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金滿
伏生與鄭玄為兩漢經學具有典范性意義的學者。伏生在漢初傳授《今文尚書》二十八篇,被后世視為兩漢《尚書》今文學的開山祖師,其經說被弟子匯編為《尚書大傳》一書。鄭玄生于東漢末年,受學于古文經學大師馬融,長于禮學,遍注群經,包括東漢《古文尚書》及《尚書大傳》《尚書中候》等,被學界視為兩漢古文經學的集大成人物。
唐代以后,漢代經學傳統(tǒng)逐漸衰落。到了清代,“漢學”復興,先是與清初的“宋學”一派抗衡,并逐漸占據學界的主流,至嘉道以后,“漢學”內部又有“今古之分”,經學上今古兩派之間的交鋒被后人視為清代經學的“今古文之爭”。①具體到清代《尚書》學的發(fā)展而言,伏、鄭二家經說隨著“漢學”的興起而得到清人重視,為清人注經時所宗主。大致在清代前中期形成的古文經學一派,確立了“宗鄭”的主張;清代后期形成的今文經學一派,確立了“師伏”的主張。由于宗主不同,清代中后期,兩派之間在《尚書》學的闡釋傾向、經說取舍及伏生、鄭玄經學史地位的重新評價等核心問題上不斷發(fā)生交鋒,可稱之為清代《尚書》學中的“伏鄭之爭”。從經學發(fā)展的整體進程來看,清代《尚書》學的“伏鄭之爭”,是清代經學今古文之爭在《尚書》學方面的分殊與聚焦。
據《史記》《漢書》等記載,伏生本為秦博士,因秦焚滅詩書及秦末天下大亂,歸鄉(xiāng)教授《尚書》。漢初改秦之弊,文帝有興學之意,遣晁錯往受《尚書》二十八篇,由此漢代朝廷方有《尚書》之學。伏生在漢初是《尚書》的唯一傳人,在《尚書》古文經學興起之前,兩漢《尚書》學無不出自伏生。其后學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尚書》在西漢武宣時期相繼立于學官,由博士及博士弟子代代傳習。[1]
然而在立于官學的今文經學之外,又有各種民間私相傳習的經學家派,與《尚書》今文經學相對的即西漢孔安國所開創(chuàng)的《尚書》古文經學一派。[2]《古文尚書》在經本方面有較今文多出“逸《書》十六篇”的孔壁古文經,但在劉歆之前并無經說章句流傳。據漢代經學博士制度,博士需以系統(tǒng)的師說家法教授,無師說家法者則不能立為博士,因此終西漢之世,伏生一系的《尚書》今文經學始終居于絕對統(tǒng)治地位。[3]
此種局面在東漢時期開始逐漸得到改變,雖然終東漢一朝,依舊僅有《尚書》今文三家立于學官,但以杜林、衛(wèi)宏、賈逵、許慎、馬融、鄭玄為代表的經學家多傾向于《尚書》古文經學一派?!渡袝饭盼慕泴W派對《尚書》今文經學派的學術地位構成了極大挑戰(zhàn)。尤其是被認為集兩漢“諸儒之大成”[4]的鄭玄,對魏晉經學影響極為深遠,所注群經又宗古文經學,最終魏晉時期立于學官的《尚書》經本取用了出自孔壁的東漢“馬、鄭、王本”《古文尚書》,伏生后學《今文尚書》三家至永嘉之亂遂盡歸亡佚。
由此可見,伏生和鄭玄皆為兩漢《尚書》學大師,一為今文開山祖師,一為古文學宗師,在今古文經學發(fā)展中居于核心地位。二家《尚書》經說多有不同,從鄭玄《尚書注》《尚書大傳注》中可知其差異主要分屬三個層面。
其一,經本篇目與文字層面。伏生本《今文尚書》僅有二十八篇,后來今文三家增入晚出今文《大誓》,合為二十九篇。鄭玄本《古文尚書》用“孔壁本”,據《書序》分為三十三篇,另有“逸《書》十六篇”僅存篇名。[5]伏生本《尚書》之所以被稱為“今文”,是因其經本以漢代通行的隸書寫成,漢末刊立熹平石經所用《尚書》即伏生一系。鄭玄本《古文尚書》則源出孔壁,根據魏三體石經殘石推測,同時存在古文和隸書兩種形態(tài)的經本,鄭玄等經師傳授時所用當是隸書本,但這一隸書本應是根據古文本隸定而來,故其與伏生今文本在文字和文句上存在不少差異。[6]
其二,解經體式層面。鄭玄《尚書注》主于訓詁,與后世常規(guī)的注釋體式接近。與此不同,伏生《尚書大傳》本是伏生歿后弟子據其講授《尚書》之說纂輯而成,解經主于“大義”,不“緣經立說”,而是通過摘取或引述《尚書》經文加以闡發(fā),其傳文相對于經文有較強的獨立性,屬于較為典型的今文經學著作。
