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萍
(山東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歷史學(xué)大多關(guān)注政治、社會、文化、心理等因素,很少研究不同歷史時期人們的情感,主要原因是情感一直被歸類為非理性因素,因而無法成為歷史學(xué)的研究對象。自20世紀(jì)40年代起,法國歷史學(xué)家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公開倡導(dǎo)研究情感的作用以來,這一看法逐漸被打破。(1)Lucien Febvre,“La sensibilité et l’histoire :Comment reconstituer la vie affective d’autrefois ?”,Annales d’Histoire Sociale,T.3,No.1-2(Janvier-Juin 1941),pp.5-20.特別是1980年代中期以后,專門的情感史論著相繼問世,情感史研究機構(gòu)與刊物開始出現(xiàn),以情感史為主題的世界性學(xué)術(shù)研討會相繼召開。與此同時,一批以情感史研究聞名的史家先后提出自己的理論與方法,并受到學(xué)界持續(xù)關(guān)注。美國杜克大學(xué)歷史學(xué)家兼人類學(xué)家威廉·雷迪(William Reddy)(2)與雷迪齊名的情感史家還有彼得·斯特恩斯、芭芭拉·羅森宛恩和伊彥·普蘭普爾。他們的代表作分別為: Peter Stearns and Carol Z.Stearns,“Emotionology:Clarifying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and Emotional Standards”,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90/ 4 (1985),pp.813-836;Peter Stearns,American Cool:Constructing a Twentieth-Century Emotional Style,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4;Susan Matt and Peter Stearns (eds),Doing Emotions History,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4;Barbara Rosenwein,Anger’s Past:The Social Uses of an Emotion in the Middle Age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8;“Worrying about Emotions in Histor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07/3 (2002),pp.821-845;Emotional Communitie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6;Jan Plamper and Benjamin Lazier (eds),Fear:Across the Disciplines,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12;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roduction,Translated by Keith Trib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值得一提的是,斯特恩斯的“情感學(xué)” (emotionology)、羅森宛恩的“情感團體”(emotional communities)與威廉·雷迪的“情感表達”(emotives)一起,被視為當(dāng)今最為著名的三大情感史理論。,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史家之一。
筆者曾以《情感有沒有歷史?——略論威廉·雷迪對建構(gòu)主義情感研究的批判》為題,從情感有沒有歷史這一角度,簡略評介威廉·雷迪的情感史研究。(3)參見孫一萍:《情感有沒有歷史?——略論威廉·雷迪對建構(gòu)主義情感研究的批判》,《史學(xué)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文中談到,雷迪批判地借鑒了文化人類學(xué)與認(rèn)知心理學(xué)的研究成果,一方面反對建構(gòu)主義(constructionism)觀點,這一觀點認(rèn)為情感是文化、社會的建構(gòu)物(construct),否認(rèn)情感有自身的歷史。另一方面,雷迪也反對認(rèn)知心理學(xué)的傳統(tǒng)研究,這一學(xué)科過分重視情感的生物學(xué)特征,同樣否認(rèn)了情感自身的歷史。在雷迪看來,情感并非簡單的生理現(xiàn)象。表面看來,情感因人而異,因此生物學(xué)因素對情感的重要影響不言而喻。然而,同樣是害怕,被熊攻擊與身患癌癥,其生理表現(xiàn)卻殊為不同。