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結識的亦師亦友的文學前賢中,真正稱得上“忘年交”的,大概要數(shù)允和先生了。每每進京,我總愛到她府上拜訪,見茶吃茶,遇飯吃飯,從不言謝。張允和對我也不見外,某年冬天常常早上六點鐘就打電話給我,第一句總是:“張昌華,吵了你吧。我年紀大了,早上睡不著,就給你打電話……”(談出版《昆曲日記》事)然后幽默地說:“這個電話是周有光叫我打的!”
允和朋友多,因此常讓我買《多情人不老》(周有光和張允和的合著),她請我代購書有七八次之多。記得某次她匯款來買書,我將購書款退給了她,她來信抱怨“你真是”,又云:“我的兒子周曉平八九歲的時候,整天讓記者們帶他到處吃喝玩樂,我說記者們吃四方,我兒子吃十方,現(xiàn)在我也成了吃十方了?!蔽艺f作者是編輯的上帝,為您跑腿是天經地義的,如有不周全的地方,盡可責罰。她在來信中說“你是張家的好孩子”。允和的語文功底了得,她把我寫她與周有光的文章標題由“兩個老幽默”改為“一對”,突顯夫妻關系,足以見之。
我因公多次拜訪過張允和,每每開門迎接的是她,賜坐賞茶的是她,溫文爾雅的周有光先生總是姍姍來遲。寒暄畢,坐定后,張允和便對老伴說:“周有光,張昌華來了你不陪客人說話呀。”老先生笑笑,示意自己耳朵上塞的助聽器,表示不便:“我耳朵不好,你們說,你們說。”再以后,我洞察其秘,這是張允和的“禮讓三先”之“計”。張允和的話匣子一打開,便妙語如珠,周有光“指控”她是“快嘴李翠蓮”。與張允和聊天,話題極廣,古今中外、山南海北、天文地理,她答對呼應一如行云流水,時而夾雜兩句唐詩宋詞,時而穿插一句洋文,冷不丁拋出一個典故,讓你不敢貿然接話。
允和80歲時寫了篇回憶六十年前與周有光在黃浦江邊第一次約會的散文《溫柔的防浪石堤》,十分溫馨,三聯(lián)的編輯曾薔“逼”她拿出來發(fā)表,盡管張允和害怕別人說她“老不要臉”,還是被我強行編入《多情人不老》中。周有光先生耳背,“聾子好打岔” 笑話就多了,往往就會“岔”得令人噴飯。張允和常常在客人面前調侃:“我不能跟他說悄悄話,隔壁鄰居聽見了,他還沒聽見!”
張允和有時愛和周有光“對著干”。他喊賣姜,她偏說不辣。那倒不全是為了取樂,準確地說是“撒嬌”。她常說:“他呀,不敢惹我。”張允和認為周有光是他的老師、先生、朋友、愛人、戀人。她常把周有光掛在嘴上,逢人愛夸。有人不以為然時,她說:“他好,我才夸他!”
1929年,張家辦了個家庭刊物《水》,出了25期后被迫中斷。1996年,在張允和的倡議下復刊,她是“總經理”,編、印、發(fā)一條龍,86歲的她還學吹鼓手,學電腦打字。自《范用買水》的故事在報紙上發(fā)表后,索《水》者越來越多,她干不動了,便交給五弟寰和?,F(xiàn)在由沈龍朱接手,由紙本改為電子版。
張允和對待生活的信條有幾句名言:“不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不拿自己的錯誤懲罰別人;不拿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睆堅屎蛯ε缘臋嗬株P注,她曾對我說,她不喜歡看電視《水滸》,刀槍血火,那個賣燒餅的武大郎就三塊燒餅高,為什么不能寬容人家潘金蓮追求點兒愛情。
張允和先后出版了《最后的閨秀》《張家舊事》和《多情人不老》,十分遺憾,她的《昆曲日記》曾想在我社出版,無果。后由我轉致浙、魯、滬多家出版社,都被視為“雞肋”,“割愛”了。最后還是由周有光陳請語文出版社出了,幫她圓了出版的夢。
王映霞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便活躍在上海灘,有“杭州第一美人”之譽。她見過大人物,應酬過大場面,卻沒有交際場上之人的普遍嗜好。她不抽煙、不喝酒,不看戲、不打牌也不跳舞,連喝茶也屬可有可無,暮年更是如此,唯一有興趣的是看看報紙、翻翻書。
