱勛兒童小說是純正的“魯味”兒童小說。魯味,即山東味,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內容上重視道德教化。其二,形式上擅長使用道地的山東方言土語。
山東是中國主流文化儒家文化的發(fā)源地。作為山東土生土長的作家,并且有過做中小學教師的經歷,邱勛先生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重視人物道德品質的完善。盡管面向的群體是兒童,但儒家思想體系中對道德的強調,如初春的綿密細雨,潤物無聲地滋養(yǎng)著作品。
早期的中篇小說《微山湖上》,就奠定了重視兒童品德教育的基調。小駒子和二牛,都是頑皮淘氣愛冒險的半大小子,在老爺爺的嚴厲管束下,在革命干部趙大叔的諄諄引導下,他們成長為勇敢的堅定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像趙大叔一樣,忠誠地勞動,勇敢地戰(zhàn)斗!”短篇小說《換兒姐》中,作者以溫厚恬淡的筆觸,寫了一個那個時代的熊孩子的成長?!拔摇焙托』锇閭兠摴庖路_到河里洗澡時,與正在洗衣服的換兒姐對峙?!拔摇睅е{皮蛋們撒謊,撒尿,編兒歌羞臊,終于逼走了快要出嫁的換兒姐。當“我”褲子被河水沖走無法上學時,卻得到了換兒姐的溫暖的幫助。換兒姐用善良治愈了“我”?!洞筌囬镛A轉》里,老爺爺用寬容治愈了小林子的驕傲,《小琴妮和大樹根》里,小琴妮用友愛治愈了大樹根的自負,《“炮兵班長”》中,大勇用認真治愈了“我”的不守紀律。
道德教化,既體現在對兒童優(yōu)秀品德的引導上,又體現在對成人世界思想境界和道德品質的觀照上?!洞蟠汉托〈骸分写蟠簨寢尯托〈簨寢尩男《请u腸,《飛盤》中潘艷霞的陰險自私,《春草圖》中丁書記的以權謀私,都被敏銳地捕捉?!独牙训纳铡分?,作家更是刻畫二姨三姨和小姨的群像,展示了特權階層的貪腐,平民階層的損公肥私和弄虛作假習氣。
在《小猴能能的官帽》《小綠人》等童話作品中,作家也對官僚主義進行了調侃和批判。小猴能能撿到官帽戴上之后便逞威風,認為“當官必須有官威”,對那些不理會他的小動物,“得想法好好調教他們,修理他們?!薄度珗A珠筆》中,作家聚焦學校這一教書育人的典型場所,撥開學校教育的溫馨外衣,將更潛隱更具危害性的官僚作風暴曬于陽光之下。貌似工作認真的副校長的“冷峻的、嚴厲的、正氣凜然的”眼神,殺傷力如同拉徐小冬去掏包的社會青年的“瘋狂的、血紅的、殺氣騰騰的”眼神,都使曾犯過錯誤的學生徐小冬心驚肉跳。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的普通教師秦老師,面對被同學們冤枉的徐小冬,“態(tài)度仍然十分和藹”“含有深意地微笑”,但事實上,她沒有耐心聽取徐小冬的辯解,貌似柔和實質卻是偏執(zhí)的態(tài)度,不也是一種居高俯視的官僚主義嗎?對于一個徘徊在善惡邊緣的幼小的心靈,她的拒斥不啻于將其刮向深淵的臺風。小說的最后別有深意,“副校長兼黨支書工作很忙,正在召開一個討論如何正確對待犯過錯誤的兒童的重要會議。”如果說秦老師尚能自我檢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并竭力彌補,副校長的官僚作風卻已是積重難返。
隨處可見的山東方言土語,令邱勛的兒童小說讀起來既活潑靈動又自然質樸,呈現出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語言的地域性,源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斗榛鹑倌辍分?,小說開頭便設定出具有濃郁地方色彩的背景:“沂蒙山有個青石崮,青石崮下有個山莊叫柳泉峪……窮人家大多是黑石蛋砌成的小團瓢”。由此,“俺”(我,我的)、“閨女”(姑娘)、“莊戶醫(yī)生”(農民醫(yī)生)、“拐煎餅”(磨面做煎餅)、“耳性”(記性)等極具地方識別性的語言文字,便隨情節(jié)發(fā)展在作品中汩汩流出?!傲x義和和”(和睦)、一霎(一會兒)等方言也在《雪國夢》等作品中自然涌出。