心理實驗室證據(jù)表明,人在遇到熊攻擊時,血液中的腎上腺素會增加,但病人聽聞自己罹患癌癥卻不會。同樣的一種情感,其程度與表現(xiàn)取決于個人對導(dǎo)致害怕境地的預(yù)判以及如何應(yīng)對。所以,情感雖然受制于生理因素,但并非純粹的生理機能。(4)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2.本書中譯本參見 [美] 威廉·雷迪著、周娜譯:《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版。沒有心理學(xué)家可以證實,人的生氣、憤怒等情感,純粹是基因編程的結(jié)果。雷迪接受了認(rèn)知心理學(xué)的最新研究,把情感視為一種特殊的認(rèn)知,兩者都受到意識及有意識的行為的影響。(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p.332.由此,雷迪打破了情感與理性的絕對對立,否認(rèn)情感是一種非理性因素,“從而成功地把情感納為歷史學(xué)的研究對象”。(6)參見孫一萍:《情感有沒有歷史?——略論威廉·雷迪對建構(gòu)主義情感研究的批判》,《史學(xué)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
然而,情感如何隨著時間而變化?如何解讀這些變化背后的歷史意義?導(dǎo)致情感變化的機制是什么?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雷迪提出了情感表達(emotives)理論。(7)雷迪本人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是區(qū)分單復(fù)數(shù)的,其含義有所差別。單數(shù)emotive,刻意強調(diào)這是一種言語—行為理論,指言語具有表達與引導(dǎo)情感的作用。根據(jù)上下文,單數(shù)emotive個別情況下也指“情感表達方式”。復(fù)數(shù)emotives,則籠統(tǒng)指稱“情感表達”,在這一語境下,雷迪本人常常把復(fù)數(shù)emotives 與emotional expression和expression of emotions等同使用,所以,根據(jù)漢語行文需要,本文更多地把emotives直接譯為“情感表達”。這一理論的主旨,在于研究情感的變化及其如何改變歷史進程,以此探討情感與認(rèn)知,情感表達與社會、文化的關(guān)系,弄清楚不同的社會如何鼓勵或限制某些情感的表達,進而影響情感生活的走向。雷迪把自己的情感表達理論應(yīng)用于法國大革命史研究,特別是以“情感主義”(sentimentalism)為切入點,證明大革命前幾十年的法國,人們的情感過度外露,而且這種情感表達方式直接進入政治領(lǐng)域,革命者與反革命者相互指責(zé)對方情感不真摯,使情感成為一種政治斗爭的工具,導(dǎo)致革命進程越來越激進。本文嘗試分析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以及雷迪本人如何將這一理論應(yīng)用于“情感主義”變遷史的研究,以法國大革命的情感起源為視角,窺探情感如何隨著時間變遷,并意圖在雷迪提供的理論框架內(nèi)透視“情感主義”對法國大革命進程的影響,以期加深對情感史的了解與認(rèn)識。
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是對英國哲學(xué)家約翰·奧斯汀(John Austin)的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的重要突破,認(rèn)為言語除了具有描述作用(constatives)與施為作用(performatives)外(8)言語的施為作用,指言語本身可以實施某種行為,即所謂“以言行事”(doing things with words)。,還具有第三種作用,即表達與引導(dǎo)情感的作用,雷迪稱之為emotives(情感表達)。(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p.332.按照雷迪對奧斯汀言語—行為理論的引申,情感表達本身有“以言行事”的作用,這說明情感表達是一種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情感是一種交流工具。情感表達理論認(rèn)為,人們以言辭、手勢、眼神等方式表達的情感,不一定與表達者的真實情感狀態(tài)相吻合。也就是說,情感表達不一定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體驗。人們表達的情感,只是一種達到理想情感狀態(tài)的嘗試,用雷迪自己的話來說,是一種情感導(dǎo)航(emotional navigation),也可以稱之為情感努力(emotional effort)與情感經(jīng)營(emotional management)。據(jù)此,雷迪進一步提出了情感自由(emotional liberty)、情感痛苦(emotional suffering)、情感避難所(emotional refuge)、情感體制(emotional regime)等一系列概念。(10)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p.128-129;p.xii.