其三,經說層面。伏生開創(chuàng)了《尚書》今文經學一派,而鄭玄《尚書》經說被歸為古文經學一派。在《尚書注》《尚書大傳注》中,鄭玄往往不守伏生舊說,甚至對其多有批評。如鄭玄對《尚書·堯典》“六宗”的解釋即與伏生經說截然不同,[7]此類例證甚多。
雖然伏生、鄭玄二家《尚書》學存在諸多差異,但亦有緊密相連、相輔相成的一面。作為古文經學大師的鄭玄曾專門為伏生《尚書大傳》作注,形成了《尚書大傳》的第一部完整注解。在魏晉以降今文經學衰絕之時,《尚書大傳》正是有賴“鄭學”的崇高地位而流傳至唐宋,成為《尚書》今文經學中最晚亡佚的著作。因此,皮錫瑞曾言“鄭君為《大傳》作注,可謂伏生功臣”。[8]同時,鄭玄在學術形成過程中,兼通今古而十分重視《尚書大傳》,在其具有古文經學特色的《尚書》注、《三禮》注中亦往往取資伏生經說以成己說。正如輯佚《尚書大傳》及鄭注的陳壽祺所言:“康成百世儒宗,獨注《大傳》,其釋三《禮》,每援引之。及注古文《尚書·洪范》‘五事’、《康誥》‘孟侯’、文王伐崇耆之歲、周公克殷踐奄之年,咸據《大傳》以明事?!盵9]
綜上,在漢代今古文之爭的背景下,伏生與鄭玄二家《尚書》學既存在顯著差異,又存在緊密聯(lián)系。鄭玄歿后,隨著梅頤本偽《古文尚書》的出現(xiàn)及其權威地位的確立,伏、鄭二家《尚書》學著作相繼亡佚,兩漢今古文《尚書》經說亦淡出學者視野。直到清代“漢學”興起,伏生、鄭玄的《尚書》學才重新獲得關注。
清代經學興起之初即以反思“宋學”、恢復“漢學”傳統(tǒng)為幟志,重新討論漢代經學的學術論題,并重估漢代學者在經學史中的地位。近代以來,承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梳理清代學術史的余緒,古國順[10]、劉起釪[11]等對清代《尚書》學發(fā)展源流做了更細致的探究,可看出清代《尚書》學發(fā)展的趨勢是從古文經學向今文經學轉變,這恰與漢代經學發(fā)展過程相反。
具體來說,清代《尚書》學的發(fā)展,在回歸“漢學”傳統(tǒng)的同時,先是在宗主古文經學一派的學者中,確立了鄭玄的宗主地位;其后,隨著嘉、道時期今文經學的崛起,今文經學者先是懷疑乃至否定鄭玄的宗主地位,之后又大力推舉伏生的宗主地位。最終,由于今文經學家皮錫瑞對《尚書》伏氏學的成功建構,清代《尚書》學實現(xiàn)了從“宗鄭”向“師伏”的轉變,最終以“師伏”與“宗鄭”兩種傾向并存的格局而收束。
清初《尚書》學中,除部分學者依舊延續(xù)蔡沉《書集傳》學術傳統(tǒng)外,最為矚目的是閻若璩、惠棟等人對《古文尚書》的辨?zhèn)?。閻若璩認為,世傳《古文尚書》為“偽古文”,而漢代本有“真古文”《尚書》存在,[12]這正是鄭玄《尚書》學在清代復興的契機所在。這一辨?zhèn)纬煽儯沟们宕爸衅跐h學學者的研究重點從東晉以降的“偽《古文尚書》”轉向漢代的“真《古文尚書》”。也正是在這一趨勢下,鄭玄注作為“真《古文尚書》”的經典注釋,價值被重新發(fā)現(xiàn)。由此,在清代《尚書》學中逐漸確立了宗主鄭玄的學術范式。這一過程初始階段的代表是清代“漢學”開山惠棟及其弟子江聲,其成熟階段的代表則是以“佞鄭”著稱的乾嘉學者王鳴盛。
惠棟是清代首位力主崇漢、提倡漢代經師家法的學者,吳派漢學家多延續(xù)了其主張,而清代《尚書》學“宗鄭”主張的確立亦出現(xiàn)在吳派經學家譜系之內。在《尚書》學方面,惠棟撰《古文尚書考》,與閻若璩相呼應,排擊東晉偽《古文尚書》,從而重新回歸漢代的“真古文”;又輯佚《尚書鄭注》及《尚書大傳》并鄭注,還在《九經古義》中據此詮解《尚書》。[13]從惠棟幾種《尚書》學著作中可以看出,在這一時期,惠棟在文獻上推崇鄭玄一派的《古文尚書》,但在經說上兼采今古文,尚無明確宗主,其所推崇的漢人“家法”還比較寬泛,伏、鄭之別尚未明顯呈現(xiàn)。