胡適在《〈海上花列傳〉序》中說:“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薄段⑸胶稀分校pB(yǎng)的小黃犍偷跑到微山湖生產隊的麥地吃了麥苗,被當地的孩子抓住。牽牛的孩子對拿柳條的孩子說“給它個糖蘸子吃”,這樣的表達就比“抽它一下子”要活潑有趣,活脫刻畫出鄉(xiāng)間小兒的頑皮淘氣。
作家并沒有止步于方言。書寫過程中,他善于用一些符合小讀者的語言習慣的重疊語式,《烽火三少年》中,留孩的爸爸從崖上扛回青石,“鏨成一嘟嚕一嘟嚕的蒜臼子”,當蒜臼子被鏨成后,需要打結拴到一根繩上,方便攜帶,“一嘟嚕一嘟嚕”既直觀形象又簡潔有趣。作家對于詞語的重疊使用隨處可見,“噗嚕噗嚕冒幾個水泡泡”“大滴大滴流下汗珠來”,憨實中透著稚巧。留孩“口里含個葉片片,一面走,一面學鳥叫”,“葉片片”這樣的表達,對喜歡用重疊詞語的孩童來說,無疑更具有親和力。
作家還擅長讓作品中的人物自編童謠?!段⑸胶稀分?,微山湖上長大的荷花看到杏花莊的小駒子跌到船上,于是邊笑邊唱:“摔得好,摔得好,摔得小偷吱吱叫,吱吱叫,叫吱吱,小偷小偷看飛機!”隨著幾句簡單的自編兒歌,調皮可愛自然率性的漁家女兒躍然紙上。
二
通讀邱勛的作品,你會發(fā)現一些為描寫而描寫的生硬之處,比如《烽火三少年》中,冬梅給受傷的陳虹老師做面條的細節(jié),“就著炕沿,冬梅開始搟面條了。受傷的手臂干起活來還是那么靈巧。面條在手里跳動著,如同一團雪白的銀絲,一束燦爛的光線,扯也扯不斷,抽也抽不完?!笨陀^來說,冬梅搟面條用的面,是石頭用蒜臼子搗麥粒,然后籮出來的,再怎么精細也很難達到“雪白”的水準。另外,這樣的面搟面條,即使是大師級技術水準,也很難如“銀絲”和“光線”又細又長。再如,《作家邱勛的官帽》中寫道“我家住在高層公寓住宅第二十六層,從窗口朝下望,汽車像甲蟲……”,事實上,即使從百米高空向下看,汽車也不像甲蟲那么小。
但是瑕不掩瑜,邱勛兒童小說以鮮明的個性深深吸引著我們。這吸引力來自他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來自他對孩子們的深情,來自他豐富的想象力,來自他出色的塑造人物的能力。
儒家思想中的入世情懷,也使邱勛在創(chuàng)作中對社會問題和民生疾苦有深入關注。從邱勛的兒童小說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觀察到平民的生活狀態(tài),體驗到底層勞動人民的艱辛。短篇小說《手表》和《姥姥的生日》就敏銳地觸及到了階層分化的問題。《手表》中,只因縣委書記的手表放忘了地方,便引得公社書記上火,折騰得村支書和村民們掘地三尺,差點亂出人命。《姥姥的生日》中,五個女兒代表了五種不同的階層,代表了各階層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1989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兒童小說《雪國夢》,更是成功地描摹了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的生活圖景。梨花泉村村民因為上級的一個急功近利簡單粗暴的決定,被迫集體搬遷到東北的樺樹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讓他們飽受寒冷和饑餓的煎熬,上級的冷漠和村干部的中飽私囊讓他們在人為造成的磨難中苦苦掙扎。老支書滿行爺爺,清醒的石榴爹分別以自己的方式帶領周圍的人艱難跋涉抵御苦難。剛直的老黨員滿行爺爺心力交瘁未得善終,石榴爹以堅韌和無私成為村民們的主心骨。小說還塑造了小能爹這一富有人性光彩的人物。小能爹是復員軍人,“大躍進”中因誠實被撤了生產隊長的職務,后來被打擊迫害而致家破妻亡,忍無可忍的他反擊并逃亡東北。小說的深刻之處還在于并沒有給小能爹簡單地安排大團圓結局,而是采用了開放式結尾,在喜鵲娘的等待中,小能爹的遭遇讓更多人思考。