1995年夏,我第一次登門拜訪,鄰居說她骨折住院了,我便到醫(yī)院拜訪她。兩個月后,我應約到滬住了三天,每天一次到她府上談書稿、聊天。她要我擬她與郁達夫散文合集的書名,我思索了一會兒,信手寫了三個題目《愛的羅曼》《往事如煙》和《歲月留痕》。她用放大鏡看了半天后笑了,指著第一個說:“這個似乎不大好,像舊社會‘禮拜六派文章的題目。”我驚詫于她的記憶與思維。問她用后一個怎么樣,她說“他人都早死了,灰飛煙滅,就用它吧?!蔽艺埶秊楸緯}簽,第二天去取時一看,橫的豎的寫了好幾款,都很漂亮,展示了她的書法功底。
在商量選用的照片時,她指著一張上世紀50年代她與兒子們的合影說:“這張最好不要用?!保ㄋ幌矚g其中一個兒子)恕我不恭,我從尊重歷史的角度考慮,成書時還是把它用上了。她說她喜歡清靜,喜歡閉目養(yǎng)神,她說她想鐘賢道,有時也會想郁達夫,他們畢竟相愛過。她告訴我,那年在南洋與郁達夫分手前幾天,還親手為他趕做了幾套新衣褲,把家用的余錢全留給郁達夫……
在我編輯她的《歲月留痕》和《王映霞自傳》書稿兩年內,我與她電話、信函不斷,她對我的稱呼花樣繁多、有趣:先生、老弟、小弟;落款是:老王、王老、映霞和“知名不具”。每每來信,必須立即作復,否則她會大為不悅:“信來回要十五天?真急煞人”,“小老弟,你是不是把深圳的老朋友忘掉了”。或帶命令式的:“復我!”有趣的是,一次我出差,復信晚了一周,她十分惱火,在一張別致的用箋上寫道:“我用這樣好的信紙寫信給你,你不覺得可惜嗎?”我無奈,趕忙找了一張比她的信紙“更漂亮的”印花的宣紙復信,說明理由賠不是,她的氣才消掉,爾后又向我道歉,并贈我一幅她的書法作品,真有點“老小孩”的味道。
王映霞生育子女較多,后半生她與兒子關系最親的當數(shù)鐘嘉陵了。嘉陵常接老人去深圳,他的生活條件也較好。1996年,她致筆者信中屢屢提及“此間生活與上海不可同日而語”,“兒子請個保姆專門照顧我的生活”,“給你看看我的這些照片,都是兒子為我拍的”,洋溢著幸福感。遠在美國的郁飛,也常打電話問候,寄錢寄物;郁荀父子也曾來看望。
1999年我專程到杭州去看望王映霞,只見她昏睡著,身著白色鑲花邊的毛衣,臉色有點蒼白,仍不乏是個“冷美人”。我們詢問王映霞的近況,女兒嘉利說,老人現(xiàn)在病情穩(wěn)定了,只是昏睡,頭腦不大清楚,語言也有障礙。她說:“她老人家脾氣大,個性強。這些年,深圳、杭州、上海折騰個不停……我們做兒女的只能順著她。有時她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我們不敢答話?!焙髞硗跤诚夹蚜恕N易呱锨叭?,把送她的花籃放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問:“王老,您還認識我嗎?”她目光黯然,毫無反應。我把我的名字寫在紙上,遞到她眼前,她接過紙片端看一會:“呵,有點印象?!?h3>【柯靈:“讀書心細絲抽繭”】
借墨結緣,我與柯靈先生結識,先生待我不薄,或面教或通信。先生身傳言教并行,在為人、為文方面給我教誨良多?;蛩]介書稿,或揮毫寫序,或惠賜佳構,1996年我編《陳白塵文集》,金玲女士多次囑托我請柯靈為文集作序。是時先生年屆望九,體衰氣弱,我冒昧乞先生瀏覽書目著文,實為悖理不近人情。信既發(fā)出,我悵悵不已。愛莫能助的先生即復長函,表示實在無能為力,囑我務必“向金玲大姐婉為解釋”。
1999年元宵節(jié),我途經上海,得二小時逗留便道拜訪,沒慮及適逢先生九十華誕,廳堂花籃簇擁,而我徒手登門,好不尷尬。我欲出外去置點禮品,陳師母伸臂攔截,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毕壬鷱睦镂莶匠?,寒暄賜坐,款以香茗。第一句話便是解釋未能替陳白塵先生文集作序而抱憾。記得那天,我請先生編本自傳,入盟“名人自傳”叢書,先生耳背,湊過身來,我又說了一遍,他淡然一笑:“我只是個小學畢業(yè)生,全靠自學,才薄有文名”,又說“我對自己有個評價,四句順口溜:少無囊螢之功,壯無雕蟲之技;胸無登龍之法,手無縛雞之力?!?/p>
關于那自傳,見我言辭懇切,陳師母打圓場解圍,先生仍默而不語。我與陳師母相商,擬請陳子善先生選編。時陳先生在國外講學,未能及時操作,稍后出版社有變化,我亦退隱,已無力張羅,自傳之議徒成一紙空談。為彌補徒手之愧,回家后,我信手涂鴉,寫了副壽聯(lián):“九十曾留千載筆,十年再寫百齡篇。”連同發(fā)表的小文《近訪柯靈》的剪報,一并呈奉。先生鳴謝“拜領”,又云:“大文溢美過當,尤令惶悚汗顏。虛度九十,老而無成,乃蒙如此厚愛,不知何以克當也?!?/p>