此后,師承惠棟的江聲撰有《尚書集注音疏》,是清人《尚書》學第一種新疏。[14]江聲利用了閻若璩和惠棟的辨?zhèn)纬晒?,從梅頤本偽《古文尚書》中剔除掉了其認為后人偽造的部分,形成了一個與馬融、鄭玄、王肅所注篇目相同的“真《古文尚書》”。與惠棟類似,江聲所取古注亦以馬鄭之注為主而兼及伏生《尚書大傳》,雖不分今古,然實偏主古文一派,以致后來皮錫瑞批評其“今文搜輯未全,立說亦有未定”。[15]
惠棟及其弟子江聲的《尚書》學著作雖尚未確立“宗鄭”主張,但因其已完全樹立“漢學”的旗幟,而鄭玄在漢代經學中本具有核心地位,故鄭玄在清代《尚書》學中的宗主地位已在實質上確立。到了王鳴盛,則專注于重建鄭氏家法,正式形成清代《尚書》學中的“宗鄭”一派。
王鳴盛在《尚書后案自序》開篇即明確說道:“《尚書后案》何為作也?所以發(fā)揮鄭氏康成一家之學也?!盵5]而在對《尚書》底本的選取中,王鳴盛沿襲江聲的做法,利用《尚書》的辨?zhèn)纬晒?,取與兩漢今文二十九篇相同的東漢“真《古文尚書》”為注釋底本。又在注解中,王鳴盛于各條注釋先錄鄭注,后及其他各家古注,并在案斷中凡“與鄭異者,條析其非,折中于鄭氏”,[16]完全以鄭玄一家經說作為判定是非的標準。王鳴盛對此頗為自負,自言:“予于鄭氏一家之學,可謂‘盡心焉耳矣’?!盵16]然王鳴盛惟以鄭氏為尊,在“盡心”之余,難免有所曲說附會。例如鄭玄解《金縢》“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之“罪人”為“周公之屬黨”,此說頗為鑿空,但王氏不顧各家批評,牽引《周易集解》所引干寶注以為左證,對此說百般回護,[17]而這一解釋終因缺乏堅實證據難以獲得學界的普遍認同。②
雖然歷來學者對王鳴盛之獨尊鄭玄不乏批評之辭,但從學術史角度來說,王鳴盛之“佞鄭”是“漢學”發(fā)展的一種必然。在“漢學”發(fā)展前期,學界但知“漢學”可貴,然不明其“家法”何在。王鳴盛明確以漢代經學宗師鄭玄為尊,在當時學界實有高舉漢學旗幟、指明漢學矩矱的重要意義。至王鳴盛時,清代《尚書》學正式確立了“宗鄭”的注釋取向。但必須注意到,清儒宗主鄭玄古文一派時,不得不面對一系列文獻上的困境。
首先,欲建立《古文尚書》鄭玄注的宗主地位,卻無法推出確定的“真《古文尚書》”經本及完整的鄭玄注文本。清人通過辨?zhèn)巍豆盼纳袝范纬傻乃^東漢“真《古文尚書》”,實質是一個根據梅頤本《古文尚書》重構出來的《尚書》經本,清人在去取時又不乏武斷之說。至于清人的《尚書鄭注》輯本,其文本及經說都存在大量缺漏。這種狀況持續(xù)到了晚清民國,宗主古文經學的章太炎直到晚年得見新出魏三體石經,方才推進對《古文尚書》的研究,撰作了《古文尚書拾遺》等。[18]
其次,欲推翻偽《孔傳》,卻也不得不承認偽《孔傳》的文獻及經學價值,甚至在鄭玄注殘缺過甚之時,需要取資偽《孔傳》來對《尚書》加以解釋。前述王鳴盛雖“佞鄭”,但亦需引用偽《孔傳》。乃至晚清王先謙撰作《尚書孔傳參正》時,已不是十分排斥偽《孔傳》,轉取折衷今古的主張了。[19]
最后,欲重建鄭玄家法,但無法從文獻中還原鄭玄完整的經學體系,甚至對鄭玄到底屬于今文經一派還是古文經一派都一直存在爭議。鄭學之精髓在禮學,其《尚書》學在現(xiàn)存文獻中則確如魏源所言“鑿空無師傳”,[20]兼之,鄭玄經說雖然在傳統(tǒng)上與馬融、王肅、偽孔傳等被歸入古文經學一派,但各家彼此之間又在經本文字和經說方面各有不同,[21]難以符合清人推崇的漢儒師法家法謹嚴的要求。因此關于鄭玄是否能在《尚書》學上勝任宗主地位,清代學者之間意見頗為不一。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宗鄭”的清代學者并沒有能實現(xiàn)以東漢馬、鄭注代替?zhèn)巍犊讉鳌返哪繕?,反而使清代《尚書》古文經學的重建陷入一種僵局,這為后來今文經學崛起,進而與古文經學一派對立埋下了伏筆。