雷迪援引神經(jīng)科學(xué)的研究結(jié)論,指出言語表達包含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這種不確定性是雙重的,它對表達者來講是不確定的,對所表達的實體來講也是不確定的。(11)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Reddy,Barbara Rosenwein and Peter Sterns”,History and Theory,Vol.49,No.2 (May 2010),p.240.因而,情感表達的內(nèi)容,是從眾多可能性的思考素材中鎖定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人們以言辭等方式表達出來的情感,本來就不是唯一的,而是眾多可能性中的一種。情感表達對表達者本人的情感也產(chǎn)生影響,這就是為什么雷迪反復(fù)強調(diào),情感表達其實是一個自我塑造、自我探索的過程。(12)William Reddy,“The Logic of Action:Indeterminacy,Emotion,and Historical Narrative”,History and Theory,Vol.40,No.4,(Dec.,2001),p.27.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某種程度上是對建構(gòu)主義情感研究的反動,反對把情感視為社會、文化的建構(gòu)物,認(rèn)為情感是人們根據(jù)社會的情感準(zhǔn)則與表達情感時的具體處境,自主地選擇某種情感表達方式,并在這個過程中探索與改變自己的情感。在雷迪看來,情感表達能否達到目的,非由個人隨意掌控,而是受制于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的制約,但在這個過程中,情感始終發(fā)揮自身的能動作用。個人的情感表達有時會如愿以償,有時則事與愿違,但正是在這成功與失敗之間,顯示了情感的自我塑造作用。
然而,雷迪在把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時,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是人們表達的情感是否真摯(sincerity)?芭芭拉·羅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曾在評價雷迪的理論時提到,其他歷史學(xué)家大都質(zhì)疑雷迪使用的信件、日記、小說、戲劇等史料,認(rèn)為這些史料中包含的情感并不真實(insincere),雷迪則辯稱情感的真實性本身只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經(jīng)營(culturally managed)。(13)Barbara Rosenwein,“Worrying about Emotions in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3 (June 2002),p.839.雷迪反復(fù)強調(diào),“為了利用情感的作用,人們有可能發(fā)展出一套表達情感的‘技巧’。情感真摯必須被視為是在一定歷史與政治條件下,且僅以一種特殊的情感觀念為基礎(chǔ)而獨立發(fā)展出來的‘技巧’。”(14)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18;p.128.雷迪的解釋,也得到羅森宛恩的認(rèn)可,即情感是一種交流工具,并沒有通常意義上的真?zhèn)沃?。情感真摯是一種價值判斷,不同歷史時期情感真摯的價值高下是不同的,有些社會極力倡導(dǎo)表達真摯的情感,而有些社會則避免以情感真摯作為評價行為的標(biāo)準(zhǔn),特別是避免這種情感直接影響到政治決策與社會生活。(15)Nicole Eustace,et al.,“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7,No.5(December 2012),p.1496.對于情感表達的真?zhèn)螁栴},雷迪認(rèn)為:“從情感表達的實際效果來看,人們所表達的情感并非與生俱來,也無所謂真誠與否。情感是后天習(xí)得的,必須經(jīng)過精心培育?!?16)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18;p.128.這番話表明,后天習(xí)得的情感其實是一種認(rèn)知。比如,在學(xué)界引發(fā)強烈反響的《灰姑娘的姐妹們》,其核心觀點之一是,任何人都會被社會培養(yǎng)出某種道德化的情感。(17)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被培養(yǎng)”的過程,是個人根據(jù)社會的情感準(zhǔn)則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這與建構(gòu)主義者所強調(diào)的情感是文化、社會的建構(gòu)物有本質(zhì)區(qū)別。正如著名情感史家烏爾特·弗雷弗特所說,“社會團體的情感類型與其成員的內(nèi)心情感體驗兩者之間并沒有自然的聯(lián)系。正如我們不應(yīng)該低估社會及其機構(gòu)對個人情感的約束,同樣我們也不應(yīng)過分夸大其功效?!?18)烏爾特·弗雷弗特著、田慶強譯:《書寫情感的歷史》,《世界歷史》2016年第1期,第19頁。
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強調(diào)情感體驗與情感表達之間的相互影響,并強調(diào)二者之間的張力具有普遍意義。雷迪對自己的理論充滿自信,認(rèn)為探究二者之間的張力,可以為從歷史學(xué)角度解釋情感,甚至為捍衛(wèi)人類自由奠定基礎(chǔ)。(1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p.128-129;p.xii.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雷迪所強調(diào)的情感體驗與情感表達之間的差異,正是情感發(fā)展變化的內(nèi)在動力,這也是情感史的研究面向。對情感史家而言,最為重要的問題是,探究什么樣的社會狀況導(dǎo)致人們“言不由衷”?一個人表達的情感并非其內(nèi)心深處真實的情感體驗,這是一種情感的自我操控或自我克制,而“情感控制是權(quán)力運作的真正場所”(emotional control is the real site of the exercise of power)。(20)William Reddy,“Against Constructionism:The Historical Ethnography of Emotions”,Current Anthropology,Vol.38,No.3 (June 1997),p.335.根據(jù)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每個社會與文化中的情感表達,不但對政治體制與法律體系等的建立發(fā)揮作用,還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甚至操縱這些體制,有時則是引導(dǎo)人們?nèi)绾卫@開各種體制的約束。在這個過程中,情感自身也在不斷地隨著時間而變化。因此,情感史一直以來探究的論題,是如何解讀情感在特定社會與文化中的作用及其變化,并據(jù)此挖掘情感表達背后的歷史意義,這必然意味著開拓新的研究領(lǐng)域與研究課題。如雷迪本人所言,他所提出的情感表達概念,只是為了表明,我們有可能看到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歷史圖景,以及這一概念如何為我們提供歷史解釋的某些范式。(21)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Reddy,Barbara Rosenwein and Peter Sterns”,History and Theory,Vol.49,No.2 (May 2010),p.247.
