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范大學,廣東廣州,510631)
僑批,又稱“番批”,“批”是潮汕和閩南方言中對“信”的一種稱呼。海外華人通過一些私人渠道或后來的僑批局等往故鄉(xiāng)寄回信件、錢款及各種物品,被稱為“僑批”,僑批是近代以來中國僑胞社會往來傳遞的重要民間文件。
僑批具有“銀信合體”的顯著特色,承擔著緩解國內親人家庭經濟困難、供養(yǎng)父母妻兒的社會經濟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國內家庭乃至家族的經濟支柱。同時,僑批信件字里行間中既有對家人見字如面的問候,也包含了旅居國的時局變化、近期家人活動事宜等諸多信息。海外華僑通過僑批與在國內的親人交流,了解國內政治局勢等情況,僑批成為中外文化碰撞、交融的橋梁。此外,華僑有可能根據當時的國內局勢做出自己的行動,對遷出地社會甚至國家產生一定的積極影響,透過對僑批的研究可發(fā)現(xiàn)并解讀華僑對“家”、對“國”的深厚情懷。
機緣巧合,筆者在廣東省檔案館實習的過程中收集和整理了部分未公開的僑批檔案,伍氏家族的一組僑批便是其中之一。伍氏家族僑批內容完整,字跡相對清晰。筆者不揣淺陋,在征得檔案館同意之后對其進行粗淺的解讀與探析,其中,引用僑批內容中句讀為筆者所加,如遇無法辨識字跡則用“囗”代替。
近年來,海外華僑的相關歷史文獻逐漸受到學者們的重視,一些民間收藏家甚至特地前往華僑親屬家中收集僑信。這些僑信經由相關出版社、檔案館等組織收購、整理或出版,為學者們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料。華僑和僑批研究已有一定的學術成果,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僑信進行了梳理和研究:有的研究海外華人在外國的聯(lián)合或同盟;有的從跨國主義和移民關系網的角度進行研究;有的關注僑信對海外華人及其家鄉(xiāng)社會的影響。每一封僑批都有一個特定的歷史情境,講述小人物在大時代背景下的故事。因此,無論是對人的研究還是對家鄉(xiāng)社會的研究,不僅要加強對抽象的、大寫化的“人”的研究,還應加強對具體的、個體的“人”的研究。只有這樣,對華人華僑和華僑社會的研究才能進一步深入。在豐富的案例研究的基礎上,進行深入的系統(tǒng)論述與理論建構才具有可能性。
僑批研究大約于20世紀初開始起步。1914年由臺灣銀行進行了名為《僑匯流通之研究》的調查;1929年,楊起鵬撰寫了《汕頭銀業(yè)史略及其組織》一文;但在新中國成立后,僑批的研究陷入停滯[1]。改革開放后,對僑批的研究再度引起學術界的重視。特別是在“僑批檔案——海外華僑銀信”成功入選“世界記憶遺產名錄”后,僑批研究成為相關學術界關注的焦點。而作為僑鄉(xiāng)的閩粵兩省亦成為僑批研究的前沿地帶,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
目前的僑批研究主要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類是從文獻學、檔案學的角度出發(fā),研究僑批類型和內容要素的整理,探討僑批材料特定的經濟文化意義和歷史研究價值,特別是地方社會史研究的價值[2],僑批材料的文物價值和文化傳承功能亦被肯定。并在此基礎上,為僑批的利用與開發(fā)建言獻策[3]。
第二類是從歷史學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僑批,肯定華僑對家鄉(xiāng)建設的貢獻,認為其對工業(yè)、房地產業(yè)、交通業(yè)都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并解讀近代的移民網絡和華僑社會,關注華僑與祖籍地的互動。不同僑鄉(xiāng)的僑批材料往往能反映某一時間、某一地區(qū)華僑的心理狀態(tài)和思想感情。在僑批中,我們能解讀出當時華僑對自己的國家、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情感態(tài)度,以及其自身在旅居地所處的生活狀態(tài)[4][5]。