最令我銘感的是1999年春,我不知先生住院,竟盲目托請他為《許廣平文集》寫一推介文字,那時先生手抖,已不能握筆,終日臥床?;趯︳斞傅某缇春团c許廣平的情誼,他抱病瀏覽了文集,在病況稍愈時寫了熱情洋溢、貼切肯綮的千字文,還附言:“遵囑寫奉,不知合適否?”這是先生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柯靈是多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度嗣裾f(xié)報》創(chuàng)刊伊始,主編張西洛向他請益,他坦陳:“只要不違反精神,應該有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言,副刊尤應如此。”“要有雅量,只要說話有理,不怕有棱有角”,還幽默地建議副刊名叫“神仙會”?!白x書心細絲抽繭,練句功深石補天”,這是柯靈懸于書房的一副對聯(lián),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座右銘。他的“非人磨墨墨磨人”成了一句名言,他為《浙江文學志》寫序,瀏覽數(shù)百萬字資料,八易其稿,以春秋史筆寫就;九十高齡時為故鄉(xiāng)的《飛翼樓記》寫碑文,閱十萬字背景材料,最后成文時,連標點在內共417個字。
柯靈緇衣素食一生。家中除了書以外,似無貴重長物,平時生活節(jié)儉。他失聰,一度想換一只好的助聽器都舍不得。晚年他獲譽頗多,亦有獎金。每次得獎金,他總要拿一半贈希望工程或慈善機構;有時甚至拒領。他為秋瑾祖居紀念館題詞,紀念館寄來稿酬,堅辭,退回兩次。他為上海烈士陵園撰碑文,陵園送稿酬一萬元,他又拒絕:“為烈士寫碑文,表達我的崇敬,怎么能收錢!”柯靈常自慰此生:“可以勉強做到俯仰無愧,內心安適?!?h3>【蕭乾:“編輯和作家是平等的”】
1993年,我拜訪蕭乾時談到“雙葉叢書”的作者人選時,蕭乾說“一定得把錢鍾書、楊絳先生請進來”,我說我不熟,他說他們交情也不深,但可“曲線救國”,請舒展先生幫忙,說著他便給舒展先生寫信。告別時,我提出想與他合影留念,他笑了笑,便招呼小保姆幫忙。拍照時,我堅持站著,他說“那我也站著”,我說:“您是大作家,我是小編輯;您是長輩,我是后生?!笔捛磳Γ骸熬庉嫼妥骷沂瞧降鹊?。”我說:“不行,不行?!笔捛笭栆恍Γ骸澳呛?,一樣來一張,大家平等。”就這樣,幾乎在同一時間,拍下了兩張不同姿勢的合影。
告辭時,蕭乾堅持送我下樓,到樓梯口,他忽然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以后跟老人談話,把聲音放小一點,老人愛靜?!蔽翌D時臉紅耳赤。蕭乾見狀馬上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第一次見面就批評你,不好意思。沒關系,下次注意就好。”
蕭乾把書稿分兩批寄來,還應約寫了一篇長序,但忘記了起書名。我打電話請他補寫書名,他囑我代勞。我提議書名叫《旅人的綠洲》,問蕭乾可否,先生來函稱“雅而恰當”。
《旅人的綠洲》出版后,我登門送樣書。他對該書的內容、形式和裝幀很滿意,還在他的那本書上題了“昌華同志,謝謝你的精心編輯”,后來又在《中華讀書報》寫了篇《智慧與匠心——向出色的編輯致敬》,他認為這本書的編排方式“在出版史上可能開創(chuàng)了通過合集表現(xiàn)男女平等的先例”。
蕭乾先生古道熱腸,對我的工作幫助極大,不僅為我介紹了柏楊、林海音以及聶華苓夫婦等一批海內外社會名流,而且在具體的編輯工作中,也給予了鼎力支持。我在編《雙佳樓夢影》時,陳西瀅的女兒陳小瀅要求增補一篇新發(fā)現(xiàn)的陳西瀅日記(寫于上世紀40年代),記錄陳西瀅拜訪英國作家福斯特的事。原稿上的字跡太潦草,文內夾雜著許多用英文書寫的地名、人名、花草名,我無力處理,便懇請蕭老幫忙。那時先生已86歲,身體又不好,還抱病致我一長函,滿滿三大頁,從字跡辨認、質疑到糾錯,引經據(jù)典地作了27條注釋。
