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虎，70后，三級作家。出生于甘肅會寧，現(xiàn)居廣東順德。著有長篇小說《帶著理想愛世界》《南越第一妃》《萬億小鎮(zhèn)》等。系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佛山市作家協(xié)會網(wǎng)絡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作品多次獲獎。

余風和葉萍分坐在會議桌兩邊，眼前的石英杯子里，盛滿茶水。

余風看著茶葉在開水中由蜷縮到綻開的慢動作，有種忙完工作后洗了個熱水澡，又伸了個懶腰的那種放松感。葉萍噘著嘴巴對著杯子里的茶水吹了一會兒后，上嘴唇試探著搭到杯子邊緣，確認不燙嘴，輕輕抿了一口。

“是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茶葉的偉大，在開水滾燙中復活，展開的葉子碧翠鮮嫩。有人喜歡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堅強、最有力的植物是茶葉。”

葉萍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對著茶水出神的余風聽的。

余風的目光移開茶杯，不偏不倚地落在葉萍的眉尖上。

看一個人，首先看眼睛，尤其是女人，眼睛上那道或修或畫的眉毛走向，往往透露著內(nèi)心深處隱藏的某種性格特征。余風記不起在哪本書上學到這種麻衣相術式的識人術，根據(jù)他多年代理案子的經(jīng)驗，一個人的打扮和長相，確實跟他的內(nèi)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每次看女人時，他總喜歡先看眉毛，再看那雙被眉毛裝飾過的眼睛。

“不公平。主任說這個案子是所里接的，代理費給你八萬，給我四萬，我倆的差距難道始終是兩倍？就如同你再結婚就是二婚，我結婚還是頭婚一樣，總是兩倍差距?！?/p>

葉萍的牢騷話，立馬趕走了因她對茶葉的贊美而在余風大腦中泛起的那份好感。這個比喻讓抬起頭、帶著笑臉準備表揚她兩句的余風，重新把目光移到茶杯上。余風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片茶葉，只有放在開水中煮一番，才能顯示出那道最好的味兒來。

“你詛咒我離婚是嗎？昨晚辦完案都凌晨三點了，回家怕吵醒老婆挨批，直接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睡了。都活成個不分晝夜的不倒翁了，你還有心思說風涼話。要不是主任有事商量，我還在夢周公呢?！?/p>

余風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分針和時針正好形成一個九十度夾角，下午三點整。這個直角夾出的時間，他特別敏感，昨天早上九點鐘，也是分針與時針形成直角時，他提著公文包出的門。

有個約定

“咣當！”

余風走到遠洋公司門口時，一個身體粗壯、剃了光頭的男人，正掄起一把大鐵錘，對著倉庫門上的大鐵鎖用力砸去。那把鐵將軍大鎖經(jīng)不住一錘，瞬間身體分離。男子還不過癮，對著倉庫鐵門又是一鐵錘，挨了鐵錘的雙扇鐵門，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士兵一樣，緩緩滑開一道縫隙。

“住手！”余風大喊一聲。

男子揮起鐵錘，晃了晃，又放下。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的頭有這鐵錘硬？”

“沒有?！?/p>

“那就給老子閃開。”男子提高聲音，眼睛里閃著屠夫般的殺氣。

“我是金橋公司委托的律師，是來協(xié)助你們解決問題的?！?/p>

“我不管你是律師還是法師，也不管你是日天王戴虎皮大帽子的，還是念經(jīng)作法降妖的，給我滾開。再重復一遍，給我滾開。老子只聽老板的，他給我發(fā)工資，你給我發(fā)嗎？”

“發(fā)?！庇囡L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好不容易等到這句反問，他立馬做出肯定回答。這句快速反應如同一把軟槍，刺到男子的喉嚨上，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該如何回答，原地打了兩個轉后，才冒出一句話來。

“我這砸鎖可是算了加班工資的，計雙倍工錢，一天可是三百多元呀?！?/p>

“我發(fā)你五百元。”

“這話當真？”

“君子無戲言?！?/p>

“不是日工資，我跟老板簽的是一年的合同期啊。”

“我跟你簽兩年，你馬上辭工，跟我填表辦理入職手續(xù)，鐵錘漢子?！?/p>

余風直接給這提鐵錘的男子起了個名字，鐵錘漢子。

余風的口氣越來越大，鐵錘漢子的聲音越來越低。在律師事務所里，大家都喊余風“頭號談判專家”，他有瞬間突破對方心理防線的能力。

律師事務所跟金橋公司簽訂協(xié)議時，盡管只約定提供專業(yè)法律服務，協(xié)助金橋公司進行股權分割商談。既然合作了，客戶的事就是律所的事，更是辦案律師的事。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作為律師，代理黑社會案件、黃賭毒及走私案件時，他們往往站在社會的黑白之間，各種風險不言而喻。一個掄鐵錘的人只為區(qū)區(qū)一份工資，這事對余風來說，沒有難度。

確切點說，只要這魯莽漢子能放下手中的鐵錘，他有能力說服金橋公司，直接招聘這位“猛張飛”入職。

余風的回答，讓鐵錘漢子大喊大叫的氣場缺少了支點。鐵錘漢子的架勢來源于他掄鐵錘要砸的時候有人反對，而且反對的人越認真，他的火氣就越大，聲音也嚷得越高。余風是一個比他要價出手更闊綽的人，他倒不知道怎樣喊價了。

對手情緒有了緩解，余風門神般站在鐵門前。他示意大家先冷靜，有個重要電話正在打。仿佛這電話打完，馬上就有了解決方案。

不遠處的葉萍，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走到余風身邊。

眼前這個遠洋公司，是金橋公司和起帆公司分別占比百分之五十收購的一家新公司。企業(yè)股份最怕的是這種絕對公平的五五分成，好像誰都是主人，可誰都說了不算。效益好的時候，股東見面滿臉笑容，似乎隨便撒把硬幣都落地生根，長成一棵棵枝繁葉茂的搖錢樹。遇到經(jīng)濟不景氣，誰看對方都是喪門神、掃帚星，沒有做好，全是對方的責任。

遠洋公司也難，它是有兩個婆婆的兒媳婦，加上不是新設立，而是收購來的，原公司人員，金橋和起帆新入駐人員，三方人馬自成體系不說，還自立山頭，唯恐別人吃掉自己。

幾天前鬧起來，員工間動起了棍棒，各自覺得有理，又分別報了警。警察維持秩序，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傻确€(wěn)住大局，警察告知爭議各方，誰敢動手打人，就抓誰，暴力傷害屬于刑事案件，經(jīng)濟糾紛只能找法院解決。警車走了，各方的怨氣仍然沒有消去。這不，金橋怕遠帆搬走倉庫里的貨物，提前鎖了倉庫。遠帆調(diào)來幾輛貨車，準備砸鎖運貨，矛盾再次爆發(fā)。

余風上學時，心理學是他每次考試成績最好的課程。當初同學都笑他，學法學的人，人家比專業(yè)課分數(shù)高低，他偏偏心理學考個第一，這不是故意欺負專業(yè)課老師嗎？現(xiàn)在看來，不管什么課，只要學得好并能派上用場，才叫真正的專業(yè)。

一看局勢得到控制，口齒伶俐的葉萍，揚起手中的一份協(xié)議：“請大家保持冷靜，這是我們起草的股權分割協(xié)議，金橋董事長告訴我們，哪怕談到凌晨，問題必須今天解決。只要談判在，希望就在。要是大家都不克制，損壞貨物，那就徹底玩完了。沒有了貨物，股東沒東西分，發(fā)工資都成了問題?！?/p>

一聽到工資二字，遠洋的員工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是呀，現(xiàn)在不是看兩大股東熱鬧的時候，大家要積極保衛(wèi)倉庫，要不然他們拉走了貨物，連發(fā)工資的機會都沒有了。這貨在，至少發(fā)工資的希望就在。

法院走程序，需要一定的時間。法官不像警察，不是一個報警電話就能趕到現(xiàn)場。審判屬于事后救濟程序，不管誰鬧到法院里，從立案到審判，再到執(zhí)行，每一步得嚴格按程序走。作為律師，委托人一個電話，余風和葉萍必須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烧嬲鉀Q問題，主動權在公司手里。葉萍口里喊得賣力，心中也沒底。

心理戰(zhàn)

葉萍盯著明晃晃的瑞士表，從一秒到六十秒，恰好眨巴了六十下眼皮。

在醫(yī)院做手術大夫的閨蜜陳盼說過，時間決定于生活，比方這個計時用的秒，設計者的最早靈感來自眼睛的眨巴。眨一次就是一秒，眨巴六十次恰好是一分鐘?，F(xiàn)在她盯著秒針驗證，完全符合陳盼的結論。