關(guān)注情感如何隨著時間而變化,是引導(dǎo)雷迪進入情感史研究的首要問題。雷迪曾在《歷史與理論》雜志的一組筆談中提及這一點。當(dāng)時主持人提出的問題是:什么原因使你認(rèn)識到情感應(yīng)該成為歷史學(xué)研究的關(guān)鍵性因素?(22)Nicole Eustace,et al.,“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7,No.5(December 2012),p.1488.雷迪的回答是,他在研究18世紀(jì)歐洲的性別史與大眾文化史,以及達恩頓稱之為啟蒙運動的社會史等問題時,發(fā)現(xiàn)許多歷史學(xué)家都注意到這一時期“情感主義”(sentimentalism,又譯“情感至上”)居于主導(dǎo)地位。(23)Sentimentalism一詞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更多地譯為“感傷主義”,但從情感史角度來看,把這個詞直譯為“情感主義”或“情感至上”更為客觀,也便于漢語行文。在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前的幾十年間,受過教育的精英群體在日常生活中簡直處于情感泛濫的狀態(tài)。雷迪想知道這種情感過度外露,是否說明人們的情感發(fā)生了變化,以及如何從歷史角度來理解這一變化。
雷迪以大革命前后的法國為例,以情感表達理論為框架,分析這一時期法國人的情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雷迪所使用的史料,主要包括信件、日記、檔案記錄,甚至小說、戲劇中的情感表達,也被雷迪納入史料范圍。他還使用民事案件的法庭辯論記錄等史料,雷迪的一位評論者曾經(jīng)提到,雷迪在《看不見的法典》一書中使用的主要史料包括:131例夫妻分居案例、內(nèi)務(wù)部的人事檔案資料,以及與170位記者有關(guān)的各種回憶錄、傳記及文章等。(24)Amy Wiese Forbes,“Review of The Invisible Code:Honor and Sentiment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1814-1848(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 by William Reddy”,Social History,Vol.24,No.1 (Jan.1999),p.94.通過大量研究,雷迪區(qū)分了三個不同的情感表達階段:即絕對君主制時期、情感主義時期、浪漫主義時期。(2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x.在這三個時期,人們的情感表達方式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26)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x.絕對君主制時期的情感表達,主要是貴族式的名譽保護類型。法國大革命前幾十年至熱月政變時期則屬“情感主義”類型,這一時期強調(diào)情感表達的真摯性,尤其崇拜自然情感。最重要的是,這種情感表達在革命爆發(fā)后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熱月政變后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屬于“名譽法典”(the code of honor)類型(27)William Reddy,The Invisible Code:Honor and Sentiment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1814-1848,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另外,有關(guān)“名譽法典”概念的簡單介紹,參見孫一萍:《情感表達:情感史的主要研究面向》,《史學(xué)月刊》2018年第4期,第23頁。,這一時期情感主義的影響逐漸消褪,保護個人名譽或家族聲譽的傳統(tǒng)開始恢復(fù),只不過在這個階段,名譽保護并不僅限于社會上層。社會鼓勵人們隱匿某些情感,因為這些情感不但有可能導(dǎo)致人們做出有損聲譽的行為,而且從政治層面上來說,隱匿這樣的情感會大大消解導(dǎo)致社會不穩(wěn)定的因素。在這一時期,隱忍甚至成為一種“官方”說教與宣傳。(28)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