蕭乾的處世之厚道、對人之誠摯,溢滿于信的字里行間。僅舉一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是他的學生,蕭乾十分賞識他,稱傅是他“親密的助手”?!堵萌说木G洲》中蕭乾部分的文章就由傅挑選的,蕭乾向我提出該書署名時署傅的名字,“如不宜,則我也加上,但實際上是他花的力氣”。還叮囑我,一定要給傅選編費,方案是,“a.由出版社付;b.由我們的稿費中扣除,但希望直接寄他。即便由我稿酬中扣除,亦不要注上?!边€特地在“不要注上”四個字下面加著重號。
1997年,我去北京醫(yī)院看他,那是我們最后的一面。
蕭乾一直關心我的成長和進步。相識不久,他問我寫不寫文章,我說以前寫,做編輯后工作忙就不寫了。他說,要寫,一定要堅持寫。你寫了,你才知道作家的甘苦,你就容易和作家溝通。你有了作品,更方便與作家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對話。大概自那以后,我陸續(xù)寫點小文章。退休后的十多年,我一直堅持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受蕭乾當年的鼓勵所致。
文潔若作為蕭乾的夫人,絕非因夫貴而妻榮。她是一位自尊、自強、自立的女性,她和蕭乾合譯的《尤利西斯》,在中國現(xiàn)當代翻譯史上當是獨占一席的。
1993年,我拜訪蕭府不久,文潔若便將《旅人的綠洲》關于她自己的那部分文稿寄給我,并客氣地請我“指正”。展讀文稿,敬意倍增。她那種兢兢業(yè)業(yè)的敬業(yè)精神,一絲不茍的編輯作風真令我感佩。寄來的文稿除一半是已發(fā)表的鉛印物以外,其余部分都是她親手謄寫的。字雖然不能算漂亮,但是絕對地工整、清楚,撇是撇,捺是捺。稿面整潔,偶有一兩處筆誤,她都作精心處理——或用涂改液,或挖去舛誤字句,用同規(guī)格的稿紙謄寫好,再從稿紙背面粘上去,方格框框對得齊整,天衣無縫。即便是那些已發(fā)表過的鉛字,她也一一作了校正。叢書對入選的文稿有特殊的要求,我審讀了文潔若所選的篇目后,覺得其中有兩篇可能符合作者的某種考慮,但與叢書的要求不甚貼切,便“斗膽”給文潔若寫信,婉轉地說明我的意見。她接信后即來電話,表示完全同意。
文潔若對金錢毫不在意。某文化出版公司曾出版她的《光枝的初戀》,她未取分文稿酬;《尤利西斯》出版后有一筆相當可觀的稿酬,夫婦倆悉數(shù)捐給上海文史館的《世紀》雜志?!堵萌说木G洲》,因當時出版社經濟窘迫致使出版期一拖再拖,我寫信向她表示歉意時,她復信說完全能理解。又云:“將來付酬時,出版社如有困難,就用全部稿費替我買書送朋友吧?!?/p>
最令我難忘的是1995年4月,文潔若的南京之行。那次,她原是陪同蕭乾到上海開會的。時逢《尤利西斯》剛出版,正火爆文壇,她順道在上海簽名售書,兩天簽了一千套。南京方面效仿,亦請她來簽名售書。她把蕭乾留在上海,一人悄悄溜到南京,為給出版社省錢,住在條件較差的新華書店招待所。兩天的逗留,與出版社座談、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簽名售書、接受記者采訪、會見友人……日程排得滿滿的,用她的話說“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但心情愉快。
那時,我極想請巴金夫婦入盟“雙葉叢書”,但始終不得要領。文潔若來寧時,我送她一只花籃,次日她赴滬,竟把這只花籃捧到上海,托竹林以我的名義獻給巴金,以成全組稿之事。
蕭乾西去后,只要我進京,總不忘去看望文潔若。2009年我去她家時,她對我說,明年是蕭乾誕辰一百周年,上海方面要搞一次紀念活動,她想為蕭乾趕出幾本書在會上分發(fā),問我能不能幫忙。我當即表態(tài)一定竭盡全力。回到南京后,我為蕭乾編了一本散文集《往事三瞥》,又牽線搭橋,將由蕭乾文學基金會出資的《未帶地圖的旅人》中、英兩個文本也安排在我曾供職的江蘇文藝出版社,該社用四個月的時間搶印了出來。事后,文潔若對我說了句令我慚愧又欣慰的話:“蕭乾沒有白疼你!”
