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
莎士比亞1564年4月23日出生于英國沃里克郡斯特拉福德鎮(zhèn),1964年是他誕辰四百周年,世界很多地方的文化界稱這一年為“莎士比亞年”。摩尼葉①在文章《莎士比亞年》中說:
毫無疑問,從墨西哥到日本,從西班牙到蘇聯(lián),從澳大利亞到人民中國,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將慶祝他的生日。也許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里只要那里沾上一點戲劇的味道,也需要慶祝這個點燃四百支生日蠟燭的周年。這個光榮超越國界,超越語言和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②
這一年4月,許多國家都開展各種紀念活動。在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斯特拉福德鎮(zhèn),由多個國家捐款成立的莎士比亞研究中心在他的故居旁邊建立,此后成為重要的莎士比亞研究機構。紀念活動期間,各國劇團在斯特拉福德和倫敦連續(xù)演出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英國報刊也刊載相關的文章和研究論文。據(jù)周煦良輯錄的信息,英國三個文學雜志《英國文學評論》《論文與研究:1964》《泰晤士報文學增刊》都推出了紀念專輯,刊登了三十多篇論文和書評③。蘇聯(lián)文藝界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文藝報刊如《戲劇》《涅瓦》《星》《文學報》和蘇共中央機關報《真理報》,都發(fā)表了一系列紀念文章和學術論文。
中國文藝界在紀念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的籌備上也不例外。自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相關機構出版、演出和研究論文的撰寫計劃就開始進行——這延續(xù)了1949年后中國文藝界對莎士比亞的重視。新中國成立后,文藝界雖然推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藝,特別是俄蘇文學,但對西方20世紀以前的“古典”文藝并未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相反,比起三四十年代外國古典作家的翻譯、研究,“當代”取得了更大的進展。莎士比亞的翻譯和研究也是這樣,以至有研究者稱1949—1965年為“中國莎學”的“繁榮期”④。這一時期,除大家熟知的1954年朱生豪翻譯的12卷本《莎士比亞戲劇集》出版外,單行本的莎士比亞戲劇、詩歌也數(shù)量頗豐。如曹禺翻譯的《柔蜜歐與幽麗葉》,方平翻譯的《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威尼斯商人》《亨利五世》,呂熒翻譯的《仲夏夜之夢》,卞之琳翻譯的《哈姆雷特》,吳興華翻譯的《亨利四世》,方重翻譯的《理查三世》,還有曹未風翻譯的11種莎?。ā栋矕|尼與克柳巴》《尤利斯·該撒》《羅米歐與朱麗葉》《凡隆納的二紳士》《奧賽羅》《馬克白斯》《漢姆萊特》《第十二夜》《錯中錯》《如愿》《仲夏夜之夢》)。在詩歌方面,有方平翻譯的長詩《維納斯與阿董尼》,屠岸翻譯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這一時期的論文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孫大雨、顧綬昌、方平、卞之琳、李賦寧、陳嘉、吳興華、方重、王佐良、楊周翰、戴鎦齡以及趙澧等學者都有多篇論文發(fā)表。舞臺演出方面,從1954年到1962年,先后有《無事生非》《哈姆雷特》《第十二夜》以及《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劇作出現(xiàn)在京滬兩地的話劇舞臺上。而電影譯制片則有《王子復仇記》(英國,1948)、《奧賽羅》(美國、意大利、法國、摩洛哥,1951)、《第十二夜》(蘇聯(lián),1955)、《仲夏夜之夢》(捷克斯洛伐克,1959)、《理查三世》(英國,1955)、《羅密歐與朱麗葉》(意大利、英國,1954)等,其中《王子復仇記》影響最大⑤。1954年莎士比亞誕辰三百九十周年時,中國有相當規(guī)模的紀念活動開展——出版12卷本《莎士比亞戲劇集》,刊登了曹未風、熊佛西、穆木天、方平、施咸榮等人的紀念文章。因此,可以預想1964年將會有紀念的盛況出現(xiàn)。
一般說來,文學藝術家的紀念項目,無非是著作翻譯出版、紀念會和展覽,還有研究、評論文章的撰寫。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的籌劃也大體是這幾項。其中最重要的是全集的出版。朱生豪由于貧病,未及譯完莎劇就于1944年12月辭世。1961年,任職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的翻譯家施咸榮⑥向社里提出,應借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之機出版莎士比亞全集⑦。出版社同意并很快付諸實施,聘請吳興華、方平、方重校訂朱生豪已譯的31個劇,增補未譯的6個歷史?。悍街刈g《理查三世》、方平譯《亨利五世》、張益譯《亨利六世》、楊周翰譯《亨利八世》。除戲劇外,人民文學出版社還計劃將中譯的詩歌編入,擬收張若谷譯《維納斯與阿都尼》,楊德豫譯《魯克麗斯受辱記》,梁宗岱譯的十四行詩以及黃雨石譯的四首雜詩⑧。
1964年,戈寶權在《世界文學》上預告新編《莎士比亞全集》即將出版⑨。但由于政治形勢的變化,這一預期最終落空——全集推延至“文革”結束后的1978年才得以問世⑩。各地原先的莎劇演出計劃也大多取消。1962年底,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黃佐臨開始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作為紀念節(jié)目,不久就中止,黃佐臨轉而投入他認為更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激流勇進》——上海工人作家胡萬春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工業(yè)躍進的現(xiàn)代題材話劇——的排演?。1963年1月4日,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熊佛西在新年文藝界座談會上,請柯慶施(上海市第一書記)到學院看戲被拒絕,理由是“你們戲劇學院再演名、洋、古,我不看”;在這次座談會上,柯慶施提出“寫十三年”的著名說法?。1963年底,上海戲劇學院黨委決定取消演出《威尼斯商人》的紀念計劃?。復旦大學外文系林同濟排演全本《哈姆雷特》的設想最終也未能實現(xiàn)。據(jù)相關資料,在1964年4月,只有中山大學、南京大學的外文系師生,在學校內部演出莎劇片段,舉辦小型的展覽?。
與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紀念文化名人的慣例迥異,1964年4月,既沒有莎士比亞誕辰紀念會的召開,除了學術研究刊物(如《文學評論》和大學學報)外,《人民日報》《文藝報》等主要報刊均沒有正面的莎士比亞紀念的報道、文章?!度嗣袢請蟆泛蛢煞輧炔堪l(fā)行的資料性刊物(《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只有批判性的文字?!冬F(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8期選登英、法學者的兩篇文章時,有這樣的編者按語:
今年是莎士比亞誕生四百周年,西方資產(chǎn)階級報刊發(fā)表了大量“紀念文章”……在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西方資產(chǎn)階級文藝批評家們通過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研究”,正在竭力宣揚形形色色的主觀唯心主義的反動文藝理論,例如宣揚文藝不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而是作者感情的表現(xiàn);宣揚莎士比亞作品的“真正偉大”在于他的劇中人物的“人性基礎”,等等……我們特在這一期選譯了兩篇“紀念文章”,讓讀者研究批判。?