第三類則是從經濟學的角度出發(fā),著眼于僑批中的僑匯,把研究目光放在了僑批業(yè)上。僑匯在近代中國經濟史上有著重要地位,有學者指出,中國支付入超的最重要貨幣來源是海外華僑的匯款[6]。這一方面的研究除了闡述僑匯的產生及其投遞特點、生存業(yè)態(tài)、經營方略、投遞的保障措施、信用問題外,亦有研究將僑批業(yè)置于宏觀的經濟體系中,探討僑批業(yè)和銀行業(yè)、郵政業(yè)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探討僑批和中國乃至亞洲金融體系的互動關系。
目前廣東省的僑批研究對象主要在潮汕、梅州和五邑。相對于潮汕與梅州,五邑僑批研究的起步較晚,研究成果的數(shù)量和質量還有待提高。且隨著新的僑批材料的不斷發(fā)掘,研究工作的推進也勢在必行。
關于五邑地區(qū)華僑資料,廣東省檔案館出版了《近代廣東僑匯研究》等資料集,還收藏了寶貴的相關檔案資料,如僑批業(yè)的口述、影像集和回憶材料等。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以伍氏家族寄歸僑信解讀為中心,探討普通海外華僑在二戰(zhàn)前后社會重建時期特殊的經歷和心路歷程。海外華人在某些歷史格局中的個人經歷和思想情感都具有深刻的時代烙印。解讀這組僑批不僅有助于認識特定歷史時期普通海外華人的個人生存狀況和戰(zhàn)后海外華人故鄉(xiāng)和華人旅居地的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而且有助于理解和分析海外華人華僑獨有的家國情懷與文化認同。
五邑地區(qū)的華僑與大部分旅居海外的游子一樣,總是心系家鄉(xiāng),熱心于在文化教育等領域通過捐贈開展慈善公益事業(yè)。同時在國內的實業(yè)投資上也常??梢娝麄兊纳碛?。民國初年至抗日戰(zhàn)爭時期,五邑、廣州、潮汕等地的華僑均在家鄉(xiāng)掀起投資興辦實業(yè)的熱潮,涉及工業(yè)、交通、商業(yè)、服務業(yè)、房地產業(yè)、金融業(yè)等領域。伍氏家族華僑亦是如此。
根據僑批所透露的信息和查閱相關文獻進行簡要推斷,伍氏家族的僑批收件人多是伍勛寶。伍勛寶是臺山全屬民辦公路股東主席團成員之一,曾與人合伙經營過一家輪船公司,家境還算不錯,后因經營不善而破產,家道逐漸衰落。于是其三個兒子(伍耀初、伍耀賢、伍耀韶)與弟侄伍耀邦、伍耀璋等男丁先后前往美國紐約、舊金山等地謀生,年邁的父母與妻兒等僑眷則留在家鄉(xiāng)。
伍氏子弟赴海外謀生的動力是改善家族乃至家鄉(xiāng)的經濟生活。根據僑批的相關內容可知,伍耀初、伍耀韶在美國經同鄉(xiāng)引薦成為臺山寗陽總會館商董職員,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他們主要是通過這個會館達成對僑鄉(xiāng)的捐助。尤其是伍勛寶大兒子伍耀初,自從他在1921年離開家鄉(xiāng)并尋求在美國謀生以來,已有十多年未回過家,與國內僑眷的聯(lián)系與溝通只能依靠信件、物品、錢幣等。伍耀初在寫給父親的信中稱自己是“涉足海角天涯,只憑魚雁幾紙,慰兒異地遠懷”,但“無奈時局與環(huán)境拘然,致疏修候”。由此可見,伍氏兄弟離開家鄉(xiāng)的目的是為尋求更好的生活和家族的經濟環(huán)境。
同時,旅居海外的五邑籍華人也逐步組成了一個同鄉(xiāng)圈,旅外華僑可在其中互通信息和互相幫助。伍氏家族在美國的華人社區(qū)中有不少原籍同鄉(xiāng),在向國內親屬報平安時,他們經常會強調其與“惠貽合家人等平安康健”。伍耀賢在信中提到:“昨天抵美之華僑,我本鄉(xiāng)有鼎光夫婦,及錫堂等,順字告及。”這表明,在美國的華裔華人中基于親緣、血緣乃至地緣間的圖式關系,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社交網絡,可相互交流信息并團結互助。兄弟幾人在美國勤勤懇懇,具有一定的事業(yè)基礎,因而在抗戰(zhàn)期間與戰(zhàn)后初期,接濟家鄉(xiāng)父母妻兒的重擔幾乎全壓在了他們身上。