《雪國夢》中,除了滿行爺爺,石榴爹,小能爹,喜鵲媽等人物性格鮮明,讓人過目不忘,作者更是塑造了性格更加復雜立體的三拐古和八姑?!肮展拧痹谏綎|方言中是個貶義詞,指刁鉆執(zhí)拗。三拐古人如其名,性情古怪,卻又超越其名,閃耀著嫉惡如仇善良正直的人性光輝。三拐古無家庭妻小,卻極其講究祖宗的禮法;他心直口快,與家振針鋒相對,卻又軟弱怯懦,隨村遷到東北;他仗義,為救喜鵲打破不下水的禁忌,卻又執(zhí)拗,因為喜鵲娘要改嫁而拒絕其照顧。八姑是樺樹屯的神婆,上個世紀文學作品中,農村神婆形象的代表是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中塑造的三仙姑。三仙姑裝神弄鬼,風流愛俏,在群眾的嘲笑和揶揄中灰溜溜。《雪國夢》中的八姑,既裝神弄鬼,風流愛俏,又帶上了她所處的那個年代和環(huán)境的更繁復多層的色彩。她愛美,她的生活常態(tài)是“對著一面破鏡子,在臉上搽搽抹抹,忙活老半天”,但是她又很臟,“臉很白,比家振媳婦兒不差,可她脖子上的灰,卻有銅錢厚,烏幽幽一片。那灰垢從她的下巴下面向前延伸,在腮角與涂了香粉的白腮蛋兒相遇,顯得黑白分明”。她懶,要等到別人做好飯,她才起床,但她又很饞,除了裝神弄鬼賺取吃喝,她還指使小能偷大隊的饅頭,她甚至到處撿別人扔掉的瘟雞動手做來吃。她沒有明確的善惡觀,她偷喜鵲娘的手表賣給大隊書記而且敗露后還振振有詞,她與大隊書記“是多年的交情,緣分深著哩,真要惹惱了她,她能說出書記那花褲頭兒什么樣”,但她又有樸素的是非觀和超強的決斷力,她收容前來投奔的小能爺倆,同情分配來的喜鵲娘一家,她對大隊書記的“黑肚腸”認識清楚,當小能爹被捕后,她要挾大隊書記放人,當喜鵲娘和小能爹相好卻不敢公布時,她給眾人發(fā)喜糖打破了僵局。八姑做事全憑自己需求,全為達到目的,撒潑耍賴,毫無臉面顧忌,哭勸小能爹時,“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哭叫起來。她一面哭一面數落”,但是當小能爹頭也不回離開后,她“看看沒有效果,哭喊聲陡然停下來。她站起來,擤把鼻涕,拍拍屁股上的土,慢騰騰走回屋里,抬腿上炕,去喝上午的剩茶去了。”八姑就是這樣,覺得需要時就哭,覺得不需要時,就停;別人譏諷時,她裝聽不出來,照樣嬉笑,別人哀求時,她嬉笑怒罵,翻臉無情。這就是八姑,既懶惰又利落,既善良又邪惡,既風流又坦蕩,既自私又仗義。八姑與三仙姑都屬于舊的農村文化中與眾不同引人矚目的人,與三仙姑因勢單力薄而敗退不同,八姑有豐沛的自信,“人生在世,娘老子給這百十斤,憑自己的時運闖蕩就是了。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用不著聽那些蛤蟆螻蛄叫,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這是她勸喜鵲娘的話,也是她活得張揚恣肆的精神源泉。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序》中言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每個作家都是自己所處時代的書寫者言說者,都給自己所處時代的讀者帶來感動和欣悅。一個作家,當自己走完生命的歷程,當自己的時代成為歷史,便注定會有不再受矚目的那一刻。當某一天,某個人拿起一本過去的小說,津津有味地讀完,被小說中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那個人所感動,這一刻,應該是足以告慰作家的吧。
(作者單位:濟南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