《人民日報》1964年3月12日發(fā)表的《莎士比亞的生意經(jīng)》,則揭露資產(chǎn)階級如何借紀念活動斂財致富,將莎士比亞當作搖錢樹。文章在引用《雅典的泰門》中“要是我們放過有利可圖之機,那就未免太對不起我們自己了”的臺詞后,說莎士比亞在他逝世三百多年之后,哪里會料到不是在雅典,而是在英國,“那些所謂‘莎士比亞企業(yè)’是怎樣準備利用這位偉大詩人誕生四百周年的機會大發(fā)其財”:
據(jù)說,“莎士比亞企業(yè)”中最主要的企業(yè)——斯特拉得福的“莎士比亞故里托拉斯”有近百年的歷史。它先是收購了詩人出生的房屋,接著又陸續(xù)把一度屬于詩人的岳父、詩人的女婿甚至詩人母親的祖父的房屋也買了下來,作為搖錢樹。另一家有關的企業(yè)是哈佛大廈,它搶購了詩人外祖父的房屋,進行同樣的業(yè)務來同這個“托拉斯”競爭。他們用盡各種商業(yè)招徠術招引游客,在1961年中來自海外的訪問者就有十七萬。圍繞著這個“主要業(yè)務”,其它“莎士比亞企業(yè)”在詩人的故鄉(xiāng)及其附近地區(qū)也應運而起。從旅舍車行,到飯館酒樓,甚至是雜貨店、裁縫鋪,紛紛把莎士比亞作為自己的財源。整個“莎士比亞市場”每年的收入,看來是相當可觀的;《經(jīng)濟學家》雜志只公布了其中的外匯收入部分,數(shù)字就達五十五萬英鎊之多。
……
詩人的生日大受“重視”,而詩人的作品卻遭到冷遇,這種現(xiàn)象在目前的英國出現(xiàn)倒也并不令人奇怪……莎士比亞如果泉下有知,對于這些情況將會說些什么呢?《雅典的泰門》一劇中的另一句臺詞,好像是詩人專用來呵斥目前那些別有用心地要“紀念”他誕生節(jié)日的逐利之徒的。那就是:
“滾開……你們這些奴才,你們是為著黃金而來?!?
在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之際,中國也沒有舉行紀念會,而按照20世紀50年代的慣例,本來應該有相當規(guī)模的會議召開。這里說的“慣例”,也可以理解為自50年代初形成的不成文的“制度”:世界著名作家、藝術家的誕辰、逝世周年由國家相關部門舉辦紀念會。這一“制度”的形成,基于當時擴大國家的世界影響,通過文化交流以增進與各國關系的方針,也與五六十年代文藝界領導者的西方古典文化素養(yǎng)有關。同時,這個“制度”的形成,又直接關聯(lián)世界和平理事會的文化措施。1950年在芬蘭赫爾辛基成立的世界和平理事會,性質上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外圍組織,雖說主要由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中央控制,但由于目標在于廣泛團結世界進步、愛好和平的人士,組織構成和工作策略具有一定的包容性、開放性。從1952年起,世界和平理事會每年根據(jù)理事的推薦,確定該年度誕辰或逝世周年的著名文藝家、科學家為“世界文化名人”,由各國的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主持舉辦各項紀念活動。50年代初任職于文化部對外聯(lián)絡局的戲劇家洪深?當年提供了這樣的信息: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七日,世界和平理事會通過了“關于文化關系、利用一九五二年假期從事和平事業(yè)和偉大的文化周年紀念的決議”。其中關于周年紀念的部分,“建議各國舉行雨果誕生一百五十周年紀念(茅盾提議),芬奇(按系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誕生五百周年紀念(愛倫堡提議),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多尼尼提議)以及阿維森納(按系阿拉伯著名醫(yī)生)逝世一千周年紀念(許多國家的醫(yī)生共同提議)”。決議并謂,“有了這許多措施,各國和平委員會就能夠使得一切文化界人士和最廣大階層的人民關心作為全人類共同財富的文化的發(fā)展。”?