我與文潔若迄今一直保持聯(lián)系,她致我的信有61封。2018年我去拜訪她,當我告別時,她忽然說:“張昌華,慢點走,送你一件蕭乾的遺物作紀念。”說著從柜中取出一頂她當年親手為蕭乾織的深藍色的毛線帽。我鄭重地接過,馬上戴在頭上。她笑笑說:“挺好看,挺好看!”2020年秋,我去看望她時,她右手骨折,還沒有全部消腫,又在伏案筆耕。
主雅客勤。吳府我去過七八次,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出差均固定住在價廉物美、交通便利的中紀委招待所(現(xiàn)和敬府賓館),招待所門口有車直達東大橋,所以跑得很勤。每次去時,吳府家中大都有客,好在那時新鳳霞健在,我可與她先聊,等候“前客讓后客”。
新鳳霞過世后,我還去過兩次吳府,末次是2000年8月,適逢他們的女兒吳霜在家。那時吳祖光的身體狀況已很不好,老年癡呆癥的狀態(tài)比較明顯,不大認得人了。他坐在沙發(fā)上看球賽,我向他問好,他似乎沒有什么表情,只用無神的目光向我望了望,然后繼續(xù)看他的球賽。在側的吳霜不時地用餐巾紙給他揩擦嘴角,一只寵物狗竄到他膝下想與他親熱,祖光大駭,“呀”地叫了一聲,雙手都揮了起來。吳霜對我說:“父親老了,真的老了?!笨吹竭@些,我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悲哀。
我與吳霜簡單地聊了幾句,感謝她父母對我出版工作的厚愛與幫助。吳霜說,父親是個極其隨意極其本色的人,他為人忠厚,愛打抱不平,與人交往從不算計,永遠善良待人。我點頭稱是,我說我有切身感受。這種感受,可以從祖光賜我的信中讀出。
第一封信記得還是請馮亦代先生代轉的——因編選《中國近現(xiàn)代名人手跡》向祖光求墨。之后的信,均為選編他與新鳳霞的合集《絕唱》。記得他寄來的文章中有一篇《聞鼙鼓而思將帥》,雖是寫京劇青年演員的文章,我還是憂慮有什么“弦外之音”,便建議刪去。祖光十分大度,“悉憑尊裁可也”。
《絕唱》書稿定下后,我想請他寫一本“伉儷傳”或回憶錄之類,對“傳”他“敬謝”,對“回憶錄”則有計劃,但未作認真思考?!盎貞涗洝贝蟾盘y寫,至今未能讀到。記得《絕唱》出版后,我送書上門,祖光很高興。不久,他為了酬謝我,寄來一本他們夫婦合作的畫冊,另讓新鳳霞為我畫了一幅梅花,他在畫幅上題了詩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花作乾坤萬里春?!?/p>
祖光喜歡贈書,我有幸獲贈八本。我最喜歡的一本是《吳祖光閑文選》,最引人注目的是封面一幅照(拼版)片,吳祖光與新鳳霞兩人的頭像,畫面上,吳泰然自若地側視新鳳霞,新鳳霞一臉愁容,旁有兩行引自吳祖光該書《自序》中小字:“你呀!又是閑得難受,沒事找事啦……”該書是吳自選的“閑文”精品,“自序”也很幽默,開頭即是“我對自己很失望,雖然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卻還是十分幼稚,極不成熟?!?/p>