經過清代前中期古文經學者的不斷努力,鄭玄在《尚書》學中的宗主地位得以重新確立。但隨著嘉、道時期今文經學的發(fā)展,亦頗有譏議鄭玄的學者,如常州今文經學者劉逢祿曾言:“鄭氏于三《禮》而外,于《易》《詩》非專門。其《尚書》注已亡,或掇拾殘闕,欲申墨守,或旁搜眾說,支離雜博,皆淺涉藩籬,未足窺先王之淵奧?!盵22]另如今文經學的代表人物龔自珍,在胡培翚等祭祀鄭玄時與眾人發(fā)生爭議,并作《祀議》一篇與胡培翚商榷。[23]在龔氏看來,十七篇《儀禮》之注為鄭功第一,至于鄭玄所注其他各經,則多有今文經學與之抗衡,未可以之為宗主。
但就《尚書》學著作而言,常州今文經學派雖不認同鄭玄的宗主地位,卻也尚未明確樹立宗主伏生的旗幟。考察常州學派各家《尚書》學著作可見,常州今文經學一派解經注重探求孔子微言大義,莊述祖、劉逢祿等因信服《書序》為孔子所作,故只尊《書序》,而不重漢人諸家注解。但考慮到《書序》十分簡略,故就早期清代今文經學《尚書》學著作而言,宗主《書序》并不足以建立與“鄭氏家法”抗衡的《尚書》今文經學。《尚書》今文經學的重建,依舊需要在《尚書》學中確立一家經說作為宗主,而無論就文獻存佚狀況而言,還是經學地位而言,顯然能與鄭玄匹敵的唯有伏生。
從后來的歷史發(fā)展來看,建立伏生在今文經學中的宗主地位,一方面是靠魏源、鄒漢勛、王闿運等學者極力宣揚以伏生《尚書大傳》為代表的《尚書》今文經學的價值;另一方面則靠陳壽祺、陳喬樅父子等整理出信實可靠的伏生及今文三家《尚書》經說文獻。
魏源在《書古微》中極力為西漢《尚書》今文經學張目,在《書古微序》中,魏源甚至將西漢孔安國古文與伏生等今文一派視為一家,而力排東漢馬融、鄭玄一派。
《書古微》何為而作也?所以發(fā)明西漢《尚書》今古文之微言大誼,而辟東漢馬、鄭古文之鑿空無師傳也……西漢今古文皆出伏生,凡伏生《大傳》所言者,歐陽必同之,大小夏侯必同之,史遷所載孔安國說必同之,猶《詩》齊、魯、韓三家,實同一家。[24]
魏源由此以伏生為宗主,樹立了宗主西漢今文經的旗幟。其后,鄒漢勛《讀書偶識》、王闿運《尚書今古文注》《尚書箋》等著作力申《尚書》今文經學優(yōu)于古文經學,都有明顯的“申伏抑鄭”傾向,研究者遂將其與魏源皆視為宗主西漢今文經學一派。[25]
但魏源、鄒漢勛、王闿運等,實際取得的學術成就卻十分有限。尤其是魏源立論較為武斷,在后來不但遭到古文經學一派章太炎、劉師培等學者的激烈批評,[26]甚至如偏主今文經的學者皮錫瑞、[27]蒙文通[28]等亦對其評價甚低。
故論實際貢獻,則首推陳壽祺、陳喬樅父子。陳壽祺輯校之《尚書大傳》,為皮錫瑞之前最優(yōu)的輯本;陳喬樅則撰有《今文尚書經說考》,是清代輯考《今文尚書》經說材料最為詳備之作,后來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多取資于此。[29]陳氏父子之所以前后相繼,致力于伏生一派《今文尚書》學,是視伏生一派《今文尚書》學為《尚書》學正統(tǒng),如陳喬樅在《今文尚書經說考自序》中祖述陳壽祺之言曰:“《尚書》三家今文各守師法,皆傳伏生之業(yè)者。茍能鉤考佚文,得其單辭片義,以尋三家今文千數百年不傳之緒,使百世之下,猶知當日幸有三家今文賴以維持圣經于不墜,則豈徒足以延絕學而廣異義云爾哉?”[30]從中可見陳氏父子于《尚書》學中對伏生今文經學的尊崇。
但陳壽祺父子在尊崇伏生的同時,卻并不貶抑鄭玄的經學地位。陳壽祺在經學上取兼容并包的態(tài)度,近于通儒一派,曾言:“守一先生之言而不敢雜,此經生之分也;總群師之言,稽合同異而不偏廢,此通儒之識也”。[31]因此陳氏父子在主觀上并未崇今抑古,而是各取所長?;蛟S正因如此,陳氏父子以樸實謹嚴的古文經一派的治經方法從事今文經學文獻的考證,其成績也就遠較魏源等人為可信,從而為今文經學在后期的成熟奠定了扎實的文獻基礎。
正是在以上兩派“宗伏”學者努力的基礎上,清代“正統(tǒng)今文學的殿軍”皮錫瑞最終集合諸家成果,進而在《尚書》學中建立了今文經一派伏生的宗主地位。
在清代《尚書》今文經學發(fā)展過程中,皮錫瑞最顯著的成就是通過具體的注經、解經實踐,實現(xiàn)了“《尚書》伏氏學”經說體系的重建。皮錫瑞綜合此前各家《尚書》今文經學的輯佚、考證成果,標舉“師伏”的宗旨,以《尚書大傳》等所載伏生經說為中心,勾連起其他西漢今文經說材料,疏通證明,建立了一套十分嚴密的清代《尚書》今文經學體系。