世界和平理事會舉辦的一系列紀念活動,一直延續(xù)到六七十年代。對于中國文學來說,這對形成50年代到“文革”之前對西方古典文化開放的格局起到了推動作用:對“當代”文藝面貌必定產(chǎn)生影響,至少是使作家和文學讀者獲益。某些按照中國“當代”文學理念可能被屏蔽或忽略的作家、藝術家,也意外得到彰顯,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詹姆斯·喬伊斯等。
從1952年到1963年,中國文化界舉辦的國家層級規(guī)格?的外國“世界文化名人”(主要由世界和平理事會確定,但也不限于這一范圍)的周年紀念會目錄是:
1952:雨果(誕辰一百五十周年)、達·芬奇(誕辰五百周年)、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
1953:高爾基(誕辰八十五周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逝世十五周年)、哥白尼(逝世四百一十周年)、拉伯雷(逝世四百周年)、何塞·馬蒂(誕辰一百周年)?。
1954:德沃夏克(逝世五十周年)、亨利·菲爾?。ㄊ攀蓝僦苣辏?、阿里斯托芬(誕辰兩千四百周年)、契訶夫(逝世五十周年)、莎士比亞(誕辰三百九十周年)、奧斯特洛夫斯基(誕辰五十周年)。
1955:惠特曼《草葉集》(出版一百周年)、塞萬提斯《唐·吉訶德》(出版三百五十周年)、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密茨凱維支(逝世一百周年)、孟德斯鳩(逝世二百周年)、安徒生(誕辰一百五十周年)、馬雅可夫斯基(逝世二十五周年)。
1956:薩爾蒂科夫-謝德林(誕辰一百三十周年)、小田等楊(雪舟等楊,逝世四百周年)、富蘭克林(誕辰二百周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迦梨陀娑(生卒年不詳)、海涅(逝世一百周年)、莫扎特(誕辰二百周年)、倫勃朗(逝世三百五十周年)、蕭伯納(誕辰一百周年)、易卜生(逝世五十周年)、弗蘭科(烏克蘭詩人,逝世一百周年)。
1957:格林卡(逝世一百周年)、布萊克(誕辰一百周年)、朗費羅(誕辰一百五十周年)、哥爾多尼(誕辰二百五十周年)、高爾基(逝世二十周年)。
1958:高爾基(誕辰九十周年)、雅沃羅夫(保加利亞詩人,誕辰八十周年)、米吉安尼(阿爾巴尼亞詩人,逝世二十周年)、拜倫(誕辰一百九十周年)、薩迪(伊朗詩人,誕辰七百五十周年)、密爾頓(誕辰三百五十周年)、尾形光琳(日本畫家,誕辰三百周年)。
1959:穆索爾斯基(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亨德爾(逝世二百周年)、彭斯(誕辰二百周年)、達爾文(誕辰一百五十周年)、斯洛伐茨基(波蘭詩人,誕辰一百五十周年)、達庫尼亞(巴西作家,逝世五十周年)、席勒(誕辰二百周年)、肖洛姆·阿萊漢姆(誕辰一百周年)、瓦普察洛夫(保加利亞詩人,誕辰五十周年)、果戈理(誕辰一百五十周年)。
1960:契訶夫(誕辰一百周年)、比昂森(挪威戲劇家,逝世五十周年)、馬克·吐溫(逝世五十周年)、托爾斯泰(逝世五十周年)、笛福(誕辰三百周年)、繆塞(誕辰一百五十周年)。
1961:培根(誕辰四百周年)、謝甫琴科(逝世一百周年)、多明戈·薩米恩托(誕辰一百五十周年)、樸仁老(朝鮮詩人,誕辰四百周年)。
1962:赫爾岑(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詹姆斯·喬伊斯(誕辰一百周年)、洛卜·德·維迦(誕辰四百周年)。
1963:世阿彌(日本戲劇家,誕辰六百周年)、馬雅可夫斯基(誕辰七十周年)。
自1964年起到“文革”結束,中國就沒有再舉行過外國作家、藝術家的周年紀念會,“當代”這一周年紀念“制度”就此終結。原因并不復雜,就是1963年開始對階級斗爭的強調和大批判運動的展開。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毛澤東發(fā)表兩個批示,1963年的批示提出:“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shù)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tǒng)治著……許多共產(chǎn)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1964年開始的文藝界整風,清理、檢討的內容之一就是對“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的熱心提倡。
《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莎士比亞生意經(jīng)》指責英國熱衷于借周年紀念斂財,而不關心作品(出版、演出、研究),事實并非如此。據(jù)梁實秋《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文集》提供的資料,當年許多國家除在本國演出莎士比亞的戲劇外,還選派劇團到英國,在莎士比亞故鄉(xiāng)的紀念劇院演出一連幾個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也在巴黎召開紀念會,由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做主題發(fā)言?。在英國發(fā)表的研究論文數(shù)量也相當可觀。前面提到的英國三個文學雜志,《英國文學評論》、大英學會的《論文與研究:1964》以及《泰晤士報文學增刊》都推出紀念專輯,發(fā)表論文和書評三十余篇,內容涉及作家傳記、版本、傳播、劇場布景和演出語言等問題,早期版本排字工人和校對人對存世劇本文字產(chǎn)生的影響也得到關注。新國家劇院導演威廉·蓋斯吉爾的《現(xiàn)在的莎士比亞演出》一文,在談到演出革新時,特別提到布萊希特在這方面做出的貢獻?!短┪钍繄笪膶W增刊》專輯還發(fā)表了喬治·盧卡契的文章《劇院與環(huán)境》,討論了莎劇演出的布景問題?。