關于吳祖光、新鳳霞的故事,我寫了多篇,其中有一件事確令我很感動?!督^唱》出版后,風傳海外,一位在美讀博的蔡仙英女士讀后,寫了一封很長的讀后感寄給我,她說希望吳祖光先生也能看到。我當即復她一函,說我與先生已有不成文的約定,因他年事已高,授權由我代為處理讀者來信,我代祖光謝謝她的美意。同時我用電話將這件事告訴吳祖光,祖光說他很想看看,我就把信轉給了他,當初他說好只看一看不復信的,可81歲的他還是寫信向蔡女士作了一番道謝。
我與吳祖光、新鳳霞伉儷的交往,以祖光為主,與新鳳霞的通信并不頻繁,這里我想談談新鳳霞與“紅娘”老舍的小故事。
解放初期,新鳳霞在天橋唱評劇《劉巧兒告狀》《小二黑結婚》。趙樹理看完新鳳霞的演出很興奮,把老舍拉到天橋欣賞,老舍看完新鳳霞的演出給予肯定,夸她“字正腔圓”“名不虛傳”。打那以后,老舍常來看戲,看完了還到后臺坐在土臺子上與新鳳霞聊天,鼓勵她要提高思想,多讀書,學文化。
那時的新鳳霞正值花季,有許多人主動為她介紹對象,包括她的領導李伯釗(楊尚昆愛人),所介紹的對象大多為干部和軍人,級別高、年齡大。新鳳霞看不中,又不好得罪介紹人,當對象來“相”她時,新鳳霞馬上使出絕招,找個借口說:“叔叔,我要出去一趟,有點事?!薄笆迨濉币缓?,對方就不好意思再打小輩的主意了。
一天,老舍和新鳳霞談起為她介紹對象的事,一連說了幾個作家、藝術家的名字,新鳳霞都不知道,只對“吳祖光”這三個字有點印象。那時新鳳霞看過周璇、呂玉坤主演的電影《莫負青春》,她還會唱電影里的主題歌“山南山北都是趙家莊,趙家莊有一個好姑娘,你要問姑娘長得怎么樣,你去問山南山北的少年郎”,這歌詞的作者便是吳祖光。老舍說吳祖光還寫過《風雪夜歸人》,一聽《風雪夜歸人》,新鳳霞的眼睛更亮了,1946年改成評劇后,她在天津國民大戲院演過。
老舍這“月老”不好當,阻力來自新鳳霞的領導:“你是要嫁給從香港來的電影界的吳祖光嗎,你不了解他,事后要后悔?!薄敖袇亲婀馑A?,你哭都找不著門”。反對的人很多,風言風語傳到老舍耳邊,老舍和藹地對新鳳霞說:“你如果覺得不踏實,再了解了解也好。連市領導都說我不應該給你介紹吳祖光這樣的人;不過,我認為這是對的,我堅持?!毙馒P霞想:自己在臺上演戲,劉巧兒要婚姻自由,臺下我自己的婚姻,還怕誰干涉呢?她毅然決定就嫁給吳祖光。不久,他們在南河沿歐美同學會的大廳舉行雞尾酒會,場面很大,男方主婚人陽翰笙,女方主婚人歐陽予倩,介紹人為老舍,郭沫若、茅盾、洪深、趙丹等都到場祝賀。
吳祖光在北大荒時,老舍仍關心新鳳霞,開導她,還勸她學文化,給吳祖光寫信。1962年,新鳳霞獲“北京表演藝術特等獎”,發(fā)獎會上老舍寫了“繼承、發(fā)展、改革、創(chuàng)造”八個字鼓勵新鳳霞。尤值一提的是,吳祖光離京后,因家庭生活困難,新鳳霞把齊白石送她的《七雄圖》《玉蘭》賣掉了。吳祖光回京后,某日夫婦倆在王府井邂逅老舍。老舍盛情地拉他們到他家去,并說:“祖光,我正要找你?!痹诶仙峒液炔钑r,老舍拿出一幅畫笑著送給吳祖光:“祖光,這是你的畫,現(xiàn)在還給你?!眳亲婀饨舆^一看,新鳳霞愣住了,這正是她賣掉的那幅齊白石的《玉蘭》。原來老舍在逛畫店時,發(fā)現(xiàn)這張畫上有祖光的名字,就買下了。還畫時,老舍還在畫邊上題了一行小字:“還贈祖光,物歸原主矣?!?/p>
新鳳霞逝世后,我送了副挽聯(lián):“亦藝亦文,鳳飛已成絕唱;為人為己,霞落綴哀辭?!?/p>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