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中

洋人參與? 國人旁觀

什么叫邊緣人呢？就是游走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人，他自己說是兩腳踏兩種文化——中西文化。

有一個人類學(xué)家講得比較好，他說這種邊緣人不但自己要會穿中國鞋走路，還要知道美國人如果穿上中國鞋，將會怎么走路。這才能算邊緣人，對兩種文化都把握得很準(zhǔn)確。

林語堂有一篇雜文，叫作《記紐約的釣魚》。

文章里面說七八月的時候，星期日，海面上三五里之內(nèi)都是小漁船、漁艇，釣魚的。當(dāng)晚上漁火星星點點的時候，那是很好看的，也很壯觀。

那么多的人在釣魚，但這里面就沒有什么中國人。

那是不是紐約的中國人少了？不是。當(dāng)時在紐約的寓公是相當(dāng)多的。

為什么他們不去呢？林語堂認(rèn)為，中國山水畫喜歡畫一個人在挑柴，或者是寫詩的時候?qū)懭胍粋€釣魚的、打魚的人，這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墒沁@些畫家、士大夫，一般不會自己真的去打柴，真的去打魚，他只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欣賞漁樵。

而外國人就不一樣，他喜歡參與。

所以你看，中國皇帝最喜歡看跳舞，但沒有看到哪個中國皇帝下到舞池里面去跟舞女一起跳。但是你看俄國的沙皇，英國的女皇，他們就會到舞池里面跟大家一起跳，這個觀念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樂在其中，我們是看著好看。

我們現(xiàn)在思想慢慢轉(zhuǎn)變，現(xiàn)在大家經(jīng)常說“貴在參與”，這恐怕就是進(jìn)口貨了。

從這件小事，我們可以看出林語堂對兩種文化都有比較深刻的理解，不然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題材，而且，這種理解往往都帶著一種批判的精神。

崇拜俠客? 遠(yuǎn)離好漢

我們講《水滸傳》，歷來都講官逼民反，《水滸傳》最著名的一句話叫“逼上梁山”。誰逼的呢？官逼的，官逼民反。

但林語堂講《水滸傳》就跟人家不一樣，他是從國民性這邊切入，從老百姓這個“民”自身切入。

我們中國人為什么特別喜歡梁山好漢，特別喜歡俠義小說呢？他說，原因就在沒法治，沒有法律制度的保障，個人的利益都沒有一個制度的保障、法律的保障，而自己又不敢去抗?fàn)?，挺身而出，所以第一要靠清官、青天大老爺，第二要靠那些俠客出來打抱不平，替自己解決問題，總之，等別的人來解放自己。

這是他認(rèn)為國民性里面的劣根性。那好了，你喜歡俠客也很好，但是俠客本身會惹是非，“俠以武犯禁”，俠客往往使用他的武力，結(jié)果觸犯了王法，那會連累家人。

大家都知道宋江，呼保義、及時雨，是一個俠客式的人。他父親宋太公怎么做呢？宋太公早早就到衙門去告他，聲明跟他脫離父子關(guān)系，就是怕宋江惹事連累了自己。

宋太公的心理當(dāng)時比較普遍，整個社會都是這樣，這些好漢、俠客走光了——每一家都不喜歡俠客、好漢出在家里面，就你推我搡地把他給推出去了。

他們往哪兒去呢？就流落到江湖，就要上梁山，就要入綠林，那社會上剩下來的就是怕惹事的、庸庸碌碌的平庸之輩，等到什么事情又不平了，他們才記起那些被趕走的好漢。

那怎么辦呢？那就開始羨慕之，景仰之，編戲、寫小說來崇拜之，想從這些俠義小說里找回順民世界所失去的英雄。

這群人往往是自己病懨懨的，躺在床上看《水滸傳》，贊李逵，羨武松，歸根到底還只是精神上的向往，實際行動上，還是不敢挺身而出，不敢為自己爭權(quán)益。

林語堂進(jìn)一步指出，這種國民性不是天生的，是長期的文化環(huán)境養(yǎng)成的。他認(rèn)為，宗法倫理社會沒有法律制度的保障，才會有這樣一個結(jié)果，所以他對家族很在意。

他認(rèn)為家族是專門培養(yǎng)劣根性的東西，可見林語堂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不可謂不深。

勘破中西? 游走邊緣

對西方文化，林語堂也有他獨特的理解。比如說，他認(rèn)為西洋人有這么一個毛病，不近情理，喜歡創(chuàng)立一種學(xué)說，然后就用這種學(xué)說解釋一切。

比如說基督教有一個理論叫“贖罪說”：人生下來就有罪，這一輩子要去贖罪。這個學(xué)說是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上的呢？

他說是建立在一個蘋果上。

我們知道，《創(chuàng)世紀(jì)》的第一章里面寫亞當(dāng)偷吃伊甸園的一個蘋果，結(jié)果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人類從此就帶著一種罪，所以生下來就有罪，一輩子都去贖罪。

他說，這就不近情理，全人類就因為我們的祖先偷吃了一個蘋果，所以就要贖罪。他就認(rèn)為，西方這個人或這個文化里面，不近情理，其實是對西方文化的一種選擇。

為什么會這樣講呢？因為從文藝復(fù)興時代起，人的解放就是西方思潮里很重要的問題，人文主義和基督教的對立，焦點就在于人是不是有罪，是不是生下來就有罪。因為人有罪就是束縛，要解放人類自身，就要從“人生下來就有罪”這個東西做起。

所以，他這個故事后面，其實隱藏著對西方文化的選擇和批判。

正因為林語堂有對中西文化這種雙邊、感性的理解，所以我們稱他為邊緣人。

（摘自《閩南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