事實上,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時,無論是中國、蘇聯(lián),還是英國等西方國家,并不缺少論文的發(fā)表,只是由于文化、學術傳統(tǒng)和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不同國家的研究者對莎士比亞的關注點和闡釋方向有很大分歧。摩尼葉認為,對莎士比亞的熱愛、重視超越了國家、語言和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需要補充的是,這種熱愛、重視也必定留下語言、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印記。在1964年那個時間點,更存在冷戰(zhàn)和國際共運分裂的深刻印痕,而莎士比亞戲劇、詩歌的豐富、復雜,也為持各種哲學觀點、政治立場的解釋者提供了馳騁的場地。正如趙毅衡在《“荒謬”的莎士比亞——在杜林先生看來,任何矛盾都是荒謬》中所說的,“德國的萊辛用他來召喚‘狂飆’,法國的雨果用他來與古典主義決斗,英國的柯勒律治用他來為浪漫主義張目,俄國的普希金用他來清算前任導師拜倫,而別林斯基用他來為現(xiàn)實主義提供范例”。雖然如此,趙毅衡引用赫爾德的話,莎士比亞“高高地坐在一塊巖石頂上!他腳下風雷暴雨交加,但他的頭部卻被明朗的天光照耀著!——他的巖石寶座下面,有一大堆人在喃喃細語,他們在解釋他,拯救他,判他罪,崇拜他,誣蔑他,翻譯他,誹謗他,而他對這些一概聽不見”?。
摩尼葉在《莎士比亞年》中這樣描述莎士比亞的地位和作品的“矛盾性”:
他的作品里有詩和散文,喜劇和悲劇,心理學和陰謀,形而上學和政治,通俗悲劇中的兇殺和哀訴,也有對于生命和行動的可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意義進行最高超、最隱秘的沉思,有生命力和衰落,平庸和優(yōu)美,火熱的情欲和天使般的純潔,平民和貴族,小說和神話劇,矯揉造作和粗獷,不可思議和理性,野心,復仇,憐憫,崇拜,最粗暴的自我肯定和最溫柔的自我否定,人的意志和來自大地和黑夜的宇宙宿命論,蛇誘惑夏娃的古老傳說和對智力的各種最新的誘惑,豐富富饒的生活和摧毀性的嘲弄,“萬有”和“虛無”。?
這個看法,呼應著雨果在紀念莎士比亞誕生三百周年時說的話:“莎士比亞具有悲劇、喜劇、仙境、頌歌、鬧劇、神的開懷大笑、恐怖和驚駭……他達到兩極,他既屬于奧林匹亞神界,又屬于市場上的劇院。任何可能性他絕不缺少。”?
那么,在1964年這個時間,按照赫爾德的說法,各路“為了一種事業(yè)或者一個特殊的真理”的人馬,從混雜、豐富的莎士比亞那里將挑揀什么,他們將怎樣“聯(lián)合他,拉攏他,動員他,使他參加自己的隊伍呢”??
1964年,英國學者海倫·加德勒試圖檢討20世紀莎士比亞研究的主要征象。在《艾略特時代的莎士比亞》中,他描述了1916年莎士比亞逝世三百周年紀念以來,莎劇研究被艾略特文學批評觀念籠罩的情況。他說,這個時代的研究雖然興趣廣泛多樣,但也有特殊的“學術氣候和文學氣候”。在艾略特1917年的《傳統(tǒng)和個人才能》的影響下,莎士比亞批評出現(xiàn)兩個傾向。一個傾向是闡釋離開了作家而專注文本,并轉向“空間的研究方法”,在人物、情節(jié)下面尋找“意象圖案”;另一個傾向是熱衷內心和精神分析。加德勒說,這是拿作為這個時代最高文學成就的象征派詩歌來評判戲劇,“在象征派詩歌里,所有的人物都只是面具或者是詩人情感的客觀化象征”;這種方法“恰恰離開戲劇最遠”:
艾略特先生支配的時代的莎士比亞批評有一個最突出的特征:它忽視了或者低估了任何一個世紀,以及本世紀任何一個普通人所承認的莎士比亞最高才能,那就是他有一種本領使他的劇中人具有獨立的生命,他的想象力是無限寬大而慈悲的,以至那些充斥他想象世界的最卑鄙或者最可笑或者最軟弱的人都被賦予表達自己的才能和站在自己的地位發(fā)言的權利。?
這些批評性描述,流露了加德勒對風靡一時的尋求文本內部統(tǒng)一性的“新批評”的不耐煩,表達出對從開闊的“文化”地界上探究這個巨人的期待。
1964年,作為法國“右翼學者”的摩尼葉堅持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明莎士比亞的價值;對于“東方”將莎士比亞當作“社會的控訴者”這一定位,他筆帶譏諷地說,如果這樣,“人們還是滿足于布萊希特的戲劇吧,因為布萊希特的戲劇比較容易上演”。摩尼葉說,“他是街頭雜劇作家,他也是哥爾多尼;他是卡爾德隆,也是莫里哀;他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是浪漫主義作家;他是埃斯庫羅斯,也是繆塞;他是皮藍德婁,也是貝克特”:
可是莎士比亞的真正偉大并不在于他的作品內容豐富多采(彩),也不在于他的那種模棱兩可的語言和無限的矛盾,更不在于他的劇中人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注視他的不朽劇目的緊張場面和感情。他的真正偉大在于他的劇中每一個主要人物都堅強地和人性的基礎根連。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愛情,是一對和藹的青年的高貴熱戀,可是從這件事的幾乎是傷風敗俗的本相說來,從它的絕對普遍性說來,它也是而且首先是兩性互相吸引的原始沖動。李爾王在他的死去的女兒郭德莉亞面前哀慟,這是人類痛苦達到最莊嚴的狀態(tài),可是這也是野獸在被殺害的幼獸面前的悲鳴?!€有奧賽羅,麥克佩斯,在他們倒下去的時刻,漢姆雷特面對著殺父之仇的時刻,他們所提起的是宇宙的訴訟。?
