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體育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福州,350001)
沈仕,字懋學、一字子登,自號青門山人,別號為東海迷花浪仙,明中葉著名散曲家,他的散曲風格被稱為“青門體”。其特征以寫香艷秾麗的作品為主,好似詩中之“香奩體”與詞中之“花間派”,時人譽為“曲中之溫庭筠”,其后多有仿其散曲風格者,亦題為“效沈青門唾窗絨體”。中國著名詞曲學家任中敏概論明代散曲作品,曾標青門為昆腔興起之前散曲四大流派之一(其余三大流派為康海、馮惟敏、王磐)[1]1095。由此可見沈仕“青門體”于散曲史之重要地位。
有明一代的時代氛圍、文化環(huán)境及藝術淵源決定了“青門體”獨特的文化特征。城市經濟的繁榮、江南文化的熏染和文人審美追求的轉變是“青門體”產生的文化土壤。明代中葉,由于市民經濟的發(fā)展和“心學”思想貼近人性,致使當時社會文化具有世俗化和內傾型特點,因此散曲作品多喜用華美纖麗的詞藻,來描寫纏綿旖旎的情感。沈仕散曲,描摹女性,多有齊梁宮體之風;畫景傳情,飽含香奩花間之意;加之沈仕仕途坎坷,致使其作品中充溢著對自身身世之感傷、對韶華易逝之喟嘆等復雜情感。上述思潮及風格便構成了“青門體”尚俗趨媚、艷雅婉麗的文化特征。
沈仕生活的正德、嘉靖時期,由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經濟迅速發(fā)展,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生活日趨奢靡,人們的生活方式、消費理念、價值趨向亦由陽春白雪轉向下里巴人,市民階層所傾慕的唱詞、小說、歌謠、戲曲等通俗文體蓬勃興起,諸多文人亦借此來獲得政治身份、社會地位或經濟收益,社會文化風氣逐步凸顯出尚俗趨媚的特征?!扒嚅T體”正是在種此文化思潮和審美追求發(fā)生轉變后的產物,表現出了鮮明的世俗文化色彩。
“青門體”類似當下之流行歌曲,對愛情生活的描摹和對女性情感的抒發(fā)構成了沈仕散曲的主基調。其曲中描寫男女之情的作品,大多表現直白且熱烈,可謂與傳統(tǒng)儒家的倫理道德理念格格不入,顯示了當時文人的審美觀念和文化趣尚。
沈仕散曲世俗化的情調,主要體現為意象運用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和趨同性?!扒嚅T體”散曲的意象均為與女性題材相關的綺靡婉麗意象,諸如情思、夢境、悵惘、寂寥等情態(tài)意象,簾幕、屏風、樓閣、枕榻、帳簾等閨閣意象;春草、垂柳、紅杏、荷花等植物意象;春色、秋水、月夜、回風等天候意象,營造了綺靡香艷、婉約繾綣的氛圍。曲中既有離愁別緒、亦有感嘆婉憐,既有溫柔透骨的真情,更存脂粉床笫的聲態(tài)?!扒嚅T體”散曲中的閨閣愁怨、情戀場景,以及對情愛愿望與心理慰藉的表述,均與閨情愛戀色彩的題材密切相關,具有俗艷的美學特質。例如[南仙呂·羽調排歌]《詠所見》:
日暖樓臺,花香綺羅。隔簾偷睹嬌娥,多情一種是秋波,可意身材軟玉搓。臨朱檻,立翠莎,戲將桃瓣打鸚哥。眉輕縱,步懶挪,料應無計奈春何[2]350。
作者用詞艷膩、柔麗,造景冷艷、華美,連用樓臺、花香、秋波、軟玉、朱檻、翠莎、桃瓣、鸚哥等富有綺靡婉麗色彩的語詞,對女性的嬌容、體態(tài)、心理、舉動等方面進行了細致的描繪與刻畫,典型地體現出“青門體”散曲的“艷麗”特色。
當然沈仕“青門體”散曲風格也非一味綺靡香艷,亦存清雅飄逸之風。恰如任中敏所言:“沈仕《唾窗絨》一卷,亦為清麗……冶艷之中,生動新切?!盵3]42例如[仙呂·桂枝香]《春閨怨》:
香銷蘭炷,衾寒蘆絮。那堪半壁燈昏,人在雨聲深處。把相思暗添,把相思暗添,教我怎生推去,漸成沉痼。較當初,瘦比東陽守,今來恐不如[4]604。
作者以蘭香燃盡、秋夜衾寒,孤燈昏沉、雨落聞聲等意向,直抒閨閣獨處、相思情郎之苦,塑造了一個孤苦凄涼環(huán)中流蕩無依、瘦比黃花的女性形象。此曲以獨特的感受與體驗另辟蹊徑地揭示出女子多愁善感的心理共性,既有精微的審美體驗,又存精妙的審美傳達,堪為一首工致精巧的別情佳作。