不知怎的，看到一只蟑螂就嚇得哭爹喊娘的她，站在余風跟前就跟站在將軍身邊一樣，內(nèi)心深處有高度的安全感。她小時候看過一個紀錄片，有只聰明的棕熊在給自己圈占地盤時，為了趕走比它更強大的老熊，特意把半截枯樹抱到一棵大松樹下，墊高兩只后腿，站在橫放的樹干上立起身子做標記。其他熊看到這個自己夠不著的熊爪記號，以為有更強大的對手出現(xiàn)，會刻意躲開。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那只會作假記號的熊。

眼睛的余光告訴她，鐵錘漢子朝她望了一眼。葉萍刻意將目光鎖定在手表秒針上，她要用看似恪守時間的專注，轉移他的注意力。這個時候，秒針喳喳的走動聲，其實更是她心跳的聲音。十分鐘，要是起帆公司既沒有打來電話，也沒有委派律師來參與談判，她的這份鎮(zhèn)定注定會土崩瓦解。

“到十分鐘了沒？可不要欺騙老子！”鐵錘漢子在地上杵了兩下鐵錘，顯得有點急躁。

“還有三分半。”葉萍說。

“那我的手機怎么顯示到了呢？”

“我這可是瑞士手表，你那手機應該看不清一秒一秒的變化吧？眨一次眼睛就是一秒鐘，我眨著眼睛數(shù)呢。我說的三分半絕對不會出錯，錯了這塊兩萬元的表你直接拿走?！?/p>

“我才不要一塊女人的手表呢?！?/p>

“白送你也不要？”

“不要?！辫F錘漢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葉萍心里清楚，只要跟鐵錘男子說著話，這氣氛就會協(xié)調(diào)許多。

鐵錘漢子把鐵錘靠在腿上，從扣在褲腰帶上的帆布手機盒里掏出手機。說實話，這十分鐘時間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算的，他也糊里糊涂。剛才根本沒有動手機，他故意咋呼一句，要的就是葉萍能給他一個準確的時間。既然你們自己說還有三分半，那他再盯著手機看，就有了個確切依據(jù)。

鐵錘漢子撿起半截樹枝，用一只手遮住太陽光線，翻轉著手機，盯了好一會兒后，在地上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

閨蜜陳盼的話再次閃在葉萍耳朵邊：深圳房價飛漲，上面下來的領導考察完只談了一句話：要確保房地產(chǎn)市場穩(wěn)定。這句保穩(wěn)定的話一說出來，深圳馬上出臺了一連串抑制動作，購新房者要有連續(xù)繳納個稅三年或者社保三年的證明，出售二手房滿五年才免增值稅。購房門檻一提高，幾個漲得最高的樓盤，第二天就開始幾十萬幾十萬往下降價。說明炒房的水分非常大，要是真正的剛需，不會立馬降這么多。上面的官員讓保穩(wěn)，說明房價虛漲得太厲害，要控制。要是視察的官員換個說法，直接批評房價漲得太快，那問題大了，不但市場不穩(wěn)定，說不定分管領導要下課。這就叫心理測試技巧，也叫說話的藝術。經(jīng)常在手術臺上面對重癥患者的陳盼，知道跟病情不同的病人如何說話，她有這種超過一般人的心理解析能力。葉萍活學活用，對鐵錘漢子這種粗人，要講究說話方式，只能軟泡，不能硬扛。

一聽葉萍說還有三分半后，圍在倉庫邊的遠洋員工顯得有些焦躁。這些十分鐘前被鐵錘漢子掄起的大鐵錘嚇蒙了的人，現(xiàn)在突然明白過來，這大鐵錘是來砸他們飯碗的，只有這兩個戴著眼鏡的律師，才是他們現(xiàn)在最大的靠山。

鐵錘男子盯著手機看了大概不到一分鐘時間，試著眨巴了幾下眼睛，手機塞進褲腰帶上的手機盒，點上一支煙猛抽一口。讓他盯著手機從一秒數(shù)到六十秒，真比掄起鐵錘砸六十下水泥路面都難熬。

一支煙沒抽掉一半，褲腰帶上掛著的手機伴著響鈴發(fā)出一陣劇烈震動。一位眼尖的遠洋員工喊了句：“那手機震動聲跟柴油發(fā)動機一樣，要不是那家伙手快，估計褲子要被震落到地上?！比缓笫且魂噾蛑o般的笑聲。

葉萍看了一眼鐵錘漢子的褲子，那褲子還真有點委屈，從兩側胯骨處繞到正前面的褲帶，跟褲腰一起被那個凸出的大肚皮壓在下面。要不是胯骨撐住，褲子真有突然掉下去的可能。

鐵錘漢子接電話的時間足足超過十分鐘。他扔下鐵錘走了幾步，又轉過身，把鐵錘扛到肩上，朝不遠處的貨車走去。一把拉開車門，本想一下子鉆進駕駛室，不料肩上的鐵錘卡在車門上，他肥胖的身體從車門口彈了回來。不知道嘴里罵句什么難聽的話，他退后兩步，鐵錘“咣當”一聲扔進車廂，然后屁股一擰，鉆進駕駛室，“哐”的一聲關上車門。

馬達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啟動聲，煙管冒出一道帶著濃重燒焦味的黑煙，大貨車由慢到快，消失在道路盡頭。

最大的威脅走了，遠洋公司的員工打起了口哨。

余風和葉萍相視一笑。

“起帆的律師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們的董事長同意談判，但不想把時間拉長，就半天時間，談妥就簽協(xié)議，談不妥會再次砸鎖拉貨。他們放話，就算投資失敗，錢打了水漂，氣必須出一口?！?/p>

叮囑完重新買把大鎖鎖好倉庫后，余風調(diào)轉車頭，載著葉萍朝起帆公司趕去。

車開到起帆公司門口，金橋公司董事會的姚秘書搖下一道車窗縫隙。

“余律師、葉律師，董事長變了協(xié)商地，不能去他們公司談了，直接去酒店，酒店位置我發(fā)定位給你們?！?/p>

“不是說好的到起帆談嗎？我跟他們委托的律師約好了時間?！?/p>

“董事長說，在我們公司或者他們公司都不是最好的地方，怕談判時有感情因素介入。到酒店租間會議室，網(wǎng)絡好，辦公設備齊全，安全且公平。不存在誰在誰地盤上的問題，心理會更放松點。你給他們的律師打個電話，我已經(jīng)讓助理發(fā)了書面函件給他們?；仡^見。”

姚秘書沒有下車，說完后搖上了窗戶玻璃，余風沒有看清車里還坐了誰。

葉萍不滿地說：“姚秘書那副墨鏡以及她那深色的窗戶玻璃，似乎刻意想隱瞞什么。我聽人說，十年前她跟著一位香港老總開了兩年房。那香港老總雖然年齡大了點，似乎手里不差錢，走的時候那套房子送給了她。香港老總前腳走后，她立馬找了個比她小三歲的汽車司機結了婚。給老頭送去的青春在小伙身上找到補償，她很會算計?！?/p>

“你哪里弄來這么多小道消息？說不定那個男的是人家以前的老相好呢?！?/p>

“怎么可能？她一定是發(fā)泄式結婚的。別看經(jīng)濟發(fā)達了，其實仇恨文化一直存在。某個財大氣粗的人出了問題，許多毫不相干的人都會有種莫名的發(fā)泄感，這或許是弱者的一種借題發(fā)揮的心理期待。自己上不去的地方，希望上去的人出點問題倒下來，難以說對錯，自古以來一直存在著。姚秘書恰好相反，是被別人押上戰(zhàn)車的，一旦下了戰(zhàn)車，最可能的結果是帶著仇恨逃離。她不挑揀后來結婚男人的職業(yè)，而且那么急于結婚，越說明她的逃離感強烈。”

余風覺得這位法學碩士，好像在意的不是代理了多少案子，更在乎的是情感。有人說女孩子千萬別做女漢子，好強的女子大多讀完研究生成了事業(yè)強者，往往變成了感情弱者。他女兒讀初一了，妻子每門課程都給孩子報了培訓班，一個一對一的輔導班，一小時兩三百元不說，這個輔導班的課聽完就往那個輔導班跑，整個人完全變成了課程遙控器控制著的作業(yè)機器人。他有時候想，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是否有用？人家的孩子課堂上學完了，自家的孩子還要上輔導班。表面上是成績超過了別人，可這種填鴨式的虛肥，將來走向社會怎么辦？總不能給孩子請個秘書或者管家，一輩子跟著她吧。也不是妻子想這樣，周圍經(jīng)濟條件好點的都在這樣做，不跟隨就進不了重點高中。妻子的目標是女兒讀個博士，他在想女兒長大后，是不是會跟葉萍一樣。