然而,任何一個時期情感表達并非鐵板一塊,邊緣情感與主流情感的博弈形成了情感變化的內(nèi)在動力機制。雷迪辨析了1650—1789年間逐漸出現(xiàn)的四種情感共識的變化。(2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雷迪的一位書評作者對這四種情感作了如下總結(jié):一是依據(jù)宮廷的禮儀規(guī)范與個人行為標(biāo)準(zhǔn),強制形成了新的禮儀或貴族的名譽法典。二是新型的交往形式,例如巴黎的沙龍與共濟會逐漸擺脫了宮廷的情感控制。第三種是對人性的樂觀主義。在新的交往模式中,人們在理性和情感方面對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德的追求,足以證明這種樂觀主義的存在。第四種是以新的形式展現(xiàn)的情感避難所,如以愛為基礎(chǔ)的婚姻越來越多,家庭中父親的形象越來越慈愛,嘲笑與指責(zé)貴族的野蠻形成一種社會風(fēng)氣,人們毫無顧忌地在公共場合恣意流淚,以顯示內(nèi)在的善良與靈魂的高貴。(30)James Smith Allen,“Review:Navigating the Social Sciences:A Theory for the Meta-History of Emotion”,History and Theory,Vol.42,No.1 (Feb.,2003),p.85.雷迪認(rèn)為,“情感主義”產(chǎn)生于以新形式呈現(xiàn)的情感避難所。為了對抗宮廷的嚴(yán)苛禮儀,人們在沙龍、共濟會所、以愛為基礎(chǔ)的婚姻、流行的舞臺劇與各種小說中,尋找新的情感表達方式。乃至宮廷被法國大革命席卷之后,人們?nèi)匀谎匾u他們在情感避難所中學(xué)習(xí)到的情感表達習(xí)慣,并轉(zhuǎn)化為大革命時期的愛國熱情。(31)Barbara Rosenwein,“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4 (October 2002),p.1182.
在雷迪筆下,“情感主義”有其特定內(nèi)容。同情、仁慈、愛、感恩,所表達的都是自然情感,是道德的根本,是所有社會約束的基礎(chǔ),激發(fā)這些情感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護人們應(yīng)對難以駕馭的激情,是培育美德所必須的。雅各賓派所信奉的情感觀念是,正確的政治行為出自于人們的慷慨與同情等情感,這些自然情感使人們既對暴君與不公正充滿了憤恨,又心甘情愿地自我犧牲。(32)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僅有表面的服從是不夠的,還必須立法強制人們心甘情愿地忠誠。而且真摯的自然情感必須是熾烈的,那些情感不真摯的人,由于缺乏激烈的情感而容易背叛革命,或者犯下懷有熾熱情感的人不會犯的錯誤。真誠是美德之根本,而美德對保衛(wèi)革命是必不可少的。一個人是真誠的,他的所思所想就是高尚的,而那些不真誠支持革命的人就是邪惡的“怪物”,他們只配死。因此,殘酷的政策是必須的。雷迪的研究表明,從情感史角度能夠更好地解釋法國大革命走向恐怖統(tǒng)治的內(nèi)在邏輯。(33)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
在雷迪看來,“情感主義”鼓勵人們系統(tǒng)地利用情感的作用,以自然情感原則的名義來表達情感。(34)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當(dāng)流露自然情感的做法直接進入政治層面,勢必會形成所謂“陽光政治”,要求一切政治行為均應(yīng)公開與透明。“情感主義”的邏輯是,受到傷害的社會成員,愿意把所有的東西都公之于眾,這一做法本身就證明他們是無辜的。有罪的人勢必會撒謊,由于他們的謊言并非自然情感的流露,很容易被戳穿,因此,他們只好保持沉默。在現(xiàn)實政治中實行“情感主義”,這種方式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強有力的動力,推動民眾參與政治活動,比任何抽象的理論所能想象到的參與程度還要高。但是這樣一種策略,也必定會大大增加對情感真摯的要求,不但要求自己的情感是真摯的,也要求他人必須情感真摯。(3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革命者與反革命者都在尋求使用同樣的“情感主義”策略,導(dǎo)致全體社會成員被裹挾其中。硬性要求人們具有某種“自然的”情感,不然就會面臨斷頭臺的威脅,可能會使大多數(shù)人懷疑自己真誠與否,而且這種懷疑會不斷加劇,因此當(dāng)面對法律與懲罰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偽善者。(36)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這種集體隱匿真實情感的情況,不會持續(xù)太長時間,一旦人們達成共識,情況馬上就會出現(xiàn)反轉(zhuǎn)。其中的邏輯雖然簡單,但繞開情感因素,便無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