值得注意的是,皮錫瑞早年在經學上原本是從古文經學入手,十分尊崇鄭玄,曾撰作《孝經鄭注疏》《鄭志疏證》等,但在《尚書》學上,卻繼承了魏源等今文經學家的觀點,獨尊伏生,而貶抑鄭玄,當伏、鄭二家經說矛盾之時,明確表明依從伏生而批駁鄭玄的立場,所謂“不為北海之佞臣,寧作濟南之肖子”。[32]對于這一《尚書》學宗旨,皮錫瑞在《書經通論》中多有闡釋,可視為皮錫瑞《尚書》學的綱領,其主要觀點可歸納為三個層面。
其一,文獻層面,皮錫瑞認為清代《尚書》古文經一派所依托的東漢《古文尚書》經本真?zhèn)坞y明,伏生一派的《今文尚書》“二十九篇皆完書”[33],經本傳自先秦,較為可靠。對此,皮錫瑞在《書經通論》“論《尚書》偽中作偽,慮出不已,其故有二,一則因秦燔亡失而篇名多偽,一則因秦燔亡失而文字多偽”[34]、“論庸生所傳已有脫漏,足見古文不如今文,中古文之說亦不可信”[35]等條中明標其宗旨,并加以詳細闡釋。
其二,經學師承層面,皮錫瑞認為古文經說本無師承,乃諸儒傅會為之,而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傳自漢初,遠有師承”[36]。伏生是孔門《尚書》學在漢代的唯一傳人,其《尚書大傳》存《尚書》解經大義,雖“不盡釋經,而釋經者,確乎可據”[37]。至于后出之漢代《古文尚書》異說尤多,“既無師授,安有據依”,[38]皆不如伏生所傳《尚書》及經說為可靠。由于漢代《古文尚書》學者解經喜新厭舊,不知伏生所傳“古義”之可貴。故導致“《尚書》義凡三變,學者各有所據,皆不知專主伏生”。[39]
其三,經說層面,皮錫瑞認為漢代《古文尚書》學以晚出《周官》解說唐虞三代制度,是“強前人而豫法后人”,[40]而今文經學家以“唐虞之制”解“唐虞之書”,更加符合三代的歷史實際。又認為漢代《古文尚書》學引古史雜說以注《尚書》,“變易唐虞三代之史實”。[41]西漢伏生《尚書大傳》與司馬遷《史記》所載事實大致相似,而東漢以后的古文經學家在注解《尚書》時,常無經典依據,“采雜說,憑臆斷”,所述事實已與西漢人有異,則“不僅唐虞三代之制度亂,并唐虞三代之事實亦亂”。[41]
以上三個層面的認識,是皮錫瑞基于兩漢今古文《尚書》學的發(fā)展脈絡做出的推論。其中既有從歷史實際出發(fā)的真知灼見,指出清代盲目尊崇東漢《古文尚書》學一派學者的弊端;又有為構建個人經說而作出的主觀判斷,不免貶抑漢代古文經學太過,招致了如王先謙等人的批評。[42]
在具體的解經、注經實踐中,皮錫瑞又進一步貫徹了其在《尚書》學上“崇今抑古”“師伏抑鄭”的宗旨。他先是憑借深厚的文獻輯佚考證能力,從事《尚書大傳》及兩漢《尚書》今文經說的重輯工作,所輯《尚書大傳》《今文尚書考證》在文獻的完備性和精確性上超越了此前各家學者,至今依舊是學者研究兩漢《尚書》今文經學的經典文獻。同時,皮錫瑞又在《尚書大傳疏證》《今文尚書考證》二書的疏證中,廣泛利用其他各種經說材料來闡發(fā)與擴展“《尚書》伏氏學”的內涵,由此建立了清代最為完備的《尚書》今文經說體系。
在《尚書大傳疏證》一書中,皮氏特別利用了清代《春秋》公羊學等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尚書大傳》為中心,勾連起《春秋公羊傳》《禮記·王制》《白虎通義》等今文經學文獻,不僅為伏生《尚書》經說的可靠性提供了豐富的佐證,更揭示出了西漢今文經學內部的一致性與整體的嚴密性。尤其是皮錫瑞對《尚書大傳》中所載古禮的疏證,勝過前人,得到了后來學者的贊譽。[43]而在《今文尚書考證》一書中,皮錫瑞取梅頤本《古文尚書》中與《今文尚書》重合的二十九篇,而注兩漢《今文尚書》異文于經文下。在具體的經說取擇上,皮錫瑞以伏生《尚書大傳》為中心,貫通兩漢《尚書》今古文經學材料,通過源流考證及經說對比,將《史記》引《尚書》的材料視作伏生《尚書》學一部分;[44]又考求兩漢《尚書》學師承演變,鞏固《尚書》今文三家經說在《尚書》伏氏學中的地位,對三家與伏生經說相悖之處加以辨析。[45]此外,皮錫瑞還辨析了漢魏《古文尚書》一派經說與伏生經說的淵源關系,指出鄭玄、王肅等在注解《尚書》時往往吸收伏生《尚書大傳》以融為己說,故二家《尚書》經說雖是古文經學一派,但在考論伏生經說時二家亦不乏可取之處,所謂“康成博通,多參異義;子雍偽謬,間襲今文”,故“可以搴芳草于蕭稂,掇明珠于沙礫”。[46]