這位學者認為,莎士比亞的偉大是寫出了動物生理本能的“人性”,這在許多從莎士比亞那里發(fā)現(xiàn)偉大人文主義的人來說,無疑是對他的難以容忍的褻瀆。
1964年,蘇聯(lián)則將莎士比亞塑造為參與現(xiàn)代政治論辯的和平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僅從《真理報》《星》《戲劇》《涅瓦》《文學報》等報刊上的紀念文章題目也可見一斑:《樂觀的人道主義》《永遠是同代人》《永生的莎士比亞》《愛好和平的偉大源泉》《人的尊嚴》……阿尼西羅夫在《真理報》1964年4月23日發(fā)表的文章《樂觀的人道主義》中說,莎士比亞的戲劇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性和豐富性,特別是人道主義精神:無論是奧賽羅、苔絲狄蒙娜、羅密歐、朱麗葉、哈姆雷特,還是其他完美的創(chuàng)造,“都體現(xiàn)出這種關于人的人道主義的觀念”??!稇騽 冯s志以編輯部的名義在1964年第4期發(fā)表的文章,說莎士比亞是“過去的事物”派來的參與對現(xiàn)在事物發(fā)言的“使者”?;他對于“將人的利益置于所有一切之上”的“我們”來說,是培育博愛精神和社會人道主義的精神資源;這種精神既超越時間,也超越國界和階級:
不論我們的人民-創(chuàng)造者從事著什么事業(yè),不論他在處理什么社會任務,不論蘇聯(lián)人考慮什么問題,不論什么樣的社會現(xiàn)象標志著時代的變化——在莎士比亞的劇本中一定可以找到例證、類比、諷喻、預見、聯(lián)想,天才的猜測,鼓勵和精神上的幫助,對一切走在人道主義和進步的道路上的人的兄弟般的支持,對一切背離人民、國家、統(tǒng)一、博愛、和平的道路上的人的憤怒的揭露。歲月飛逝,時光流轉,社會結構在更替,戰(zhàn)爭在耳邊震響……——可是人們一味在談論鐘情的羅密歐和朱麗葉。?
1964年,中國的批評家當然不能認同蘇聯(lián)同行的上述觀點;人道主義、和平共處、博愛、人與人皆兄弟……這些觀點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已經(jīng)遭遇激烈的批判。1964年的紀念活動多數(shù)擱淺,但仍有卞之琳、王佐良、趙澧、陳嘉、戴鎦齡、戈寶權等研究者的一組文章發(fā)表?。它們延伸著50年代確立的對外國古典文藝批評的理論和方法: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階級論,探究莎士比亞作品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反映的階級矛盾、社會關系,評騭表達的政治、歷史、宗教、倫理觀。這些文章在肯定莎士比亞對人文主義思想的張揚,對中世紀封建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黑暗本質的揭露、批判的歷史意義的同時,也著重指出其時代、階級的局限。列入“局限性”和可能對社會主義時代讀者產(chǎn)生消極作用的,有抽象的、實際是資產(chǎn)階級的人道主義,有愛情至上,有模糊矛盾的階級調和論,有悲觀主義的宿命論……中國當代的莎學研究者在這方面不乏令人印象深刻且富有啟發(fā)性的論述。例如,王佐良比較了《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和同時代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對希臘海倫的描寫,馬洛的描寫是:
驅使一千條樓船走上海程,
一把火燒毀了古城高塔的
就是這張臉嗎?
莎士比亞筆下則是:
她是一顆明珠,
它的高價驅使一千條貨船走上海程,
黃金冠的君王都成了商人!
王佐良指出,同樣秉持人文主義理想,馬洛充滿了對古希臘文化“英雄時代”的神往,而莎士比亞卻用“反英雄主義的精神”仿寫這些詩句,從而“泄露”了1600年前后英國資產(chǎn)階級的動向:在這些關心海外貿易,從事海盜劫掠和殖民擴張的商人冒險家的心目中,海倫不過是一顆“高價”的明珠——這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對哪怕是幽微的時代信息的敏感?。
1964年,中國的莎士比亞研究仍繼續(xù)走在階級、社會分析的路上,但變化也很明顯。第一是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被進一步簡化、“中心主題”化;批評家越來越不喜歡混雜、喧鬧、矛盾,也不承認有神秘、不可知的東西。第二是對“局限性”的進一步強調、放大。面對文藝遺產(chǎn)或非無產(chǎn)階級作家的創(chuàng)作,“當代”批評說的“局限性”并非指作品一般的不足、缺點,而是指未能把握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不能看清事物“本質”而導致的思想藝術的根本性缺陷;這一缺陷,由于時代、階級的難以擺脫的限制成為必然;不論他是多么偉大的藝術家,不論他叫莎士比亞,還是叫托爾斯泰。
這一時期,趙仲沅出版的《莎士比亞》一書,可以作為觀察中國莎士比亞研究這一特征的典型例證。趙仲沅是趙澧寫這本書時用的筆名?。這本只有兩萬多字的小冊子,是50—70年代中國學者編寫的唯一一本莎士比亞傳記,屬于1962年開始出版的“外國歷史小叢書”系列?。雖然是普及性讀物,但叢書執(zhí)筆人均為該領域有成就的學者。這本書體現(xiàn)了這個時間莎士比亞研究“中心主題”化和強調局限性的兩個特征。全書的敘述“語法”,基本上是由轉折連詞“但是”形成的句式:
莎士比亞生活在三百多年以前,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他的作品的中心思想是資產(chǎn)階級人文主義(即人道主義)。這種思想在當時反映了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和要求,在反封建的斗爭中起過進步的作用。他的作品還提供了那個時代反對封建制度、中世紀神權和封建道德的斗爭圖景,對后來的歐洲文學發(fā)生過很大的影響。他的藝術技巧在今天有不少是可供我們作為借鑒的。
但是,他作品中的人文主義思想具有明顯的時代和階級局限性。這種思想的本質是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因此,我們必須對這些作品進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分析……今天,這樣一個作家對于我們社會主義時代的讀者和觀眾,不能沒有消極作用;如果對他評價不當,還會產(chǎn)生有害的影響。在對待他的藝術技巧方面,也應該首先對作品的思想內容有正確的估計;丟開思想內容,專談吸取藝術技巧是不對的。?