剛踏入異國土地時,這些來自于普通家庭的子弟往往舉目無親,甚至連自身溫飽都成問題,但顧不上傷春悲秋,初抵異地的他們就迅速全力投入各種營生,賺取收入以養(yǎng)家糊口。美國在1882年通過了“排華法案”,并在其后通過了一系列的歧視性法律,如1884年的修正案、1888年的斯科特法案、1892年的基爾法案和1924年的移民法案。華人作為美國第一個被寫入移民法的少數(shù)族裔,遭受了美國社會多方面的排擠與壓迫,再加上物價的高漲,經濟的惡化,使華僑的生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但當他們手頭略有盈余,總是要一點點攢起來,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把款物漂洋過海送到祖國的親人手中,以盡贍養(yǎng)長輩妻兒的義務。從伍氏家族僑批檔案中可以看出伍氏子弟對“家族”的無比珍視。
其一,伍氏家族僑批的內容顯著地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家庭關系的重視。海外華僑把省吃儉用積攢的錢寄回家,為的是讓老家的親人過上體面些的生活。因此家鄉(xiāng)的人們都猜測這些海外華僑發(fā)了大財,在外國過著奢華的生活,殊不知大多數(shù)普通華人在國外只能干些底層的臟活累活,生活的窘迫與艱辛難以想象。1929年的中秋節(jié),伍耀初在給父親的信中談到對此的深切體會:“……工程方面,基本停頓;物質方面,一日三變;商業(yè)方面,大底打擊。我等實在水深火熱之中,兒在外幸賴祖安,附銀錢二十,祈安?!庇纱丝梢?,一封小小的僑批,幾句叮嚀與囑咐,夾帶辛苦錢幾許,萬里迢迢,漂洋過海,幾經輾轉才能寄到僑屬親人手中,為家鄉(xiāng)親人送上異國游子的深深思念和拳拳關愛。
其二,僑批的內容還反映了伍氏家族對子女教育的重視。盡管伍氏子弟常年旅居國外,但他們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和成長,勉勵孩子遵循家中長輩的教導,體現(xiàn)了旅居海外的伍氏族人對子女教育和成長的重視。1933年間,伍耀賢多次寫信讓父親“無論如何艱苦也要讓吾兒求學”,并在信中反復告誡兒子:“汝在家須聽從汝母親教訓,切勿自作自為。凡事行進,務祈磋商?!痹诘弥约豪^母添新丁后,伍耀賢在信中寫道:“聞繼母添新丁,即我得多一個細佬將來助力……望繼母留心,用精神養(yǎng)育,根基(疑是新丁名字)長大,將來栽培,為家爭榮,為國謀榮?!?936年,當從親友口中得知兒子異常頑皮及不聽祖父與母親教誨的消息后,耀賢在信中嚴辭切責,勸勉告誡,強烈表達自己的不滿與失望:“今日抵美之親朋戚友談及我兒,均言汝在家真是頑皮,不聽汝母親教道,汝日后若想在社會立足,務克勤克儉,痛改汝頑皮氣性。”另一方面,耀賢又于信中叮囑妻子:“小子頑皮,汝嚴令教訓,切勿放松?!?/p>
其三,僑批所夾帶的匯款除了用于贍養(yǎng)家中親屬外,常常還用于資助僑鄉(xiāng)建祠堂、建校舍、修公路、修筑防御工事等,體現(xiàn)了以伍氏家族為代表的海外華僑深厚的鄉(xiāng)土情誼。如1930年,伍耀初和伍耀璋就曾參與投標政府余地作為修建祠堂的備用地①據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編《近代華僑報刊大系》(第1輯·第21 冊),廣東經濟出版社,2015 年,第452 頁,其中有“第三十九號,由伍耀初投得,每井五百二十六元;第四十號,由伍耀璋投得,每井五百二十六元”等說明。;同樣是1930年,旅美臺僑籌建臺山中學高中校舍募捐總所中也有伍氏華僑伍耀初、伍耀韶的身影,他們兩兄弟作為臺山寗陽總會館商董職員之二,為籌建校舍出資出力[7]。
較為顯著的例子則是由海外華僑出資建造的碉樓遺址。民國時期,臺山、開平等地軍閥混戰(zhàn),土匪猖獗,該地區(qū)治安令當?shù)厝吮陡薪箲]。以開平為例,僅1912~1940年間,就發(fā)生大型匪劫事件約71宗,擄去耕牛210多頭,殺人百余,金銀首飾無數(shù),縣城3次被攻陷,縣長朱建章也被擄去[8]。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村民們考慮修筑防御工事并召集團練(地方民兵)武裝力量以抵御土匪侵擾。不得不說,這種操作還是有一定效果的。例如1922年12月某日,土匪劫掠開平中學時,就被鷹村防御工事之一的碉樓的探照燈發(fā)現(xiàn)。當是時,四鄉(xiāng)團練及時截擊,救回了校長及學生17人[9]。此事轟動海內外,華僑紛紛倡議建碉樓和成立民團,武裝保衛(wèi)村民。在僑胞的大力支持下,開平掀起了興建洋式碉樓的熱潮。伍氏家族的華僑對此非常支持,多次匯??罨貒⑼ㄟ^僑信密切關注建造進程。碉樓的興建起初是為了避洪澇。開平地勢低洼,每遇暴雨,必生洪澇。開平人民于清初便開始建造碉樓,每當洪水襲來,村人登樓便可全部得救。開平共建碉樓3000多座(現(xiàn)存1833座)[10]。如今,這些洋式碉樓大多空置了,那些豪宅上半身是“西裝”,折射著捐資華僑所在國家的洋派身影,下半身則是“盔甲”,本身碉堡的防御功能傾訴著所在地區(qū)內在的焦慮。