“有些事沒有經(jīng)歷過是理解不了、說不清楚的?！?/p>

“我已經(jīng)研究清楚了金橋跟起帆之間的矛盾?！?/p>

“又是一場情感大戲?！?/p>

“你怎么知道?！?/p>

“有句話叫狗口里吐不出象牙，你說出來的都是與情感相關的故事。好像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蟲?！庇囡L確實不愛聽一個沒有結婚的女人跟婚姻專家一樣，在自己面前談情感。要是真專業(yè)，怎么還單身呢。他想用這句帶點刺的話，把葉萍的嘴巴堵住。

“有長進，居然能揣摩出我的心思，不錯呀。這天底下，估計你是第一個能弄清我心思的人?！?/p>

葉萍居然笑著回話，這跟余風的心里期待完全相反。

葉萍講故事的能力不比余風差。

金橋有個分管生產(chǎn)的副總姓邢，大家喊他老邢。老邢離開金橋后，偏偏去了起帆，做了負責制造事業(yè)部的總經(jīng)理。老邢不是個善茬，走后挖走了金橋從技術、生產(chǎn)、銷售、采購，乃至辦公室文員中的一大批人。

金橋前段時間恰好請了位人力資源專家，做了個深度人力資源開發(fā)。這專家談企業(yè)文化，從來不談給員工漲薪的文化。其實在所有企業(yè)文化中，最核心的是工資文化，吃不飽肚子，談什么都是空的。面對老板們那雙期待的眼睛，人力資源專家能開發(fā)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來來回回就是減員增效那道菜。沒有一個專家敢在老板面前勾勒一張“要多儲備點人才，應對市場挑戰(zhàn)”的遠景圖。既然是專家，最起碼的一點是能弄清老板喜歡什么，要是連這點招數(shù)都沒有，怎么能忽悠老板們從口袋里掏錢給他們呢。人員一簡化，有些一個崗位上兩個人的，基本上全裁成了一個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民營企業(yè)本身就是靠精打細算發(fā)展壯大的，本來就沒有多少富余人員。有時候合并，只是領導不喜歡某個部門負責人了，找個借口取消那個位子，減掉那個人而已。等該走的人走了，該設的部門照樣會設。

老邢的走，據(jù)說因為有員工舉報他買了兩套房。老邢一個月的收入董事長最清楚，他沒有其他投資，老婆又做全職太太，兩套房子的錢從哪里來？國家工作人員犯事，有條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等在那里收網(wǎng)。企業(yè)工作人員沒有這條法律制約，但你的資產(chǎn)突然暴增，又沒有其他超過工資的來錢渠道，這就是大問題。董事長也不多說，借著人力資源專家會診，兩個部門一合并，比老邢能力差一截的助手老賀做正職，老邢不但副職沒做到，直接變顧問。這一變，他索性不干了，直接揮手說了拜拜。

老邢跳槽到起帆的時候，恰好是起帆跟金橋矛盾開始升級的節(jié)骨眼兒。老邢一到起帆，自然受到重用。金橋也在錯誤的時間做了錯誤的決定，遲不找專家早不搞人力資源優(yōu)化，就在起帆正需要補充人員的時候搞。老邢一看，嘿嘿，報復金橋的機會來了。他跟起帆老板一拍即合，工資提升百分之二十，直接從金橋挖人。企業(yè)間競爭，用工資擊敗對手，這招最毒。老邢是從金橋離開的老員工，知道挖哪些人才能挖到金橋的痛處。從金橋挖去的員工，直接歸他管，一到崗位根本不需要磨合，就能搭檔做事。這下子金橋有苦難言，畢竟自己聽了專家的話，首先減的員。你縮減了人，人家員工以勞動強度增加了一半進行談判，要么加錢留人，要么好合好散。金橋董事長最反感員工以離職相要挾跟他談工資，咽不下這口氣，最后也揮揮手，做了告別。這員工辭職跟談戀愛分手不一樣，戀愛沒有談成，揮揮手似乎顯得你有再別康橋般的瀟灑與大度?？缮a(chǎn)車間，一個人守著一臺機器，你揮揮手，機器就停擺了。

這就是起因，也是雙方交手的第一回合。

余風覺得這個老邢有點急躁，即便在原來的公司挖人，也要等這些人辭工后在別的公司干上一段時間再招聘。這樣也對原來供職的公司有個交代，要不然有點過河拆橋的感覺。金橋董事長覺得老邢在他培養(yǎng)起來后監(jiān)守自盜也罷，挖人也罷，就當自己眼瞎，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起帆公司的董事長是他多年的搭檔，兩人合資收購了遠洋，就算新公司運作上有諸多矛盾，可有著兄弟般的聯(lián)手投資情感呀，起帆挖人這是不可理解的。

可風水輪流轉，第二回合較量，起帆又輸了。

起帆有條機器人自動生產(chǎn)線是金橋制造的，關系好的時候不光接單制造了機器人，而且價格在市場價基礎上打了八折優(yōu)惠?？烧l都知道只要是機器，就會有個保修年限，有的是一年，有的是三年，過了保修時間，機器跟年老體衰的人一樣，需要不斷保修養(yǎng)護。這保修不光是個收費問題，還要專業(yè)對口。

保修期過后不到一個月，有臺機器人出了問題。這生產(chǎn)線，只要一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整條線都得停下來。

老邢請金橋公司現(xiàn)任總經(jīng)理老賀喝酒，目的自然是解決設備改造問題。老賀心里清楚，去了會給自己拓寬職業(yè)渠道，可問題是董事長遲早會知道。不去嗎？別人開著小車拉著起帆的董事長請他喝酒，真不好拒絕。特別是老邢開出的條件很吸引人，合作得好，給維修金額百分之三的回扣。老賀電話請示董事長，想找個臺階應對?？啥麻L偏偏電話關機，難得他團團亂轉。這一急，他的職業(yè)病犯了，究竟是血壓升高沖了大腦，還是頸椎壓迫神經(jīng)供血不足，一陣頭暈，雞啄米一般，頭直接磕到辦公桌上。在幾個員工七手八腳的忙碌下，送進了醫(yī)院。說也奇怪，到了醫(yī)院一查，重要指標都在正常范圍內(nèi)。老賀還是不放心，硬讓醫(yī)生開了幾支營養(yǎng)液，打完吊針后才回來。

等老賀從醫(yī)院出來找董事長匯報情況，董事長只回了一句話：起帆的人不見，起帆的錢不賺。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兩家公司之間原先簽訂的只是購買協(xié)議，有保修期，沒有技術服務或者售后維修合同。保修期一過，金橋玩起躲貓貓。起帆的老板一肚子火，全發(fā)到老邢身上。

“你說了這么多，擔心今天談判桌上代表方的人有可能是老邢和老賀？”

“呵呵，這個世界上能夠懂我的人就是你了，起帆最熟悉金橋的人是老邢，金橋最熟悉老邢的人是老賀?，F(xiàn)在雙方董事長王不見王，對業(yè)務最熟悉的人是談判最好的人選，這叫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孫子兵法上說的。”

“你做好背后的功課，研究清楚雙方談判的人員，已經(jīng)掌握了談判的主動權?！?/p>

“寫股權分割協(xié)議的時候，必須找到雙方最能接受的契合點，要是只站在金橋一方講條件，這協(xié)議沒得簽。明白合作、分手的前因后果，分析出最大可能性，這才叫談判。要是前期功夫不到位，注定是談不成的?！?/p>

“看來你的每一句閑話，都不是閑話?！?/p>

“呵呵，果然聰明?！比~萍笑著在余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過程

盡管姚秘書已經(jīng)發(fā)了書面函件給起帆，由于是臨時性變動，起帆收到函件后還得匯集一下意見。他倆去得早，待在酒店反而更加無聊。余風放慢車速，在一條車輛較少的路段擰開杯蓋，一連喝上幾口水后，兩人邊閑聊邊往酒店方向駛去。