此后,全書都按這一方式展開,指出莎士比亞是“英國人文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人文主義者所推崇的‘人’,指的只是資產(chǎn)階級自身及其個人。但是,他們自己并不這樣承認,而是把‘人’說成是人類全體,以便籠絡人心”?;在談到《羅密歐與朱麗葉》時,認為:“全劇熱情奔放,詩意濃郁。因此這個劇本一出現(xiàn),就特別受到觀眾的歡迎,直到今天還是世界各國舞臺上經(jīng)常上演的劇目。但是我們不能不指出,作者在這個劇本中所揭露的沖突,僅僅在當時的反封建斗爭中才有意義……作者宣揚了愛情至上論……這當然是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該書對《亨利四世》的評價是:“作者選擇亨利五世來體現(xiàn)他的人文主義理想,塑造出一個‘理想君主’,但是為了完成藝術的要求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歷史的真實,因為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這樣的君主?!?談及《哈姆雷特》時,認為這個人物“看到并且痛恨當時社會的罪惡,勇敢地進行反抗,有決心也有信心去改變現(xiàn)狀。但是在充滿罪惡的社會面前,他的理想到底是軟弱無力的……他雖然接近人民,受到人民愛戴……但是他只看到個人的作用,只想用個人的力量去消滅敵人,終于孤軍奮戰(zhàn)而死”。對于奧賽羅,該書的評價是:“后來他自殺了。但這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的一種道德上的‘自我完成’,想用來取得社會的同情和寬恕?!?涉及《暴風雨》時,趙仲沅認為這部劇作“并沒有完全失去對現(xiàn)實的揭露和批判,還保持著人文主義的理想,并且把希望寄托在純真可愛的青年男女形象身上。但是,道德改善到底是他思想中的核心……這種調和矛盾,取消斗爭的思想,是同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學說正好相反的”?。
“當代”批評家與莎士比亞之間的關系,看來發(fā)生了對赫爾德描述情況的翻轉:坐在高高巖石上的不再是無法避免“局限性”的莎士比亞,而是通曉歷史規(guī)律的批評者。但這可能只是表面的印象,對于像卞之琳、王佐良、楊周翰、李賦寧、方平、張君川、陳嘉、孫家琇、孫大雨、趙澧這些受過英美著名大學英美文學教育、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來說,心底里大概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們也沒有足夠的自信。然而,“但是”的語法泄露了他們有關輕重、表里的關系。崇敬(甚至有的也可以說是膜拜)是他們繪制的圖畫上的“底色”,“但是”之后的色彩并不牢靠,它們容易褪色、脫落而隨風飄逝。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文革”結束不久,他們的評價就發(fā)生很大改變?!渡勘葋啞芬粫?983年再版時,書名在莎士比亞之前添加了“英國偉大戲劇家”的評語?,增加了“成就和影響”一節(jié),刪去大部分關于“局限性”的文字。這本書的開篇,代替關于“局限性”的論述的,是對托馬斯·卡萊爾《英雄和英雄崇拜》中關于“是愿意拋棄你們的印度帝國呢,還是你們的莎士比亞”發(fā)問的引述?。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新時期”,擔任莎士比亞研究會會長的曹禺下面這番話,應該是講出了他們許多人的心聲:莎士比亞是“屹立在高峰之上”的文學巨人,他教給我們“認識自己,開闊人的眼界,豐富人的貧乏生活,使人得到智慧,得到幸福,得到享受,引領人懂得‘人’的價值、尊嚴和力量”?。
1964年,英國的阿諾德·凱特爾有另一番看法。凱特爾是英國共產(chǎn)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里茲大學英國文學高級講師。英共機關版《工人日報》?4月18日發(fā)表了他撰寫的紀念莎士比亞專文,題目是“我們語言的大師”。他談到莎士比亞評價、聲譽的不斷變化由許多原因促成,諸如闡釋者所處的時代、所持的觀念、美學趣味等,而語言和文化傳統(tǒng)也占據(jù)重要位置。他說,莎士比亞雖然一直是公認的“非常偉大的人物”,但是對這種偉大的估計并不一致。譬如,“雖然他的仰慕者在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顯然也大有人在,但是,日耳曼和斯拉夫語系的人,從整體來講,總是比講‘拉丁’語的人對他的評價要高,至少最近這一百五十年是如此”。凱特爾認為,部分原因是語言方面的:“英文詩歌要譯成德文或俄文似乎比譯成法文或意大利文來得順手?!痹谟绊懭绾卧u價莎士比亞的各種因素中,更重要的是“文化態(tài)度”,法國人可能覺得莎士比亞雖然感人,“但仍不免有點粗糙”,而這也是18世紀英國古典派的態(tài)度。法國評論家認為莎士比亞的劇作是一個有天賦、但不幸沒有生活在有教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的人的作品。但是,歷史重大問題和事變,也會潛在地改變對經(jīng)典的處理態(tài)度。凱特爾舉《李爾王》為例,指出葛羅斯特當眾弄得雙目失明的恐怖一幕,在維多利亞時代和20世紀初的演出中,由于太令人難受,一般都刪掉了,但今天,“一個忠實的當代導演做夢也沒有想到要把這一幕刪去。這一點,不能說與人們在奧斯維辛和布肯瓦爾特所實際經(jīng)歷或實際從事的事情無關”?。
與眾多的莎士比亞闡釋者一樣,“豐富”是凱特爾對莎士比亞戲劇重要特征的概括。他寫道,“在向我們偉大的作家表達我們的敬意的時候,我認為有必要指出……正是因為他比我們大家都偉大得多,我們才有時不能理解他?!彼劦缴勘葋喭砥谧髌贰侗╋L雨》中普洛斯彼羅的一段話:第四幕普洛斯彼羅用法術召喚精靈為米蘭達和腓迪南的愛情祝福,卻突然大發(fā)脾氣中斷這個“表演”,他對女兒米蘭達說:
我們的狂歡業(yè)已結束。我們這些演員們,
我曾事先告訴過你,都是精靈,而且
都化為稀薄的空氣而散盡了,
如同那沒有基礎的海市蜃樓。
入云的亭閣,輝煌的宮殿,
肅穆的廟堂,和地球自身,
噫吁唏,地球所承繼之一切,都將消散,
就象那早已斂跡之幻境,
連一片云影都不遺留。我們就是那種
編織睡夢的材料,我們的殘生
完全為沉睡所包圍。?