由于“情感主義”對自然情感的崇拜,要求情感表達與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體驗高度一致,導(dǎo)致整個社會的情感觀念很快轉(zhuǎn)向強調(diào)情感的真摯性。這樣,指責(zé)對方不真誠就成為一種政治手段,革命精英就是利用這一點,通過指責(zé)貴族的情感不真摯,而燃起民眾對貴族的仇恨。由于真摯的情感來自美德,而不真摯的情感自然就來自于惡,因此,把貴族指責(zé)為仇敵也就有了合理性。(37)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既然是惡,那就應(yīng)該不計一切代價鏟除之,血腥與暴力也就在所難免,導(dǎo)致法國大革命越來越激進。可見,恐怖政策的實施,在情感直接進入政治層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這一結(jié)果的出現(xiàn)。(38)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2;pp.142-147.按照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情感真摯只是表達情感的眾多方式之一。換言之,真摯只是情感流露的一種技巧與方式。這種情感經(jīng)營方式是如何起作用的,它在多大的程度上起作用,對什么樣的社會階層與群體發(fā)揮作用,這些都有助于理解革命前后法國的政治與社會結(jié)構(gòu)。簡言之,使用情感史研究方法,才能更好地分析特定時期的政治與社會結(jié)構(gòu)正在經(jīng)歷的變化。
熱月政變后,特別是1794—1814年間,“情感主義”的影響逐漸消褪。名譽被視為男性的品性,為保護名譽而隱匿某些情感的做法重新得到肯定。而情感則被降級為女性專屬的、家庭內(nèi)部的領(lǐng)域。浪漫主義思想家重新界定情感,把情感與當(dāng)時正在形成的競爭激烈的社會秩序聯(lián)系起來,情感更多地保留了其私人化的特征,在公共領(lǐng)域內(nèi),情感僅在藝術(shù)方面居于特殊重要地位?!凹で椤比匀皇枪惭葜v者的有力武器,因為激情帶來的感染力是一個人雄辯的表現(xiàn)。除此之外,革命后的法國,人們很少質(zhì)疑情感僅限于男女之間與家庭成員之間的私人領(lǐng)域這一觀點。
雷迪認(rèn)為,革命后的法國,整個社會的情感原則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情感在革命前被看成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生理現(xiàn)象,人們相信情感真摯是道德高尚的表現(xiàn)。然而恐怖政策的教訓(xùn)表明,真摯的情感也會帶來困擾,甚至在某種特定背景下危害公共秩序,并導(dǎo)致虛假情感的出現(xiàn)。比如,人們出于對斷頭臺的恐懼而違心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因此,一切公共的情感訴求都有可疑之處。(39)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拿破侖時代,整個法國開始重新欣賞17世紀(jì)古典主義的文學(xué)、藝術(shù)與戲劇品味,試圖消除18世紀(jì)末期“情感主義”小說、戲劇、繪畫與雕刻的影響。《民法典》的頒布,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的重新倡導(dǎo),自由競爭與契約自由社會的確立等,都使情感被認(rèn)為是女性的事情,逐漸成為私人的、個人的喜好,最終被逐出公共生活。情感真摯仍被視為理想的情感狀態(tài),而偽善則是邪惡的。然而,真摯的情感難以獲得,人們對偽善的接納程度越來越高,認(rèn)為它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有目的的欺騙不但某種程度上可以被容忍,而且多數(shù)人當(dāng)個人名譽或家庭名譽遭到威脅時,這種欺騙甚至在道德上是必要的。對情感的這種看法,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jì)初期,更確切地說,是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以前。雷迪認(rèn)為,1794年后的情感表達模式,比“情感主義”模式要穩(wěn)定持久得多。社會鼓勵隱匿情感,正如名譽法典(codes of honor)通常對任何違反規(guī)則的現(xiàn)象都會嚴(yán)厲懲治一樣,它也鼓勵人們盡可能地隱匿這種違反規(guī)則的行為。(40)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雷迪在一項研究中,專門分析人們?nèi)绾螢榱吮Wo名譽而隱匿嫉妒等情感。