“他現(xiàn)在能出氣的就是那一倉庫貨物，要是那貨跟人一樣會說話，一定會罵老板沒良心。收購的時候滿臉期待，有了矛盾，全成仇人了?！?/p>

“金橋的董事長很有意思，說不管花多大代價都不計較，要狠狠打擊一下起帆。他人也爽朗，我上次跟他見過面，說得合拍了，話也多，他告訴我他爺爺還是少爺呢?！?/p>

“少爺？大戶人家。給人的感覺是有三妻四妾的那種紈绔子弟。說來聽聽，權當打發(fā)時間了?！?/p>

余風開始講金橋公司的發(fā)家史。

金橋董事長的爺爺是清末秀才，由于好多年都留著個大辮子，村里人喊他辮子爺爺。據(jù)說剛解放時曾剪過一段時間，后來以頭發(fā)少容易感冒為理由，又蓄起長發(fā)留了辮子。他爺爺有一大愛好、一大功勞。不過金橋董事長只說他爺爺?shù)墓?，愛好沒有展開說，應該不是他爺爺頭上的那條長辮子。他爺爺手里有錢的時候，他家是村里的大戶，最富的時候養(yǎng)著二十四對牛耕田呢。他爺爺耗完家產(chǎn)后，恰好遇到解放，劃分成分時，他家只剩半截破缸，自然成了貧農(nóng)，這是一大功勞。

辮子爺爺讀過幾年私塾，他能把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背得滾瓜爛熟。識字人，出門做事方便，村里的家業(yè)被軍閥搶走后，辮子爺爺?shù)娇h城開了個代寫狀子的文書鋪。文書鋪對面是縣城有名的醉紅樓。之所以選到這個地方開鋪子，辮子爺爺是受到高人指點的。鋪面要開在人流最集中的地方，眾所周知，寫狀子在古代屬于奢侈消費。不像糧食，糧食是生活必需品，沒有糧食就要餓肚子，糧鋪開在什么地方都有人光顧，文書鋪就不同。沒有飯吃的人，膽小的，沒有點財力的人，命賤得跟路邊的野草一樣，能掙扎著活下去已經(jīng)非常慶幸了，誰還去文書鋪掏錢寫訴狀？也不是城里人遇到事情就去打官司，能打起官司的，十有八九是有點家底或者背景的。

辮子爺爺起初有點不適應，一個大清秀才，在醉紅樓對門擺攤設點，有失身份?？梢患胰藦堉彀偷蕊埑?，辮子爺爺終究是秀才，他不搶不騙、不拿槍，低著頭寫訴狀，混口飯也不容易。從給有錢人寫過大壽的壽聯(lián)，到給出喪的人家寫挽聯(lián)。憑著毛筆尖在縣城混熟了關系，他開始增加代賣燒酒的活兒。這賣酒比寫訴狀賺錢。喝酒的人分成兩類：一種是去醉紅樓的，這些人先喝上一杯酒，乘著酒性往女人身上花錢，花高興了想買走，還要找辮子爺爺寫賣身契。另一種是去賭場贏了錢的，賭客都有個小慶幸習慣，昨天輸了十個大洋，垂頭喪氣地罵聲運氣不好，今天贏來一個大洋就要在酒鋪花幾個銅板慶祝自己的成功。辮子爺爺?shù)匿?，是村里的大風水先生指點的，這地方沾財字，出進都賺。進賺醉紅樓的錢，出賺賭客的錢。風水先生還留下一句話，要存下錢，就不能沾上賭和嫖。

辮子爺爺交接的人多了，有個叫鳳眼的朋友帶他去見見世面。說男人嘛，不敢做的事，起碼要敢看敢想，這叫增長見識。辮子爺爺覺得有道理，就跟著鳳眼去賭場走走。他想看看那些賭客究竟在玩什么，一待就一天，到晚上才出門吃飯。有的甚至從天黑玩到天亮，一泡尿忍來忍去沒時間撒，時間久了憋尿憋出了尿結石。辮子爺爺站上兩個時辰，除了雙腿酸軟，覺得那些搖動的手，跟催眠術一樣，晃來晃去，只晃得他頭暈。鳳眼倒好，他的眼睛細細的、長長的，能隔著瓷碗瞬間扣到賭桌上的縫隙，看清莊家碗下面骰子上的點數(shù)。

鳳眼一看辮子爺爺哈欠連天，知道他不是這塊料，便帶他去醉紅樓聽戲。這一場戲聽下來，辮子爺爺做夢時耳邊都是醉紅樓里的嬉笑聲。他著了魔一般，只要走到窗前，女子的嬉笑聲就從那半開的木頭窗戶里飄出來，直飄到辮子爺爺?shù)木聘桌锶ァ＾p子爺爺舀起的不再是酒了，是不寧的心神。

辮子爺爺不是意志堅定，而是這個秀才身份穩(wěn)住了他，讀書人得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越是兵荒馬亂，越要有家國情懷，要守住老祖先留下的家法教規(guī)。他在每個窗戶格子里糊上一張親手寫的“戒”字?？砂镜浇夥艖?zhàn)爭時，逃兵的子彈擊破了他糊窗戶格子的紙，辛苦賺來的銀元一夜之間變了主人。命比錢更重要，他卷鋪蓋逃回偏僻的老家，才覺得安全了不少。

“他爺爺?shù)墓适?，跟他半點關系都沒有呀?！?/p>

“這你錯了，兔子不急不咬人，他爺爺回鄉(xiāng)下時，偷走了逃兵拴在醉紅樓門口柱子上的一頭毛驢。他原本以為毛驢身上的半麻袋糧食，足夠一家人吃一個月。回到家打開袋子，發(fā)現(xiàn)全是紙幣。這錢幣什么時候最值錢，搞過收藏的人都知道。他爺爺那些沒有舍得糊窗戶的藏品，在收藏市場上換來了他爸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桶金。然后他們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規(guī)模。要是第一桶金沒有挖到，很難發(fā)展起來?！?/p>

“看來每個人的成功背后，都有他人不知道的成功理由。比方說我，大學畢業(yè)后在一所學校當數(shù)學老師，眼睛天生對粉筆灰過敏，每天晚上滴眼藥水太難受了，一副迷人的單眼皮，被眼藥水泡成了雙眼皮。為了保住我的單眼皮，發(fā)狠拿了個法律職業(yè)資格證書?！?/p>

“人家都割雙眼皮，你居然保護你的單眼皮。”

“我閨蜜陳盼說，眼睛多道皮，就多道細菌感染的可能。這眼皮可不是城墻，你以為多一道就安全，恰好相反?！?/p>

“哈哈，我明白了，你是喜歡厚眼皮?！?/p>

車窗戶留下透氣的縫隙里，飄出一陣嬉笑聲。

會議室有兩百平方米大小，長方形的談判桌，如同楚河漢界，把兩家公司的談判人員分成對等的兩半。

談判桌兩側的擺設不光位置對稱，顏色大小等也看不出差別。兩張淺黃色的辦公桌并在一起，上面放著打印機、電腦等辦公用品，辦公桌后靠墻的地方擺著一條橘黃色的皮沙發(fā)。會議室四個角落處，還放著四張可以坐下來休息喝茶的圓形茶幾，小靠背椅跟沙發(fā)色調(diào)一致?？照{(diào)吹出的舒適型冷氣與會議室暖色的裝飾，融合出一片祥和氛圍。

不出葉萍所料，金橋公司談判桌上坐著的，除了姚秘書外，正是老賀。代表起帆公司談判的董事會秘書老喬逐一介紹談判人員，王律師、陳律師這兩位同行她都認識，代表著不同公司利益談判，他們只能禮貌性點點頭，倒是老邢兩個字聽起來特別熟悉。

雙方坐定后，余風先開口了：“大家既然朝著解決問題而來，一個原則就是找到談判的共同點。我建議分兩步走，先交換雙方律師提供的協(xié)議書，理出差異不大的部分，把爭議不大的部分寫成協(xié)議;再把各自主張差異較大的部分重點捋出來，列出個一二三，我們直接談差異部分。這樣今天能談成更好，談不成至少有個階段性成果，我們回去也好為各自公司匯報?！?/p>

沒有人反對，就表示認同。

爭議較小的部分，不到半個小時就搞定了。爭議大的部分列出五項，成了問題的關鍵。雙方談判人員表情凝重，各自的秘書不停地通過網(wǎng)絡，向公司領導傳送信息、匯報情況。晚上十點時，他們總算談成了一項重大協(xié)議：金橋全部收購起帆的股份，雙方的爭議落在股份價格及現(xiàn)有虧損的分擔兩個問題上。

姚秘書建議大家吃個盒飯，稍微休息下再商談。

酒店送來的快餐放在圓形茶幾上，會議室里的談判人員，自覺地按會議桌分開的兩個片區(qū)活動。

姚秘書跟身邊的余風和葉萍分析著談判讓步或者爭取的最大可能。她的那副墨鏡在燈光下顯得更黑，似乎兩只眼睛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任何人看一下她的眼睛，都會掉進兩個黑洞里去。她眼前放著一個盒飯和一個筆記本，對葉萍的意見輕微地點點頭，表示著尊重，對余風的話會仔細記錄在本子上。