凱特爾困惑地問道:“普洛斯彼羅說下邊這番話的意思是什么呢?”他沒有試圖解釋,他要說明的是:“當我們說,莎士比亞是我國語言最偉大的巨匠時,我們的確切意思是這樣:他比任何人都深邃,我們知道的東西比他少。他用語言傳達了其他任何人所未曾傳達過的東西。我們大家將永遠感激他?!?在凱特爾的這些話中,是否也包含著這樣的潛臺詞: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在他們的整體性中,包容了互相沖突的思想、情感、語言,表達了人類永恒的基本情感:愛與恨、嫉妒和恐懼、哀傷與震怒、慈悲與殘忍、幻想與信仰……而19世紀以來的人已經(jīng)變得病態(tài)和神經(jīng)質,人已分裂為碎片而對渾然天成、元氣飽滿的存在無法理解了?
這自然只是一種猜測,是否這樣,暫且放在一邊?;氐絼P特爾的話,他的“我們知道的東西比他少”,竟然出自作為無產(chǎn)階級先鋒隊的共產(chǎn)黨人之口,刊登在無產(chǎn)階級政黨的機關報上,毫無疑問會引起爭議。果然,英國《工人日報》從4月22日起就開始刊登批評、討論的文字。據(jù)《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1964年第4期編者提供的資料,批評、反駁這一貶低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的覺悟和理解力的有如下說法:
“凱特爾在他論莎士比亞的文章行將結束的時候,墜入了莎士比亞崇拜?!?/p>
“四百年之后,‘我們知道的東西比他少’,這是胡說八道!”
“莎士比亞只是在富人和貴族中才發(fā)現(xiàn)了高度的悲劇性……而他只對他們有著無限的熱情?!?/p>
英國統(tǒng)治階級之所以熱望他的戲劇保存下來,“毫無疑問,那是因為莎士比亞是以當時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帝國主義觀點來看待世界的,還有什么比將帝國主義的藥丸包在高超的詩的語言中更好呢!”[51]
這樣的爭論是“世界性”的,對中國讀者來說也一點都不陌生。
① 摩尼葉(1909—1988),法國作家、批評家,法蘭西學院院士。20世紀60年代在《費加羅報》工作?!吧勘葋喣辍痹诋敃r應該是一個很普遍的說法,如梁實秋編的《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集》收錄的文章中,就有《英國慶祝莎士比亞年見聞錄》。
②?? 摩尼葉:《莎士比亞年》,鄭永慧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8期。
③? 周煦良:《英國三文學雜志為紀念莎士比亞誕生四百年出版專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8期。
④ 孟憲強:《中國莎學簡史》,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0頁。該書將1856年至20世紀90年代中國“莎學”劃分為:“發(fā)軔期(1856—1920)”“探索期(1921—1936)”“苦斗期(1936—1948)”“繁榮期(1949—1956)”“崛起期(1978—1988)”以及“過渡期(1989— )”。
⑤ 電影《王子復仇記》1958年由上影譯制片廠譯制。根據(jù)卞之琳《哈姆雷特》的“譯本整理”配音,哈姆雷特配音演員為孫道臨。該片在80年代初重新放映,據(jù)卞之琳說觀眾達億萬人次(這個數(shù)字應該也包括電視觀眾)。參見卞之琳:《“哈姆雷特”的漢語翻譯及其改編電影的配音》,《莎士比亞研究》創(chuàng)刊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⑥ 施咸榮(1927—1993),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學者。195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語系后,任職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1981年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任美國文學研究室主任。著有《莎士比亞和他的戲劇》《美國文學簡史》(合著)、《西風雜草:當代英美文學論叢》等論著;譯有《在路上》《麥田里的守望者》《等待戈多》等作品。20世紀60年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主持《莎士比亞全集》的編輯、出版工作。
⑦ 參見周發(fā)祥、程玉梅、李艷霞、孫紅、張衛(wèi)晴:《20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十七年及“文革”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頁。
⑧ 參見葛桂錄:《英國文學研究的學術歷程》,陳建華主編:《中國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術歷程》第5卷,重慶出版社2016年版;朱雯、張君川:《莎士比亞詞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693頁。
⑨ 戈寶權:《莎士比亞在中國》,《世界文學》1964年第5期。
⑩ 梁實秋1964年主編了《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集》[(臺灣)中華書局1966年版],收入梁實秋、李啟純、劉錫炳、李曼瑰、吳奚真、陳紀瀅、胡百華等人撰寫或翻譯的文章和金開鑫編的《研究莎士比亞的重要書目》。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40冊,從1967年開始到1968年全部出齊,由(臺北)遠東圖書公司出版。
? 參見黃佐臨:《導演的話》,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第188頁。
?? 《年輪:上海戲劇學院大事記1945—2015》,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頁,第126頁。
? 參見《莎士比亞400周年,中山大學英語專業(yè)師生紀念活動》,《中山大學學報》1964年第2期。
? 《編者按》,《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8期。
? 袁先祿:《莎士比亞的生意經(jīng)》,《人民日報》1964年3月12日。袁先祿(1928—1989),歷任《人民日報》副刊、讀者來信部、國際新聞部編輯,《人民日報》國際部主編,《人民日報》海外版主編。
? 洪深(1894—1955),江蘇武進人。戲劇家、導演、社會活動家。南國社成員,20世紀30年代參加“左聯(lián)”,擔任過明星影片公司編導。在復旦大學、暨南大學、山東大學、中山大學、廈門大學等校的外文系從事教育工作三十年。50年代初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文化部對外聯(lián)絡局局長。