(41)William Reddy,“Marriage,Honor,and the Public Sphere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Séparations de Corps,1815-1848”,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65,No.3 (Sep.,1993),p.468.情感隱匿是情感經(jīng)營的一種表現(xiàn),對個人來說,情感隱匿是一種情感克制,就社會而言,要求其成員隱匿個人情感,則屬于一種情感控制手段。不能很好地隱匿自己情感的人,其實是一種情感經(jīng)營的失敗,并會因此而受到某種程度的懲罰。雷迪有關(guān)“情感主義”歷史變遷的研究,堪稱法國大革命的情感起源(42)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2;pp.142-147.,其核心觀點是情感直接影響到法國大革命的進程,并在這一過程中導(dǎo)致情感觀念本身的變化。情感史要做的,就是解釋其中的歷史意義,特別是解讀這一時期整個社會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及其運作機制。
總體看來,雷迪的情感表達理論及其有關(guān)“情感主義”歷史變遷的研究,清晰勾勒出大革命前后法國人的情感變化過程,并對這一變化的歷史意義進行全新解讀。大革命前幾十年的法國,情感從限于男女之間的私人感情,開始進入政治層面,這種過度的情感外露與對真摯性的要求,使情感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革命者與反革命者都以指責(zé)對方不真摯增加自身的合法性,導(dǎo)致革命走向激進化,直至恐怖政策的實施。但羅伯斯庇爾倒臺之后,情感的政治作用在法國的歷史舞臺上逐漸消失。雷迪的研究,的確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歷史學(xué)究竟應(yīng)該如何解讀一定時期內(nèi)的情感變化現(xiàn)象?他特別提出了自己的理論框架,把情感納入歷史學(xué)的考察視野,引導(dǎo)學(xué)界關(guān)注情感在社會與政治生活中發(fā)揮作用的路徑,強調(diào)情感表達是一種情感經(jīng)營,情感真摯只是表達情感的一種技巧與方式。大革命期間的法國,情感真摯被賦予極高的價值,經(jīng)過如此包裝的情感很快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導(dǎo)致情感發(fā)揮了無以復(fù)加的歷史作用。但熱月政變后,尤其是拿破侖時代,情感漸漸被逐出政治領(lǐng)域。雷迪有關(guān)情感主義興衰的研究,開啟了以往被忽視的研究領(lǐng)域與全新的研究課題,至少可以使研究者打破單純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研究方法。
雖然芭芭拉·羅森宛恩與彼得·斯特恩斯都對“情感表達”理論的可行性提出過質(zhì)疑(43)Barbara Rosenwein,“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4 (October 2002),pp.1181-1182;Peter Stearns,“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33,No.3 (Winter,2003),pp.473-475.,但雷迪的研究無疑具有重要啟發(fā)意義。正如雷迪本人所言,傳統(tǒng)的社會、經(jīng)濟解釋,對于理解法國大革命時期恐怖政策的出現(xiàn)十分乏力,而修正史學(xué)的文化解釋,使學(xué)界關(guān)注到“話語”作為一種獨立的政治力量,如何在1790年代早期發(fā)揮其作用。然而,在這些抽象表述背后,人們的真實生活究竟是怎么樣的?如果沒有恰當(dāng)?shù)那楦惺防碚?,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很難被全面理解??梢哉f,要深入認(rèn)識諸如法國大革命這樣的歷史事件,情感史角度是“繞不開的”。今天,心理學(xué)有關(guān)人類認(rèn)知的實驗、神經(jīng)學(xué)以及臨床醫(yī)生們的觀察和人類學(xué)家的研究結(jié)果,都在提供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證實情感在政治、社會、文化中的作用。歷史學(xué)應(yīng)該綜合利用其他學(xué)科的研究,以豐富和深化對歷史的理解與認(rèn)識。從這個意義上說,雷迪所提出的情感表達理論,及其有關(guān)“情感主義”興衰的研究,既富前瞻性,又具示范性。