據此可見,皮錫瑞正是在樹立了“師伏”的宗旨之后,以此為中心和去取標準,對各家經說加以汰擇,從而最大化地吸取兩漢今古文各派經說,作為羽翼伏氏經說的重要佐證。在這一明確的經學理念的指導下,皮錫瑞建構了系統(tǒng)而嚴密的《尚書》伏氏經說體系,推出了《尚書大傳疏證》《今文尚書考證》等重要的《尚書》今文經學名著。從而在晚清今文經學興起過程中居功甚偉,取得了超越前人的實質性成就。
皮錫瑞的《尚書》學研究獲得了今古文經學兩派普遍的肯定。偏主今文經學一派者,除皮氏友朋弟子夏敬莊、夏敬觀、李肖聃等人的贊譽之外,[47]另如梁啟超亦稱皮錫瑞“疏釋專采西漢今文經說,家法謹嚴”,[48]蒙文通則言:“能遠紹二陳,近取廖師以治今文者,近世經師惟皮鹿門一人而已?!盵28]
偏主古文經學一派,可以章太炎、王先謙、曹元弼為代表,從古文經學一派的回應中,可以見出晚清《尚書》學中今古文經學兩派的交融與互滲。
章太炎曾作《駁皮錫瑞三書》,對皮錫瑞以《王制》為孔子素王改制之篇及以《周易》《儀禮》皆孔子所作等學說提出批評。[49]但在《說林下》中則稱皮錫瑞在研究《尚書》時“守一家之學,為之疏通證明,文句隱沒,鉤深而致之顯,上比伯淵(孫星衍),下規(guī)鳳喈(王鳴盛)”,[50]將皮錫瑞列為其所評定的同時代五等經師中的第二等,亦足見章氏于皮錫瑞《尚書》學成就頗為推許。
王先謙與皮錫瑞交往密切,他為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作序,明確表明不贊同皮錫瑞對古文經學一派的貶斥,而對皮錫瑞建設《尚書》伏氏學的成就十分贊賞,稱其“條理今文,詳密精審,兼諸大儒之長而去其弊,后之治今文者,得是編為前導,可不迷于所往”。[45]同時,王氏在自撰《尚書孔傳參正》一書中不僅大量吸收皮氏今文經學考證成果,更在研究方法上對皮錫瑞多有借鑒。
曹元弼被視作清代吳派古文經學殿軍。他在《尚書鄭氏注箋釋·自序》中明標“宗鄭”的主張,但在言及皮錫瑞時不無肯定,稱為“在近日今文家最為少疵多善”者,故對皮錫瑞有關《尚書大傳》、史記引《尚書》經說的考證方面“悉皆酌取”。[51]
綜上可見,皮錫瑞對《尚書》伏氏學的重建,使得《尚書》學由乾嘉時期的“宗鄭”變?yōu)橥砬鍟r的“師伏”“宗鄭”兩種傾向并存,推動了《尚書》今文經學在文獻和經學體系上的完備。
以上從經學宗主的角度梳理了清代《尚書》學的發(fā)展進程,總結了清代學者在《尚書》學上從“宗鄭”向“師伏”的轉變過程,可以看出清代《尚書》今古文經學兩派觀點的交鋒主要集中在三個層面。
其一,文獻層面。就《尚書》篇目而言,在今古文共有的二十八(九)篇之外,清代今文經學派不承認“逸《書》十六篇”的真實性,古文經學派雖承認逸《書》十六篇,但因文獻缺失,也僅能使用與今文經學派相同的二十八(九)篇。就經文文字而言,清代今文經學派力圖恢復伏生今文本原貌,古文經學派則欲復原孔壁本古文經原貌。
其二,經說層面。兩漢今古文經學師承各異,經說有區(qū)分本是情理中事,但更不應當忽略兩派之間的融合。尤其在《尚書》學上,古文經學家如馬融、鄭玄、王肅等皆曾取擇今文經學以熔鑄己說。在清代“漢學”發(fā)展早期,學者但知宗漢,而未區(qū)分今古文門戶,伏生、鄭玄二家經說尚可在各家經注中并存。到了嘉、道年間,古文經學一派既已確定“宗鄭”宗旨,今文經學欲與之爭鋒,故提出“師伏”的主張。此時,《尚書》經說是依從伏生,還是依從鄭玄,遂成為分判今古文經學兩派的關鍵。