“我覺得這個時候老板的觀點，就是我們現(xiàn)場談判人員的觀點。攻克談判人員的心理防線，老板就會接受這個談判結果。我剛收到手機信息，起帆公司為了借機要價，那個掄鐵錘的粗莽漢子又跟車去了倉庫。不過這次把守倉庫的遠洋員工全部提著鋼管對抗。我剛給遠洋管理層發(fā)了郵件，遠洋將變成咱們的全資子公司，遠洋是金橋的遠洋，他們務必要從上到下站好最后一班崗，把自己當集團員工看?！?/p>

“姚秘書真是高見，時時刻刻觀瞻著事情變化。你這份郵件，讓遠洋公司員工知道如何歸隊了。只要他們的心穩(wěn)下來，就明白自己的利益和立場了。下午我到倉庫門口時，那鐵錘漢子揮舞著大鐵錘吆喝，遠洋員工都一個個往后躲。現(xiàn)在想來他們躲也是有道理的，不知道自己的老板究竟是誰，自身利益不保的情況下，他們?yōu)檎l而戰(zhàn)也成了迷茫?！?/p>

“這我知道，其實你到場的時候，我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的榕樹陰涼下 。對方鬧起來了，老板讓我趕到現(xiàn)場處理。你說打架場合，我能做什么？就趕緊給你打了電話。想著你經(jīng)多見廣，總比我有辦法。你到場后，還真有兩下子，很快就穩(wěn)住了局勢。我看葉律師也跟我一樣被嚇蒙了，多半個身子躲在一棵大樹后。不過有你沖在前面，她跟著你也安全?！?/p>

“不不不，葉律師是法學碩士，有豐富的辦案經(jīng)驗。我們兩個是做好分工的，我負責談判，她負責拍照取證。作為律師，取證非常關鍵。俗話說，事實勝于雄辯，有了關鍵證據(jù)，今后即便談不成，到了法院也對我方有利?！?/p>

“不好意思，那我分析錯了。”姚秘書朝葉萍笑笑，葉萍低著頭，注意力似乎全在眼前的盒飯上。

“咱們借著吃飯時間，好好統(tǒng)一一下意見，然后我再給公司匯報一下，聽聽他們的底線，爭取今晚談成。要是今晚黃了，老板們想法一變，就更難談判了?！?/p>

姚秘書眼前的盒飯，還是服務員放在桌上的那個樣子，她連裝在包裝袋里的筷子都沒有打開。

老賀不到三分鐘時間消滅完了手中的盒飯。他回頭看看四周，不多不少，每人只有一個。他左手端起水杯，右手拿著水壺，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兩杯白開水。

“現(xiàn)在就是熬鷹，比的是耐心，我估計要超過凌晨?！?/p>

姚秘書說完后，老賀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葉萍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倒是余風，邊聊邊吃，好像在細細品味著這份晚飯和夜宵疊加在一起的味道。

“感覺你吃得很香。”老賀看到余風放下筷子，笑著說。

“吃飯就是完成任務，給肚子有個交代就行了。我們開庭時，經(jīng)常錯過正常吃飯的時間。生活規(guī)律打亂了，時間久了，有了慢性胃病?！庇囡L朝老賀笑笑。

“起航的老板出資五百萬，他想著拿回五百萬，可現(xiàn)在遠洋公司虧損著六百萬。雙方風險共擔，各擔三百萬，這樣我們給他兩百萬不就了事了。你說他那怎么轉不過彎，硬要要回五百萬。”這是從談判開始，老賀說的第一句與談判相關的話。整個談判時間，他似乎只為坐在那里壓陣，代表公司發(fā)言的總是姚秘書。

姚秘書對老賀的話沒有聽進去一般，她的眼睛落在葉萍與余風之間的那杯水上。她突然發(fā)現(xiàn)，葉萍喝水的時候拿錯了杯子，把余風的水杯端在手里。

“原來雙方投資時簽訂的協(xié)議規(guī)定，任何一方要從另一方收購股份，按出資額算?？涩F(xiàn)在企業(yè)虧損，起帆不轉讓，預計著不是要回五百萬，是宣告破產(chǎn)。一旦破產(chǎn)，起帆最多分到兩百萬剩余資產(chǎn)?，F(xiàn)在起帆一點讓步的意思都沒有，非要鬧個魚死網(wǎng)破，有意義嗎？這么簡單的加減法，小孩子都能明白，你說這些大老板怎么就明白不了?！崩闲侠^續(xù)發(fā)著牢騷。

遠洋明顯處于虧損，為何金橋董事長還要接手？余風在大腦中反復咀嚼著這個問題。他是律師，委托人沒有說明的原因，從來不打聽。本想問姚秘書，可姚秘書似乎只在乎談判，對談判以外的事守口如瓶?；蛟S她知道董事長的用意，或許她跟余風一樣，也只是盡一份職業(yè)義務。

“我覺得兩個老板之間有怨恨，該退步的時候都堅決不退。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面子問題。有些老板就為出一口氣，硬要拼個你死我活。如果還按這個思維談，談一百天都沒用?，F(xiàn)在要用加法談，而不是減法。別想著他們會少要一點，要把遠洋公司三百多人的工資加進去。姚秘書，既然起帆那個粗莽漢子又開始掄鐵錘了，你也沒有必要讓遠洋員工死守倉庫，干脆告訴他們，到起帆公司門口砸門，去討工資，來個圍魏救趙?！比~萍對起帆總以威脅方式增加談判籌碼的行為，表示出極大反感。

姚秘書盯著葉萍望了足有三秒鐘后，發(fā)了條手機短信。

特殊讓步

吃完飯后，雙方重新按位置坐定。

姚秘書說：“我請示了董事長，問題停留在股份的價格及現(xiàn)有虧損的分擔上已經(jīng)毫無意義。我們公司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這個遠洋公司是做出口設備的，我們集團從上游到下游，除了采礦企業(yè)沒有之外，熱鑄、冷軋、加工制造、機器人、智能控制，再補上出口這一環(huán)，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收購虧損的遠洋，就整個集團布局來說是個整體性考量。渡過這一兩年困難期后，進出口是企業(yè)布局內(nèi)外兩大循環(huán)的必要一步，這就是我們?yōu)楹我召徱粋€虧損企業(yè)的原因。我們完全有能力重新成立一家新公司，之所以收購遠洋，是因為集團支持了這么多年，業(yè)務熟悉不說，關鍵是有感情。投入了那么多精力，董事長覺得做不起來，有點不甘心。你們也給你們的董事長匯報一下?，F(xiàn)在不是我們讓步的問題，而是要把遠洋公司員工的工資加進去談。財務給我一個大概數(shù)據(jù)，一個月一百六十萬，要是我們的談判拖延兩個月，工資損失就是三百多萬。拖欠工資，政府會出面追討，誰也逃不了。我也不說別的，看在雙方對遠洋公司員工情感的份上，我們吞下這一百六十萬工資的損失，你們也在投資股份額上讓出一百六十萬?！?/p>

“我方讓的可是實實在在的，你們讓的只是個虛擬的符號?！比~萍補充了一句。

起帆的代理律師沒有發(fā)言。老邢對姚秘書盯著他談公司與員工感情之間的事有點不大自然，他用手搓了幾下額頭。

談判會場異常安靜，這出乎余風的想象。在他心目中，姚秘書一出口似乎跟公司有著深仇大恨的老邢會馬上反駁，甚至會用拳頭在桌子上砸兩下，可這次老邢只用手搓臉。

大概十分鐘時間后，老邢收到一條短信。他一拳砸到桌子上：“姚秘書，你們怎能讓遠洋的員工去我們公司門口鬧？做人不能這樣吧。你這一鬧，我們的董事長又讓我去滅火，你說這火我能滅掉嗎？當領導的，最怕下面造反，這道理你懂吧?！?/p>

姚秘書慢慢端起水，輕輕喝了一口：“這話我問你才對吧，那個掄著鐵錘砸遠洋倉庫的粗人說，邢總給他一天按兩天算加班費他才鬧的。當然我不是說他嘴里的邢總就是你，或許你們公司有好幾個邢總，這事你也得過問下你們公司才對?！?/p>

老邢起身準備離開，他身旁的律師及秘書老喬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每一方都是兩名律師、一名董事會秘書、一名企業(yè)高管和一名記錄員。五人對五人，這在談判桌上叫對等，談判成功與否，至少人數(shù)上不能出現(xiàn)強弱。老邢離開，起帆一方的談判桌上就變成四個人了。

倒是老賀勸老邢先坐下。

“這談判就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人家律師都熬得兩眼發(fā)紅，仍然在為公司爭取分毫，你老邢作為公司代表，哪有隨便離開的道理?！?/p>