日本學者村上哲見曾說:“就文人文學來說,‘閨怨’詩的本來模式是男性以女性為主人公或借女性的心進行歌詠,而且可以說詠男女之情的詩幾乎全部如此。這是中國這類詩的重大特色”[5]215。中國古代詩詞曲中,“男性作閨音”的創(chuàng)作手法較為普遍。其特征是男性作者模擬女性心理或口吻表情達意,致使詞類作品富含女性化審美心理特征。沈仕亦有不少“代思婦之言”的散曲,假托女性的身份、模擬女性的聲情為其代言,傳達出一種別具女性特征的婉麗纏綿的情調。女性化特征最典型的體現便是以第一人稱描寫女性口吻、聲腔與心理,例如沈仕散曲的代表作之一[南呂·懶畫眉]《春閨即事》:
東風吹粉釀梨花,幾日相思悶轉加。偶聞人語隔窗紗,不覺猛地渾身乍。卻原來是架上鸚哥不是他![6]353
該曲起筆以東風吹粉,梨花飄香點出時節(jié),隨后再言女主人公因幾日未與情郎相見而愁悶相加?;秀遍g,她隔著窗紗若聞情郎說話,不覺渾身顫抖;剛剛的百無聊賴,頃刻間被情郎之語吹得煙消云散。此種亢奮驚喜的心情猶如云開而霧散、雨過而天晴。但是姑娘打開窗紗觀看,卻馬上呆傻:“原來是架上鸚哥不是他”。這無疑是一個蒙太奇鏡頭,作者以閨中少女偶聽鸚哥學語,誤以情人到來的情感表現,傳神地描摹出熱戀中少女的心理悸動?!安挥X猛地渾身乍”此語最為傳神,為此曲警句及精髓之所在。以女性口吻、聲腔表現纏綿細膩的情致,構思精巧而情趣盎然,乃是此曲膾炙人口、沁人心脾的主要原因。
“男性作閨音”特別重要的方面是具有女性化的心理特征,作者著力揣摩女性的歡樂與憂愁、寂寞與哀怨,體味其內在的思想情感。即便詠物之作,亦飽含鮮明的女性化特征。例如[雙調·玉抱肚]《春怨》:
無端消瘦,惱人腸千愁萬愁。正停針想繡鴛鴦,猛可里一庭風驟。翠簾清響斗金鉤,落盡殘紅滿樹頭[4]612。
女子貌似“無端”的消瘦,正體現出內心“千萬”之深愁;本欲借繡描鴛鴦以解憂,怎奈庭院之風驟,吹響翠簾之金鉤;殘紅蕭落滿樹頭,唯有寂寞依舊。此曲以“繡描鴛鴦”“風驟簾響”“落盡殘紅”等場面切換自然,心理、動作、情景融合于女子孤苦之心境,令觀者如見目前,引人遐思。
沈仕為浙江杭州人,浙江借東南雄厚財賦之利,人文薈萃,商業(yè)繁榮。現代學者王嘉良在《浙江文學史》中指出,南宋而來文化中心己遷到江南,杭州更是成為“江南的核心”,明清時代杭州率先昭示出文學向現代的轉型,成為新思潮的主要發(fā)蒙地域[7]4。杭州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消費日趨奢靡,逐步帶動了當時社會風尚、社會心理及審美趨向等方面的新變。美食華服、香車寶馬為其所好,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為其所樂,蘇堤、畫舫有他們的身影,青樓、戲院也有他們的喧鬧。沈仕作品中存有大量的酬妓贈美之作,可見其時而流連于歌筵酒宴、勾欄瓦舍的生活側面。例如其模擬歌妓之口酬贈男子之作[雙調·玉抱肚]《詠公子》:
五陵豪貴,笑摴蒱千金一揮。玳筵開炙鳳炰龍,錦屏攢舞媒歌妓。紅羅纏項斗雞回,醉擁鹴裘馬上歸[4]609。
曲中極言富貴子弟豪奢放縱的生活和斗雞走馬的娛樂,以及一擲千金的氣魄。該曲不僅反映了沈仕在花柳之陣、醉鄉(xiāng)之中尋找精神慰藉的狂放之風,也表現了江南市井文化繁榮、狎妓風氣昌盛的社會現象。又如[商調·黃鸞兒]《美人薦寢》:
小帳掛輕紗,玉肌膚無點瑕,牡丹心濃似胭脂畫。香馥馥可夸,露津津愛殺,耳邊廂細語低低罵。小冤家,顛狂式甚,揉碎鬢邊花[4]608。
該曲收入《彩筆情辭》中,扉頁天鬻齋主人識語言:“是集皆兩朝文人之作,故云彩筆;又皆為青樓諸姬之曲也,故云情辭?!盵8]657可見該曲反映的是沈仕與歌妓的風流韻事,盡管以“愛殺”等言表現愛意深重,然而尾句的聲色描寫,令情愛表白頗有逢場作戲之意。
文人尚俗趨利也表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商業(yè)化上,即以詩、文、書、畫謀生養(yǎng)家的現象。明文學家茅坤《青門過訪賦贈》中曾言沈仕:“不特精詩律,還兼老畫師。興來指江水,故灑墨為池?!盵9]45沈仕為人,古道熱腸、隨性灑脫,后雖家事落莫,豪興不減,侈靡依舊,趙義山先生謂其與陳鐸、唐寅等明中葉江南才子的習氣有諸多相同之處[10]187。因此,沈仕作品之所以散發(fā)著南朝文學和江南文化的俗艷清麗、豪放不羈之風,與當時江南特別是杭州的社會文化背景直接相關。