? 洪深:《紀念雨果誕辰一百五十周年》,《人民日報》1952年2月27日。
? 這些紀念會通常由中國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中國人民對外文化協(xié)會、中國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和相關的藝術家協(xié)會主辦,如1953年9月27日,屈原、哥白尼、拉伯雷、何塞·馬蒂的紀念會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郭沫若、茅盾、周揚、楚圖南、陳叔通、邵力子、羅隆基、焦菊隱、夏衍、蕭三、曹禺、鄭振鐸、田漢等一千二百多人參加,郭沫若發(fā)表演說。
? 1961年古巴革命高潮時,中國再次舉辦何塞·馬蒂紀念會。
? 毛澤東的這兩個批示當時沒有公開發(fā)表,只在內部傳達。《紅旗》1966年第9期重新發(fā)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所加按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指南針》中首次公開發(fā)表這兩個批示。
? 梁實秋:《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梁實秋主編:《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集》,第1—7頁。
? 趙毅衡:《“荒謬”的莎士比亞——在杜林先生看來,任何矛盾都是荒謬》,《莎士比亞研究》第2期,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文章副標題引自恩格斯《反杜林論》。
? 雨果:《莎士比亞的天才》,《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07頁。
? 赫爾德:《莎士比亞》,田德望譯,《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9期,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
? 海倫·加德勒:《艾略特時代的莎士比亞》,周煦良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64年第8期。
? 阿尼西羅夫:《樂觀的人道主義》,李珍譯,《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1964年第4期。
? 文章的原話是,“過去的事物取得了發(fā)言權,過去的事物將自己的使者——藝術家派到未來”。
? 《戲劇》雜志編輯部:《永遠是同代人》,李珍譯,《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1964年第4期。
? 如王佐良《英國詩劇與莎士比亞》(《文學評論》1964年第1期)、卞之琳《莎士比亞戲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文學評論》1964年第4期)、戴鎦齡《〈麥克佩斯〉與妖氛》(《中山大學學報》1964年第4期)、陳嘉《從〈奧賽羅〉和〈哈姆雷特〉的分析來看莎士比亞的評價問題》(《南京大學學報》1964年第2期)、趙澧《略談莎士比亞戲劇的思想傾向》(《光明日報》1964年11月5日)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9冊是莎士比亞專輯,收入外國古典作家論莎士比亞的一組文章,他們有英國的莫爾根、赫士列特、德國的赫爾德、弗·史雷格爾、海涅,法國的斯達爾夫人、夏多布里昂等。
? 克里斯托弗·馬洛(1564—1593),與莎士比亞同時期英國劇作家,主要作品有《帖木兒大帝》《浮士德博士的悲劇》等。
? 參見王佐良:《英國詩劇與莎士比亞》。
? 趙澧(1919—1995),筆名趙仲沅、蕭源、肖元。比較文學、英美文學研究學者。1942年畢業(yè)于重慶的中央大學外文系,1950年畢業(yè)于華盛頓大學英語系后回國,曾任中宣部《毛澤東選集》英譯譯校組長,先后為四川大學、北京師范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 外國歷史小叢書從1962年到1965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59種,均聘請該領域有成就的學者編寫。20世紀60年代的主編為吳晗,副主編齊思和,編委有陳翰笙、周谷城、楊人楩、吳于廑、程秋原、劉宗緒、羅榮渠、張芝聯(lián)、陳翰伯等,“文革”中叢書受到批判,1979年恢復出版,由陳翰笙擔任主編,至90年代共出版五百多種。
?????? 趙仲沅:《莎士比亞》,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5—6頁,第11頁,第18頁,第23頁,第31—34頁,第40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
?? 趙仲沅:《英國偉大戲劇家莎士比亞》,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頁。
? 曹禺:《發(fā)刊詞》,《莎士比亞研究》創(chuàng)刊號。
? 英國《工人日報》,1930年創(chuàng)刊,1966年改名“晨星報”。
? 阿諾德·凱特爾:《我們語言的大師》,高秋福譯,《現(xiàn)代文藝理論譯叢》1964年第4期。據(jù)“譯叢”編者,該文發(fā)表后,美國共產(chǎn)黨的《工人周刊》4月28日全文轉載,標題改為“在世界舞臺上四百年之后,莎士比亞的歡樂仍憋在心中”。
? 這里的譯文根據(jù)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莎士比亞戲劇集》。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莎士比亞全集》版的譯文為:“我們的狂歡已經(jīng)終止了。我們的這一些演員們,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經(jīng)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境一樣,入云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境,連一點煙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后都環(huán)繞在酣睡之中?!保ㄉ勘葋啠骸侗╋L雨》,朱生豪譯,方平校,《莎士比亞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67—68頁)
? 阿諾德·凱特爾:《我們語言的大師》。
[51] 《編者按》,阿諾德·凱特爾:《我們語言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