老邢回到座位上，建議雙方各減少一個人。原因很簡單，起帆的老板直接要他去處理圍廠的員工。

姚秘書不支持這個建議。起帆自覺減少談判力量，這與金橋公司絲毫沒有關系，況且雙方的談判人員是經(jīng)過各自董事會認可，并書面通知對方的，不是說減就能隨便減的。

“雙方都撤走鬧事的員工。”老賀給老邢出主意。

老邢什么話都不說，金剛般皺起眉頭。不是不說，是不能說。派人去掄鐵錘是老板的意思，現(xiàn)在被人反包圍，要求解困的也是老板。關鍵是老板語氣強硬，掄鐵錘的人要砸得更狠，要壓住對方，另外老邢還要快速想辦法趕走圍廠的人員。他只有執(zhí)行的份，沒有商量的余地。

老邢希望喬秘書也能跟姚秘書一樣說說話，是同意他去還是不同意他去，有個人發(fā)話，他回去也好向老板匯報?？蓡堂貢褪怯泄沙说淖鴦艃?，坐了一輩子辦公室板凳的他，既沒有腰間盤突出，也沒有坐骨神經(jīng)痛，一旦坐下，就跟等著上鉤的釣魚人一樣，有時幾個小鐘頭屁股都不晃動一下。

余風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后，旋即端起水杯，把那份繃緊了幾個小時的情緒，直接咽進肚子。葉萍似乎很在意余風放松的動作，她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這個動作跟條件反射一樣，也傳給姚秘書，她也端起水喝了一口。老賀看大家都端水喝，一揚脖子，一杯水咕咚一聲全灌進肚子。

“我們公司同意將一百六十萬的工資分擔一半，也就是五百萬中減掉八十萬?！眴堂貢K于開了口。

老邢補充說：“開那么高的工資，那是遠洋的事，依我看，最多只能按當?shù)刈畹凸べY計算。如果你們是老板怎樣做？效益不好還發(fā)高工資？沒有訂單，養(yǎng)那么多閑人干嗎？既然我方讓出八十萬，你們請示下老板趕緊簽字，讓圍廠的人趕快撤?！?/p>

“閑人兩個字是很無情的，有活干的時候就是有用的人，活少了就是閑人？效益好的時候是人才，效益不行了就成了多余？這也不是個理由呀。我們談的是現(xiàn)在的工資分擔。況且工資是以前定的，不是今天定的?！比~萍頂回一句。許多老板曾經(jīng)信誓旦旦讓大家做公司的主人翁，現(xiàn)在別說老板，老邢這做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也是屁股決定腦袋，話說出來帶著刺，誰都不喜歡聽。

余風是從企業(yè)員工轉行做律師的，他知道打工的不容易。他當行政助理時，一直反對效益不好就減員減薪的做法。打工的人也是人，他們沒有那種賺大錢的細胞，也有自己的理想，應該受到尊重。他也曾搬出招工難等現(xiàn)實困難，力求說服老板不要輕易減員，熟手員工走了，招來的新員工不但技術不及老員工，而且工資會更高?？衫习逡坏┯辛藴p薪減員的想法，你要是不跟著他的思維走，也就剩下離開這條路了。余風腦海中經(jīng)常會閃過老板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我比你們辛苦多了，我開這么大的公司在為你們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我在為你們打工。老板從來不談他得到了多少利益。

“只要你們老板朝積極方向思考，這談判就有繼續(xù)下去的可能?！?/p>

姚秘書的眼睛盯著老喬，老喬的眼睛盯著眼前的紙張。好像他的那本筆記本就是無字天書，所有的答案都寫在上面。

不回答，就是進展。余風遞給姚秘書一張紙條。

“咱們再休息一會兒?！眴堂貢_了口。

中場休息

姚秘書拿出一支補水霜，用手掌拍打著臉部的皮膚。就這個給皮膚補水的動作，她的墨鏡也沒有摘下。

“你覺得董事長還能讓多少？”余風用手指蘸著茶水寫到桌子上。

“起帆想要回虧損的三百萬，現(xiàn)在工資這條一逼，他們答應了八十萬，只要他們退我們就有進的希望。董事長給的底線是一百四十萬，當然，幾萬元的決策，我也敢先斬后奏。對方再讓點步，今晚一定能談成?！币γ貢诠P記本上畫出一串數(shù)字回應。

余風贊同通過商談達成協(xié)議。他代理的一個案子整整打了十年，抵抗風險能力差點的企業(yè)，說不定等不到十年早都消失了。那時，他剛大學畢業(yè)，有點渠道的同學早找好了工作，剩下的十幾個同學成了失業(yè)族。分管就業(yè)的學院書記，一句“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不到廣東不知道錢多的”的動員，把班上學生分成兩隊。有的下決心租房子復習，要報考北京科研院所的研究生，今后到首都去就業(yè)，提前打好基礎，不讓下一代再辛苦了。另一隊就跟余風一樣，租了間房子，天天泡人才市場，沒有經(jīng)驗不說，剛畢業(yè)的學生要經(jīng)歷一段現(xiàn)實和理想的磨合期，也是跳槽最頻繁的人員，許多企業(yè)都不想招應屆畢業(yè)生。余風跟這隊找工作的同學從廣州轉到深圳后就做了告別，他家里條件不好，在大城市租房子消費不起，他選擇了制造業(yè)重鎮(zhèn)——佛山。沒有想到老天爺還真會成人之美，在佛山人才市場溜達的第一天就找好了工作不說，工廠包吃包住。公司給山東一家企業(yè)做了套鋁塑復合板設備，驗收完成后，剩下的三十萬，客戶死活不給。公司正準備委托律師打官司，而法學專業(yè)畢業(yè)的余風恰好可以幫公司把關。

佛山法院受理案件后，以山東客戶不支付尾款違約，判決山東客戶按合同付款。山東客戶不服一審再上訴，等二審判決下來后，又以各種借口拖延不付錢。等了一年，沒希望了，最后只好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設備尾款、遲延支付金、銀行利息總共執(zhí)行回來了五十萬元。

跟了一段時間的案子，余風覺得學法學的人，還是做律師才能受人重視。奮斗了兩年，考了個法律職業(yè)資格證書。可就在他拿到法律職業(yè)資格證書的當天，老板問他一個案子兩個法院可以受理嗎？余風說，法條中有明文規(guī)定，一個法院受理并審判的案子，其他法院不能重復受理并審判，因某些原因重復受理的，后受理的法院要移轉給先受理的法院。老板遞給他一份出庭通知書，山東客戶在山東又起訴了公司。

余風去找原來代理案件的律師咨詢。律師看完起訴書后說，廣東法院判決山東客戶的案子是當合同違約糾紛處理的，而山東客戶在山東起訴的理由是質(zhì)量糾紛。同一個案子，兩種不同的主張，兩種完全不同的訴訟?，F(xiàn)實復雜的法律實用問題，完全打敗了他死記硬背下來的法條。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發(fā)現(xiàn)律師是門實踐性非常強的行業(yè)，就算你有個超級大腦，法條背得滾瓜爛熟，遇到實際問題，還是一頭霧水，尤其遇到一些所謂的灰色地帶，那全靠的是法律外的能力。

山東客戶請一家機械設備研究院做了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鑒定，找出的理由是排煙管用的鐵皮太軟，立都立不起來。法院的判決書出來了，理由是質(zhì)量不合格。然后又是不服一審后的二審，二審后又是多種理由的拖延。最后山東法官跑到廣東，執(zhí)行去了一百萬元。那張扣劃清單，在余風大腦里跟一張零分試卷一樣，一直揮之不去。客戶不但認為那三十萬不該支付，而且他們改造設備的二十萬，以及停產(chǎn)期間員工工資十多萬，加上遲延支付金、銀行利息、執(zhí)行費，等等，拿來的五十萬被全拿走不說，還倒貼了五十萬。

漫長的申訴，然后又是發(fā)回重審，最后到申請執(zhí)行回轉。余風從公司員工變成公司的代理律師，這個他從一開始就進入的案子，跟了十年才算結束。這件事余風不知說過多少次，他的目的是告訴委托人要有熬得住的思想準備，如果熬不住，有時候通過商談解決問題，也是可行選項。律師也是人，不是神仙，不要想著請了律師就能轉身數(shù)錢，有些問題有它極其復雜的一面。律師只是提供專業(yè)法律服務的協(xié)助者，但不是主導者。