其三,相關經說史料的性質歸屬層面。兩漢今古文《尚書》學各家舊注至清代無一留存,今古文經學兩派在搜求經學材料的過程中,對一些關鍵經學史料到底是當歸屬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長期存在紛爭。這一交鋒集中體現(xiàn)在《書序》以及《史記》所引《尚書》經說的性質歸屬上?!稌颉吩谇宕捌谝话阏J為是古文經學獨有的經說材料,但自陳壽祺考得《今文尚書》亦有《書序》后,今文經學家亦往往將《書序》歸入今文學一派。[52]至于《史記》所引《尚書》經說的性質歸屬問題,清代古文經學一派多主《史記》所引《尚書》經說為古文經說,今文經學一派則多主為今文經說,各有根據。[53]
將以上三點與前歸納的兩漢伏生與鄭玄《尚書》學差異相比較,可見二者之間確實存在一定重合之處,但更有各自相應的時代特點。就清代《尚書》學進程中的“伏鄭之爭”而言,結合清代經學今古文之爭這一背景,其產生原因至少與三方面因素相關。
其一,“伏鄭之爭”的出現(xiàn),首先與清代經學整體上注重師法家法的治學風氣密切相關。清代研治“漢學”的經學家,尤其是惠棟及其“吳派”后學,最為重視師法家法,而鄙薄明人師心自用的風氣,因此注經不敢自創(chuàng)新說,必求宗主一家,加以闡發(fā)疏證。此種重視師法、家法的風氣不僅為吳派所有,更擴展到清代今文經學各家,[54]如皮錫瑞論《尚書》注以何書為主時,即對陳澧等漢宋兼采一派經學家的主張進行了批評:“兼采各家,俱收并蓄,未能別黑白,定一尊,古今雜淆,漢宋兼采,覽者如入五都之市,瞀惑不知所歸,只是一部類書,無關一經閎旨,豈得為善本乎?”[55]正是在這一經學風氣影響下,伏生與鄭玄作為兩漢今古文《尚書》學的代表便被視作清人師法的對象。
其二,清代《尚書》學中之所以產生“伏鄭之爭”,與清代“漢學”內部治經風尚的轉移密切相關。由于漢代文獻在后世傳承中大量亡佚,清人所能見到的漢儒《尚書》經說材料十分有限,其中,文獻數量最為可觀的就是伏生和鄭玄兩家。如前所言,伏、鄭二家解經體式迥異,鄭注偏重訓詁,正與清代前期發(fā)端于傳統(tǒng)小學的考據學風尚相契合;伏傳重視闡發(fā)大義,不合后世注釋的常規(guī)體式。因此在清代前期,伏生《尚書大傳》不受漢學學者的重視,但對于清代后期興起的偏重微言大義、欲以經術議論時政的今文經學派而言,伏生的《尚書》學反倒更合他們的理想,因此產生了從“宗鄭”向“師伏”的轉變及兩派學術觀點的交鋒。
其三,清代《尚書》學的“伏鄭之爭”也與清代經學發(fā)展過程中漢宋兩派的沖突與調融有關。清代學術體現(xiàn)為對“漢學”的回歸,但本質是對當下學術趨勢的反思與超越。清代“漢學”,本作為“宋學”的“反動”而興起。然從乾嘉漢學內部分化出的今文經學,更為重視經典中義理的闡釋,以便使經典作用于現(xiàn)實,轉而與“宋學”偏重義理一途相合。不過“宋學”為清代“漢學”批駁,而“漢學”已建立起來的考據之法又不可廢,故此時新興的今文經學者轉而標榜西漢今文經學,雖所治依舊為“漢學”,實際上卻是漢宋兼采之學。[56]在《尚書》方面,他們最終找出伏生這一重要的今文學派經師,以與古文經學一派所宗主的鄭玄抗衡。在他們看來,伏生《尚書》學與漢代《春秋》公羊學同為今文經學一派,“道一風同”,皆重微言大義,因而更利于實現(xiàn)他們“通經致用”的理想。這一經學風氣的轉變,凸顯的正是“漢學”與“宋學”兩種學術范式的沖突與調融在激發(fā)清代學術思想活力方面的重要作用。
清代《尚書》學在《古文尚書》辨?zhèn)位顒又欣_帷幕,由此開始了向“漢學”的回溯。先是經歷了吳派經學家惠棟、江聲等人對漢人師法家法的推崇與重建,最終以王鳴盛《尚書后案》為代表,確立了古文經學中“宗鄭”的旗幟。其后常州今文經學興起,學者不斷反思清代古文經學,鄭玄在《尚書》學中的宗主地位受到懷疑與否定,而魏源、鄒漢勛、王闿運等學者則力圖建立《尚書》今文經學的宗主地位。及至皮錫瑞通過注經實踐重建了《尚書》伏氏經學體系,并獲得了學界普遍認可,使得清代《尚書》學最終以古文“宗鄭”與今文“師伏”并峙的格局收束。