總的來說,大部分僑批都可見伍氏家族華僑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對長輩的孝敬之情、對子女的舐犢之情和對故土的眷戀之情。但這種文化認同更多基于地方宗族血緣之上,對整個國家的關注往往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這種國家文化認同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開展助推到一個高潮。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僑批寄回國內變得更加困難,但客觀條件所導致的僑匯遲滯不通仍然令華僑和僑眷無奈:“昨方接家中函,內情均悉矣,家中困難知悉……皆因中日戰(zhàn)務阻滯,原擬八月寄送,九月初旬到港;方合有時消息不佳,有時船只不便……欲急不能,但寄留人境,又何可言哉!”在抗戰(zhàn)期間,以伍氏家族為代表的海外華僑不僅一如既往地關切家鄉(xiāng)親人,更重要的是增強了家國之情,他們?yōu)樘幱趹?zhàn)爭狀態(tài)的祖國捐獻了大批物資。
美洲華僑組織成立了救國聯(lián)合會、為捐救國會等救國組織,在美國的伍氏族人大多都參加了救國聯(lián)合會。1943年初伍耀初在僑批中提及:“我今兄弟幾人皆入救國會,為中日戰(zhàn)爭出資助力,聽聞美已與日宣戰(zhàn),我國民族將更增堅囗”。伍氏家族此階段的僑批內容多次涉及海外華僑在美鼎力捐助的救國活動,包括購買救國公劵、寄送醫(yī)療物資、購置軍火武器等,強調了“保鄉(xiāng)土、衛(wèi)國家”,字里行間都體現(xiàn)了守望相助的殷殷愛國之心。在救亡圖存的危急關頭,中國人民總是能擰成一股繩,展現(xiàn)出同仇敵愾的民族情懷,體現(xiàn)了空前的民族團結。僑胞雖身處海外,但對祖國遭難及同胞受辱感同身受,時刻關注國家安危,并慷慨解囊。
抗戰(zhàn)勝利后,中華大地亟待重建,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僑鄉(xiāng)嚴重的通貨膨脹,加上當?shù)毓倭刨Y本的壓榨,國內普通民眾的生活日漸困窘,而依賴海外僑匯接濟的僑眷們對華僑的匯款更加急需。伍氏子弟對此深有體會,因而在1945年底寫給父親的信中稱:“家中困難,兒等了然于心,兼之寒冬已至,正是饑寒交迫之際。吾亦明了。奈因謀事失慎,一時囗囗乏人之故耳。一候時機一就,定付多些回家,以濟燃眉?!蓖瑫r對于國內物資物價等情況也極為關注:“時下各種物價如何?米每擔若干元?美元換國幣若干?……可并稟知”。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對國家和親人的拳拳關愛,這無疑反映了此時的海外華僑已經具有高度的家國情懷與民族認同感。
劉博智在他的《再夢金山》一書開篇談到他采訪華僑出洋的原因時,第一句話是:“飄零去,莫問前因”[11],那是海外華僑心緒萬千時的一句無可奈何之語。僑批就是旅居海外的中國僑民與其國內親屬互動的歷史見證。一封封僑批就像一個個海外赤子的內心獨白:從對家中親人的關切思念,再到對國家和民族的強烈文化認同和愛國情懷。伍氏家族的這組僑批向我們展示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普通華僑的愛家愛鄉(xiāng)之情和深厚的家國情懷。普通“小人物”的個人命運和生活經歷不僅勾勒出了普通華僑在戰(zhàn)爭中對“家”和“國”的理解,同時也為研究中國僑民社會提供了獨特的微觀視角。
(本文部分資料來源于廣東省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