“這樣吧，雙方都派一名律師到現(xiàn)場去，把圍廠的問題先解決，現(xiàn)在圍廠的工人又鬧得特警出動了，特警到場后，鎮(zhèn)里維穩(wěn)辦的人也來到公司門口。那些員工似乎到了晚上十一點左右，突然精神興奮了一般，弄來兩頂帳篷，做出長期對抗的準備。說實話，我們公司明天有歐盟客戶來考察，鬧到明天總不是事吧。老板派人去談判不行，驅趕也不行。咱們雙方的律師都參加了談判，知道這事正在解決，而不是沒人理會?，F(xiàn)在雙方鬧事的員工都圍廠，都不相信對方，都不撤人。只有雙方的律師見證并拍照傳給對方，證實同時撤人才行。人員圍在那里，雙方信用破產(chǎn)，你說還談什么？” 老喬的話打斷了余風的思緒。

“圍的是工廠，廠里有老板，這事還要咱們解決？”姚秘書反問。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誰都不想先撤退，怕對方欺騙。”

“這就是契約精神喪失的最終結果。我們律師本來應該出現(xiàn)在談判桌，出現(xiàn)在法庭，現(xiàn)在要去第一線，要維穩(wěn)。我們收的是案件代理費，不是維穩(wěn)費?！比~萍對老喬沒有好感。起帆先想到圍廠砸鎖，現(xiàn)在別人包圍他們了，他倒表現(xiàn)出莫大的委屈。

“好吧，雙方律師到達現(xiàn)場后，手機直播對方后退情況。喪失了信用，員工不相信企業(yè)主，律師擔起社會調(diào)解責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王律師幫老喬打圓場。

余風、王律師和老邢去了起帆公司;葉萍、陳律師和老賀去了遠洋倉庫;老喬、姚秘書，還有兩個記錄人員守在會議室里。

老邢自己開著車先走一步，余風與王律師同乘一輛車。

余風說：“作為代理律師，我們都希望找到雙方的共同點，能夠把這個股權案子做好，至少避免了一家企業(yè)倒閉，避免三百人的失業(yè)，也是件功德事情。起帆這個老板好像很難說話，你代理他們的案子可真有耐心。”

王律師跟同行聊天也不遮遮掩掩，他講了段起帆老板的煩心事。

起帆老板跟金橋老板靠祖業(yè)起步完全不同，他家始終堅持著中秋節(jié)早上吃芋頭、晚上吃菱角的習慣。改革開放前，就廣東這個現(xiàn)在全國GDP排第一的省，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之前每個人每頓只能打二兩飯。二兩飯，不是二兩米。王律師特別強調(diào)一句。他用兩只手摟出個小米飯碗的樣子解釋道，米自然沒有二兩，加上冬瓜之類的菜，總共二兩。王律師是佛山本地人，對本土往事比余風熟悉得多。正是如此，坊間有“冬不飽，年不飽，八月十五芋頭吃個飽”的戲謔式俗語。因為芋頭和菱角長在池塘水坑里，不用人栽種，自然生長。等芋頭和菱角長大了，老百姓直接挖出來，一次能吃個飽肚子。

起帆老板的爺爺改革開放后，承包了個一畝地的魚塘，過日子沒有問題。他老爸想法更先進，用一百二十元買來村口一棵兩人才能圍抱住的大榕樹，鋸成木條當框架，里面放上個二手冷泵，外面蒙上皮，直接做成了國內(nèi)第一臺“冰箱”。他爸做木架冰箱的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華南鋼材市場，農(nóng)村人家除了斧頭刀攘外，鋼筋角鐵都見不著。那時物資貧乏，老百姓的想象力倒一點不貧乏。他爸用兩個人拉的老式鋸子，一鋸子一鋸子鋸成木條，光鋸木條就花費了十天時間。

起帆的老板由于從小生長在一個敢闖敢拼的家庭，他膽子大，起步就容易多了。可這人有時候總有說不來的一面，起帆的老板喜歡打麻將，誰都知道麻將館隱藏在茶樓中，這一回生二回熟，一年麻將打下來，麻將館里的一個經(jīng)常陪著倒茶服務的黃花大閨女的肚子大了起來。后來起帆老板一不做二不休，自己開了家茶樓，這女的自然就成了老板娘。

你說這生意好，剪下來的碎頭發(fā)都能換成錢，誰知道遇上了全球性經(jīng)濟衰退，靠出口發(fā)家的起帆公司業(yè)務縮減了一半不說，茶樓也很少有人去喝茶打牌玩。茶樓沒有收入，他還不能關門，一關門，那母子倆就成了喝西北風的了。別看起帆老板本事大，他老丈人可是以前的副鎮(zhèn)長，老婆又是財務總監(jiān)，在公司賬里出去的每一分錢，都得對上個子丑寅卯。股權轉讓這事，起帆老板讓我們在談判桌上要的條件，跟他給他老婆談的完全是兩個概念。反正遠洋已經(jīng)虧本，起帆也沒有能力起死回生，能提早結束反而損失少點。可他為什么要堅持多要入股時的那三百萬，他說過，這錢不進公司賬，他把價喊高，堅持要三百萬。

“這些錢不進公司賬戶的事提前告訴你，你跟姚秘書通通氣，等會談的時候盡量少堅持這些枝節(jié)上的事，也好繼續(xù)談下去。要是卡在這地方，那今晚就徹底沒可能談了?！闭f到最后，王律師止住了話，這是談判底線，這話不能說，但該提醒余風注意的部分，一句也不少。

余風笑著回話：“王律師警惕性很高呀，與談判底線無關的八卦可以說一大堆，可最后兩個字就踩了剎車?！?/p>

王律師笑笑說：“我說出來的這些，許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不過對姚秘書給金橋董事長匯報可能有用，當茶余飯后的消遣了。商業(yè)談判的秘密，絕不能露底，這牽扯到職業(yè)道德。一句話，不是從起帆老板嘴里說小道消息，咱們可以聊，在他那里得到的與委托事項相關的事情，一切保密，程序性事項除外?！?/p>

關鍵時刻

余風打開手機，直播起帆公司門口的圍廠人員，葉萍也打開手機直播遠洋倉庫門口的吵嚷聲。

大概花去了半個小時，才達成最后的撤退意見，雙方員工代表盯著余風和葉萍的手機屏幕，同時喊：“一，二，三……”

起帆公司臨街，撤后三十米，其實早已經(jīng)離開了公司大門。遠洋倉庫門口的圍攻者后退三十米也到了廠區(qū)外邊。撤出去了，可人員并未散去。

王律師問員工代表：“怎么還不走？”

“加班費會兌現(xiàn)嗎？”

一旁的老賀瞪了一眼說：“丟人現(xiàn)眼，說出去的話能收回來嗎？都給我滾！”

再次回到酒店的談判桌上，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鐘。

打勝了一次仗，雙方談判代表都信心大增，有的沖了杯濃咖啡，有的泡了杯濃茶，哪怕談到天亮，必須畫上句號。

老喬這次提前開口：“分兩部分吧，首先談投資額部分，現(xiàn)在按賬面上剩余的資產(chǎn)，各分兩百萬，這點大家沒有意見的話，就先寫進協(xié)議。”

“我們支持。”姚秘書作為談判代表發(fā)了言。

“我方虧損的三百萬，我們也不說工資這些事了，我們老板直接讓步一百萬。你們再給我們兩百萬就直接簽協(xié)議。況且公司也不是這幾年沒有發(fā)展，庫存就算頂替了銀行貸款、設備等，多少都有增加。咱們沒有找人評估，評估需要時間，還需要出一筆費用，況且分家這事要找到兩家都認可的評估公司也不容易。這事再拖沒有意義，總之一句話，你們既然喜歡遠洋，就不要在乎這區(qū)區(qū)兩百萬了，買輛車的錢而已。開句玩笑，我們老板直接開口向你們老板要輛車，估計也不好拒絕吧?！?/p>

葉萍看了眼姚秘書，老賀也看了眼姚秘書，她只低著頭記錄?，F(xiàn)在余風才明白姚秘書戴著墨鏡的原因，談判桌對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神。

葉萍再看一眼余風，他正在低頭忙碌，不過他的筆沒有寫什么，而是在畫眼前的水杯。她從心里佩服余風，能跟姚秘書一樣坐得住，沉得住氣，不愧是談判高手。

“你把條件一次說完，我好給老板打電話時一次請示完?！币γ貢f。

“條件只有一條，就是出資額分割的兩百萬進公司公賬。這兩百萬損失按精神補償算，單獨簽訂合同，資金直接進我們老板的個人賬戶?！?/p>

“進個人賬戶這違反財務制度?！?/p>

“還可以進我們老板朋友投資的茶樓，總之只要答應不進公司公賬，其他的，都有得談?！?/p>

姚秘書起身離開了座位。

再次坐回的姚秘書，一臉輕松，“其他的都沒有問題，我們老板說，既然把這兩百萬損失說成補償或者贈予，也不是不行，那就要打個大折扣了。說幽默點，就當分手費了，錢可以進你們老板指定的賬戶，但有個條件，一百萬了結，行了就簽協(xié)議，雙方互不相欠?！?/p>