經學今古文之爭是同時聯(lián)結漢、清兩代經學史研究的關鍵論題,但如何認識漢、清兩代今古文之爭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卻是近代以來學界反思經學今古文之爭時產生分歧的重要議題。對比兩漢《尚書》學中的今古文之爭,《尚書》學“伏鄭之爭”是清代今古文之爭在《尚書》學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但不應單純視為兩漢“今古文之爭”的歷史重現(xiàn)。兩者背后牽涉到的學術背景、政治環(huán)境乃至現(xiàn)實訴求都迥然不同。
首先,如研究者所論,兩漢“今古文之爭”的焦點是某經某派是否能立于學官,與漢代的博士制度密切相關。與此不同,清代官方所立《尚書》學始終是屬于宋學一派的蔡沉《書集傳》,《尚書》今古文之爭僅是治經宗漢思潮下的經學宗主之爭,故兩派的爭論一直僅限于辨別學術水平的高低,并未涉及官學地位及政治利益的紛爭。此種情境下,清代《尚書》今古文經學兩派學者努力的重點就在通過文獻輯佚、考證及重建經學師承源流等手段,建立更符合清人學術評判標準的經說體系??梢哉f,就《尚書》學而言,在漢代,經學今古文之爭中,政治標準高于學術標準,而在清代,則更純粹地關注于“漢學”的學術研究與重建。
其次,從經學發(fā)展史上來看,伏生處在漢初經學興復之時,鄭玄則處在漢代經學總結時期,從伏生到鄭玄,兩漢《尚書》學的發(fā)展歷程是從今文經學獨尊到古文經學興起與之抗衡,最終融合于馬融、鄭玄等學者的經學體系中。與此相反,清代《尚書》學從古文經學發(fā)展到今文經學,一直未能突破師法家法的藩籬,反倒在宗主方面由“宗鄭”轉向了“師伏”,從今古文經學的混合走向了今古文經學的分離。這一與兩漢今古文經學發(fā)展相逆反的趨勢最終突破了乾嘉學者對考據學盲目尊信的風習,促進了學界義理與考據兩派之間的融合。尤其是在清代后期內憂外患的形勢之下,今文經學在“漢學”內部與古文經學抗衡,亦使得經學研究作用于近代思想啟蒙和政治改革,其現(xiàn)實意義又遠遠超出了單純的古典學術研究范圍。
最后,正如前文述及,伏生與鄭玄所代表的今古文《尚書》學在經學文本、解經體式、經說來源及師承淵源上確實存在明顯差異,但二人在學術觀點上僅限于局部的、富于個人特色的區(qū)分,并未見有激烈的交鋒。而到了清代,出于不同學派立場的學術宗主之爭,反倒人為地放大了此種有限的差別,導致了經學研究上的門戶之爭,但從長遠來看,兩個學派之間又未止步于門戶之爭,而是彼此吸收、共同發(fā)展,使得清代的經學研究更具豐富性與多樣性。
經學宗主問題是經學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根本性問題,顯示了經學家對古代傳統(tǒng)的尊重和對經典“本義”的追求。通過考察清代《尚書》學的“伏鄭之爭”,我們看到了前期古文經學者對宋明理學的反思與批判,從而建立了一套以“實事求是”為旨歸,以傳統(tǒng)小學和文獻考據為方法的經學研究范式;而在后期今文經學興起過程中,我們又看到了今文經學家適應時代需要,通過對經典傳統(tǒng)的調整與重塑,實現(xiàn)了對清代“漢學”自身的反思與批判。此正體現(xiàn)了梁啟超所稱道的“以復古為解放”的“清學”研究精神。[57]正是在這樣一種內部不斷的沖突與融合之中,“清學”得以不斷推進,終與漢學、宋學并列,成就了古典學術最后的輝煌。
注釋:
① 關于清代經學發(fā)展史的梳理,近代以來,如皮錫瑞、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各家的論述都不脫“漢學”與“宋學”、“今文經”與“古文經”的論述框架,其代表如近代經學史的開山之作皮錫瑞《經學歷史》。(清)皮錫瑞著,吳仰湘點校.經學歷史[C]//.皮錫瑞全集,中華書局,2015,第6冊,第87-95頁。
② 清人于《金縢》此文的看法,多不同意鄭玄之說及王鳴盛之辯護。今日新出土清華簡又有《金縢》篇,更使得這一問題重新受到學者關注。有關《金縢》此處各家看法,可參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中華書局,2005:1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