梁啟超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一文“詞章”條論:“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長城飲馬,河梁攜手,北人之氣概也;江南草長,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懷也……蓋文章根于性靈,受四圍社會之影響特甚焉?!盵11]86江南風光的靈秀與明媚,鑄就了沈仕散曲清秀婉麗的文學風格,表現了獨特的文化風貌;加之其出身貴胄、雅好詩詞,又流連歌樓舞館、染指民間俗曲,其作品必然兼具文人色彩與市井風流,體現出工雅與本色并存的南曲特征。
“青門體”工雅一面,一是以詞法入曲,辭藻雅麗。沈仕將“香奩”“花間”等詩詞領域描摹閨閣情事的技法引入散曲,并通過選取意象及渲染氣氛確定抒情場域、展現女子情態(tài)心緒,可謂連篇秀句、旖旎芳詞。例如[正宮·玉芙蓉]《春怨》
簧凋學鳳笙,臺臥棲鸞鏡。擁閑衾剩枕,多少傷情。流鶯啼斷紅窗靜,翠冷金鶴六曲屏。因春病春愁未醒,怎禁他夢魂中偏送賣花聲[4]606。
該曲構思精巧,起筆對仗工整、格律嚴謹,風格與杜甫《秋興八首》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頗有神似之處。曲中組合使用簧笙、妝臺、鸞鏡、衾枕、紅窗、畫屏等閨閣意象來表情達意,情景交融地渲染了女性獨守空閨的病愁之態(tài)與凄清冷漠氛圍。語言上實字多虛字少,假如去其領字與虛字,該曲則為:“簧凋學鳳笙,臺臥棲鸞鏡。閑衾剩枕,多少傷情。流鶯啼斷紅窗靜,翠冷金鵝六曲屏。因春病春愁未醒,夢魂偏送賣花聲”。以五七言句式工致精細的文法來看,與晚唐五代五、七言花間詞令幾無區(qū)別。
沈仕散曲工雅方面的表現,第二是善于化用前人之詩句詞藻,例如[南呂·梁州新郎]《月夜游湖》:
長空如洗,平波如掌,兩岸青山相向。畫船蕭鼓,偏宜老去疎狂?只見育凝丹鏡,影徹冰壺,冷透鮫綃帳。乘風來去也,泝流光,擊碎空明桂棹長。銀海眩,碧波漾??喘倶怯裼罡呷f丈,須縱飲,莫虛放……[4]618
該套曲描摹西湖景色,隨處可見熔煉古人詩詞語句之處,例如開篇“長空如洗,平波如掌”之句,頗似張養(yǎng)浩《潼關懷古》的“峰巒如聚,波濤如怒”;而“乘風來去也,泝流光,擊碎空明桂棹”,則是化用蘇軾《赤壁賦》“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看瓊樓玉宇高千丈,須縱飲,莫虛放”描寫對月縱飲,又與蘇軾的“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和李白的“將進酒,杯莫?!敝Z異曲而同工,疏狂姿態(tài)可謂昭然若現。
相較于取徑于詩詞之法的工雅散曲,沈仕散曲更為后市推崇的乃是本色一格。其特點是不再偏重于意象對照與篇章對偶,而是以自然天成、活潑靈動的口語入曲。例如[南呂·懶畫眉]《春怨》:
倚闌無語掐殘花,驀然間春色微烘上臉霞,相思薄幸那冤家。臨風不敢高聲罵,只教我指定名兒暗咬傷[4]606。
該曲風格明快、潑辣爽利,雖然埋怨那薄幸冤家,卻又臨風不敢高聲罵,真摯的愛意躍然而出。“掐”“薄幸”“不敢”“只教我”等詞口語化現象明顯,可謂以日常言語直入曲中,令得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個性更加鮮明。
沈仕本色風格的來源,除了香奩花間詩詞之外,民間俗曲亦是重要來源。頗多小令富有民間的風味,充滿生活的氣息。例如[鎖南枝]《詠所見》:
雕闌畔,曲徑邊,相逢他猛然丟一眼。教我口兒不能言,腿兒撲地軟。他回身去,一道煙,謝得臘梅把他來抓個轉。
[鎖南枝]本為民間小曲用調,可見“青門體”散曲亦吸收了民間俗曲的養(yǎng)料?!跋喾晁腿粊G一眼”等造語巧妙新穎,以露骨淺顯、天真無邪的細節(jié)描寫,展示出充滿活力的市井平民生活。
總之,沈曲“青門體”遠則上溯至南朝宮體、五代花間風貌,近則接續(xù)元曲趨情尚趣傳統(tǒng),又旁采市井小曲活潑熱烈、直白樸拙言語,從文辭和韻律兩方面作出令南曲脫胎于市井淫詞俗曲的努力,形成了“青門體”尚俗趨媚、艷雅婉麗的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