一次砍價一半，雙方又開始擺理由。與前期談判羅列各自對公司做出的貢獻不同，現(xiàn)在都在說自己公司的不容易，談的都是委屈。

一爭又是一堂課的時間。

老喬站起身，坐到角落處的茶幾旁，打了個電話后，坐回位子。

“最后結果，行就行，不行就散伙，你們一次性給一百五十萬的分手費。要是你們不同意，我就退場，讓老板選有能力的人談了，我就這點本事。談成算是你們給的面子，改天有空我請客。生意談不成，朋友照樣做。”

“談成了，明天我請大家?！币γ貢χ鼐匆痪?。

“一百二十萬？”姚秘書一次抬高了二十萬。

“一百五十萬，沒得說了?！?/p>

“一百三十萬。”姚秘書又抬高十萬。

“一百五十萬。一分不能少。”

“一百四十萬。”

“一百五十萬。”

“一百四十五萬?！?/p>

姚秘書喊出一百四十五萬后突然閉嘴，用手拍了拍額頭，做出個好像一不小心喊錯了的動作。

思維定式般，一直堅持一百五十萬不松口的老喬，他拿出手機想請示，隨即又放下手機，他望了望姚秘書那副墨鏡，丟下兩個字：“同意?！?/p>

雙方的代表都背著公章。協(xié)議打印出來，交換看過后，紅色的大印章給商談做了總結。

凌晨三點，小車閃著燈，跟夜貓子一樣離開了酒店廣場。

又是開始

余風翻看手機頭條：《一位深度調(diào)解律師》的標題吸引了他，打開一看，內(nèi)容寫的是金橋公司和起帆公司因股權糾紛握手言歡的事，故事的主人公變成了他和葉萍。

他嘆服主任的宣傳速度和講故事的能力。一個差點鬧出人命的案子，經(jīng)他這么一包裝，居然成了律師事務所的又一大社會服務亮點。

“登上頭條新聞，我們成了市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p>

“公關，這是主任的強項。問你一句，姚秘書有沒有發(fā)信息請你吃飯？”

“沒有?！?/p>

“她是不是喜歡你？”

“你不是說她以前被人包養(yǎng)過嗎？這樣的女人你也往我身邊推?！?/p>

“那時候剛畢業(yè)，一個老總軟磨硬泡，加上有某些方面的利益妥協(xié)，她屈服了也能想得通。香港老總離開了，她找了位比他各方面條件都差一截的男的結婚，說明她早意識到了自身的危機感。女人就是道季節(jié)菜，年齡大了，過季了就不好找對象了。一個男人讓她委身，她又委身給另一個男人，說明她還是很會算賬的。依我看，這兩個男人都不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應該是一個跟她平等相處的男人，至少在她心理上是平等的，比方說你這種事業(yè)有成，又有一定修養(yǎng)的男人?！?/p>

余風對葉萍的話來了興趣，他發(fā)現(xiàn)葉萍對人的心理研究還真能稱之為專家。

“那她為什么要喜歡我？”

“這原因我分析不出來，她的墨鏡后面藏著一雙最想看你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她跟你對視的時候，總有停頓的時間，憑女人的直覺，這叫極度好感。不過我想，就算你真離婚了，也會找個我這樣沒有結婚的女人。男人嘛，總喜歡年輕漂亮點的?！比~萍吐了吐舌頭。

“咱們還是分析主任有什么急事找咱們？”

“估計又是糾紛，經(jīng)濟不景氣，勞動糾紛、商業(yè)合同糾紛、融資糾紛，等等，一件接著一件?！?/p>

余風的手機響了。接完主任的電話，他朝葉萍詭秘地一笑。

“有什么事？神經(jīng)兮兮的。”

余風簡單重復了一遍主任的話，然后盯著手機短信，在筆記本上抄下主任發(fā)來的電話號碼和聯(lián)系人。主任去市里參加個“十佳調(diào)解律師事務所”授獎活動，沒時間跟他們一起討論案子了。一家新疆公司跟一家黑龍江公司，因棉花、大豆折價互抵貨款的事情發(fā)生了糾紛，新疆公司委托他們?nèi)ド陶劷鉀Q。

“這個案子不是雙方簽訂了仲裁協(xié)議嗎？”葉萍問。

“是呀，他們約定發(fā)生糾紛后，由深圳國際仲裁院進行仲裁，主任上次去深圳辦理了財產(chǎn)保全手續(xù)。這仲裁案子比較特殊，申請財產(chǎn)保全要通過雙方約定的仲裁機構提交申請材料。應了句古語，活到老，學到老。”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咱這行業(yè)的幫傳帶跟其他行業(yè)很近似，師父領進門，更多時候靠自己修行。主任分給我們的都是比較棘手的案子，估計有些案子他也沒有經(jīng)手過。這些調(diào)解商談的案子，絲毫沒有章法，全靠咱們對對方心里的揣摩?！?/p>

“是呀，程序性案子，辦一個熟一個，下次遇到，基本上大同小異。調(diào)解商談類案子，跟著對方情緒走，完全靠的是臨場反應?！?/p>

說到臨場反應，葉萍對姚秘書和喬秘書暗自佩服。昨晚談判，當姚秘書喊出一百四十萬時，她繃緊了神經(jīng)。簽協(xié)議前，姚秘書告訴她，底線就是一百四十萬，要是喬秘書繼續(xù)堅持一百五十萬，談判就直接結束了?？删驮谀顷P鍵時候，雙方都踩住了剎車。這做秘書的人，對對手心理的研究不是一般人能夠比的。

“按照我的心理分析，主任還說了一句，咱倆的分成比例，跟上次一樣，兩倍差距。”葉萍伸出兩個手指頭。

“主任還說你心理分析到位，適合做思想工作。不過要是你不大喜歡跟我一起去，那我就請其他人去了?！?/p>

“去去去，余大律師，誰說不去，只是覺得主任有點偏心而已。已經(jīng)申請財產(chǎn)保全，到了走法律程序的時候，還有必要談？”

“雙方開出的條件對方都不接受，鬧崩了，過幾天想通了，覺得又有談的必要。國際經(jīng)濟形勢嚴峻，早一天拿到錢，才算自己的錢。財產(chǎn)一凍結，對方有了心理壓力，這個時候是商談的最好機會?！?/p>

兩人心里清楚，案件仲裁后，執(zhí)行還是個大難題。兩家公司一個在新疆，一個在黑龍江，到黑龍江公司住所地或其財產(chǎn)所在地申請強制執(zhí)行，會產(chǎn)生一筆執(zhí)行費不說，按照慣例，各地對本土企業(yè)多少有點地方保護思想，就算官司打贏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拿到錢的。

“主任說，能調(diào)解也是對委托人不錯的一項法律服務，有時候爭議雙方都帶著一股怨氣和火氣，可忘記了一場官司也是需要足夠的人力和財力的?，F(xiàn)在國家搞大灣區(qū)建設，要是咱們所能發(fā)揮好律師的調(diào)解職能，通過高效快捷的方式化解企業(yè)矛盾，既是咱們所的一大特色，也是服務大灣區(qū)建設的一種新姿態(tài)。不要把律師理解成出庭辯護、代寫法律文書那么生硬，要把律師看成社會矛盾調(diào)解的和風細雨。”余風對調(diào)解似乎興趣不小。

“感覺調(diào)解比出庭付出得更多?？傊?，只要能幫助委托人解決問題就好。你認為對的，我無條件支持。主任既然不來了，我回去先補回昨晚耽誤的覺?！比~萍站起身準備離開。

“哪有時間睡覺，趕快訂好飛機票，明天下午三點跟新疆的委托人見面。這個案子難度更大，同委托人談好方案后，咱倆乘飛機直接飛到黑龍江去，拿著授權書代表委托人去談?！?/p>

“今晚又得加班整理資料了。也好，到新疆順便看看天山天池。在離藍天最近的地方，說不定能摸到一朵云彩呢?！?/p>

“新疆有烤全羊、烤駱駝肉，‘三花五羅十八子七十二雜魚，這是東北人對黑龍江豐富魚資源的小結?？缭桨雮€地球，吃盡天下美味，咱口福不小呢，呵呵?！?/p>

“你嘴下留情，別只研究個吃字，我怕肥，談點別的奇思妙想好不好。”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